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光眼镜)接待室看起来没人,但我还是像突击队员一样爬过去,身子不能高过办公桌,然后再自己直起身——这决非易事。诺克斯办公室里的灯关着。我试了下门把手,好,开了。我溜了进去。从缝里射进来的光亮正好能让我看得见东西。我拿起话筒,拨了卡文迪什出版社的号码。我没能接通我的录音电话。“您无权拨打该电话号码。”放回电话听筒,检查一下号码,再试一次。心灰意冷。我做了最坏的设想,霍金斯兄弟一把大火把那个地方烧了,连电话都给烧化了。我又试了一次,无果。自从我中风之后,唯一能记起来的其他电话号码是我下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在电话铃让人紧张地响了五六声之后,乔治特,我的嫂子,以我熟悉的那种耍脾气不高兴的语调接了电话,老天爷,老天爷,我就知道。“已经过了睡觉时间了,阿斯顿。”“乔治特,是我,蒂姆。让丹尼接电话,好吗?”“阿斯顿?你怎么回事?”“我不是阿斯顿,乔治特!我是蒂姆!”“那让阿斯顿回来听电话!”“我不认识阿斯顿!听着,你必须让我跟丹尼通话。”“丹尼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乔治特连她的摇椅都没抓牢过,但是她听起来像是骑在彩虹上的牛仔。“你喝醉了?”“只在有一个好酒窖的漂亮酒吧间里我才会喝醉。我受不了在酒馆里喝。”“不,听着,我是蒂姆,你的小叔子!我必须跟登霍尔姆说话!”“你听起来像是蒂姆。蒂姆?是你吗?”“是的,乔治特,是我,而且如果这是个——”“你可太古怪了,自己哥哥的葬礼都不来。全家人都是这么想的。”天旋地转。“什么?”“我知道你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过,但我的意思 ——”我一下子瘫倒了。“乔治特,你刚才说丹尼死了。你说这个是认真的吗?”“我当然是认真的!你以为我疯了?该死!”“你再跟我说一遍。”我不禁失声,“丹尼——死了——吗?”“你觉得我会编造这样的谎话吗?”诺克斯护士的椅子因为背叛了主人和受到折磨而嘎吱嘎吱地叫着。“怎么会,乔治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怎么回事?”“你是谁?现在是半夜了!你到底是谁?阿斯顿,是你吗?”我喉咙哽咽了。“蒂姆。”“哦,你一直躲在哪块湿乎乎的石头下面藏着哪?”“喂,乔治特。丹尼怎么——”说出来尤其让人心痛,“过世的?”“给他的宝贝鲤鱼喂食的时候。我正在往脆饼干上抹嫩鸭肉酱做晚饭。我去叫丹尼的时候,他在池子里漂着,脸朝下。他可能在那儿已经待了大约一天了,我不是他的保姆,你要知道。迪克西跟他说过让他少吃盐,他家遗传中风。哎,别霸占着电话,让阿斯顿来听。”“听着,现在谁在那儿?和你一起?”“只有丹尼。”“但是丹尼死了!”“我知道!他在鱼池子里泡了足足有……几个星期了。我该怎么把他弄出来?听好了,蒂姆,行行好,给我带个大食品篮或者从福特纳姆和梅森食品店带些东西过来,好吗?我吃光了所有的饼干,所有的歌鸫把面包渣吃了,所以现在我除了鱼食和坎伯兰调味料以外,什么吃的也没了。阿斯顿自从把丹尼的艺术收藏品借去给他的估价师朋友看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而且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应该是好几个星期以前了。煤气公司的人也已经切断了供应,而且……”刺眼的光线照进我的眼睛。威瑟斯堵在门口:“又是你。 ”我一下子失去控制:“我哥哥死了!死了,你明白吗?一口气也没了!我嫂子疯了,而且她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是家庭紧急情况!如果你该死的身体里有根基督精神的骨头的话,你应该帮我解决这件该死的麻烦事!”