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阿拉伯母马就在一小时前刚产下了两匹漂亮的小马驹,现在它们三个情况都非常好!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太兴奋了也睡不着,所以如果你没赶上布鲁日的联运列车,我就开车把你送到奥斯坦德。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时候的路。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现在振作点,罗伯特。在你掌握了所有的事实之前不要尽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天亮之前到了布鲁日,路上撒了几个简单的谎。选择这家位于圣文西斯劳斯对面的高档饭店是因为它的外观看起来像是一个书挡架,而且花盆里种着养得很好的小型枞树。从我房间能遥望到西边的一条静静流淌的运河。现在,我的信写完了,我要睡一会儿再去钟楼。E.可能在那里。如果不在,我会偷偷躲在她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在半路上截住她。如果她没有在那里出现,可能有必要去拜访范·德·未特家。如果我的名声毁了,就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扫烟囱的人。如果我被人识破,就写一封长信。如果长信被截住了,就会有另一封在她的梳妆台里等着她。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诚挚的,R.F.附:谢谢你在来信中表达的不安之情,但是为什么要跟只鹅妈妈(注:1781年伦敦出版的童谣集《鹅妈妈摇篮曲》假托的作者名。)一样婆婆妈妈呢?是的,我还好——除了跟你讲的和V.A.争论引发的后果之外。实话告诉你,我好得很。任何创作任务,只要是我能想出来的,我都无所不能。正在创作我一生中,别人无法企及的最好作品。钱包里还有钱,在比利时第一银行还有更多。这提醒了我。如果奥托·詹什还是不肯让步,坚持用三十几尼买蒙特的两件东西,告诉他去剥了他老妈的皮然后在盐里滚一下腌起来。看看希腊街上的这个俄国人能吐出什么话来。又附:最后一件让人意外的发现。回到西德海姆,在整理我的手提箱时,查看是不是有东西滚落到床底下。在其中一条床腿下面发现垫着半本撕开了的书,是一个很久以前就不住了的客人为了防止床摇晃而这样干的。可能是普鲁士军官,或是德彪西,谁知道呢?没太在意,直到不一会儿书脊上露出了书的名字。非常脏的活,但是我把床抬起来,把用绳子装订的书抽了出来。很确信——是《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从缺的那页到最后。你会相信吗?把半本书塞进了我的手提箱。很快就会读完。开心,将死的尤因永远看不到未来任何可怕的事情。* * *布鲁日皇家酒店1931年11月近月底思科史密斯:在我累倒之前我整晚整晚地创作《云图六重奏》,毫不夸张,没法停下来去睡觉。我的头像是一个充满创意的罗马焰火筒。平生的音乐同时到来。我现在明白了,噪音和音乐之间的界限是惯例。一个人可能超越任何惯例,只要他能够先想到这样做。夺取在音色和节奏之间的这块岛屿,任何理论书上没有写到,但是它就在眼前。脑海中听到了乐器的声音,十分清晰,所有的都像我希望的那样。它完成的时候,我身上就不会剩下什么了,我知道,但是我出汗的手心里的这份入伍先令(注:1879年前,英国女王发给每个应征入伍的士兵的入伍金一先令。)是点金石。像埃尔斯那样的人把他的那一份用漫长得让人生厌的一生一点一点花掉了。我不会。从没有听到任何来自V.A.或者他与人通奸、身体有弹性、传奇式的妻子。我猜他们认为我已经回到英格兰老家了。昨晚梦见我抓着下水管,从“西部帝国”大饭店上掉下来。小提琴的音符,可怕的演奏失误——那是我的六重奏最后的音符。我情况非常好。好得不得了!真希望我能让你看到这种光明。预言家看到耶和华就成了瞎子。不聋,但却瞎了,你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还能够听见他。整天都在自言自语。一开始是心不在焉地这样做,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平静,但是现在很难停下来,所以我就任由自己不停地说。不创作的时候散散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闲,现在能写一部布鲁日的米其林导游手册。在更加贫穷的地方转转,不只在富人聚居的地方。在一扇破烂的窗子后面,一位老妈妈正在照料一盆非洲紫苣苔。敲敲玻璃,请她和我相恋。她撅起了嘴,我想她不会说法语,但我又试了一次。长着炮弹脑袋,一点下巴也没有的家伙出现在窗户边,激动地冲我大声骂我和我的家人。伊娃。每天我都会爬塔楼,一个音节一拍,反复吟唱着祈求幸运的歌:“今一天一今一天一让一她一出一现一在一今一天。”还是没有,尽管我等到天黑。晴朗的日子,阴暗的日子,恶劣的日子,下雨的日子,有雾的日子。落日像土耳其软糖(注:一种撒有糖粉的耐咀嚼的糖果。)一样。夜幕慢慢降临,空气里是霜冻的刺骨寒气。