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6

3  机会来了。有一天,大家听到了许多关于一直在流亡的克朗查理爵士的流言。其中主要的一件事是说他已经死了。死亡对大家有一种好处,就是增添了大家谈话的资料。大家谈论着自己知道的或自以为知道的有关克朗查理爵士晚年的生活情形。大概是传说与猜想的混合物。要是相信这些流言蜚语的话,克朗查理晚年的共和思想越发变本加厉,居然在顽固的流亡生活中娶了一个犯过弑君罪的人的女儿安·勃拉特歇(人家连名字也说出来了)。据说这个女的生了一个男孩子之后也死了。如果这些情节是确实的话,这个孩子才是克朗查理爵士的合法儿子和法定继承人。这些话都是影影绰绰的,与其说是事实,倒不如说是谣传。对英国来说,当时在瑞士发生的事情,看起来跟现在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样遥远。据他们说,克朗查理爵士结婚的时候是五十九岁,六十岁时生了这个孩子,过了不久就撇下这个孩子死了。孩子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当然喷,这很有可能性,不过总有点不像真的。他们还说这个孩子长得跟“白昼一样漂亮”,简直像我们在神话里读到的故事。后来还是国王出面结束了这类分明毫无根据的谣言。有一天早晨,国王宣布:“由于克朗查理爵士没有合法子女,没有任何其他证实的血亲,”圣上特降殊恩,立该爵士的私生子大卫·第利—摩埃为唯一的正式继承人。上议院马上根据诏书登入贵族名册。诏书让大卫爵士继承死者林诺·克朗查理爵士的爵位、权利和特权,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大卫爵士必须等待在摇篮里被封为公爵小姐的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小女孩达到结婚年龄之后,跟他结婚。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读者如果愿意,读下去就知道了。大家都称呼这个小女孩为约瑟安娜公爵小姐。  取西班牙名字的风气当时在英国很盛行。查理二世的私生子当中有一位泼利茅茨伯爵就叫做卡洛。约瑟安娜可能是“约瑟法”和“安娜”两个名字拼在一起的。也可能是“若西亚斯”的阴性字。亨利三世就有一个叫作若西亚斯·杜·伯塞奇的侍从。  国王是把克朗查理的上议员的爵位赐给这位小小的公爵小姐的。只要有了一位上议员,她就是上议员夫人。她的丈夫将是一位上议员。这个上议员的爵位是册封在两个城堡的领地上的,一个是克朗查理男爵领地,另外的一个是洪可斐尔男爵领地。除此之外,所有的克朗查理爵士,因为祖上的战功和国王的特许,世袭西西里科尔龙侯爵的爵位。英国的爵士不许用外国爵位。可是也有例外,像华屠的亚仑待尔男爵亨利·亚仑待尔和克利福爵士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伯爵,古波爵士还是那儿的亲王呢;汉密尔顿公爵是法国的舍耽尔劳公爵;邓伯埃伯爵巴西尔·费尔廷是德国的赫泼斯堡、劳芬堡和莱恩泛登伯爵。马尔保罗公爵是沙比亚的敏待尔赫姆亲王;同样,惠灵吞公爵是比利时的滑铁卢亲王;惠灵吞爵士既是西班牙的修达一洛屈古公爵,又是葡萄牙的微妙那伯爵。  在英国,过去和现在都有贵族产业和平民产业的区别。克朗查理爵士家所有的士地都是贵族产业。这些土地,宫堡,集镇,管区,采邑,地租,自由保有的不动产及其附属产业,原来归克朗查理一洪可斐尔所有的,暂时都是属于约瑟安娜小姐的,国王同时声明大卫·第利—摩埃爵士同约瑟安娜一结婚,就是克朗查理男爵。  除了继承克朗查理家的财产以外,约瑟安娜小姐还有她自己的财产。她有一笔很大的财产,其中大部分是从“不拖尾巴”夫人赠给约克公爵的礼物来的。“不拖尾巴”的意思是简称。如果不简称,她就是“皇后之下法国第一命妇奥尔良公爵夫人”。                  4  大卫爵士不仅在查理和詹姆士手下飞黄腾达,在威廉手下也很得意。他虽然是詹姆士二世的追随者,却没有跟他一起流亡。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他仍旧爱戴他合法的国王,可是却为篡位者效劳。此外,尽管他不太守纪律,可是还不失为一个出色的军官。他从陆军转到海军,在白舰队里出人头地。他在那儿升到当时叫做“快速舰舰长”的职位。结果变成一位风流人物,把恶习发展到优雅的程度,跟大家一样,带点儿诗人气息,国家的好公仆,亲王的好仆人,对节日、狂欢、贵妇的召见、典礼、战争,总是很起劲,适当的谦卑,极度的傲慢,眼帘低垂或者咄咄逼人要看对象而定,为人正直,巴结奉承或者盛气凌人都做得恰到好处,初见面时很诚恳,避免吐露心迹,善于观察国王的喜怒哀乐,剑戟临前能够毫不畏惧,只要国王陛下示意,随时准备英勇沉着地牺牲性命;能够胡闹,而决不失礼,举止文雅,娴熟宫中礼节,以能在君王大典中下跪为荣,英勇,乐观,表面上是朝臣,骨子里是骑士。四十五岁的年纪,仍旧风度翩翩。  大卫会唱轻松优雅的法国歌曲,查理二世很高兴听。  他爱好演说和优美的辞藻。对大家叫作《波前埃祭文》的那些出名的做作的演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从母亲那儿承继来的财产也足够他生活了,每年差不多有一万镑的收入,也就是二十五万法郎。而他却还要负债。在华丽、浪费和力求新奇方面,谁也比不上他。一有人模仿他,他就改换另外一种式样。他骑马时穿带马刺的轻便牛皮靴子,靴筒能翻下来。他戴的是谁都没有戴过的帽子。还有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花边和他那独具一格的皱领。            第三章 约瑟安娜公爵小姐                  1  到了一七○五年,约瑟安娜虽然已经二十三岁,大卫爵士四十四岁,却还没有结婚,天晓得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他们是不是互相厌恶呢?绝对不是。不过,逃不了的东西,倒不必急于到手。约瑟安娜想保持自由,大卫想保持青春。束缚来得愈晚,对他来说,青春也就愈长。在这个放荡的时代,晚婚的男子越来越多了;他们的头发花白了,却还打扮得跟花花公子一样。起先还用假发来隐瞒年龄,到了后来,就拿粉来做辅助品了。勃隆莱的吉拉特家的吉拉特男爵查理·吉拉特爵士,五十五岁还在伦敦大出风头。年轻美丽的白金汉公爵夫人、古汶屈雷伯爵夫人,倒疯狂地爱上了六十七岁的漂亮的福肯保子爵汤麦斯·培拉赛。人们常常提起七十岁老人高乃依写给一个二十岁女人的著名的诗句:“侯爵夫人,如果我的容颜……”有时女人上了年纪还有魔力,尼侬和玛丽红①就是一个明证。这就是近代典型的例子。  ①两人都是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的妇女。  约瑟安娜和大卫是用一种特殊方式谈情说爱的。他们相亲而不相爱。他们只要保持一定的往来就够了。干吗急急忙忙地结束这个局面呢?当时的小说诱使情人和未婚夫妇停留在那个最适当的阶段。除此以外,约瑟安娜虽然明知自己是个私生女儿,可是却觉得自己是个公主,所以不管什么事,都对他使用高压手段。她是喜欢大卫爵士的。他长得很漂亮,那还是另外一回事。她所重视的是他的温文潇洒。  温文潇洒是最重要的东西。文质彬彬的加利朋①远胜可怜的亚利尔②。大卫长得漂亮,这固然很好;漂亮的海礁往往会使人觉得乏味。他却不是这样。他跟人打赌,击拳,借债。约瑟安娜对他养马、养狗、赌博输的钱,特别是他的那许多情妇,引以自豪。在大卫爵士这方面,他却对约瑟安娜的妩媚,对这个白壁无暇、高傲自负、不与人亲呢而敢作敢为的小姐神魂颠倒。他时常写些短诗赠给她,她有时也拿来过目、他在短诗里说,占有约瑟安娜简直像飞到天体上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他飞升的日期推到下一年。他只是在约瑟安娜的心室外面的接待室里耐心地等待着,这对他们两人都是适宜的。宫廷里每一个人都称赞这种晚婚的风雅。约瑟安娜公爵小姐说:“要我同大卫爵士结婚真可惜,我只愿意做他的情人!”  ①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的人物,丑陋,残忍。  ②也是《暴风雨》中的人物,是空中的精灵。  约瑟安娜就是“肉体”。没有比这个肉体更美的了。她长得很高,太高了一点。她的头发是可以叫作金红色的那种颜色。她丰满,鲜嫩,结实,玫瑰色的皮肤,才气横溢,胆量惊人。她那一对眼睛长得很聪明。她既没有情人,也谈不上贞节。她骄矜自持。男人!去他的!只有神仙才配得上她;要不然就配一个妖怪。如果说坚定不移便是德行的话,约瑟安娜尽管谈不上天真,却可以算是一个有德行的女子。她因为瞧不起人,所以没有于过什么风流事;但是如果有人疑心她,她也不会生气,只要这种奇遇能配得上她的身分就行了。她对名誉倒无所谓,对于光荣却非常重视。看起来好像很柔顺,但是要接近她可就难了,这就是她的杰作。约瑟安娜觉得自己威风凛凛,仪态万方。这是一种霸道式的美。专横多于妩媚。她踏着别人的心前进。她是地上的霸王。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心里有一个人,就会跟让她看见她背上长了翅膀一样,使她吃惊。她能谈洛克①。她很有礼貌。有人猜测她懂得阿拉伯语。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一个美丽的肉体和一个女人完全是两回事。女人有一个弱点,就拿怜悯心来说吧,它很容易变成爱情,约瑟安娜可不这样。这倒不是说她没有感觉。古语说,美丽的肉体跟大理石一样,这个比方是完全错误的。肉体的美在于它跟大理石不同;它可以使你的心怦怦乱跳,使你浑身战抖,使你脸红,使你为之流血;坚定而不冷酷,白而不冷;有颤栗,也有弱点;这是生命的美,而大理石却是死的东西。