“你今晚上哪儿去了?”她还在抚摸他的脸。 他暗暗叫苦。我不知道,上天帮帮我,我不知道。他差点冲口而出,却只说了一声:“出去了。”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痛苦。“没关系,杰克,睡吧,嘘,嘘。”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黛丝将裙子撩至大腿,骑坐在椅子上,脸凑近桌面。她面前摆着各色广口瓶,旁边则搁了一本书,书名是──菜蔬和水果:制罐头指南。 今天她非得学会做罐头不可。它翻开书开始专心研究,差点没听到一辆马车来到院子的声音。 有访客。 黛丝冲到窗口,掀开窗帘。一辆马车正巧停下来,驾车的人把缰绳交给杰克,杰克则把马系在栏杆上。 杰克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抬眼对车上的瘦小男子微笑。那男子脱下帽子,露出半秃的头来。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同时望向屋子。 黛丝挥挥手。 杰克露出紧绷的笑容。 那男子皱了好一下眉头,这才小心地向她挥手。 黛丝则专心读杰克的唇。 “进去看看她吧,大夫,她。:…不一样了。” “原来是他。”地松开窗帘,来到门口打开门,步到门廊上。“嗨,大夫!”她又挥挥手。“你要不要来一杯……”她皱眉头。一八七三年代的人都招待别人喝什么?“水?” “好的。”大夫让杰克扶他下车。 两个人走向屋子,跟着黛丝走进厨房。 “这些是什么?”大夫盯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黛丝替他拉一张椅子。“我想学做果酱。” 两个男人闻言都很不自在。 “坐下来吧,雷太太。”大夫说。 “可是水──”“坐下。” 黛丝耸耸肩,坐在大夫面前。“好吧”“你感觉如何?” “好得很。” 他蹙眉。“真的?” “真的。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很快就适应了。” “孩子呢?” 黛丝露出和煦的笑容。“噢,凯伦也很不错,一下子就长好多,起初喂母乳有点困难,但现在已克服了。” 大夫瞄杰克一眼。“抱歉,杰克,我不得不问。” 杰克点点头。 大夫又对黛丝说:“你记不记得刚怀孕时曾来找我?” “不记得。” 大夫顿了顿。“那时你想。…:“他的脸略略红了。“呃,你不想有孩子。” 黛丝一惊,以手掩口。“噢,我的天,你是说我想拿掉孩子?” “是的。” 黛丝冲动地抓住大夫的手。“还好你没这么做,”她热泪盈眶。“谢天谢地。” 大夫眯起眼睛打量她。“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杰克。” “全名。” “雷杰克。” 杰克轻声说:“雷布加杰克三世。” 黛丝睁大了眼睛。“你在开玩笑。这个头衔好大。” 芬挂一下她的手,站了起来。,雷太太,很。局兴见到你。杰克,你送我出去吧。J 两个人走出厨房,来到院子。在阴凉的橡树下,大夫碰触杰克的胳臂,他们停下脚步。 黛丝掀起窗帘一角偷窥,盯着他们的嘴唇。 “大夫,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失忆症二“会持续多久?” “天晓得?可能是你赚到个新妻子,也可能明天又变回以前那个妻子。” “你是说,这些改变可能是:。…真的?” “大脑是很奇怪的东西,没有人弄得懂,我这种乡干医生当然也不懂。” “大夫,她的改变快把我逼疯了,她实在是……太不同了。! 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耐心些,我相信不久她就会恢复原状。” 杰克一愣。“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 黛丝放开窗帘,暗暗笑了。杰克怕她。这是反应,而且不是生气。 计划奏效了。第十章 维娜把脚缩到裙子下,把饭盒放在大腿上。阳光自头顶的松针间透下来,她棕色棉裙上树影斑驳。 凯蒂无言地坐在地旁边,埋首吃自己的午餐。 维娜瞅着绿油油的山坡。她想得出神,竟没听到脚步声朝她而来。 “维娜?” 她一惊起头来看见简彼德站在她旁边。他正低头看她,胸前。捧着饭合血,脸色比平日还苍白。“我可以坐下来吗?” 