伊娃在下面的一间教室,有人看守着,她咬着铅笔,幻想着正和我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而我,一边从慢慢剥落的基督传教士画像中间往下看,一边幻想着正和她在一起。我做事已经更巧妙了。如果有机会,我想用枪干掉那个该死的诈骗犯。埃尔斯永远也找不到代替弗罗比舍的人——《永恒的轮回》将和他一起死去。那些范·德·未特家的人肯定把我写给在布鲁日的伊娃的第二封信截下来了。我想混进她的学校,但是被一对拿着哨子和棍子,穿着制服的猪追赶了出来。放学回家的时候尾随E.,但是白天的幕布很快就拉上了,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又冷又黑,包裹在褐色的带帽子的披风里,周围围绕着范·德·未特家的女伴和同学。透过我的帽子和围巾之间偷偷看她,等她的心感觉到我。一点也不好笑。今天下着毛毛雨,我在人群中和伊娃擦肩而过时轻轻碰到了她的披风。E.没注意到我。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响起了用踏板奏出的最大音量的主音,从腹股沟开始,在我的胸腔里回荡,然后向上传到我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可能明天吧,是的,明天,肯定。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已经告诉过我她爱我。很快了,很快。诚挚的,R.F.* * *布鲁日皇家酒店1931年11月 25日思科史密斯:从星期天鼻涕就流个不停,咳嗽得厉害,和我身上的遍体鳞伤也正好相配。几乎没出过门,也不想出去。冰冷的雾气从运河里爬出来,让人的肺窒息,血管发冷。给我寄一个天然橡胶做的热水袋,好吗?这里只有陶器做的。早些时候饭店的经理来过了。像是个根本没长屁股的认真的企鹅。人们还以为他走路时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他那双漆革皮鞋发出的,但是在低地国家(注: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三国。)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原委。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是确信我是一个学建筑的有钱学生,而不是某个靠不住的无赖或是没结清账就会不辞而别的毛头小伙。别管怎样,明天就会到前台交上我的钱,因此必须要去趟银行了。这让这个家伙兴奋起来,他还希望我的学业进展顺利。我向他保证会非常顺利。我没跟他说我是个作曲家,因为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痴呆的询问:“你写哪一类的音乐?”“噢,我应该听说过你的吧?”“你是从哪儿得到音乐灵感的?”总之没有写信的心情,在我最近碰到E.之后没有心思写。点燃街灯的灯夫正在巡视。思科史密斯,如果我能把钟表往回拨该多好。真希望能如此。第二天好些了。伊娃。啊。如果笑起来不那么疼的话,我会大笑。我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你写信了。自从我经历了显现节(注:亦称主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向世人显现的节日,比喻对事物真谛的顿悟。)的夜晚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唉,已经很清楚了,我已经不能再撞见E.独自一人了。下午四点她从未在塔楼出现过。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我的信被人截下了。(不知道V.A.是不是照他说的会诋毁我在英格兰的名誉;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一些事了?别太在意,但是人们总想知道)有些希望J.可能会跟着我找到这家饭店——在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写过我在哪里。如果能让我有找到伊娃的办法,我甚至愿意跟她发生关系。我提醒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好吧,细细追究的话[原文如此],克罗姆林克——埃尔斯家的人没有发觉我对他们做过违法的事——而且看起来J.又一次跟着她丈夫的指挥棒表演了。很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除了拜访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之外别无选择。在朦胧的冻雨中穿过亲切熟悉的“爱湖”公园,像乌拉尔山脉一样寒冷。埃尔斯的卢格尔手枪也想跟着一起来,于是我把铁家伙放在羊皮袄的深口袋里扣好。双下巴的妓女在露天的音乐台上抽着烟。我丝毫未受引诱——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出来冒险。