亲爱的读者,威瑟斯看到的只是一个住院的歇斯底里的家伙在午夜之后打骚扰电话。我冲着电话喊道:“乔治特,听我说,我困在赫尔的一家该死的疯人院里了,叫奥罗拉之家,你听明白了吗?赫尔的奥罗拉之家,看在上帝的分上,随便让那儿的什么人来救——”一根肥硕的手指把我的电话挂断了。手指甲残缺不全还有淤伤。诺克斯护士用力敲打着早餐锣,宣告着战争开始:“朋友们,我们拥抱在怀里的是一个小偷。”集合起来的行尸走肉们顿时安静下来。一个像变干了的胡桃木一样的家伙使劲敲着勺子:“阿一拉伯人知道怎么处置他们。护士!在沙特就没有熟练的扒手,对吧?星期五的下午在停车场,砍掉!呃?呃?”“我们这里有匹害群之马。”我发誓,这又是格雷贤男子学校的那一套,六十年了,换汤不换药。“卡文迪什!”护士诺克斯的声音像个玩具哨子一样发抖,“起立!”那些半死不活等着验尸的人穿着发霉的花呢套装和暗色短上衣,他们把头都转向我。如果反应得像个受害者,我就能决定自己的判罚。很难再去关心那个了。我整晚眼都没合上过。丹尼死了。很可能变成了鲤鱼。“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女人,生活要分轻重缓急。御宝还完好地在伦敦塔里呢!我做的不过是打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如果奥罗拉之家有个网络咖啡屋,我很愿意发一封电子邮件!我不想吵醒任何人,所以我自作主张借用了电话。表示我最诚挚的歉意。我愿意付电话钱。”“哦,你本来就该付。居民们,我们该怎么对待‘害群之马’?”温德林·本丁克斯站起来,用手指着说:“你真不要脸! ”沃劳克·威廉是第二个附和的人:“你真不要脸! ”那些行尸走肉中会察言观色看得懂形势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加入进来。“真不要脸!真不要脸!真不要脸!”米克斯先生像赫伯特·冯·卡拉扬(注:(1908-1989)奥地利著名指挥家。)一样指挥着这场大合唱。我倒了杯茶,但是一把木尺把我手里的杯子打掉了。诺克斯护士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做了亏心事,还胆敢转移视线!”大合唱戛然而止,除了一两个散兵游勇。我的指关节嘎嘣作响。愤怒和痛苦像打坐时敲的木鱼槌一样让我急中生智:“我怀疑好心的威瑟斯先生没告诉你,但是我哥哥登霍尔姆死了。是的,完全断气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自己打电话问。真的,我求你打个电话给他吧。我的嫂子情况也不妙,而且需要有人帮她安排葬礼的事情。”“你闯进我的办公室里之前,你是怎么知道你哥哥已经死了?”狡猾的两面派纳尔逊。她的十字架的小玩意让我灵机一动:“圣彼得。”大坏蛋皱起眉来。“他怎么了?”“在梦里他告诉我说登霍尔姆最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给你嫂子打电话,’他说,‘她需要你的帮助。’我告诉他使用电话违反奥罗拉之家的规定,但是圣彼得让我放心,因为诺克斯护士是个敬畏上帝的天主教徒,她不会觉得这样的解释好笑。”公爵竟被这通胡言乱语给镇住了。(“了解你的敌人”比“了解你自己”还重要)诺克斯快速考虑着几个可能:我是不是个怪人;喜欢妄想,并无大碍;实用政治主义(注:从实用而不是从道义或意识形态考虑出发的政治。)者还是真的梦到圣彼得了?“我们奥罗拉之家的规定是为了大家好。”该巩固我的胜利的时候了:“那真是太对了。”“我要跟主谈谈。在这段时间里——”她对饭厅的人宣布,“卡文迪什要接受察看,这件事决不能就此算完。”小胜之后我在休息室打单人纸牌(是纸牌游戏,不是耐心的美德,决不是(注:英文中单人纸牌游戏和耐心是同一个词“patience”。)))。自从我和 X女士在廷塔杰尔(注:坐落在英国大西洋沿岸的村庄。)小村度过的那个运气不佳的蜜月之后,我还再没玩过这东西。(那地方就是个地下饮食店。