肉体的美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可以说有裸体的权利;像披着轻纱似的,它披着一层耀眼的光亮;谁看见过裸体的约瑟安娜,就是隔着这层光亮看见她的轮廓的。她可以在撤底尔①或者阔人面前毫不迟疑地脱光衣服。她跟神话里的仙女一样沉着。她躲开汤大鲁斯②的追求,使她的裸体变成一种酷刑,她却能从中取乐。国王把她封作公爵小姐,朱庇特把她封为海里的女神。这两种光在她身上织成一种奇异的光辉。谁看见了她,就会觉着自己是崇拜偶像的教徒或者奴隶。她是个私生女儿,同时也是海洋的女儿。她仿佛是从浪花里来的。她的命运随波逐流,不过是在皇家的大江中顺流而下罢了。她自己有她的波浪,偶然的动荡,贵族的脾气和风暴。她长于文字,而且博学多能。她从来没有接近情欲,可是所有的情欲她都测量过。她讨厌实现恋爱,同时又渴望着恋爱。如果须要自杀的话,那也得像罗克雷首③一样,要等到事后。各种幻想的堕落都集中在这个处女身上。她是缥缈仙女阿斯塔特④和真实的狄安娜⑤的混合体。由于出身高贵而盛气凌人,高傲自大,使人难以接近。尽管如此,她能在自己故意的堕落里找到乐趣。她住在光荣的圆光里,心里在打算从那儿下来,说不定好奇得想摔下来。她对于光荣的云彩,也许太重了一些。犯罪是一种游戏。皇族的自由给她带来了尝试的特权,对公爵小姐来说,不过是闹着玩儿,换了一个普通的姑娘,就是身败名裂。从出身,姿色,讥讽,才气方面来说,约瑟安娜差不多等于一个女天。她曾经迷恋过路易·德·勃弗罗,这人曾经用手把马蹄铁折断。海古力斯已经死了,她觉得很可惜。她在等待着一个绝顶的、能使她放浪形骸的人物。  ①森林之神,半人半兽,嗜酒与美人。  ②汤大鲁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国王,因触犯宙斯,被罚立于湖中,水泡到下巴边,口渴想低头喝水时,水就退了。  ③罗马传说中的烈妇,被泰尔干的儿子奸污后自杀。  ④犹太女神。  ⑤罗马神话中的女神,以贞洁著称。  在道德方面,约瑟安娜使人想到《致毕松人书》里的诗句,Desinit in piscem:①  ①拉丁文:底下是一条鱼尾巴。    上身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丽和谐的乳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耸着,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纯洁而又傲慢的面庞,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半透明的浑浊的海底,像神话似的,还藏着一条波浪形的似龙非龙的东西呢。在梦的深处,美德下面却藏着邪恶。                  2  尽管如此,她外表还是规规矩矩的。  这是当时的风气。  伊丽莎白就是一个典型。  伊丽莎白的作风在英国盛行了三个世纪:即第十六世纪、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伊丽莎白不仅是英国人,而且还是英国国教的信徒。因此主教派的教堂对女王非常尊敬,天主教仇恨这种尊敬,他们在尊敬之外加了点绝罚的味道。教皇细克斯脱五世绝罚了伊丽莎白,可是诅咒变成了歌颂,他说:“Ungran cervello di principessa①”。玛利·斯图亚特对妇女方面的问题比对教会还要关心,她对她的姐姐伊丽莎白不很尊重,曾经用女王对女王,狐狸精对假正经的女人的口气写信给她:“您不打算结婚是因为您不愿意丧失恋爱的自由”。玛利·斯图亚特的武器是扇于,伊丽莎白的是斧头。双方强弱悬殊。她们在文学方面也互相竞争。玛利·斯图亚特用法文写诗;伊丽莎白翻译贺拉斯的作品。伊丽莎白天生的丑陋,可是自以为是天仙美女,她爱好四行诗和离合诗,要人家差遣美貌的少年把许多城市的钥匙献给她,照意大利人的样子紧闭着嘴唇,嘴角一高一低,照西班牙人的样子咕溜溜的转着眼珠;在她的衣橱里有三千套礼服,其中有好几套是米乃佛②和安斐特里特③式的;她敬重宽肩膀的爱尔兰人;用丝绦和亮晶晶的金属片缀满了她的鲸骨裙;爱玫瑰花,爱骂人,爱赌咒,爱跺脚,爱拿拳头打宫女,常常把达特雷④赶出去,打蒲莱大臣,打得这个老家伙抱头痛哭,喜欢往马赛和脸上吐唾沫,抓赫顿的领口,打爱赛克斯耳光,用大腿挑逗巴宋比埃⑤,尽管如此,她还是个处女。  ①意大利文:女王是个杰出的女人。  ②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③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海洋的女儿。  ④伊丽莎白的宠臣。  ⑤法国将军。  她对待巴宋比埃就跟示巴女王对待所罗门①一样,所以她是对的,因为《圣经》已经创立了先例。凡是《圣经》上说的都是合于英国国教的。《圣经》上甚至还有一个例子:有人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埃勃纳海昆或者梅立雷显特,意思就是“贤人的儿子”。  ①示巴女王在所罗门面前露出了大腿。——原注  干吗反对这种作风?厚脸皮总比假仁假义好。  英国现在出了一个名叫威士来①的洛尤拉②,所以只好对过去低下眼睛。它虽然讨厌这个回忆,可是却又引以自豪。  ①新教的神学家。  ②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  在这一类作风的同时,特别是在妇女中间,尤其是在漂亮的妇女中间,还存在着一种爱好残废者的作风。要是没有一个狒狒,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呢?要是不跟一个矮子卿卿我我,还算什么女王?玛利·斯图亚特“宠爱”驼子利齐和。西班牙的玛利·德雷撒曾经跟一个黑人“很亲密”,结果做了黑衣女修院院长。在这个伟大的世纪里,驼于总是有出入床帷之间的福气,只要看一看卢森堡上将就够了。  在卢森堡以前有康台、就是那个“多漂亮的小家伙”!  美丽的女人很容易掩饰自己的缺点。这是大家知道的。安·包琳①的奶子一大一小,一只手上有六个指头,而且还有一只龅牙。拉·范里埃②有一双罗圈腿。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亨利八世不爱得发狂,路易十四不爱得发疯。  ①亨利八世的续弦。  ②路易十四的情妇。  道德方面,也同样不正常。没有一个有地位的女人没有变态心理。每一个阿涅丝心里都有一个梅露新①。她们在白天是女人,到夜里就变成了食尸鬼。她们到刑场上去和铁柱上刚砍下来的人头接吻。马格利特·德·范罗埃是假正经的女人的鼻祖,在她腰带上系着锁好的洋铁罐头里面装着所有已故情人的心。亨利四世就藏在她的裙子里。  ①阿涅丝是贞女,梅露新是传说中能化为蛇身、预告死亡的女人。  十八世纪的培雷公爵夫人,摄政王的女儿,就是皇族荒淫无耻的女人的代表。  而且这些美丽的小姐都懂拉丁文。自从十六世纪起,这是女人的风雅。芹恩·葛莱夫人甚至更进一步懂得希伯来文。  约瑟安娜公爵小姐说拉丁话。而且还有一件好事情,她是天主教徒。我们必须说明,这是秘密的、这一点她像她的叔叔查理二世,而不像她的父亲詹姆士二世。詹姆士因为信天主教而丧失了王位,约瑟安娜却不肯牺牲她的上议员爵位。所以她在亲密的朋友和权贵之间是个天主教徒,而在表面上却是新教徒。这是为了讨好贱民。  这样理解宗教是很好的。你享尽了主教派国教的各种好处,以后又可以像格罗晓一样,在天主教的馨香中咽气,享受怕陀神父为你做弥撒的光荣。  约瑟安娜虽然长得丰满,身体强壮,我们可以重复说一句,她可是一个道地的装模作样的女人。  她有时睡意朦胧地用迷人的语气,把句子的尾音拖得很长,好像在模仿一只在树林里悄悄走着的老虎。  装假正经的好处在于它能搅乱人类的秩序。现在人们已经不引以为荣了。  无论如何,最主要的是把人类隔得远远的,就是这样。  要是不能到奥林匹斯山①上去,就委屈一下,住住兰蒲耶大厦吧。  ①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奥林匹斯山上。  朱诺①变成了阿拉敏塔②。自称有神权是行不通的,结果就变成了矫揉造作的女人。手里既然没有霹雳,就只好拿傲慢做代用品了。神殿萎缩了,变成了女子化装室。做不成女神,就索性做个偶像得了。  ①罗马神话中的天后。  ②英国剧作家旺布勒的作品《同党》里的人物,是一个言行放肆的势利女子。  除此以外,在假正经中也包含着卖弄学问,这是女人特别喜欢的。  卖弄风骚的女人和卖弄学间的男人好比两个邻居。他们的关系可以从自命不凡的态度上看出来。  敏感是从感觉来的。贪图口福,冒充辨别滋味。做出一副讨厌的苦相,为的是把贪心隐藏起来。  风流场中的诡辩保护女人的弱点,打消了假正经的女人的顾虑。这是壕沟的壁垒。每一个假正经的女人都露出一副厌世的样子。这是一种掩护。  她们以后总会答应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约瑟安娜内心里忐忑不安。她感到一种渴望放荡的倾向,因此特别装得正经。我们往往因为骄傲地抗拒某些恶习,结果反而造成另外的恶习。对贞洁作了过度的努力,反而使人变成一个装正经的人。过分的防止会露出秘密进攻的愿望。容易生气的人不见得是严厉的人。  约瑟安娜因为自己的地位和出身与众不同,关着门自高自大,我们已经说过,可能地整天在打算突然间逃出樊笼。  这是在十八世纪初叶。英国正在仿效法国摄政时期的丑样、华尔泊尔正和杜薄埃相持不下。马尔保罗正在跟逊位的国王詹姆士二世进行斗争,据说,他曾把他的妹妹,丘吉尔小姐,出卖给詹姆士。这时保林动洛克登峰造极,而黎塞留已经初露头角。富贵贫贱混乱的当口,正是风流韵事盛行的时代;由于恶习的缘故,人与人之间大家平等,正像后来要求思想上的平等一样。