埃尔斯的毁灭让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永远如此。在范·德·未特家外面,单马双座篷车排成一队,马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赶车人躲在长大衣里缩成一团,抽着烟,跺着脚取暖。窗户被香草色的灯点亮了:初进社交界的紧张激动的少女、盛香槟酒的细高酒杯、生气勃勃的枝形吊灯。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好极了。打掩护,你明白吧。一对幸福的人小心地走上台阶,门打开了——芝麻开门——一支加伏特舞曲逃了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跟着他们走上撒着盐的台阶,轻轻拍打着门环,努力保持镇定。一个身穿燕尾服,粗暴而警觉的守卫认出了我——不巧撞到一个男仆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不起,先生,受邀的客人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我的一只靴子都已经跨进门内了。我警告他,客人名单并不适用于家人尊贵的朋友。这个男仆微笑着表示道歉——我对付的是一个内行。当时一群戴着闪光装饰片,穿着披风的年轻人嘎嘎地叫嚷着从我身边走过,这个男仆很不明智地就让他们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在光彩夺目的门厅里走了快一半了,这时一只戴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必须承认,我神经突然崩溃了,以一种非常有损尊严的方式——不可否认,过去一段日子糟糕透顶——大声呼喊着伊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发脾气,直到舞曲戛然而止,门厅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受惊的狂欢者。只有长号手还在继续演奏。这是为你演奏的长号手。一大堆人开始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言表达着他们的惊愕并向前蜂拥过来。伊娃穿过不吉祥的嗡嗡声走过来,穿着惊艳的蓝色宴会礼服,戴着绿色珍珠宝石项链。记得我喊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或是同样保持尊严的一些话。E.并没有对我投怀送抱,用充满爱意的话爱抚我。她的第一乐章叫厌恶:“你搞什么名堂,弗罗比舍?”门厅里挂着一面镜子,看看它能不能弄清她是什么意思。我会自己离开的,但是你知道,我创作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放纵的小伙子。第二乐章,惊讶:“东特夫人说你已经回英格兰了。”情况越变越糟了。第三乐章,愤怒:“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儿,在……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向她保证她父母跟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全是谎话,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拦下我写给你的信?她说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但是“出于同情” 把它们都撕碎了。那时身子抖得厉害。我要求和她两个人私下里谈话。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一个外表潇洒的年轻小伙用胳膊揽着她,拦住我的路,用佛兰芒语以主人的口气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用法语告诉他他的爪子碰到了我爱的女孩,还说战争应该教会比利时人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时该躲开。伊娃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种亲密的举动,我现在明白了。听到了这个献殷勤的男人的名字,一个警告他不要打我的朋友嘟哝着说出的:格莱戈尔。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上来的嫉妒的泡泡现在有个名字了。我问伊娃这只吓人的哈巴狗是谁。“我的未婚夫,”她平静地说,“而且他不是比利时人。他是瑞士人。”你的什么?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我跟你说过他的,在塔楼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从瑞士回来以后我变得……比以前开心许多……我告诉了你,但是你后来却给我写来那些……让人感到丢脸的信。”