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丝一惊,手指本能握紧铁桶把手环。 “没关系,贝啻,”她怯怯地说。“我来给你挤奶了。” 贝啻扭头瞅着黛丝。 黛丝谨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后腿中间,然后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衣,坐在木凳上。 贝啻巨大的乳房占满了她的视线。 黛丝一阵作呕,本能地掩住自己丰满的胸脯。“好了,贝酋,咱们开始。” 她轻轻捏着牛的乳头,却一点用也没有。 显然这不是个好方法。 她再试一次,这一回是抓住乳头用力扯。 贝啻大声啤降叫了一下,扭过头来,直瞪着黛丝。 黛丝虚弱地笑笑。“不太对,是不是?这样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贝啻的尾巴给了黛丝一记耳光。 “妈?” 黛丝扭头看见维娜站在门口。“维娜!”黛丝喊道。“还好你来了。挤牛奶可不像想像中那么简单。” 维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妈,绝对不──”“嗯,绝对不要说绝对。”她站了起来。“──坐下来教我。我决心成为家庭中积极的成员,这表示要做家务事。” 维娜看母亲的目光好像在看杀人凶手一样。“谢….谢你,妈。” 黛丝忍住笑意,看着女儿走过来坐下,自己也跪了下来。“你都先做什么?” 维娜握住牛的乳头,压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头喷出来流泻到空桶中。 “你是怎么弄的?” “瞧,你看”维娜再做一次。“挤,拉,松开。” 牛奶自贝啻的两乳头喷出来。 黛丝抬眼看维娜。维娜正专注地看着桶子,嘴唇紧闭成无血色的薄线。 黛丝拂开维娜脸上的一缯头发。“你一直在努力维系这个家,是不是?” “家?哼!”维娜冷哼一声,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脸色一变。“噢,我不是故意”“嘘,没关系,”黛丝喃喃说道。“我也看得出来这称不上是一个家。” 维娜的肩膀垮了下来,低垂着头,眼中有泪光。 她无言的悲伤令黛丝、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没有母亲可以倚靠倾诉。打从她自己母亲去世起,黛丝、心中一直有空虚感。 是同样的空虚感夺去了维娜的欢颜。 你一向可治愈别人的哀伤,黛丝。她突然回想起卡萝说的这些话,这才明白其中的真实性。她一定得帮帮这个饱受惊吓的可怜女孩。 她想找些诰说。“我……我知道外表我还是你母亲,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内心我……改变了。” 维娜没有抬头看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很惭愧以前这么对待你和凯蒂和爸爸。” 维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头望着她。“真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展现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丝希望。黛丝看得出来维娜很想相信;想信却又无法债。 “我要跟你来个交易。” “什么?” “你教我做妈妈煮菜、打扫之类的事我教你和凯蒂开心地玩。” 维娜戒备地瞅着她。“我们已经知道怎么玩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此外,你已经是妈妈了。” “我没尽到本分,不过我要改进,你愿意帮我吗?” 维娜打量她良久,才缓缓点头。“当然。” 黛丝笑了。“谢了,甜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黛丝提着一整桶热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东升,大地一片粉红浅紫的光芒。羊只像一团团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处。 她停下来张望,看得出来这座牧场维护良好。篱笆直挺坚固,房舍崭新洁白,一切都维修得很不错,却没有一丝情爱的迹象。墙边和橡树下没有花朵,门廊上也没有盆景,门上或窗口更没有悬挂风铃,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门廊栏杆,沿着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溅了出来,弄湿了黛丝没穿鞋的脚。她回头望向谷仓,回想方才和维娜的对话。交谈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迈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人关、心她,渴望别人接受她,给予她温情。