维娜开口想说不行。 “当然可以,彼德。”凯蒂咬一口腌黄瓜说道。 波德的脸悠的通红。他在维娜旁边蹲下,开始很认真地打开饭盒。 维娜偷眼瞄他。 他好像很……紧张,笨拙地解开包住玉米面包的纸。 他突然侧眼瞥见她在看他。 维娜粉脸一红,连忙低头看着青草。 “维娜?” 她很勉强地瞧向他这边。“什么事?” 他又脸红了。“我在想:。…我是说,羊毛季舞会快到了,我──”“那还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一讯蒂说。 彼德烦躁地白她一眼,狠狠咽口气,喉结上下跃动。“反正,也快到了,呃……我在想你是否能跟我去,”他以诚恳的大眼睛望着维娜。 维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的,她好想哭。“我不能够。” “可是──”维娜嘴唇发颤。“你也知道我妈,就算……” “就算什么?” 她咽口气,低声说:“就算我想去。” “噢”彼德小心地包好面包放回饭盒,缓慢地站起来。“再见。”说完,他就转身走维娜泪眼迷蒙地盯着地面。 “或许你可以跟妈妈谈谈。”凯蒂说。“最近她人…很好。” 维娜叹口气。“我要怎么说?她不会懂我的问题的。” “你没什么问题,你十全十美。” 维娜向妹妹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谢谢,吃饭吧。” 他们又沉默下来。维娜相心专心吃东西,不去相心别的事,但凯蒂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海。 去跟妈妈谈谈。 要是能够就好了,她心想。 她咬了一口面包,疲倦地咀嚼着。她当然不能跟妈妈谈。她多年前就试过了,妈妈一定会说她自己已经知道的话:她对简彼德的感觉只是傻气。妈妈不会告诉她答案的。 斧头砍入木头中,将木头劈成两半。杰克停下来,拭去眉心的汗水,把半块木头放正。 他正想举斧,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停下来聆听。 一阵甜美的歌声随春风飘过来,与燕子的啁啾相应合。这歌声既熟悉又陌生,时断时续,仿佛歌者背过这首歌,却没有真正唱过。 他缓缓扭头看。 亚丽正坐在门廊上,正在为凯伦唱着很奇怪的摇篮曲。杰克听了不禁苦笑。难怪会奇怪,她以前从未唱歌给孩子听过。 要是她当真如此刻这么慈爱就好了。他想起那夜他洗澡的事,便油然缅怀起以前的美好时光。那时他是多么信任她,而且也不害怕。 她突然抬眼看见他。他们的眼神相遇,他的眼中充满渴望,她的则充满欣喜。她的笑容漾开来,招手要他过去他不该过去,他知道这一点。他该转身继续劈木头。但他好想过去,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他的斧头滑落地面,他绕过那堆木柴,朝她走去。 他走到门廊上时,她仍兀自笑着。 “嗨”她指指旁边的位子。 他瞅着那个位子。该死,看起来好诱人…… “坐下来吧”她见他没动,就开口道。 他咽口气,强迫自己看她。“我不该……” 她笑笑。“我不会咬人。” 她的眼神像磁石般吸引着他,夺去了他的意志,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他直视眼前羊只点点的绿野,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 他们沉默下来。炙热的太阳跃在他头顶上,参过他衬衫,汗湿了他的肌肤。他等着她口出恶言,她却也在等着。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了。 “好热的天──”“天气真好”亚丽噗味一声笑出来。“我们至少在天气方面看法相同嘛。” 杰克按捺住想对她笑的冲动,然后却又恼怒起来。她真该死,居然这么善于操纵他;他也该死,居然像个蹩脚的傻子。他一跃而起。 “我……我得回去劈柴了。” 她抬眼看他。她眼中有哀伤,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不知怎的,居然荒谬到认为自己伤了她的感情。“跟你聊天真好。” 杰克转身走开。他费了全部意志才得以不放足狂奔。 那夜黛丝跟维娜坐在餐桌前。凯蒂正在她们背后搜抽屉。 黛丝懒洋洋地拿起汤匙打量。