决不是她的口误或我的笔误。未婚夫格莱戈尔。所有那些食人动物都在尽情享用着我的尊严。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激情燃烧的爱情?根本没这回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不知在哪里的长号手正在吹奏着跑调的《欢乐颂》。我使出最大的劲冲他大吼——喊破了喉咙——要么用贝多芬的那个调演奏要么干脆不演。问:“瑞士人?那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盛气凌人?”长号手又像煞有介事地开始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依旧跑调。E.的声音比绝对零度还要低一度:“我觉得你病了,罗伯特。你现在应该离开了。”瑞士未婚夫格莱戈尔和男仆一人抓住我一个肩膀迫使我穿过人群走回到门口。在很高的地方,我不经意看到了范·德·未特家两个戴着睡帽的小女儿,正在从楼梯井透过楼梯平台的栏杆往下看,像两个戴睡帽的小怪兽状的滴水嘴。我冲她们眨了眨眼。在我情敌可爱、长睫毛的眼睛里闪现出获胜的眼神,而且他还用不标准的英语说:“回到你的英格兰老家去!”很遗憾,这激起了那个不中用的弗罗斯特的怒火。就在被扔出门槛时,我像打橄榄球时那样一把抱住了格莱戈尔,铁了心要让那只沾沾自喜的凤头鹦鹉跟我一起出来。门厅里的极乐鸟们尖叫起来,狒狒咆哮着。我们冲下台阶,不,我们用力击打着,滑倒,咒骂着,狠狠揍着,撕扯着。格莱戈尔先是高声警告,然后就疼得叫起来——这正是复仇的医生开出的药方!石阶和冰冷的人行道让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一样。胳膊肘和屁股撞得也不轻,但至少并不只有我在布鲁日的傍晚给毁了。我大叫着,每喊一个字就踢一次他的肋骨,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被棍子打伤的脚踝跑了:“爱情是会伤人的!”。现在情绪好点了。甚至快记不起来E.长什么样子了。曾几何时,她的面容烙进了我愚蠢的眼睛,看她无处不在,看谁都像她。格莱戈尔的手指很漂亮,纤长又柔顺。弗朗茨·舒伯特在手上加重物导致手残废。他以为这会扩大他在琴键上控制的音域。虽然能写出雄伟的弦乐四重奏,但是他曾经有多么傻!相反,格莱戈尔天生拥有完美的手,但是却搞不清四分音符和钩针编织的区别。六七天之后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给忘了,噢,没全忘,它被压在我的钢琴乐谱纸下,而且创作太忙了,没把它找出来。季节性的寒冷天气,布鲁日一半的钟都被牢牢地冻住了。嗯,现在你知道关于伊娃的事了。这件事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是,哈哈,在空洞里回荡的是什么?是音乐,思科史密斯,让音乐在那里回荡,等着看吧。昨晚在火炉边泡了六个小时澡,中间根据《欢乐颂》为我的单簧管部分写了一曲包括一百零二个小节的葬礼进行曲。今天又来了一个造访者。自从闻名的德比赛马日以来还从来没像这样热闹过。中午被一阵友善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我喊道:“是谁啊?”“沃尔普兰科。”不记得这个人,但是当我打开门,站着那位爱好音乐的警察,那个以前借给我自行车的人。“我能进来吗?我想你此次来访是出于好意。 ”“当然如此,”我非常机智地回答说,“作为一位警察,这是很礼貌的。”我为他将一把椅子擦干净,想为他摇铃叫一杯茶,但是我的客人不要。无法掩饰看到一片狼藉似的惊讶。我解释说我付了小费给女服务员,让她不要来收拾。我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乐谱本。沃尔普兰科先生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为什么一个绅士在登记饭店时要用假名。我说这是继承我父亲的一种怪习惯,公众生活里的贵族想让他的私人生活有更多私人空间。我对自己的职业也当成秘密保守,这样我就不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被人要求弹琴了。拒绝总让人不快。V.(沃尔普兰科)好像对我的解释非常满意。“皇家饭店是远离家乡的一个奢侈的家。 ”他环视我的起居室,“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记录员能挣那么多钱。”承认了这个圆滑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的事实:埃尔斯和我分道扬镳了,还说我自己有一份单独的收入,这本来在仅仅十二个月之前就可以成为事实。“啊,一个骑自行车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他记性很好,不是吗?我也冲他笑笑,还不能算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还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住进皇家饭店的人。