维娜害怕相信黛丝,因为她母亲显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惧中已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是黛丝转世后头一次感觉到有目标和希望,以前的冲劲又回来了。她可以帮这此一人,安慰他们疲惫的、心灵,使他们展现欢颜口口或许她也可以同时带点欢笑给自己。 她初见杰克时便看出他很需要爱。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着她,另外还有点别的东西,那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伤上个寂寞的人,渴望成为家庭的一份子,却怎么也无法溶入。 难怪她像飞蛾扑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们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乐,近得可以碰触,却又不敢伸手去取,害怕受到挫败,而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地说:“我要。” 可是她不再这样了。她和杰克及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关,是一家人,大家彼此需要。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计划。她咬着下唇,皱着眉头,想分析情势。她必须把这一家人看成长程计划。她无法立刻解决所有难题,一块绷带无法使一生的伤口愈合,这她早已习惯。地费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杰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对付这种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儿上学去了,黛丝开始认为自己未免太过客观。跟曹家的积年沉病相比,癌症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简直是一团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气氛吓坏了,只能一迳怯怯地优笑,这一来大家更加胆战、心惊。 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一起吃。凯蒂坐在桌前──一个人──用叉子翻搅食物,几乎一口都没吃。锡制叉子刮在陶盘上的声音就像指甲刮过黑板”样,在静得出奇的屋里显得十分刺耳。维娜站在水槽边埋头苦吃。 而杰克呢?他甚至没留在屋内。他是在门廊上吃的。 整个考验持续不到十分钟。黛丝正想抬头说此一话虽然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杰克却已呕唧一声把盘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两个女孩匆匆把饭吃完,将盘子放进一桶水中,也跟着他走出去。 剩下黛丝一个人,瞠目结舌。 他们出去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坐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面前摆着一杯苦咖啡。 黛丝长叹一声。她好……寂寞。屋里实在太静了。 杰克突然冲进来,看见她便倏地煞住脚步。 “亚丽─。” 黛丝真高兴看到人,她抬脸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跃而起。“陪我喝杯咖啡,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疯了似的。“我不这么想。” “好吧,我说话,你支吾以对就好。” “上帝。”他摇头咕哝着。 “杰克,我不能整天坐着,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记得牧场的工作怎么做。” 他走到客厅拿一个漂亮的篮子过来。“偌。”他推给她。 黛丝掀起篮盖看见一团线。“刺绣……真是刺激啊。” 他瞪着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欢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词的二十世纪涵义,忍不住莞尔。 “有什么好笑的?”他龇牙咧嘴。 黛丝想掩饰笑意,却是欲盖弥彰。“没什么,真的。” 他戒备地打量她。“亚丽,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妨碍我就是了。”第六章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黛丝想了又想。