她试着不去想杰克,却无能为力。自从昨夜替他洗头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她自觉像个坏春的少女。这真是太荒唐了。 她嘴角泛起笑意。真是太刺激了,如今她更确定她和杰克之间是有着特别的情悻。现在她才明白当初何以会选择他,她不是因为他眼中的痛苦恐惧,而是因为他有去爱的能力。因为即使是当初他站在小床边时,她就看出他很害怕在那儿,害怕会需要孩子约爱,然而,也尽管绝望,却仍站在那儿。大部分的人都在人生旅途上退缩,放弃了爱。黛丝以前就是这样。但杰克不然,他以忿怒掩饰自己,强迫自己去遗忘,但他从未离去,这表示他没有放弃。 昨夜,在他入睡的前一刻,她看见了真正的杰克,在忿怒面具背后妁杰克。他是个寂寞而惊恐的人,已厌倦了孤独,这么像她…… 她回想无意中看见他微笑的时刻,或是以慈爱眼神看着女儿,或是在半夜做木马的那些时刻,她心中就充满了感情。 黛丝感觉维娜在看她,便倏地抬头。“什么事,维娜?”她柔声问。 维娜摇摇头,眉头浅蹙。“没事。” 黛丝按按维娜的手。“维娜,如果你需要我,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帮忙。” 维娜咽口气。“谢——-谢你,妈!” 凯蒂走过来。“妈,你答应要教我如何用汤匙表演特技的。” 黛丝笑着说:“好吧,你看,你先呵气,像这样。”她在汤匙上呵气,直到上头蒙上一层白雾。“看到没有?然后放到鼻梁上上她像个专家一样把汤匙放到鼻梁上。 “果然管用!”凯蒂鼓掌欢呼。 汤匙自黛丝鼻梁上滑下来。“昵”一声掉在桌面。“当然,母亲从不撒谎的”维娜眯起眼睛。“真的?” 黛丝望着维娜,笑容消失了。她们相互打量良久,黛丝本能地认为维娜是在试探她。“真的。” “我可以试试看吗?”凯蒂很急切地说。 黛丝和维娜相互凝视片刻,黛丝这才扭头对凯蒂说:“当然可以。” 凯蒂皱着眉头专心地在汤匙上呵气,再轻轻地把汤匙放在鼻梁上,汤匙居然稳坐鼻梁。 她讶异得眼睛都鼓起来,低喊一声,汤匙掉了下来,落在她的空盘上。 “好吧,”黛丝说。“现在大家一起来吧。” 杰克瞅着屋子,夜幕低垂,使粉刷成雪白的木屋蒙上一层深灰。门廊上的栏杆只是粗黑的线条,暗影投映在木板墙上。 微风拂过树梢,千架很有节奏地摆荡着。 杰克的目光扫视暗沈的屋舍。一缕轻烟自烟囱冒出来,在暗蓝的夜空形成一孤灰线。琥珀色的光芒自厨房窗口透出来。 厨房窗帘敞开着,仿佛里头的居民不再是围城中的士兵,仅是一户等待夜归人的农家。 他多年前建造的这幢房舍有了前所未有的意义:家。 他转身眺望着下方闪闪发亮的海面。杰克试图不去想那扇诱人的窗子。 这只是幻觉而已,杰克。 但这回不知怎的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那些改变似乎更具体更复杂。 也更危险。 他想着大夫说的话,心想或许他妻子的改变是真实的持久的。 或许她当真是在改变了,或许…… “该死!”他长叹一声。 该死,他绝不能相信她。他以前相信过她,却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孩子也是口口得到的却只是痛苦。 但万一这回是真的呢? 引发杰克恐惧焦虑的正是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费力巩固心防,万一他辛苦建造的墙倒了,即使是片刻时间,他也无法再把它筑起来。 那时他该会如何? 你很清楚你会如何。一切又跟以前一样。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把衣领拉高。 然后他又得花费多年的时间恢复神智。多年的漂泊孤独无依和饥饿,多年的迷途摸索,多年的黑暗。 他得牢记她是哪一种女人,牢记她是如何轻易地利用别人,牢记她是如何善于佯装。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只除了她对他的仇恨之外。 想想她怀凯伦那一夜。 那夜她只是笑着抚摸杰克的脸颊,他就像个乖宝宝一样跟她上床,给她多一个无辜的武器可以对付他。 那时她的“改变”只持续一个小时,然后又故态复萌。他看着她腹部日渐隆起,就时时刻刻必须跟心灵中的需求和羞耻作战。她每天就拿怀凯伦那夜来嘲弄他。 “我只要笑一笑,你就乖乖跟过来。你真是可悲啊。” 