结交平民,这是贵族执政的前奏,革命所要完成的东西已经开始实现了。我们离叶里尤特大白天公然坐在爱品耐侯爵夫人床上的时代已经不远了。说实在的,在十六世纪,斯沫登的睡帽曾经在安·包琳的枕头上发现,这个风气的确传扬得很快。  要是女人的意思就是“堕落”(我记不清在什么会议上下过这个定义了),那末,就没有比这个时代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儿的了。尽管她们用妩媚掩饰她们的脆弱,用权势掩饰弱点,从来也没有这个时代的女人更强迫别人原谅的了。拿禁食的果子当做允许吃的果子,这是夏娃的堕落;但是如果把允许吃的果子当做禁食的果子,这就是胜利。她的结局就在这里。在十八世纪,妻子把丈夫关在门外。她自己却同撒但关在伊甸园里。亚当被抛在门外。                  3  约瑟安奶出于本能有这样一种倾向:她情愿出于风流,而不愿意为合法的关系把自己献给一个男人。为风流而献身,有股文学味儿,使人想起了孟那克和亚玛利丽,几乎可以说有点文艺气息。  斯可都丽小姐所以献身给裴利宋,除同丑相怜以外,没有别的动机。  英国的古风是;姑娘是女王,妻子是奴隶。约瑟安娜把她变成奴隶的时间尽量地推迟。她迟早得同大卫爵士结婚,因为这是女王所喜欢的。毫无疑义,这是必要的;可是,多么可惜!约瑟安娜既尊重又讨厌大卫爵士。在他们之间有一种既不结婚也不解除婚约的默契。他们互相躲避。这种进一步退两步的恋爱方式,正担当时流行的“米奴爱舞”和“加伏特舞”一样。结了婚便不像样子,连所戴的丝带也黯然失色,人也显得老了。结婚会把人的光彩消磨掉。公证人把一个女人交给一个男人,多么平凡啊!残忍的婚姻造成了确定的地位,抑制人的意志,扼杀人选择的自由;像文法上的造句法一样,用拼音代替灵感,使爱情变成一种命令行为,打破了生活的神秘,把美丽的爱情变成到期不得不履行的职务,拨开云层,使人看见一个只穿衬衣的女人,改变了君臣间的权利,失掉了两性之间的有趣的平衡:这边是雄壮的男性,那边是有权有势的女性,这边是力,那边是美,使这边做了主人,那边做了奴隶。相反,不结婚,那还是一边是奴隶,一边是女王。把恋爱看作一件平凡的,甚至庄重的事情,还有比这更粗俗的吗?把恋爱当作一件失礼的事情,这是多么愚蠢啊!  大卫爵士的年纪已经不轻了。人到了四十岁就看得出上了年纪。可是在他还看不出来,看起来还像三十来岁。他认为想望约瑟安娜比占有她还来得有趣。他可以占有别的女人,别的情人。而约瑟安娜呢,也有她的幻想。  幻想更糟。  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有一个特点,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么稀罕,她的眼睛一只是蓝的,一只是黑的。瞳孔含着爱情和仇恨,幸福和苦恼。她眼里有白天,也有黑夜。  她的抱负是这样的:要表现她能够干出别人干不出的事情。  有一天她向斯威夫脱说:  “你们这些人呀,总以为自己的嘲笑能起什么作用。”  “你们这些人”的意思是指人类。  她是一个略知皮毛的天主教徒。她所懂得的教义不过限于时尚所需要的那点东西。要是用现代眼光来看,不过是个高教派。她身上穿的是丝绒、缎于或者云绸制的衣裳,有几件是用十五六奥纳①的绣着金花银花的料子做的,环绕着腰身的是许多缀着珍珠的花结,夹杂着各种宝石。她总是滥用边饰。她偶尔穿上一身绣花的呢外套,好像一个下级武士模样。尽管在十四世纪的时候,英国已由理查二世的妻子安妮采用了侧坐马鞍,她还是骑在男人用的马鞍上。她按照卡斯蒂利亚的化装法,把糖溶解在蛋白里,用来洗脸、胳臂、肩膀和脖子。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讲话讲得投机,她脸上就会露出一种特别动人的沉思的笑容。  ①法国古长度名,等于1.188米。  此外,她的心眼儿不坏。可以说,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第四章 MAGISTER ELEGANTIARUM①  ①拉丁文:时髦社会的领袖。  不用说,约瑟安娜很烦闷。  大卫·第利—摩埃爵士在伦敦放荡生活中占着统治的地位。他受到贵族和士绅的敬重。  我们可以谈谈大卫爵士的一项光荣的成就;他居然敢于不戴假发。那时反对戴假发的风气才刚刚开始。正像在一八二四年由生·戴浮利亚第一个大着胆子留胡于一样,泼莱斯·德弗罗在一七○二年第一个公开地抛弃了假发,把自己天生的头发卷成好看的鬈发。拿自己的头发来冒险,几乎跟拿自己的脑袋来冒险一样。泼莱斯·德弗罗虽然是海雷福德子爵,英国的上议员,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受到人家的侮辱,其实这种行为也是应该侮辱的。在乱子闹得最凶的当儿,大卫爵士突然也不戴假发,露出自己的头发来了。这类行动震撼了社会的基础。大卫爵士所受的侮辱比海雷福德子爵还要厉害。可是他没有让步。泼莱斯·德弗罗是第一个人,大卫·第利—摩埃是第二个。有时候做第二个比做第一个更加困难。虽然不需要更多的匠心,却需要更多的勇气。第一个人受到自己革新的麻醉,可能不知道危险;第二个却看见了深渊,还要往里面跳。大卫爵士就是这样跳进去的。后来有人模仿这两位革命家,鼓起勇气抛弃假发,接着,好像要粉饰过去似的,扑粉的风气也盛行了。  为了把这段重要的历史弄清楚,我们须要说明,在这场假发的战斗中打先锋的,应该说是一位女王,那就是瑞典的女王克利斯丁,她穿着男装,从一六八○年起,就露出了天生的栗色头发,搽上了粉,梳得很高。米松说:“她还有一撮小胡子哩。”  教皇也不重视假发,他在一六九四年三月颁发了一个训令,命令主教和神父摘掉假发,指令神职人员把头发留起来。  大卫爵士从此不戴假发,并且穿一双母牛皮长靴。  这两件大事引起了大家的称赞。所有的俱乐部都请他当领导人,每一次拳击比赛,大家都希望他做referee。referee就是裁判员。  好几个贵族俱乐部的章程都是他起草的。他创办了几个上流社会人士娱乐的场所,其中有一个叫做几内亚夫人的,到一七七二年还能在抛尔·貌尔看到。几内亚夫人俱乐部是所有青年贵族集合的地方。他们在那儿赌博。最低的赌注是一卷五十几内亚①,台面上总不下两万几内亚。每一个赌客身旁有一只小独脚圆桌,桌上放着茶杯和一只用来放一卷卷的几内亚的金漆木碗。赌客像佣人在洗刀子的时候一样,套上皮袖套,保护他们的花边,戴着一块皮制胸板来保护他们的皱领,头上戴了缀满花朵的宽边草帽,一方面可遮住灯光,因为灯光很亮,另一方面也可使他们的黑发不致弄乱。他们还戴着假面具,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他们脸上激动的表情,特别是在赌“十五点”的时候。他们都把衣服反穿起来,为了赌起来有好运气。  ①英国古金币,合二十一先令。  大卫爵士是牛排俱乐部、倔强俱乐部、分文俱乐部、野蛮俱乐部、凑零钱俱乐部、封印结俱乐部(这是个保皇党俱乐部)和马丁纳斯·斯克力勃罗勒士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斯威夫脱建立的,它代替了弥尔顿建立的罗塔俱乐部)的会员。  他虽然长得漂亮,却参加了丑人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专为残废的人建立的。会员有参加殴斗的义务,可是不是为了美丽的女人,而是为了丑陋的男子。这俱乐部的大厅里用丑八怪(如道西合、屈力蒲莱、敦斯、赫狄勃拉、斯加隆)的画像,当做装饰品;壁炉上,在两个独眼龙可克尔和加茂盎中间的是伊索的像。可克尔瞎的是左眼,加茂盎瞎的是右眼,两个人都是塑的瞎眼睛的那一面,面对面放在一起。漂亮的维萨太太变成麻子的那天,五人俱乐部为她举杯庆祝。这个俱乐部到十九世纪初还很兴旺;它还给米拉波①送过一张名誉会员证哩。  ①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是个麻子。  查理二世复辟以后,革命的俱乐部都被废除了。在摩尔斐尔附近的小街上,小牛头俱乐部所在地的那家酒店也拆掉了;那个俱乐部所以采用这个名字,是因为在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查理一世在绞台上流血的时候,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们曾经用一只小牛的头骨盛着红酒,为克伦威尔饮酒庆祝的缘故。  君主制度的俱乐部代替了共和制度的俱乐部。  在君主制度的俱乐部里,大家都规规矩矩地消遣。  当时有一个捉弄她俱乐部。他们到大街上找一个女人,一个过路的女市民,尽可能找一个年纪轻的,长得漂亮的;他们强迫她到俱乐部里,用手托着传来传去,她两只脚朝天,落下来的裙子这着她的脸。如果她不高兴,他们就用鞭子抽她的没有被裙子遮住的地方。这是她的错儿。作这种训练的人叫做“钻火圈的骑手”。  还有一个热情的闪电俱乐部,意思是快乐的舞蹈。他们让黑人眼白种女人跳秘鲁的“比康舞”和“厅提令巴舞”,特别要跳“摩萨玛拉(坏姑娘)舞”,跳这个舞最有趣的是,跳舞的姑娘坐在一堆糠上,她爬起来的时候在糠堆上留下一个难以形容的印子。正像罗克雷茜的诗句所描写的一样:  Tunc Venus in sylvis jungebat corpora amantum.①  ①拉丁文:于是在森林里,维纳斯投入了情人的怀抱。  还有地狱之火俱乐部。他们专门拿骂神咒鬼取乐。这是一种渎神比赛,把地狱拍卖给骂神骂得最凶的人。  还有撞人俱乐部,所以取这个名字,因为会员们是用头来撞人的。他们一看到一个宽胸膛的有点傻里傻气的街头搬运夫,就提议请他喝一罐子黑啤酒(必要时就强迫他接受),让他们用头在他的胸膛上撞四次。他们就拿这个人打赌。有一次,一个名叫戈甘结特的威尔士傻瓜,被他们撞了三下便断了气。这一来事情似乎严重了。经过调查,陪审官作的裁定是:“因饮酒过度,心脏扩张而死。”其实,戈甘结特也的确喝过罐子里的黑啤酒。  