她想做什么? 她想把这四个功能不全饱受惊吓的人凑在一起。尽管听来愚蠢又天真,她还是希望大家过着快乐的日子。她必须开始做个尽责的母亲,或许可以把这一家人凑在一起。 “好吧。”她啜一口咖啡。“怎么做?” 母亲都做些什么事?很不幸的,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了:煮饭打扫洗衣服擦地板。 “恶心。”难怪她一向不喜欢看垦荒时代的电影。那时期的妇女都累得像狗似的。 她搁下杯子,站了起来。劳役是生活的一部分,非做不可。如果黛丝想成为这一家的中心,她最好动手做。 换套工作服或许是个好开始吧,总不能穿着睡衣干活儿。 她打开衣柜,挑了件无腰高领育儿服匆匆换上,再系了条发绉的围裙,卷起袖子,把长绑成辫子,就上工去了。 四个小时之后,她爬进厨房最后一个角落,拖着那桶肥皂水,用力洗刷脏污的地板,再用如今已很脏的毛巾擦干,然后她又用搜刮来的最后一丁点腊擦亮地板。 她蹲坐在地上,把抹布丢进桶中,长长地吁口气。屋子干净了。她抓住椅背疲倦地站起来,槌着疼痛的背部,欣赏自己的成果。 在她脚下是发亮的橡木地板,桌上一尘不染,还铺上白色的桌巾,上面还放了一瓶早春的野花。在烹调枯的架子上,蓝色的陶盘锡制咖啡壶和各色陶罐都焕然一新。连炉子上的煤灰和油渍都清除干净,看起来像厨具杂志上的一样。炉门内燃着橘红色火焰,传出阵阵柴火香。 门外响起脚步声,杰克奔进厨房。 他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跤,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 黛丝连忙问:“你还好吧?” “你在搞──”她的嘴唇扭曲一下,绽现笑意。“或许我不该打腊才对。” 杰克摇摇头。“如果你想害死我,何不用比较轻松的方法。”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他不理会她,迳自攀住椅子站起来,四下张望,头一次注意到厨房的改变,立刻又习惯性地蹙眉。 “我想是一太一干净了吧?”黛丝说。 “你在搞什么?你很清楚──”他的吼声令她畏缩一下。“噢,看在老天的分上,闭嘴吧。” 他一愣。“什么?” “你的态度有够烂的。” “什么?” “我有一些计划──很重大的计划。可是老实说,你老是这样大呼小叫的,我无法定下心来做,所以我们最好达成共识。” 他笑了。 “你爱笑就笑,不过给我好好听着。” 他的胳臂交横在胸前,以不驯的目光打量抛,却没有走开。这也聊胜于无。 “你信不信一轮回这一回事?” “不信。” 她蹙眉。“呃,有些人认为在死后,灵魂可以……继续,变换躯体,再去过另一生。相信这回事的人认为没有时间的存在,一切──现在过去和未来──都是同时发生在此时此刻,你相信吗?” “不得。” 她扬扬眉。“这就麻烦了。” “为什么?” 她朝他走来,在他正前方停步。“我不是你的爱妻。” 他嗤之以鼻。“当然。” 她笑了。“不,我不是指你不爱我,我是说我不是你的妻子,她死了。” 他脸色一变。“你记得?” “她死了,我来了,懂了吗?” 他倚着水槽。“我真是有福气。” “不,这是真的,我是”“是啊,我还是英国国王呢!” 黛丝长喟”声,想在他戒备的碧绿眼眸中找到一丝开诚布公。 这是白费力气。她可以看出他不信她的话。杰克的意识中已无空间容得下灵魂转换的事实。“好吧,随你,我是亚丽死后还魂,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是以前的亚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显然我没有真正死掉,我是说,我在这儿,我是说我已经改头换面了,就像新配方的牙膏一样。” 他把她看作是科学怪人。“那又是什么?” 她耸耸肩。“我们一起去发现吧,那不是很好玩吗?” “好玩?你以为我们会觉得好玩?” “你的口气好像是我要逼你跳下布鲁克林大桥似的。” 他倒退1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也知不妙。“嗯,提到那座桥是不应该,我收回。我想──”他冲过来攫住她的胳臂。“你爱怎样就怎样,可是别把我扯进去,懂吗?” 黛丝抬眼瞪他。该死,她受够了。她想善度此生,可是她没有必要听这个男人大吼大叫的。 她挣脱他的手。“我们该走些规则了,杰克。” 他缩回去。“什么?” “你打算打我吗?” 他很意外。“现在?” “任何时候。” “我从不打女人。” 她狐疑地盯着他。“你是在避重就轻吗?” “没有,该死,你也知道我不会打你。” 她向他跨近,直视他双眼。“那么就别再想吓唬我,不管用的。我要尽力协助这家人,该死,我期望你也作点努力,好吗?” 他瞅着她,答不出话来。 “好吗?” 他张嘴显然想口出恶言──却又咬牙忍住,一张脸气得通红。“我要走了。”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 黛丝长叹一声,凝视着关上的门。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这一生的日子突然像无垠的沙漠一般绵延在她面前。