他终于切入正题了:“你已经在我们的城市结下了一个非常有势力的敌人,弗罗比舍先生。某个工厂主,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谁,他对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故向我的上级提起了控诉。他的秘书——实际上是我们小组里一位不错的大键琴手——认出了你的名字,于是把这件起诉转到了我的案头。所以我就来了。”费了好大劲儿让他相信那全是因为对一位年轻女士的爱慕引起的一出荒唐的误会。可爱的家伙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比头脑更容易激动。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们市里几个有地位的人所在银行的老板,这让我们感到很棘手。而且他一直让人讨厌地吵着要控告你殴打和人身侵犯。”谢谢沃尔普兰科先生对我的警告和办事机敏,并保证从现在起就保持更加低调。老天,还没那么简单。“弗罗比舍先生,你没觉得我们的城市在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吗?你不觉得地中海的气候能更好地激发你的灵感吗?”问他如果我保证七天之内,我的六重奏最终修改好后离开布鲁日的话,这位银行家的怒气会不会平息。V.认为可以,这样一项协议应该可以缓和一下局势。于是我以一个君子的名义保证会做必要的准备。公事淡完了,V.问他能不能先看一眼我的六重奏。给他看了单簧管的华彩段。开始的时候,他对它结构上诡异的特性不知所措,又花一个小时问了一些关于我半自创的记谱法和这支曲子里独特的泛音方面的问题。我们握手时,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给他寄一份正式出版的最后合奏乐谱,而且还说很遗憾他的公共角色难免会影响到他的私人角色。见他离开很难过。创作就是这么一场该死的让人孤独的病。所以你看,我必须好好利用最后的几天。不用为我担心,思科史密斯。我很好,忙得根本没空得忧郁症!街头上有一家小的水手酒店,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朋友(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有年轻水手进出),但是现在只有音乐对我才重要。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诚挚的,R.F.* * *布鲁日梅姆灵饭店1931年 12月 12日早晨四点一刻思科史密斯:今天早上五点我用V.A.的卢格尔手枪射穿上颚自杀。但是我看到了你,我至爱的朋友!你如此关心,我非常感动!昨天在塔楼的瞭望台上,日落时分。纯粹是碰巧你没有先看到我。我一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就看到一个靠在阳台上的男人的侧影,注视着大海——认出了你漂亮的华达呢大衣和独特的软毡帽。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能看到我缩在阴影里。你踱步走到北边——只要朝我的方向一转身就能发现我。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尽量多看看你——一分钟?——然后退回来,匆匆下了楼。别生气。非常感谢你不辞辛苦地来找我。你是搭“肯特女王”号来的吗?现在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我先看到你也并不完全是碰巧,并不是。世界是出皮影戏,一出歌剧,写在这些剧本里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要对我扮演的角色太生气了。别管我解释多少,你都理解不了。你是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你在拉瑟福德的那些朋友都说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非常确信他们的看法。但是你却不能理解一些基本原则。健康的人无法理解被掏空了的、不完整的人。你会竭力列出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们丢在维多利亚车站了。我偷偷从观景台跑回来,我不能让你因为没能劝阻我而责备你自己。别管怎样你可能还是会,但是思科史密斯,不要,不要那么固执。同样,希望你发现我离开皇家饭店的时候不要太失望。经理听说了沃尔普兰科先生来找我的消息。他说因为有太多的预订,不得不请我离开。胡扯,但是我接受了这种托词。那个讨厌的弗罗比舍想要发脾气,但是那个作曲家弗罗比舍为了完成六重奏,需要的是平静。全额付款——詹什付的最后一笔钱也全部花完了——用手提箱收拾了东西。漫无日的地在曲折的小巷里走着,穿过冰封的运河,最后碰到了这家看上去像是废弃了的旅舍,住在了楼梯下一个几乎容不下人的角落里。我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丑陋的“笑脸骑士”画像,丑得都不能偷出去卖了。