还有打哈哈俱乐部。“打哈哈”跟“切口”和“幽默”一样,是一个不容易翻译的字。“打哈哈”之于“滑稽”正像辣椒之于盐一样。跑进人家的屋子,打碎贵重的镜子,砍坏家庭的画像,拿毒药给狗吃,把猫放进家禽场里,这叫作“打一阵子哈哈”。捏造噩耗,弄得人家信以为真,穿上孝服,这是“打哈哈”。在汉普顿官的一幅荷尔宾的画上挖一个四方窟窿,这也是“打哈哈”。米罗的维纳斯的胳膊如果被打哈哈俱乐部的一个会员弄断的话,他会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在詹姆士二世时,有一天夜里,一个家财百万的少年爵士在一所茅屋上放了一把火,引得整个伦敦的人大笑不止,尊他为打哈哈大王。茅屋里的可怜虫是穿着睡衣逃出来的。打哈哈俱乐部的会员都是有地位的贵族,夜里常常在市民熟睡的时候,在伦敦跑来跑去,拔掉百叶窗上的饺链,割断抽水机的管子,放掉水池的水,摘掉商店的招牌,糟蹋人家种的东西,弄灭路灯,把支撑房屋的支柱锯断,把玻璃窗打碎,在平民区闹得特别厉害。这是有钱人对待穷人的办法。怪不得没有人告他们。何况,这是他们开的玩笑。这种风俗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绝迹呢。在英国本土或者属地的许多地方,例如葛恩赛,你的屋子在半夜里不时会给人弄坏,不是把篱笆拆毁,便是把门环一类的东西拉下来。要是穷人干的,便一定要坐牢;可是这是活泼的青年绅士干的呀。  所有的俱乐部当中最时髦的一个,由一个皇帝来当主席,他的额头上戴着一个新月章,自称是大莫霍克人。这位莫霍克人超出了打哈哈的范围。“为干坏事而干坏事”,便是这个俱乐部的会章。莫霍克人俱乐部有一个主要的目标,就是破坏。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会员在参加莫霍克人俱乐部时必须为这项宗旨宣誓。要用尽一切方法进行破坏,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对什么人,不管用什么方式,这是一种义务。莫霍克人俱乐部的每个会员必须有一种技能。有的是“跳舞教师”,那就是说,他们用剑尖刺进乡下佬的腿肚子,使他跳来跳去。有的是“挤汗水的能手”,那就是说,凑七八个贵族,手里拿着剑,包围住一个可怜虫,使他不可能不把背朝着其中一个贵族,他背后的那个贵族便用剑刺他一下惩罚他,这就弄得他只好转来转去,另外一个人在这家伙的腰上刺一下,警告他背后有一个贵族,这样轮流着刺,直到这个被一圈剑包围着的人满身是血,转够了,跳够了,他们才命令仆人抽他一顿,让他换换脑筋。另外一些人是“打狮子”的好汉,那就是说他们笑嘻嘻的拦住一个过路人,用拳头一下子打烂他的鼻子,用两只大拇指使劲挖他的眼睛。如果眼珠子爆了,他们便赔偿损失。  这些就是十八世纪初期伦敦游手好闲的富人的消遣。巴黎的游手好闲的人也有他们消磨时间的办法。德·夏洛莱先生就对一个站在自己门槛上的市民开过一枪。自古以来,青年人就是喜欢玩乐的。  大卫·第利—摩埃爵士也把他丰富的自由的才能带到这些寻欢作乐的机构里来。他跟所有的人一样,高高兴兴地烧掉一所用木头和茅草盖的小屋,把屋里的人和东西烤得黄澄澄的,不过他会给他们再盖一所石头房子。他还在捉弄她俱乐部里捉弄过两个女人,一个还是个姑娘,他给了她一份嫁妆,另外的一个是结过婚的,他就任命她的丈夫去管理一座教堂。  他在斗鸡方面有许多值得称赞的改进。在上战场以前,大卫爵士怎样打扮公鸡,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公鸡会互相咬住羽毛,正像打架的人互相抓住头发一样。因此,大卫爵士便尽量把公鸡弄得光秃秃的。他用剪刀剪掉公鸡尾巴和从头到肩膀的所有的羽毛。他常常说:“敌鸡的喙就不容易施展了。”随后他展开公鸡的翅膀,把翎毛一根一根削得尖尖的,好像在翅膀上装了一根根铁刺。他说:“这是准备刺敌鸡的眼睛的,”接着,他又用一把小刀刮鸡爪子,把爪尖修得尖尖的,在蹴爪上装上一个又尖又锋利的钢刺,他在鸡头上和脖子上吐唾沫,像替运动员涂油一样,最后才把这个可怕的公鸡放下,喊道:“瞧!公鸡这样就变成了老鹰,家禽变成了山里的野禽!”  大卫爵士参加拳击比赛,他本人就是一本活的拳击规则。每一次重要的拳赛,都由他来插桩,拉绳子,量拳赛场的尺寸。遇到他作助手的时候,他一步步跟着他的拳击家,一只手拿瓶子,一只手拿海绵,向他嚷着:“狠狠地打”,建议拳击家应该耍什么花招,战斗的时候,他在旁边出主意,流血的时候,他给他擦干,摔倒的时候,他把他搀起来。让他扶着自己的膝盖,把白兰地瓶口塞进他的牙齿中间,并且喝一口水,喷在拳击家的眼睛和耳朵上,这么一来,即使是死人也会活转来的。要是他当裁判员,他的裁判很公正。除了助手以外,他不许任何人帮助决斗者。要是一方不面对对方站好,他便宣告他被击败。他注意每一个回合不超过半分钟。不许用头撞,要是谁用这个方法便是犯规,对方摔倒了,不许再打。虽然有这些学问,可是他并不卖弄,并且一点也不影响他在社会上的悠闲态度。  当大卫做裁判员的时候,决斗双方的满脸粉刺、头发乱蓬蓬的黑脸朋友,都不敢走过来帮助失败的人,也不敢跳过障碍物,进入决斗场,弄断绳子,拖倒木桩,用武力来扰乱决斗。像大卫爵士这样使他们不敢撒野的裁判员,实在寥寥无几。  谁都不会像他那样训练。他只要答应做训练员,就一定能打赢。大卫爵士选中一个大力士,身体大得像一座山,高得像一座塔,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问题在于怎样把这块有血有肉的岩石从防守状态转变为进攻。他对这一点有特长。他选中了他的大力士以后,就再也不离开他。他简直像个保姆。他替他量酒,替他称肉,计算他睡眠的时间。运动员的这种令人佩服的营养法则就是他首先发明,后来才由慕赛莱翻版的:早晨一只生鸡蛋和一杯雪利酒;十二点,带血的嫩羊腿和茶泪点钟,烤面包和茶;晚上,淡啤酒和烤面包;吃完以后,他替这个人脱掉衣服,按摩一遍,然后让他躺下。在街上,他一步不放松地看住他,使他避免危险,避免脱缰的马、车轮、喝醉的水兵和漂亮的女人。他随时注意着他的操守。这种慈母式的照顾使学生的教育有了一些新的改进。他教他怎样用拳头打落人家的牙齿,怎样用大拇指把人家的眼珠子挖出来。没有比这再动人的了。  关于以后他要参加的政治生活,他就是这样准备的。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骑土究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大卫·第利—摩埃喜爱街头表演,戏剧。有奇怪的野兽的马戏,跑江湖的篷车,小丑,翻斤斗的人,滑稽演员,露天滑稽戏和集市上一切不可思议的玩意儿。真正的贵族是带点人民风味的。所以大卫爵士常常到伦敦和森堡的酒店和下层社会的集中地去。为了在必要时同管桅水手或者嵌油灰工人表示亲密,而并不损害他在白舰队的军官身份,他常常穿上一件水手的外套到贫民窟去。对于这种化装,不戴假发要方便得多,因为,甚至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人民还留着长发,像狮子长着鬣毛一样。这样他的行动就自由得多。大卫爵士常常接触下层社会的人,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对他也很尊敬,想不到他是一个爵爷。他们叫他汤姆—芹—杰克。在下层社会里,他是很有声望和名气的。他是他们的首脑人物。必要时他也会挥拳头。这一方面的时髦生活特别受到约瑟安娜小姐的赞赏。              第五章 女王安妮                  1  在这一对未婚夫妇上面的是英国的女王安妮。  安妮是一个极平凡的女人。她愉快,仁慈,多多少少有点庄严。她的品行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浑身胖都都的,不会说轻松的笑话,心眼儿虽然挺好,可是有点愚蠢。固执而又懦弱。作为一个妻子,她既不忠实,而又忠实。她把她的心交给了她心爱的人,可是却把她的床留给她的丈夫。作为一个教徒,她是个异教徒,而又是个很迷信的女人。她有一种美,就是长着一个尼奥柏①式的脖子。她身体上其他的部分长得普普通通。她是个爱打扮的女人,虽然有点俗气,可是还算正派,皮肤又白又嫩,常常喜欢露出来。大粒的珍珠绕在脖子上的风气就是从她开始的。低低的额角,肉感的嘴唇,丰满的两颊,近视眼,一双眼睛却生得很大。她的目力的短视也影响了心灵。除了偶然发出一阵笑声以外,她总是跟发脾气似的闷闷不乐,嘟嘟囔囔的,老是抱怨。她说的话,你得猜才能明白。她是好心眼儿的女人和凶神恶煞的混合体。她喜欢新奇的事物,这点倒特别像女人。安妮好像一座粗雕的普通夏娃像。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王冠掉在这座雕像的头上。她喝酒。她的丈夫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丹麦人。  ①尼克柏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后,有十四个孩子,常以此自夸,后因全被杀死,悲伤不已,终于变为石头。  像一个女人,一个疯子似的,安妮虽然喜欢托利党,可是却任命辉格党员组阁①。她时常大发脾气。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说到管理国家,再也没有像她那么笨的了。她对各种政治事件都听其自然。她所有的政策都是杂乱无章的。她是一个为了小事闹大乱子的能手。等到她的统治欲发作时,她说这是“用火棍拨一拨”。  ①“托利党”与“辉格党”是英国当时的政党,前者是保王党,后者是反对国王的民政党。  她用一种深思熟虑的样子说道:“除了爱尔兰上议员庆赛尔伯爵苛赛以外,所有的上议员都不应该在国王面前戴帽子。”她常说:“如果我的丈夫不像我的父亲一样做海军大元帅,那是不公平的。”