到处是破烂的市建住房和卖神香的商店)我平生第一次看清单人纸牌的一个设计缺陷:结果不是在打牌的过程中决定的,而是游戏甚至还没开始,在洗牌的时候就决定了。那多没意思!关键是它能让你分心。可分心也让人高兴不起来。登霍尔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但我还在奥罗拉之家。我给自己设想了一个新的最糟糕的情况:出于好心或者恶意,登霍尔姆通过他的一个秘密但不安全的账户建立了定期支付委托,支付我住在奥罗拉之家的费用。登霍尔姆死了。我逃离霍金斯兄弟的事高度保密,所以没人知道我在这儿。定期支付委托比它的制定者活得都长。莱瑟姆夫人告诉警察最后一次见到我时,我正要去见放高利贷的人。侦探们推测我当时被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贷款人拒绝了,然后乘上了一辆“欧洲之星”。所以,六个星期了,没人找我,连霍金斯兄弟都不找了。厄尼和维朗尼卡来到我桌子前。“我用过那部电话查板球赛的比分。”厄尼心情不好,“现在晚上它要被锁起来了。”“红桃 J上面放黑桃10,”维朗尼卡建议说,“别担心,厄尼。”厄尼没理她。“诺克斯会给你用私刑的,你要知道。”“她能干什么?拿走我的麦片?”“她会往你的食物里面加迷药!就像上次。”“你究竟在说什么啊?”“记得上次你反对她的时候吗?”“什么时候?”“就是有个早上你正合时宜地中风那次。”“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中风是……被人设计的?”厄尼摆出一副十分生气的“醒醒,快醒醒”的脸色。“噢,少胡说!我父亲死于中风,我兄弟很可能也死于中风。如果你非得发表你对事实的看法,说你自己的吧,厄尼斯特(注:“厄尼”的全称。),但是别把维朗尼卡和我扯进来。 ”厄尼怒目圆睁。(保护神啊,把亮度调低点吧)“是啊。你觉得你很聪明,但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让人讨厌、自以为是的南方佬!”“一个讨厌的人,别管是谁,总比一个没志气的人强。 ”我知道我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我没志气?我?你敢再那样说我一次吗,说啊。”“没志气。”(噢,执迷不悟的魔鬼!为什么我会让你为我代言?)“我是这样想的。监狱外的真实世界让你害怕,所以才对它感到绝望。看见别人逃跑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因为那和你的临死之地的口味不一样。这是为什么你现在大发脾气的原因。”厄尼的火气被彻底点着了:“我在哪儿死用不着你指手画脚,蒂莫西·卡文迪什! ”(一个苏格兰人能把一个无比正派的名字变成一个用头撞击的动作)“你连一个中心花园都逃不出去!”“如果你也有一个傻瓜看不懂的计划,说来我们听听。”维朗尼卡试图调停:“好啦,你们! ”厄尼血直往上涌:“傻瓜是不是能懂要看他到底有多傻。”“那可真是有趣的说教。”我的挖苦让我也讨厌,“你在苏格兰肯定是个天才。”“不,在苏格兰,天才是一不小心把自己困在养老院的英格兰人。”维朗尼卡把散落的牌聚拢起来:“你们俩有谁知道钟表纸牌(注:一种单人纸牌游戏玩法。)?你得把牌点加起来等于 15才行。 ”“我们要走了,维朗尼卡。”厄尼咆哮着说。“不,”我站起来厉声说道,“我走。”我是为了自己好,我不想逼维朗尼卡在我们之间选择。我发誓在我接到道歉之前不再去锅炉房。所以那天下午我就没去,还有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我都没去。整个圣诞周,厄尼都不正眼看我。维朗尼卡路过的时候冲我露出抱歉的微笑,但是她的忠诚也显而易见。事后再看,我真是昏了头了。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因为自己郁郁寡欢而破坏我唯一的友谊!