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见那间破败的风车磨坊,我来布鲁日的第一个早上还在它的台阶上打过盹。就是同一间。想想真奇妙。我们一直在兜圈子。我清楚我看不到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了。总算有一次我是提前过的。失恋的、求救的,所有多愁善感的悲剧演员都是急吼吼地要自杀的傻瓜,像业余的乐队指挥一样,这让自杀背上了一个坏名声。真正的自杀是一种节奏均匀、训练有素、必然发生的事情。人们武断地说:“自杀是自私的行为。”像佩特这样的职业牧师更是把它说成是一种对生命的懦弱攻击。傻瓜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支持这样貌似有理的话:为了逃避各种谴责,为了让他的观众对他的道德品质有个好印象,为了发泄愤怒,或者仅仅因为他没有产生同情所需要经历的一些苦痛。自杀跟懦弱无关——它需要非常的勇气。日本人有正确的看法。不,自私的事情是仅仅为了省掉家人、朋友和敌人一点内省的工夫,让别人忍受无法容忍的生存方式。唯一的自私在于会强迫陌生人目睹一种难看的场面,让他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我会用几条毛巾做成一块厚厚的包头巾,用它减少开枪时的声音,还能吸血。我会在浴缸里自杀,这样就不会弄脏地毯。昨晚我在经理的私人办公室门下放了一封信——他明天早上八点会看到它——告诉他我生存状况的变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无辜的女服务员就不用遭受不愉快的受惊经历了。你看,我的确会为小人物着想。思科史密斯,不要让他们把我说成是为爱情自杀的,那太荒唐了。只是一时迷恋上了伊娃·克罗姆林克,但是我们两个都知道我短暂、幸福的人生中唯一的爱是谁。除了这封信和尤因的剩下的书之外,我已经安排好把一个文件夹送往你在皇家饭店的住处,里面是我完整的乐谱。用詹什的钱支付出版的费用,给随信所附的名单上的每个人都寄一本。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的家人得到任何一本原作。佩特会叹着气说“它又不是《英雄交响曲》(注:贝多芬的作品,又称《降 E大调第三交响曲》。),对吧”,然后会把它塞到一个抽屉里;但是它是无与伦比的作品:模仿斯克里亚宾(注:(1872-1915)俄国钢琴家、作曲家。)的《白弥撒》,斯特拉文斯基的迷失的足迹,更疯狂的德彪西使用的临时半音记号。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醒着的梦。再也写不出有它百分之一好的东西了。希望我这是在说大话,但是我没有。《云图六重奏》承载着我的生命,是我的生命,现在我是消散于大气中的烟花;但至少我曾经是烟花。人真是可恨的东西,宁愿成为音符也不愿做一根里面塞着半固体状东西的大管子,过上几十年就滴滴答答漏得再不能用了。卢格尔手枪就在这儿。还有十三分钟。感到了恐惧,很自然,但是我更加喜欢这种尾音了。跟艾德里安一样,一阵电流般的紧张感让我明白我要死去了。很自豪我能完成这件事。必然的事。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注:(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23年征服墨西哥。)会再次蹂躏特诺奇提特兰城(注:中世纪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活动中心,今天的墨西哥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我和你会再次在睡在科西嘉(注: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上的岛屿。)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再次失恋,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无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很久。一旦我的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从现在算起,十三年以后我们会再次在格雷欣相遇,再过十年我会回到这间房拿着同一把枪,写着同一封信,我决意要做的事和我的六重奏一样完美。如此美丽,必然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让我感到宽慰。触景伤情,唯有泪千行R.F.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加入我们。我很遗憾,左右舷的轮班都没有人敢冒大副之大不韪来参加仪式,但是我们不气馁,应该继续努力。拉斐尔在桅顶打断了我们的祈祷,高声喊道:“陆地!啊嗬——! ”我们早早结束了礼拜,冒着打湿衣服的飞溅浪花观看从摇晃的地平线浮现的陆地。