她委任丹麦的乔治做英国及“女王陛下全部殖民地”的海军统帅。她不断发脾气;她表达自己的思想,总是说得不明不白。这个母模有些像斯芬克斯。  安妮也喜欢打哈哈,说使人难堪的、甚至含有敌意的笑话。如果能够把阿波罗①变成一个驼背,她会很高兴。不过她也可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做神仙。她的心眼儿不坏,不想使人失望,却要使每一个人都忧虑不安。她说起话来很粗鲁;如果再厉害一点就能跟伊丽莎白一样乱骂人了。她不时地从裙子上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只圆圆的小银盒子,盒子上面的Q.A.②两个字母中间雕着她的侧面像;她把盒子打开,用手指沾一点香膏,涂红自己的嘴唇。涂好以后她才张开嘴笑。她很喜欢吃锡兰的那种扁平的香料面包。她对自己的肥胖觉得很得意。  ①希腊神话中主管光明、音乐、诗歌等的神。  ②Q.A.是“女王安妮”原文的缩写。  安妮虽然是个道道地地的清教徒,却很喜欢戏剧。她想模仿法国,建立一个音乐院。一七○○年,一个姓福特洛虚的法国人要在巴黎造一所“皇家马戏场”,造价四十万法郎,这个计划遭到了达向生的反对。这位福特洛虚便跑到英国向女王安妮建议,在伦敦造一个有四层楼的戏院,并且有机器设备,比法国国王的戏院还要漂亮,女王当时被他说动了。像路易十四一样,她喜欢坐飞快的马车。她的马和驿马有时候可以使她用不到一点一刻的工夫,跑完伦敦和温莎之间的路程。                  2  在女王安妮时代,非经两个保安官许可,百姓不准开会。凡有十二个人聚集在一起,即使是吃牦肉,喝酒,也构成叛逆罪。  在她的统治下,其他方面比较放松些,不过对于海军管得特别严厉;这就悲惨的说明英国人只是奴隶似的臣下而不是公民。英国遭受这种暴君式的统治已经有几个世纪之久,这拆穿了以前的所谓自由宪章的谎言,而被激怒的法国却出人意料地战胜了这种暴君统治。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英国压迫海军,而法国却压迫陆军的士兵。在法国任何一个大城市里,凡是身体强健的男子到街上办自己的事,都有被兵贩子推进一所叫作“炉子”的屋子里去的危险。有人把他们跟别的一些人关在那儿,把适宜于服兵役的人挑出来,由招兵的人卖给军官。一六九五年,巴黎有三十个这样的“炉子”。  女王安妮颁布的压迫爱尔兰的法律是残酷的。  安妮是在一六六四年伦敦大火的前两年出生的,关于她的出生有一些星相家(当时还有星相家,路易十四就是一个证人,他出生时有一个星相家在座,并且还包在一张画着十二宫的襁褓里)预言她一定能做女王,因为她是“火神之姊”。后来她果然依靠星相家的预言和一六八八年的革命,做了女王。她只能有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基尔培做教父,她觉得很委屈、当时在英国已经不可能做教皇的教女了。单单一个当大主教的教父,实在太平凡了。可是安妮对这一点也只好忍受。这是她自己的错。谁叫她做新教徒来?  为了安妮的童贞,丹麦付出了一笔者宪章里说的virginitas empta①的费用,即一笔每年有六千二百五十镑收入的未亡人财产,由华丁堡区和番孟岛作担保。  ①拉丁文:花钱买来的童贞。  她是按照威廉的习惯办理的,这不是因为她相信,而是因为她尊重传统。在革命之后产生的这个王国统治下的英国人,当时只能在幽禁演讲人的伦敦塔和加在作家的手和头颈上的枷锁之间选择自由。安妮跟她丈夫私下谈话时讲一点儿丹麦话,跟波林勃洛克私下谈话时讲一点儿法国话。真是南腔北调;可是在英国的上流社会,特别是在宫廷里,说法文是很时髦的。只有法文里有隽言妙语。安妮对国币,特别对在下层社会使用的铜币的制造很注意,她想把壮丽的图案铸在上面。在她统治下曾铸造过六种不同的铜元、在头三种的背面,她只把宝座铸在上面;在第四种的背面,她吩咐刻上一辆凯旋的战车;在第六种的背面,刻上一个女神,一手执宝剑,一手握着橄榄枝和漩涡花样的Bello et Pace①。她的父亲詹姆士二世是个天真而又残忍的人;她却是无情的。  ①拉丁文:战争与和平。  说实在的,她心里倒是很温柔的,这不过是表面上的矛盾。脾气一发作,人也就改变了。拿糖烧一烧,也会沸腾起来的。  安妮是得人心的。英国喜欢女王的统治。为什么?法国就要排斥女王的统治。这就是她得人心的一个理由。可能没有旁的理由了。对英国的历史家来说,伊丽莎白代表伟大,安妮代表善良。得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女人的统治下是不会有什么美妙的东西的。线条大粗了。这是粗野的伟大和粗野的善良。关于她们毫无污点的品行,英国人是很固执的,我们并不反对。伊丽莎白是一个受过爱赛克斯熏陶的处女,安妮却是一个被波林勃洛克扰乱了心境的妻子。                  3  世界各国的老百姓有一种愚蠢的习惯,他们把自己所做的事都归功于国王。他们打仗。是谁的光荣?国王的。他们付税。让谁来过豪华的生活?国王。老百姓喜欢他们的国王享受富贵。国王从穷人那里收到一个金币,赏给他们一个铜子。他多么慷慨啊!作台座用的那个巨人注视着上面矮小的石像。我背着的这个矮小的石像多么伟大啊!矮子有一条妙计,能使他比巨人还高,那就是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可是巨人却让他这样做,这真是怪事;而且他还佩服矮子的伟大,那就是道地的愚蠢了。人类的天真就是这样。  只有国王可以造骑马像,这正好代表君主制度;马代表人民。不过马在慢慢地变。开头不过是一头驴子,末了却变成狮子。于是它就把骑在身上的人摔在地上,英国在一六四二年①,法国在一七八九年②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它还把他吞掉,英国在一六四九年③,法国在一七九三年④也有过这样的事。  ①指英国革命。  ②指法国革命。  ③指英王查理一世上断头台。  ④指法王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狮子以后却又变成了驴子,虽然奇怪,可是事实如此。英国就是这样。人民又背上了盲目崇拜国王的鞍子。我们刚才说过,女王安妮很得人心。她干了什么得人心的事呢?什么也没有干。什么也不干,英国人要求国王的就是这一点。就因为这个“什么也不于”,国王每年就有三千万法郎的收人。英国在伊丽莎白时代只有十三条军舰,詹姆士一世时代有三十六条,到了一七O五年却有一百五十条。英国有三支军队,五干人在加答隆尼亚,一万人在葡萄牙,五万人在佛兰德。除此以外还要为了外交和君主制的欧洲,每年付出四千万法郎,好像英国人老是在供养一个妓女。议会通过了三千四百万法郎的终身年金爱国公债,大家热烈地赶到财政部去认购。英国派一个舰队到东印度,一个舰队和海军上将李克到西班牙沿岸,海军上将萧威尔统率的四百只帆船的后援队还没有计算在内。英国刚合并了苏格兰。现在正是在霍赫斯他脱①和腊密依②两个战役中间,一次胜利使人看见另外一次胜利。英国在霍赫斯他脱撒了一网,俘虏了二十七个营和四团龙骑兵,并且使法国的军队胆战心惊地从多瑙河向莱茵河撤退四百公里。英国把手伸向撒丁和巴来亚里群岛。它洋洋得意地把四十条西班牙战船和许多满载着金子的西班牙帆船带回自己的港口。路易十四放弃了一部分赫森海湾和海峡。大家认为他不久就要放弃阿卡狄亚、圣·克利斯多夫和纽芬兰,英国如果让法国国王在不列颠岬捕捕鳕鱼,他就喜出望外了。英国差不多逼得他承认自己破坏邓扣克要塞的耻辱。现在它已经占领了直布罗陀海峡,而且正在攻打巴塞罗那。这些是多么伟大的成就啊!安妮不嫌烦劳地生活在这个时代,怎么不使人钦佩呢?  ①多瑙河上的一个城市,一七○四年英将马尔保罗在此战胜法军。  ②比利时村名,一七○六年英将马尔保罗在该村战胜法军。  从某一种观点上看起来,安妮的统治是路易十四统治的缩影。在所谓历史的巧合之中,女王安妮和法国国王有一些相像的地方。  像路易十四一样,她拿治理偌大一个国家当作游戏;她有她的纪念塔,她的艺术,她的胜利,她的将领,她的文学家,她有赡养名士的皇室出纳官,她的各种杰作的陈列馆。同路易十四陛下一模一样,朝上也群英济济,气象豪华,也有仪仗和乐队。在人物方面,也是凡尔赛的那些现在已经不很伟大的大人物的缩影。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我们再补充一下,她也有《女王万岁》,这可能是从罗利①那儿剽窃来的。所有这一切,都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一个人物也不短少。克利斯多夫·伦是一个很及格的孟沙;宋慕斯②赶得上拉穆瓦尼翁③,德莱顿是她的拉辛,蒲柏④是她的布瓦洛⑤,古度番是她的郭拜,庞勃洛克是她的卢瓦⑥,马尔保罗是她的都连。尽管把假发拉长,额角压低好了。一切都显得庄严豪华,当时的温莎有点像马利。但是一切都带点女人气,连安妮的戴利埃神父的名字萨拉·芹宁斯都有点女人气。当时一种讥讽的萌芽,在五十年以后变成哲学的,已在文学作品里出现了;像莫里哀讽刺天主教的剧本《伪君子》一样,斯威夫特笔下也出现了新教徒的《伪君于》。尽管那时的英国时常跟法国争吵,并且攻打法国,它却处处模仿法国,井且从它那儿得到许多启发;所以说英国的门面是法国的光照亮的。可惜安妮只做了十二年女王,要不然英国人一定会跟我们称作“路易十四的世纪”一样,称为“安妮的世纪”。安妮在一七○二年出现,正当路易十四衰落的时候。这是历史上的许多怪现象之一,苍白的天体的出现同紫红色的天体的没落恰相吻合,法国刚出了一位“太阳”国王⑦,英国便出了一位“月亮”女王。  ①意大利音乐家,曾在路易十四朝上任音乐总监。  ②英国建筑家,数学家。  ③法国建筑家。  ④英国诗人。  ⑤法国诗人。  ⑥法国军事家。  ⑦指法王路易十四。  还有一件小事必须说明一下。英国虽然跟路易十四作战,英国人却对他很钦佩。