每天他就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看见她脸上神秘而冷酷的笑容。每夜他就孤单地躺在床上,害怕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来临。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孤单冷清地过一生,这念头简直有如炼狱。难怪那天凌晨他会在谷仓中醒来,不记得自己上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她怀孕的压力差点把他害死。 他不会再让她操纵他。 要牢记,他告诉自己,千万要牢记。 杰克走过院子,像个即将上统架的人一般步上台阶,推开厨房的门,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 丽莎凯蒂和维娜正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边,没有人回头看他。 这一点他并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她们的鼻梁上都放了一支汤匙。 “杰克!”丽莎突然回过头来,汤匙立刻掉在地上。 凯蒂和维娜立刻畏缩一下,抬起头来。汤匙落在桌面上。 丽莎站起来替他拉一张椅子,拍拍座位。“暗,坐下,晚餐好了。” 杰克戒备地打量她们三人,注意到她们脸上有一丝笑意。她们在玩耍,他可以感觉得到。他心中生起了一股渴望;他好想加入她们。最后他不看她们,木然走过去坐下。 丽莎匆匆去把晚餐端过来放在桌上。 杰克困惑地瞅着自己的盘子,里头有三个蛋,蛋黄都散掉且煮得过熟,边缘还是焦黑的,陶盘上蒙上一层黑灰。“这是晚餐?” 地亮出灿烂的笑容,兀自坐下来。“好好吃。” 两个女儿在窃笑。 杰克蹙眉。“这是早餐。” 丽莎低头看看自己的盘子。“是吗─。” 他用力捶一下桌面。“该死,丽莎,你拿早餐来当晚餐。” 她一派天真地眨眨眼。“我还以为我刚起来。”她看看两个女儿。“是不是?” 杰克一跃而起。“我受不了了。”他转身想走,肚子却咕噜地响起来。 “坐下来,杰克,”她轻声说。“你饿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她正抬眼朝他笑,笑容里却没有一丝嘲弄,只是一迳微微笑着。她眼中有邀约之意,令他好想留下来。 他是很饿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还来不及细想,人已”屁股坐下来,也不看她那双危险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 他冷哼”声。“是吗?”他很不情愿地抬眼迎视她。“什么?” “你是在想,你得非常饿才吃得下这种东西。” 他忍不住莞尔。 “你看,”她低声说。“一点也不会令你心痛,不是吗?” 他感觉自己脸色一白,笑容消失了,直视它柔和的眼眸,心中一阵渴望。“你错了,痛得很。咱们趁……早餐冷之前赶快吃吧。” 丽莎看看者蕉的蛋,咧嘴笑了。“我想我们多的是时间。” 在洗过碗盘后,黛丝来到屋外,坐在门廊的千上,怀中抱着凯伦轻轻摇着,眺望眼的一片月色。 凯伦咯咯一笑,用力捏住她的手。 黛丝轻声一笑,慈爱地俯视他。“嘿,娃儿,你的力气还满大的。” 他张开无牙的嘴笑笑。 她后面的门开了。“妈?” “维娜,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坐下来吧上她挪出”点空位。 维娜怯怯地坐下来,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双手握拳,不发一言。 黛丝等着。 过了大约三分钟,维娜才清清喉咙。“我。…:我在想……噢,这太愚蠢了,算了。”她站起来。 黛丝伸手抓住她的手。维娜扭头看她。 “是不是有关男孩子的事?” 维娜一惊。“你怎么知道?” 黛丝笑笑。“我自己也是过来人。” 维娜缓缓又坐下来。“是简彼德。”她突然扭过头来,以少女迷惑的眼神望着黛丝。“最近他跟我说话,我……我都感觉我很紧张。” 黛丝很同情地点头。“你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