我一直是个天生郁郁寡欢的人,这就很说明问题。闷闷不乐的人因为寂寞容易勾起幻想。幻想着在西二十三街的切尔西饭店,敲响某扇门。门开了,希拉里·V·哈什小姐见到我非常开心,她身上的长睡衣非常宽松,她像凯莉·米洛(注:上世纪八十年代红遍歌坛的澳洲玉女歌手。)般纯洁但是又像“罗宾孙夫人”乐队成员那样具有母狼般的野性。“我飞遍了全世界到处找你。”我说。她从迷你酒吧里为我倒了一杯威士忌。“成熟。丰润。酒不醉人人自醉。”接着那个淘气健壮的女人拉我到她凌乱的床边,在那儿我探寻着永恒青春的源泉。《半衰期》的第二部分就放在床上面的架子上。我漂浮在高潮过后的死海之上,看着手稿,希拉里在冲澡。第二部分比第一部分还好,但是主人会教他的新助手怎么把它写成超凡脱俗的作品。希拉里把这部小说献给我,赢得普利策奖,在接受颁奖的致辞中表白说她的一切都归功于她的经纪人兼朋友、而且很多方面都像她父亲的那个人。甜蜜的幻想。饮鸩止渴。奥罗拉之家的圣诞前夜冷冷清清。我出来闲逛(通过交换得来的穿过温德林·本丁克斯办公室出来的特许),到大门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我紧紧抓住铁门,从铁栏间望过去。(神啊,这真是现实的讽刺。《卡萨布兰卡》(注:1943年好莱坞电影。片中,在纳粹统治下,若从欧洲逃往美国,必须绕道摩洛哥城市卡萨布兰卡,这使这座城市的情势异常紧张。))我的视线在沼泽地上游移,停留在一堆坟冢上,一处废弃的羊圈里,盘旋在一座终于屈服,带上了德鲁伊教风格的诺尔曼式教堂的上空,跳到一座发电厂,掠过染黑了的丹麦人海来到汉伯桥(注:坐落于英格兰赫尔的全球第四大单索吊桥。),跟着一架军用飞机飞越波纹状的田野。可怜的英格兰,她的土地上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岁月在这里向内生长着,像我的脚指甲。监视探头对着我照。它真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我考虑结束和厄尼·布莱克史密斯之间的不愉快,即使仅仅是为了听维朗尼卡客气地说声圣诞节快乐。算了。让他们两个都去死吧。“鲁尼牧师!”他一个手里端着雪利酒,我把一只甜馅饼塞到他的另一只手里。圣诞树后面,恍若仙世的灯光把我们的面色都映成了粉红色。“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是什么请求啊,卡文迪什先生?”他是个一点都没有喜剧色彩的牧师。鲁尼牧师是个职业牧师,和曾经与我在赫里福德较量过的一个逃税的威尔士图画设计师简直一模一样,但是那是题外话了。“我想请您帮我寄一张圣诞卡,牧师。”“就这事儿啊?你请诺克斯护士帮忙的话,她肯定帮你办了吧?”看来那个母夜叉也把他买通了。“诺克斯护士和我在与外界通信方面的意见不是很一致。”“圣诞节为我们在彼此间架起沟通的桥梁提供了个绝佳的机会。”“圣诞节是个绝佳的机会,让打盹儿的狗继续打盹儿,牧师。但是我真的很想让我嫂子知道在我们的主生日时我挂念着她。诺克斯护士可能已经跟你提起过我亲爱的哥哥去世的事了吧?”“无比悲痛。”他的确清楚圣彼得的事,“我很难过。 ”我从夹克的口袋里抽出卡片。“我写的是寄给‘照料者’,不过是为了确保她能明白我的圣诞问候。她头脑——”我轻轻地敲敲脑袋, “不太正常,说这个我很难过。放这儿,让我把它放进你的法袍的兜里……”他扭动着身子,但是我逼他就范了。“我真是太幸运了,牧师,有我能信得过的朋友。谢谢您,衷心地谢谢您。”简单,有效,神不知鬼不觉,蒂莫西·卡文迪什,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新年到来之前,奥罗拉之家醒来就会发现我已经像佐罗一样脱身了。厄休拉引诱我到她的衣橱里:“你一天也没变老,蒂莫,这个弯弯曲曲的家伙也跟以前一样!”她淡黄褐色的毛蹭着我的纳尼亚世界里那么长的街灯柱和卫生球……但是接下来,跟以前一样,我醒了,身上肿胀的附件和冗长的附录一样受欢迎、大有裨益。六点整。