英国人说:“这是法国一个好样的国王。”爱好自由的英国人却欢迎别的人受奴役。他们赞成邻人披枷戴锁的精神,居然达到了对邻国的专制君主热情欢迎的程度。  总而言之,正如比佛雷尔作品的法国译者在题辞第六页,第九页以及序言第三页里,用动人的口气重复的那样,安妮给她的人民带来了“幸福”。                  4  女王安妮所以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有点儿怀恨,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她觉得约瑟安娜长得漂亮。  第二:个原因是她觉得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未婚大也漂亮。  对一个女人来说,两个原因可以促使她妒忌;对一个女王来说,只要一个就行了。  我们再补充一句。她之所以恨她,还因为她是她的妹妹。  安妮不喜欢女人长得漂亮。她认为这是跟善良的风俗有抵触的。  至于她自己,她长得很难看。  可是这不是她自己挑选的。  丑陋是她笃信宗教的原因之一。  约瑟安娜不但长得美,而且还有点哲学家的气息,这也使女王生气。  对于一个长得丑的女王,一个漂亮的公爵小姐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妹妹。  还有一点不满意的原因,那就是约瑟安娜的出生“不妥当”。  安妮是一个名叫安妮·海德的普通的贵族女人的女儿,在詹姆士二世还是约克公爵的时候,他虽正式同她结婚了,可是心里是不高兴的。安妮身上有一种下等血统,自己也觉得只能算是半个皇族;约瑟安娜的出生虽然不正常,不合乎札教,不体面,但确实是一个女王的女儿。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的合法女儿看到那个私生的女儿在跟前,觉得很扫兴。真讨厌,两人之间又有这么一点相像的地方。约瑟安娜有权利对安妮说。“我的母亲比你的强多了。”在宫廷里当然没有人说这句话,可是很明显,她们是这么想的。这对女王陛下来说,是一件讨厌的事。干什么要有这个约瑟安娜呢?她为什么要生下来呢?一个约瑟安娜有什么作用?有了某种亲戚关系反而使人疏远了。  不过在表面上安妮却对约瑟安娜很好。  要不是她妹妹的话,说不定她会喜欢她的。             第六章 巴基尔费德罗  知道人家在干什么是有用的,能够加以适当的监视总是明智的。  约瑟安娜用了一个她认为可靠的人去侦察大卫的行动,这个人名叫巴基尔费德罗。  大卫爵士也偷偷地叫一个他认为可靠的人去注意约瑟安娜,这个人也叫巴基尔费德罗。  在女王安妮这一方面,她也叫一个心腹去偷偷地探听她的私生妹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和她未来的妹夫大卫爵士的行动。这个心腹也叫巴基尔费德罗。  这个巴基尔费德罗手下有三个琴键:约瑟安娜、大卫爵士和女王。一个男人在两个女人中间。能发生多少变化啊!心灵上是多么混乱啊!  巴基尔费德罗并不是一直在干这种替三个人做密探的漂亮差事的。  他是约克公爵家的老佣人。他本来打算出家修道,不过没有成功。约克公爵是英国和罗马的亲王,他一方面拥护教皇的正宗派,一方面拥护国教的合法派,所以他有两个大家庭,一个是天主教的,一个是新教的,他本来可以在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大家庭的各级教职人员中间,给巴基尔费德罗安插一个位子;可是公爵认为他对天主教的信仰不够做一个在机关供职的神父的资格,而对新教的信仰也没有达到做执事的程度。结果巴基尔费德罗处在两个宗教中间,灵魂留在世上。  对于某些爬虫类的灵魂来说,他现在干的倒不是一个坏差事。  有的道路,你不把肚皮贴着地是爬不过去的。  当佣人虽然微贱,可是有油水,巴基尔费德罗也就这样生活过来了。当佣人的差事给他带来一些好处,但是他还想要权力。在他差不多快要成功的时候,詹姆士二世突然垮台了。一切又要从头做起。在威廉三世手下他是没有机会的,这位绷着脸的亲王用自己的方式来统治英国,他把他手下的那些假装正经的人当作诚实的人。巴基尔费德罗的靠山詹姆士二世下台以后,他没有马上落到衣衫褴褛的地步。被废的国王的一些残留的东西还能使他们的寄生虫维持一个时期。连根拔出的树残余的一点树液能够使枝头上的树叶继续活上两三天;后来叶子就突然发黄、干枯了;朝臣也是如此。  这位国王虽然垮了台,被人抛得远远的,但是他靠着一种叫作“正统国王”的防腐剂,给保存了下来,朝臣就不然了,他不像国王那样活得长久。国王在那儿变成了木乃伊,朝臣在这儿变成了影子。影子的影子,当然是瘦得不成样子了。因而巴基尔费德罗挨了饿。于是他就扮演文人的角色。  可是人家甚至把他从厨房里赶出去。有的时候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谁来收容我啊?”他说。他继续奋斗着。他有人在落难时的那种耐心和毅力。除此以外,他还有白蚁的伎俩,能够从下往上钻出一条地道。他借着詹姆士二世的名义,讲一些过去的事情,讲他怎样忠心耿耿,打动了别人的心,慢慢地钻到了约瑟安娜那儿。  约瑟安娜喜欢这个人的贫困和才学,这两样东西都是能打动人心的。她把他介绍给第利·摩埃爵士,让他在佣人的屋裹住,把他收容在她自己的宅邱里,待他很和善,有时还跟他讲讲话。巴基尔费德罗不再忍饥受冻了。约瑟安娜用“你”称呼他,这是贵妇们对待文人的通称,他们也让她们这样称呼。梅莱侯爵夫人躺在床上第一次接见洛埃的时候,就对他说:“你是《美丽的一年》的作者吗?你好。”后来文人们也用“你”称呼她们。有一天法布尔·台轧朗了对洛痕公爵夫人说:  “你不是莎波吗?”  对巴基尔费德罗来说,人家对他称呼一声“你”,就是他的胜利。他高兴极了。他一直在想望着从上到下都这样称呼他。他搓握手对自己说:  “约瑟安娜用‘你’称呼我了!”  他利用这个亲密的称呼扩大自己的地盘。他常在约瑟安娜私人房间里出入,既不讨人厌,也不引人注意。公爵小姐差不多可以在他面前换衬衣。但是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巴基尔费德罗在等待一个稳定的职位。巴结上一个公爵小姐只能算是走了半截路。地道不能通到女王那儿,还是白费力气。  有一天巴基尔费德罗对约瑟安娜说:  “小姐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你想要什么?”约瑟安娜问。  “一个官职。”  “给你一个官职!”  “对,小姐。”  “你怎么想要一个官职!你是个什么用处也没有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约瑟安娜笑了。  “在所有你不称职的职位当中,你打算要哪一种?”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约瑟安娜笑得更厉害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小姐。”  “太有意思了,我会给你正经的答复的,”公爵小姐说。“你想做什么,你再说一遍。”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宫廷里什么希奇事都有。难道真的有这样一个官职吗?”  “有的,小姐。”  “你在对我讲新鲜的事儿。好,说下去吧。”  “的确有这样一个官职。”  “你指着你没有的灵魂给我发一个誓吧。”  “我发誓。”  “我不相信你。”  “谢谢你,小姐。”  “那末你想做……什么来着?你再说一遍。”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这倒是一个不大费力气的工作。简直跟梳洗铜马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什么也不做。这倒是适合你的一个位子。你干这个能胜任。”  “你看,我还能够做一点事情。”  “呸!你在胡说。哪儿有这样的官职?”  巴基尔费德罗露出一脸恭敬的严肃神气。  “小姐,令尊大人是国王詹姆士二世,您的姐夫是声名赫赫的丹麦的乔治,肯伯兰公爵。你的父亲从前是、你的姐夫现在是英国的海军大元帅。”  “要讲的新鲜事儿就是这些吗?我跟你一样,完全知道。”  “可是有一些东西你还不知道。海里有三种东西:沉在海底的是Lagon,浮在海水上的是Floston,冲到岸上来的是Jetson。”  “后来呢?”  “Lagon,Flotson和Jetson这三种东西是属于海军大元帅的。”  “后来呢?”  “你听懂了吗?”  “没有。”  “所有在海里的东西,沉在底下的,浮在上面的,冲到岸上的,全部属于英国的海军上将。”  “全部。就算全部。以后呢?”  “除了鲟鱼,它是属于国王的。”  “我以为,”约瑟安娜说道,“这些是属于海神的。”  “海神是一个傻瓜。他什么都不要。他让英国人全部拿去。”  “快点结束吧。”  “凡是从海里弄上来的东西都叫做‘海财’。”  “就算这样好了。”  “这是一笔无穷无尽的资财。总是有一些东西沉下去,在海面上漂着或者冲到岸上来的。这是海纳的贡,海洋缴给英国的捐税。”  “但愿如此。你快说完你的话吧。”  “您知道,这样一来,为了海洋就设了一个局。”  “在哪儿?”  “在海军部。”  “什么局?”  “海财局。”  “是吗?”  “这个局又分做三个科,Lagon,Flotson和Jetson;每科有一个科长。”  “还有什么?”  “海上的船想把什么消息通知陆地土的人,比方说,报告它在什么纬度上航行,它遇到了海怪,它发现了一片陆地,它在遇险,它快要沉没了,它失事了,等等。船主就拿一个瓶子,把一张写着这类报告的纸放在瓶子里,封好以后,抛在海里。要是瓶子沉下去了,就是Lagon科长的事;要是浮在水面上,就是Flotson科长的事,要是冲到岸上,就是Jetson科长的事。”  “那末你是想当Jetson科长吗?”  “一点不错。”  “这就是你所说的拔海洋里的瓶塞的,对吗?”  “因为确实有这样一个官职。”  “为什么你要最后的一个位子,而不要其他的两个呢?”  “因为这个位子现在没人。”  “这个官职有什么出息?”  “小姐,一五九八年,捕海鳗的渔夫在爱毕廷海角的沙滩上拾到一个用柏油封口的瓶子,便把它送到伊丽莎白女王那里;英国从里面取出的一张羊皮纸里知道,荷兰不声不响地占领了一个叫做新曾勃拉的地方,这是一五九六年六月间的事情;占领者被那里的熊吃掉了,把在那儿过冬的方法,写在一张纸上,那张纸藏在一只短铳枪的盒子里,挂在荷兰人在岛上造的木房子的烟囱里,他们已经都死掉了,烟囱是用打穿了底的木桶制成的,木桶是嵌在屋顶上的。”  “我不懂你这些罗啰嗦嗦的废话是什么意思。”  “对了。伊丽莎白懂了。荷兰多一块地,就是英国少一块地。这个瓶子的报道被认为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从这一天起就颁布了一道法令,凡是在海岸上发现封口的瓶子,应该送到英国海军上将那儿去,违者处以绞刑。海军上将把开瓶子的工作交给科长,在必要的时候,他须要将里头的东西当面呈交女王。”  “送到海军部的这类瓶子多不多?”  “不多。反正事情还是一样。这个位子还是存在的。科长在海军部里有一间办公的屋子和宿舍。”  “这种什么事都不干的人拿多少钱?”  “一百个几内亚一年。”  “你就为了这个来麻烦我吗?”  “这样就可以生活了。”  “像个乞丐。”  “跟我这样的人很相称。”  “一百个几内亚,简直跟~股烟一样。”  “你一分钟用的足够我们生活一年。这是穷人占便宜的地方。”  “你可以得到这个位子。”  隔了一个星期,由于约瑟安娜的努力和大卫·第利—摩埃的权势,巴基尔费德罗进了海军部,他从此生活有了着落,摆脱了朝不保夕的境况,有吃有住,每年还有一百几内亚的薪俸。           第七章 巴基尔费德罗钻通了地道  人生最要紧的事是忘恩负义。  这一点,巴基尔费德罗的确做到了。  他从约瑟安娜那儿得到了许多恩惠,当然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报复。  我们附带说明一下,约瑟安娜长得漂亮,高高的个儿,年青,有钱有势,有名望,巴基尔费德罗却长得丑,矮,老,穷,寄人篱下,默默无闻,这一切,他都要报复。  黑暗之子怎么能够饶恕光明呢?  巴基尔费德罗是爱尔兰人,但是他背弃了爱尔兰;坏蛋。  巴基尔费德罗只有一样东西博得人家的好感,那就是他有一个很大的肚子。  一般人总认为大肚子是心眼儿好的记号。可是这个大肚子却跟巴基尔费德罗的伪善狼狈为奸。因为这个家伙是一个坏种。  巴基尔费德罗多大岁数?很难说。反正跟他现在的计划正合适。他脸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看起来是老了,可是从精神的活动来看,却又显得很年轻。他的动作又敏捷,又拙笨,又像河马,又像猴子。当然是保工党人;谁知道,说不定是共和党人呢?可能是个天主教徒;毫无疑问,也是个新教徒。可能是拥护斯图亚特的;更可能是拥护勃隆斯威克的。“拥护”只是在同时又“反对”的时候才有力量。巴基尔费德罗就是运用这种机智。  拔海洋瓶塞的职位并不像巴基尔费德罗说的那么荒唐可笑。加西一费朗台在他的《海洋航路志》里反对(当时称为痛斥)对冲上岸的东西(即所谓漂来物权)的掠夺;并且反对沿海居民的掠夺。他的抗议曾经轰动英国,结果对遇险的船有这样一种改进,那就是规定家具杂物和财产应由海军元帅没收,而不应由乡民盗窃。  所有冲到英国海岸上的东西,货物啦,船壳子啦,包裹啦,箱子啦,等等,都归海军元帅所有;可是,从这儿能看出巴基尔费德罗所钻营的位子是很重要的,贮藏消息和情报的容器在海军部里是特别注意的。船舶失事对英国来说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航海是它的生命,船舶失事是它的忧虑。英国一直在注意海洋。遇险的船丢进海里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从各方面看起来都是贵重的报道。这是关于失事的船、船员,出事的地点、时间,出事的具体情况,刮坏船只的风向和把瓶子送到海岸上的海流等等的报道。巴基尔费德罗弄到手的这个位子现在已经废除了一百多年,可是在当时有很大的作用。最后一个负责人是林肯州陶了顿的威廉·赫赛。负责这种工作的人好像是海洋物品报告员。所有封好的容器,不管小瓶子也好,长颈瓶也好,瓮也好,凡是被潮水冲到英国海岸上来的都要送到他那儿。只有他有权启封,他首先得知其中的秘密,他把这些东西整理好,加上标签,放在档案柜里。现在英吉利海峡的岛上还在用的“文件入档”这句话就是从这儿沿用下来的。不过事实上也采用了慎重的措施。规定所有的容器必须在海军部的两个审查官面前启封。审查官必须会同漂泊物品科的负责人在启封记录上签字。但是审查官必须宣誓保密,所以巴基尔费德罗还是有一定限度的自由处理的权限。关于事实的隐瞒或者暴露,多多少少要由他来决定。  这些水上的易碎物品并不像巴基尔费德罗向约瑟安娜说的那样稀少而且无关重要。有的固然马上到达了陆地,有的却在许多年以后才漂到海边。要看风向和海流来定。把瓶子扔进海里的办法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像上谢恩供一样已经过时了;可是当时的宗教气氛很浓厚,人们在临死的时候都愿意赶快把他们的思想传递给上天和人类,有时这些海上的通报在海军部里是很多的。在渥德连宫堡(这几个字是古写)保藏着的一张羊皮纸上有詹姆士一世的英国财政大臣萨福克伯爵的批语,证明在一六一五年内就有五十二个用柏油封口的长颈瓶、膀胱和容器,装着船只沉没的记载,送到海军元帅那儿的档案柜去登记。  宫廷里的职位好像一滴油似的,不停地扩散。所以门房可以做到大臣,马大可以做到警官。巴基尔费德罗所想望并且获得的职位本来都是由心腹人担任的;伊丽莎白认为应该这样办。在宫廷里,所谓心腹就是密谋,所谓密谋就是发迹。做这个官的人慢慢的就会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既然他是神职人员,所以很快就得到了仅次于宫廷神职人员的地位。他享有进入王宫的权利,我们要声明一下,那就是所谓humilis introitus(卑躬屈膝)地进去的。甚至还可以走进寝宫。因为按照习惯,在必要的时候,他必须把他的发现通知陛下本人,这些东西常常是稀奇古怪的,人们在绝望时所作的遗嘱啦,对祖国的告别书啦,揭发海运方面的舞弊啦,海上的罪行啦,献给王座的遗物啦,等等,必须把他的档案随时报告宫廷,必须不时把这些不吉的瓶子的情报报告陛下。这是一个黑暗的海洋办事处。  伊丽莎白很喜欢讲拉丁话,所以在她执政的时候,每一次漂泊物科长蒲克州古莱的汤菲尔送一份文件给她的时候,总是问:“Quid mihi scribit Neptunus(海神写信告诉我什么事情呢)?”  地道钻通了。白蚁胜利了。巴基尔费德罗钻到女王那儿去了。  这就是他所想望的东西。  是为了发财吗?  不是的。  为了破坏别人的幸福。  这才是他最大的幸福。  伤害别人是一种享受。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虽然模糊,可是却毫不容情的、念念不忘的害人的愿望。但是巴基尔费德罗却有这种固执的决心。  这个念头像恶狗一样,咬着他不肯放松。  觉得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使他心里暗自高兴。他只要能够咬住一个猎获物,或者能够十拿九稳地做一件坏事,他就什么都不想望了。  他一想到别人吓得浑身冰冷,他就高兴得浑身发抖。  做一个坏人,跟发了财是一样的。像这样的一个人,大家都认为他很穷,事实上的确如此,但是他有百万个邪念,他爱之胜过百万家产。这也就是所谓“各随所好”吧。来一个恶作剧,跟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一样,这比金钱更重要。对受害人来说固然不好,可是对做这个恶作剧的人来说却是好的。跟纪·福克斯一起进行教皇派的火药阴谋的加特斯培,就说过这样的话:“看看议会飞上天空,给我一百万金镑也不换。”  巴基尔费德罗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顶卑鄙,顶可怕的人。一个嫉妒别人的人。  嫉妒这个东西在宫廷里总是有用武之地的。  宫廷里有的是莽汉,懒鬼,闲得无聊专门搬是弄非的财主,爱战岔子的宝贝,爱说使人难堪的话的家伙,供人开玩笑的人,说俏皮话的傻子,他们不跟嫉妒的人打交道是不成的。  你听见人家的坏处心里觉得多么开心啊!  嫉妒是侦探的温床。  天生的情欲——嫉妒和社会的机能——侦探有极端相像的地方。侦探像狗一样,替别人追逐猎物,嫉妒的人却像猫一样,是为了自己。  凡是嫉妒的人都很残酷。  巴基尔费德罗还有别的特点:他慎重,缄默,对人和气。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暗地里培养自己的仇恨。一个人过份的谦卑,就暗示着他的虚荣心特别强。他所奉承的人都爱他,其余的人都恨他;可是他觉得恨他的人嘲笑他,爱他的人轻视他。他忍耐着。他无可奈何,所有这些伤心事都在他心里悄悄地、忿忿地沸腾着。他愤恨,难道说这些流氓有权利这样对待他!他暗自发狠。忍气吞声,这是他的特别本领。内心里蕴藏着的强烈的忿怒,达到了发狂的地步,不过这是藏在灰里的黑色火焰,外面是看不出来的。他是一个问在肚子里发脾气的人。表面上总是笑嘻嘻的。他诚恳,殷勤,温柔,和蔼,谦让。不管对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鞠躬。哪怕是一阵风刮过,他也一躬到地。有一条芦苇似的脊骨实在是幸运的来源!  