“莱伊雅提,”罗德里克先生告诉我们,“社会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女预言者”号的龙骨再次驶过“奋进”号。库克船长亲自命名了这支航队)我问道我们是否会靠岸。罗德里克先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船长打算去拜访那里的一个教堂。 ”社会群岛越来越大。经过了三周充满了海上的昏暗和天空鲜艳的蓝色,我们的眼睛欣喜地看到遍布苔藓的山脉、闪耀的瀑布、覆盖着嘈杂的丛林。“女预言者”号离海底有十五拓深,可是海水如此清澈,彩虹色的珊瑚清晰可见。我和亨利都在想如何能够说服莫利纽克斯船长允许我们上岸,这时他就出现在甲板室,胡子修剪过,额前的头发还涂了油。船长一贯无视我们的存在,可这次他却面带小偷一样友善的微笑向我们走来。“尤因先生,古斯医生,你们愿不愿意在早上陪大副和我上岸到那边的岛上去?在北海岸的一个海湾,有处卫理公会教徒的定居地,他们管它叫‘拿撒勒(注:巴勒斯坦北部的一小城,相传为耶稣的故乡。)’。好奇的先生们可能会发现这个地方很有趣。”亨利很热情地接受了,我也没拒绝,尽管我很怀疑这个老浣熊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说定了。 ”船长说。一小时后,“女预言者”号拉锚移船进入伯利恒湾,这是个黑色沙子的小海湾,受拿撒勒角弯曲部位的保护,免受信风的侵袭。岸上是在水平线附近的支材上建起来的一片简陋的茅草屋,那些接受洗礼的印第安人住在这里(我猜的是对的)。在比这些房屋地势高点的地方是十几座由文明人的双手建造的木制建筑。再高些的,接近山顶的地方傲立着一座带有白色十字架标记的教堂。我们用的大点的划船放下去了。四个桨手是格恩西、本特内尔还有一对“束带蛇”。布若海夫先生戴上帽子,穿上马甲,看上去更适合在曼哈顿的客厅里穿,而非过海时。到岸前,除了浑身湿透,我们没遇到什么事故。但是我们——来自殖民者——唯一的信使是一条在金黄色茉莉花和朱红色喇叭花下,气喘吁吁的波利尼西亚狗。沿岸的棚屋和蜿蜒向上到教堂“主要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踪影。“二十个人,二十支火枪,”布若海夫先生评论说,“这个地方晚饭前就能成我们的了。令人遐想,是吧,先生?”莫利纽克斯船长命令桨手们在阴凉处等着,我们“去拜访帐房里的国王”。我怀疑船长最近的善意只是表面的,这点得到了证实:当他看到卖东西的商店被木板挡上的时候,发泄出咬牙切齿的咒骂。“可能,”荷兰人想了想说,“那些黑人并没有改变信仰,为了布丁把他们的牧师给吃了?”从教堂的塔楼传来一声钟声。船长拍了下额头:“真是瞎了眼,我在想什么呢?今天是安息日,天啊,这些信神的玩意儿还在他们的破教堂里学驴叫呢!”我们沿着曲折的路几乎爬着上了陡峭的山,我们这群人的速度因为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痛风病慢下来。(当我使劲地时候感到明显的喘不过来气。回想到在查塔姆时我的精神状态,我担心寄生虫是多么严重得破坏了我的体质)我们到达拿撒勒做礼拜的教堂时,人们刚刚聚集在一起。船长摘掉了他的帽子,用低沉的声音热情地说:“你好啊!我是乔纳森·莫利纽克斯,‘女预言者’号的船长。”他手一扫,指向了海湾里我们的船。“拿撒勒人”却没那么热情,男人们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女人和小孩都躲在扇子后面。“去叫郝劳克斯牧师过来”的喊声回荡在教堂深处,这时教堂的当地占领者蜂拥而出接见拜访者。我数了下,有六十个以上的成年男女,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白人,穿着他们最好最漂亮的衣服(可以从最近的两周航程远的服饰用品店里弄到)。黑人不加掩饰地好奇地看着我们。当地的女人们穿着得体,但是很多人患上了甲状腺肿。男孩子正用棕榈树叶做成的阳伞保护女主人白皙的皮肤免受太阳的烤晒,他们稍稍咧嘴笑了。一“排”有特权的波利尼西亚人穿着漂亮的棕色肩带,上面绣着白色的十字架,算是种制服。接着跳出一个炮弹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牧师袍表明了他的身份。“我,”主教说,“是贾尔斯·郝劳克斯,伯利恒湾的牧师和伦敦传教协会在莱伊雅提的代表。说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吧,先生们,简洁点。”莫利纽克斯船长接下去开始了他的介绍:布若海夫先生“来自荷兰改良主义教派”,亨利·古斯先生是“伦敦贵族阶层的医生,不久前是斐济传教团成员”,还有亚当·尤因先生,他是“代表美国公文和法律的公证人”。(这样我明白了这个无赖的把戏了!)“我们这些浪迹于南太平洋的虔诚的人久仰郝劳克斯牧师和伯利恒湾的名声。我们一直希望能在您的祭台前面庆祝安息日——”船长摆出一副可怜相看着教堂,“但是,唉!逆风耽搁了我们抵达的时间。不管怎样,但愿您这里的募款盘没被着吧?”郝劳克斯牧师仔细打量着我们的船长:“你率领的船员信奉上帝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