供热系统布置得像是约翰·凯吉(注:美国作曲家、作家与摄影家,亦为前卫派音乐家。)风格的作品,很前卫。脚指头关节处的冻疮火辣辣地疼。我想着过去的圣诞节,数目要比还没过的圣诞节多得多。我还得忍受多少个早晨?“勇敢点,TC(注:蒂莫西·卡文迪什,下同。)。一列疾驰的邮政列车正在把你的信带往南方的伦敦老家。它一旦受到撞击就会释放出集束炸弹般的影响,惊动警察、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和经由海逸市场老地址转交的莱瑟姆夫人。很快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我想象中描绘着为了庆祝我重获自由收到的那些迟到的圣诞节礼物。雪茄、上等威士忌、打一分钟九毛钱的电话、跟玛菲特小姐(注:原为一首儿歌里的人物,指年轻姑娘。)调情。为什么到此为止?带着《男人帮》和“队长伟哥”到泰国重新再战?我看到壁炉架上挂着一只变形的毛袜。我关灯的时候它并没挂在那儿。谁会偷偷进来却不把我弄醒?厄尼宣布圣诞节期间休战?还能是谁?好人老厄尼!我穿着法兰绒睡裤高兴地浑身发抖,把袜子拿下来,带着它回到床上。它很轻。我把它从里朝外翻过来,碎纸片像雪片一样飞出来。我的笔迹,我的字,我的词!我的信!我的救赎也被撕碎了。我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咬碎了钢牙,捶打着床垫,把手腕都弄伤了。该死的鲁尼牧师该下地狱。诺克斯护士,那条偏执的母狗!她在我睡着的时候,像死神一样盯着我!去他妈的圣诞快乐,卡文迪什先生!我屈服了。十五世纪晚期的动词,古法语叫 succomer,拉丁语叫 succumbere,但它是一项人类生活状况中的基本需要,对我特别如此。我屈服于愚蠢的照管服务。我屈从于礼物上的小卡片:“新朋友祝卡文迪什先生——未来度过更多奥罗拉之家的圣诞火礼拜式(注:圣诞期间一种给儿童慈善组织捐款的礼拜式。)!”我屈从于我的礼物:印着世界奇景的一页有两个月的日历(里面没有写死期)。我屈从于橡胶一样的火鸡肉、人造的填料和苦味球芽甘蓝,屈从于放不响的鞭炮(一定不能引发心脏病,那对生意可不好)、侏儒戴的纸王冠、大话连篇、无伤大雅的笑话(酒吧服务生:“要点什么?”骷髅:“请来一杯啤酒和一个拖把。”)。我屈从于特别为了圣诞节加了点暴力成分的肥皂剧特别节目,还有奎尼的地府之言。小便回来的路上,我碰到诺克斯护士,又屈从于她充满胜利感的“节日快乐,卡文迪什先生”。BBC二台的一个历史节目那天下午正在播放 1919年伊普尔(注:比利时西南边陲小镇,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之一。)的一些老镜头。曾经繁荣的城镇变为人间地狱,这样的嘲讽是我自己灵魂的真实写照。我年轻的时候只看到过三四次快乐岛,然后它们就消失在雾霭、沮丧、冷锋、霉运和逆潮中……我误以为那就是成年的含义,以为他们是我生命航程中一个不变的特征,我疏忽了,没有记下它们的经度、纬度和入口。愚蠢至极的年轻人。为了得到一幅描绘永远持续的难以言表之物,永恒不变的地图,现在的我有什么东西不愿放弃?这就像是要获得一幅云图。我挨到了节礼日(注:圣诞节次日,人们之间按风俗互赠匣装节礼。),因为我太难过了,连上吊都干不了。我撒谎。我等到了节礼日是因为我懦弱得连上吊的勇气都没有,午饭是一份火鸡肉汤(加脆滨豆),只有在寻找迪尔德丽(那个不男不女的机器人)忘了放在哪儿的手机时才让气氛活跃了一点儿。还魂的僵尸们享受着猜想的乐趣:它可能在什么地方(沙发下面),它很可能不在什么地方(圣诞树上),还有它不可能在什么地方(伯金夫人床上的便盆里)。而我自己正在像一条懊悔的小狗,叩响锅炉房的门。厄尼站在铺着洗衣机零件的报纸上:“看是哪个稀客来了。”“节礼日快乐,卡文迪什先生——”维朗尼卡笑容可掬,戴着一顶罗曼诺夫(1613至1917年的俄罗斯统治家族。)式的皮帽。她大腿上支着一本厚厚的诗歌集。“进来,快请进。 ”“有一两天了。”我少说了日子,感觉很尴尬。