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就可能要跟杰克对立六十年,想到这里就令一向冷静的她几乎要抓狂。 当初她该挑太空人才对。 凯蒂抬眼看山坡上的学校。木造的校舍屹一且在初绿的林木间。孩童正在教室前来回奔跑,四处洋溢着欢笑声。有几匹马比较富裕家庭的孩子上学的交通工具拴在院子周边的栅栏上。 凯蒂放慢脚步,紧抓住手上的书包。 “没关系的,凯蒂,”维娜低声说。“他们不会笑你的。” 她们俩都知道这句话是骗人的。他们一定会笑她。 凯蒂紧咬住下唇,免得它再颤抖,眼中含泪。 那些蠢孩子的想法你又何必在乎? 可是她很在乎,非常在乎。 她紧抓住维娜的手往前走,试着不去害怕。 要是她不这么笨有多好,那时一切就美妙了。同学不会笑她,妈妈会爱她,老师也…… “你要进去了吗?” 维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发现她们已快到教室了。焦虑有如冷水泼洒她全身。 她扭头看姊姊。“维娜,我不舒服,或许我该回家。” 维娜蹲下来抚摸妹妹的脸。“哎,凯蒂…:。” 凯蒂扑进姊姊怀里。维娜紧紧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喃喃说着安慰的话。 凯蒂努力不哭,她已泪眼迷蒙了,泪水却没流下来。这是雷家人都会的本事。“我──我没事上她以裙子措拭汗湿的手掌,紧抱住书本。 维娜缓缓站起来,姊妹俩手牵着手走上台阶,打开唯一一间教室的门。开门的咿呀声吸引了室内每个人的目光。 凯蒂打了个哆嗦往后缩。 维娜的手搁在她肩头阻止她。“我在这里。”她低声安慰她。 凯蒂直朝座位走去,厚重皮鞋的鞋跟敲在木制地板上,每走一步,同学的咯咯笑声就益发令她心虚。她加快脚步,直盯着脚下的地板。 坐上座位后,她才如释重负。维娜在她旁边坐下。姊姊的体温透过来,令她放心不少,鼓起勇气着手把书本文具放好。她抖着手取出英语课本。 莫小姐在讲台上喊道:“先大声朗读一次。” 凯蒂闭上双眼,双手握拳。求求你别点我,求求你别── “贾素珊,你先念课本第九页。” 凯蒂松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翻到第九页,瞅着课本,想小声跟素珊念。 这是不可能的。白纸上的黑字似乎在转圈跳跃交换位置。字母没有一点意义,混合在一起形成不是字的字,句子也像蚯蚓一样乱动。素珊念的字没有”个出现在凯蒂书页上。 她两眼发热。她究竟是怎么了?她是这么用功──比班上其他人都用功。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匆打回房去看书,却每天晚上都失败,连一个字都看不懂。 “多谢你,素珊,念得很好,轮到你了,雷凯蒂,把其余部分念一下好吗?” 凯蒂倏地抬头,张嘴无声地说了声“不要”。 莫小姐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等待着。每个学生都回头看凯蒂。 她感觉姊姊的手放在她的肘弯,知道姊姊是想安慰她。可是没有用,她全身冰冷,甚至感觉不到姊姊的手温。 她吃力地咽口气,低垂着头。黄色的书页在她面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驱走眼中的泪水。 这次你一定做得到的。 她瞅着第一个字:TAHT。 她内心一片恐慌。TAHTNAMSAHANED。 她张口想说第一个字,却早就明白那根本不是字。她又试了一次,专心看每个字母。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笑声穿透她的注意力。她知道这大概全都是自己多心──维娜已跟她说过几十次──但她就是无法相信。这些笑声是这么真实这么接近。 她倏地抬头慌乱地张望,无数的眼睛回瞪她。白莎莉干疮的嘴唇绽现得意的笑容。 凯蒂颤巍巍地站起来,羞惭的泪水滑下脸庞。 “凯蒂!” 她不理会姊姊的呼唤,奔出教室。 维娜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书站了起来。“莫老师,我去找她。” “我也去─。” 她尚未回答,简彼德已来到她旁边。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维娜心中五味杂陈,双颊飞红。 “你你要我帮你拿书吗?”他嗫嚅地说。 维娜感觉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谢了。”她紧抱著书朝门口奔去,跑下台阶,在椰栏前煞住脚步。书本纷纷坠落在地面上。 彼德在她后头喊着:“嘿,维娜──等等!” 她真想拔腿便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双脚却不肯移动。 “你干么跑得这么急?”彼德来到她身边。 维娜抬高下巴,直视前方。“我很担心凯蒂。” “嗯,她好像念得不顶好。” “是的。”她僵硬地说。 她很不自在地等他再开口说话。然后,两个人却同时笨拙地蹲下来伸手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