这种隐蔽起来的恶毒的人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么少。我们生活在许多不吉利的爬虫中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坏蛋呢?这是一个痛心的问题。梦想家常常在想它,思想家永远无法解答。所以哲学家的忧郁的眼睛总是注视着这个叫做命运的黑暗的大山,罪恶的巨鬼把一把一把的长虫从山上撒到世间来。  巴基尔费德罗身体肥胖,脸颊瘦削,有一个宽阔的胸膛和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短短的指甲上有一条条的沟。手指骨节突出,大拇指是扁平的,粗头发,两鬓离得很远,额角又宽又低,只有杀人犯才有这样的额角。一双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乱的眉毛掩盖住。弯鼻子又长又尖又软,差不多能碰着嘴唇。巴基尔费德罗哪怕完全穿上皇帝的衣服,也只有一点儿像多米希安①。他那张酸臭的黄脸好像是粘糊糊的面团捏出来的;一动也不动的两颊好像是油灰做的;脸上布满了各种难看的、固执的皱纹,牙床骨的棱角很大,厚厚的下巴颏儿,卑贱的耳朵。在休息的时候,从侧面看起来,他的上嘴唇翘成一个锐角,露出两枚牙齿,仿佛在看人。牙齿可以看人,正像眼睛可以咬人一样。  ①罗马皇帝。  忍耐,节制,克己,缄默,自制,愉快,谦恭,温和,斯文,认真,纯洁,巴基尔费德罗一切都有。就因为他有这些美德,才把美德玷污了。  巴基尔费德罗不久就在宫廷里站稳了。              第八章 INFERI①  ①拉丁文:地狱。  有两种方式可以在宫里站得住:在云端里的时候庄严,在泥坑里的时候有力。  前者属于奥林匹斯山。后者属于密室。属于奥林匹斯山的人手里只有雷电;属于密室的人手里有警察。  密室包括王国的所有工具,有时候连惩罚也包括在内,因为它是不讲信用的。海里奥加贝尔①上那儿去了,结果丧失了生命。所以它也叫作“厕所”。  ①罗马皇帝,二二二年被杀。  一般说起来,密室也不是那么悲惨的。阿尔贝隆尼夸奖几多姆就是在这种地方。密室也可以作为觐见的地方。它可以起王权的作用。路易十四就是在那儿接见布根尼公爵夫人的。费力浦五世也是在那种地方同王后并肩在一起的。神父也到那儿去。密室有时候可以说是仔悔室的一个分室。  所以在宫廷里有许多从底下钻到手的幸运。而且还不在少数。  你如果想在路易十一手下做个伟人,应该像法国的元帅比埃·德·罗痕;如果想有势力,应该像理发匠“花鹿”奥力费。你如果想在玛利·德·梅狄西手下要光荣,应该像大臣西路理;如果想做要人,应该像女仆汉依。你如果想在路易十五手下出风头,就得像大臣休埃苏尔;如果想使人害怕,就得像侍从勒倍尔。蓬当是路易十四的铺床的,却比带兵的卢瓦和打过胜仗的都连的势力还大。黎塞留离开了约瑟夫神父,他就几乎一无所有了。这里至少有些儿神秘。红衣主教是庄严的,灰衣神父是可怕的。做个毛虫儿有多么大的权力啊!所有姓那浮的同所有姓奥唐耐尔的联合起来做的工作还不如一个姓巴特洛西尼的修女的多呢。  当然喽,这种权力的条件是卑贱。要是你打算保存你的势力,就得保持微贱。继续做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吧。蛇躺着休息的时候,蜷成一圈,这是无限大与零的象征。  这种毒蛇式的幸运降到巴基尔费德罗头上来了。  他已经爬到了他打算去的地方。  扁头的虫哪儿都能爬进去。路易十四床上有臭虫,政权里有耶稣会士。  这并没有什么矛盾。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好比一只座钟。地心吸力好比钟的摆动。南极吸引北极。弗朗索瓦一世要屈力蒲莱;路易十五要勒倍尔。在最高和最低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厚的爱力。  低的指导高的。没有比这个更容易理解的了。牵线的人总是在底下。  没有比这个地位更方便的了。  他是眼睛,也是耳朵。  他是政府的眼睛。  他是国王的耳朵。  是国王的耳朵,就是可以凭自己的高兴,把国王的良心之门拉开或者关上,把自己心里所喜欢的东西装进这个良心里面去。国王的心好比是你的衣橱。要是你是个拾破烂的,这颗心便是你的破布贮藏室。国王的耳朵不是属于国王的,因而总的说起来,这些可怜的家伙对他们的行为不能完全负责。不能支配自己思想的人,自然不能指导自己的行动。国王是听人摆布的。  听谁摆布呢?  听一个邪恶的灵魂的摆布,这个灵魂冲着他的耳朵嗡嗡地叫着。这是从深渊里飞来的一只黑色的苍蝇。  这个嗡嗡的声音在发号施令。王国完全受它的支配。  大声说话的是君王,低语的是统治的力量。  在一个朝代里,凡是能够辨别这种低语,并且听清它对大声说话的人咕哝些什么的人,才是真正的历史家。            第九章 恨和爱同样的厉害  女王安妮周围有几个低语的人。巴基尔费德罗便是其中的一个。  除了女王以外,他还暗暗操纵、影响并且支配着约瑟安娜小姐和大卫爵士。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他替三个人做密探。比唐如还多一个人。唐如只替两个人做密探。在路易十四同他的弟媳妇恋爱的时候,唐如在他们两人中间周旋,他瞒着盎利埃泰当路易的秘书,又瞒着路易当盎利埃泰的秘书。他替这个傀儡提问题,又替另外的一个作答。  巴基尔费德罗是那么和颜悦色,那么俯首帖耳,并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采取自卫手段,可是实际上又那么不忠实,那么丑,那么坏,女王当然少不了他。安妮一尝到巴基尔费德罗的滋味,就对其他拍马屁的人全不在乎了。像别人奉承伟大的路易①一样,他用讽刺别人的办法奉承她。“既然国王是个无知无识的人,”蒙舍费罗依夫人说,“您就不得不嘲笑学者。”  ①指路易十四。  在讽刺别人的时候,不时加上一点毒汁,这才是绝技,尼禄喜欢看着洛加斯太①工作。  ①罗马贵妇,暴君尼禄的统治工具,她以毒药害人著名。  王宫是很容易进去的地方。这些珊瑚似的宫殿里的污垢,很容易被一种叫做佞臣的虫子嗅到,它们钻进去,翻来翻去,必要的时候把里面的东西掏个精光。只要有一个进宫的借口就够了。巴基尔费德罗从他的职务上找着了这种借口,过了不久,他在女王面前就跟在约瑟安娜公爵小姐面前一样,变成一头少不了的家犬。有一天他冒着险说了一句话,使他马上了解了女王的心意,了解了女王的仁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女王平常非常爱护她的皇宫庶务司狄逢州公爵威廉·加凡狄士爵士,其实这人是一个大傻瓜。这位爵爷虽然得过各种牛津学位,却连拼音法都一窍不通,有这么一天,他蠢得死去了。在宫廷里,死亡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人家提到你就再也用不着顾忌了。女王当着巴基尔费德罗的面,对这件事表示悲伤,甚至叹息着大声说:“真可惜,这么一个笨得可怜的人会有这许多长处。”  “上帝要收这匹驴子了!”巴基尔费德罗用法文低声地说。  女王笑了。巴基尔费德罗注意到了这个微笑。  他的结论是讽刺人能够使她高兴。  他从此可以发泄自己的怨恨了。  从那天起,他存着恶意到处管闲事。别人也只好让他这样做,因为大家都很怕他。能叫国王笑的人,也就叫别人发抖。  他变成了一个有势力的怪物。  他每天偷偷地向上爬。巴基尔费德罗变成了一个少不了的人物。许多重要的人物都对他非常信任,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托他去做一件丢脸的事。  宫廷好像一架机器。巴基尔费德罗变成了发动机。在某些机械里,你注意过那些发动机多么小吗?  我们已经说过,约瑟安娜利用巴基尔费德罗作密探,她对他很信任,所以毫不犹豫地把房间里的秘密钥匙交给他,让他随时可以走进来。这种把自己的私生活过分暴露给自己的心腹的作风,在十七世纪非常盛行。这叫做:“把钥匙交出来”。约瑟安娜交出了两把机密的钥匙;大卫有一把,其余的一把便交给了巴基尔费德罗。  再说,按照古时的风气,直接走到寝室里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有些事故便是由此发生的。拉费台猛然拉开拉芳小姐床上的帐于,就发现过一个姓山松的穿黑衣服的火枪手,等等,等等。  巴基尔费德罗善于利用暗地的发现,把大人物抓在小人物手里。他在黑暗里走的路是迂回,平静,机巧的。像每一个道地的侦探一样,他有刽子手的冷酷和使用显微镜的耐心。他是一个天生的佞臣。后臣都是梦游者。佞臣在所谓万能的夜里悄悄地踱来踱去。他手里提着一盏暗灯。他照亮他要看见的东西,其余的东西都呆在暗地里。他提灯找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傻瓜。结果他却找到了国王。  国王都不喜欢周围有抱负不凡的人。只要不是讽刺他们的讽刺都是有趣的。巴基尔费德罗的本领在于能够用贬低贵族和亲王的办法抬高女王。  巴基尔费德罗拿到的那把钥匙有两个用处,一端可以开伦敦的洪可斐尔宫,另外的一端可以开开温莎的科尔尤行宫。这两处都是约瑟安娜特别喜欢的私邸。这是克朗查理遗产的一部分。洪可斐尔宫高奥尔德门很近。奥尔德门是从哈威奇到伦敦会的必经之路。城门口有查理二世的雕像,头上有一个涂漆的天使,脚底下雕着一只狮子和一只独角兽。在刮风的时候,洪可斐尔宫可以听见圣玛利勒波的钟声。科尔龙行宫是在温莎的桩地上盖的一座佛罗伦萨式的砖石建筑的王宫,有大理石的柱廊。坐落在木桥的尽头。宫里的院子在英国算是最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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