“我知道!”米克斯先生大声说, “我知道!”厄尼还是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呃……我能进来吗,厄尼?”他先是扬起下巴,然后又往下降了几度,表示那对他无所谓。他又把锅炉拆了,满是油腻的胖手握着很小的银色螺钉。他没让我感到安心。“厄尼,”我终于说,“前两天的事很抱歉。”“哦。”“如果你不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我会疯掉的。”他把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零件拆开:“哦。”米克斯先生的身子晃来晃去。“那……你怎么想?”他在一包肥料上坐了下来:“哦,别这么窝囊。 ”我想法兰克福书展结束后我还从来没笑过。我的脸都疼了。维朗尼卡正了正那顶风情万种的帽子:“跟他说说我们的收费,厄尼斯特。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你们收多少钱?”厄尼让我一直等着他把最后一把螺丝刀也放进他的工具袋:“我和维朗尼卡决定继续到新的地界去历险,”他冲着大门的方向点点头,“到北方去。我有个老朋友会照顾我们。呃,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不知道那样做结果如何,但是那又怎么样?“好,好的。我愿意。”“那就说定了。行动在两天后开始。”“这么快?你已经有计划了?”苏格兰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拧开热水瓶盖,往盖子里倒了一杯味道很重的红茶:“哦,可以这么说吧。”厄尼的计划是一个高风险的多米诺骨牌连锁效应。“每个逃跑策略,”他上起课来,“一定要比你的看守要更加聪明。”计划是高明,但是不要说鲁莽,如果任何一张骨牌没有引起下一张的倒下,随即而来的暴露就会招致可怕的后果,特别是厄尼关于强制下药的毛骨悚然的说法是真的话,那更可怕。搁以前,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同意这个计划。对朋友愿意再次跟我讲话的感激,和逃出奥罗拉之家(活着)的急切之情战胜了我天生的审慎,我只能这么说了。选中 12月 28日是因为厄尼听迪尔德丽说贾德夫人会在赫尔跟她的外甥女们一起看哑剧。“情报基础。”厄尼敲敲鼻子(注:表示保密的动作。)。我倒是宁愿威瑟斯或是悍妇诺克斯不在场,但是威瑟斯八月才会离开这儿到罗宾汉海湾探望他的妈妈,而且厄尼觉得贾德夫人是我们的看守中头脑最冷静的人,所以也是最危险的。行动日。我在行尸走肉们十点钟被赶上床睡觉前半个小时到厄尼的房间报到。“如果你觉得你应付不过来,现在是退出的最后机会。”狡猾的苏格兰人对我说。“我这辈子还从没有在任何事情上退缩过。”我回答道,坏牙里吐出的是谎言。厄尼把通风机卸下来,从里面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迪尔德丽的手机。“你的嗓音最优雅, ”他在分配任务的时候跟我说过,“要活命就在电话里胡说一通。 ”我按下了约翰斯·霍切奇斯的电话号码,号码是几个月前厄尼从霍切奇斯夫人的电话号码本上搞到的。接电话的声音还睡意蒙眬:“什么事儿?”“啊,好了,霍切奇斯先生吗?”“是我。你是?”读者,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康伟医生,奥罗拉之家的。我是来接替阿普伍德医生的。 ”“上帝,我妈妈出什么事了吗?”“恐怕是,霍切奇斯先生。你一定要坚强些。我认为她可能挺不过明天早上。”“哦!哦?”一个女人的背景音在追问:“是谁?约翰斯?”“上帝啊!真的吗?”“是真的。”“但是,怎么……她怎么了?”“严重的胸膜炎。”“胸膜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