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22

但是你的灵魂会怎么样?我问。先知们不相信有灵魂存在。但是如果什么都没留下,死亡岂不是冰冷得可怕?是啊——她有些笑出声了,但不是微笑,不是——我们的事实就冰冷得可怕。就是在那一刻我为她感到难过。院长说,灵魂穿越时空,就像云层穿越人世间的天空。无论东方西方,星美无处不在,凡是地图上的地方星美都在,地图边上也在,边上的边上还在。星星亮起来了,我值第一班岗,但我知道麦克尼姆没睡着,没有,她在毯子下面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后来她干脆不睡了,坐在我边上看月光照亮的瀑布。一些问题像蚊子一样折磨着我。今晚山谷人和先知的文明之火都被吹灭了,我说道,那不是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麦克尼姆认为那不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那说明人多的比人少的强大。多年以来智慧让我们更强大,就像当初在斜坡池塘,那把枪让我更强大一样,但是如果对方人手众多,那样的优势有一天也会被抵消。那么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那两个词背后真正的含义是什么?野蛮人没有法律,我说,但是文明人有。意思比这更深刻。野蛮人总是满足他当前的需要。他饿了就吃,恼了就杀人。他起了兽欲,就去奸淫妇女。欲望是他的主人,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杀人”他就去杀人,就像长着獠牙的野兽。对,科纳人就那样。现在文明人也有同样的需要,但他看得更远。他会只吃掉一半现有的食物,对,但是种下另一半,这样明天他就不会再挨饿了。如果他生气了,他会停下来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下次就不会再生气了。他有性欲的时候,呃,因为他也有需要尊重的姐妹和女儿,所以他也会尊重朋友的姐妹和女儿。欲望是他的奴隶,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不要”,他就不会做,不会。那,我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是这样,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不是根据部落、信仰或者山脉的不同而决定的,不,每个人两者兼而有之,是的。前辈们有神的智慧,但是卑鄙小人的凶残最终导致了陷落。我认识的一些野蛮人的身体里跳动着一颗美丽的文明人的心脏。或许还有些科纳人同样如此。不能以他们整个部落来下结论,但是谁知道将来有一天会怎样?将来有一天。“将来有一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只希望的跳蚤。是啊,我记得麦克尼姆说,但是跳蚤不容易消灭。我朋友终于睡着了,月亮女神照亮了她肩胛骨下方一块非常奇异的胎记。它像是只很小的手,是的,一个头上分出六股带子形状的东西,暗色的皮肤衬得它很苍白。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我用毯子把它盖上,免得她着凉。蜿蜒的毛卡溪奔腾着冲下黑暗的毛卡峡谷,是啊,它只养育着整个山谷中的五六户人家,因为那里并不适宜居住,也没有夏天。毛卡人不养羊,所以山路上到处长满了匍匐茎和荆棘丛,如果你不加倍小心,眼球都可能被扯出来,而且马行进也很困难。即使躲在麦克尼姆后面,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我已经被刮得很惨了。山谷上方最后一户人家,也是我们去的第一户是圣·星美的家,那家主人是一个叫西尔维斯特里的独眼,种芋头和燕麦。碎嘴子认为他太喜欢自己的那么多女儿,人都不正常了,还因为他不分摊下议院的开销,说他坏话。院子里凌乱地挂着洗好的衣服,女儿们已经被抓走了,但是西尔维斯特里哪儿也没去,他被砍下的头高高地挂在柱子上,正看着我们骑马走过去。他在那儿已经待了有些时间了,瞧,都长蛆了。我们上前的时候看到一只胖老鼠急吼吼地爬上柱子,一口咬穿了一个眼球。是啊,这个长胡子的魔鬼,把尖尖的鼻子转向我。你好啊,扎克里,你难道不觉得现在的西尔维斯特里比以前更潇洒了吗?但我没理睬它。烟囱顶帽突然传来像鸡叫一样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你瞧,我还以为那是一声打响埋伏的呐喊呢。但是我们似乎还有选择:不再骑马,而是像蜘蛛一样爬过碎石遍布的山脊去波罗陆山谷,或者冒着撞到完成袭击收尾任务时迷路的科纳人之风险,沿着毛卡山路到海边。越来越少的时间能让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还是待在马上,你看,我中午之前要到达“扎染布的手指”,那儿离西尔维斯特里家还有十英里。我们没赶得上去蓝科尔家,还有“最后的鳟鱼”那儿。你看,我们也不事先侦察了。来自科哈拉山的一阵大雨绕过我们往山谷下去了。尽管我们看到了在长着刀子一样的手指的棕榈树下有新鲜的科纳人脚印,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遭遇埋伏而到达了海边。那天大海可不是风平浪静的小池塘,不,但如果划桨技术高超的话,战船也不会过于颠簸。科纳人低沉的海螺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传来,让我十分不安。从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没遵守第二条占卜,我没有必要夺走那条性命,我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岩石遍布的海滩一直延伸到美杜莎悬崖,我们得穿过香蕉林往内陆方向走,到波罗陆山路,它会引领我们走出最北面的山谷,到“无人之地”,最后到达“扎染布的手指”。小路在两块黑色的大石头之间挤过去,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口哨,更像是人吹的而不是鸟叫。麦克尼姆把手伸进斗篷,但是她还没摸到那块胫骨模样的东西,两边已经分别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科纳人哨兵跳到了石头上。就是那四个家伙,就在几寸远的地方用箭在弦上的弩瞄准了我们的脑袋。透过橡胶树,我看到有一整队该死的科纳人!一顶帐篷周围坐着一打骑兵甚至更多。我意识到我们就要完了,一切都结束了。通关口令。骑兵!一个哨兵叫道。这个是谁,士兵,怎么回事?另一个家伙把弩抵在我的胸口。让一个山谷男孩的屁股弄脏了一批科纳人的好马?你的将军是谁,骑兵?我吓死了,而且我清楚自己看上去也是这样。麦克尼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怒吼,她透过头盔看着那四个家伙,突然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鸟儿都给吓飞了,她的口音被震怒的嗓音盖住了。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废物,跟一个将军说话胆敢如此放肆!只要我发令,我的奴隶的屁股可以弄脏任何地方!我的将军是谁?我的将军就是我,你们这些该死的脑子进水的玩意儿!马上给我从那块石头上闪开,把你们的队长找来,否则我以战神的名义发誓,我会剥了你的皮,然后钉到最近的那棵黄蜂树上去!真是个铤而走险、出其不意的计划,对。麦克尼姆虚张声势的胜利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可一小会儿差不多也够了。两个哨兵面色煞白,放下了他们的弩,然后跳到我们的小路上。还有两个消失在回去的路上。嘶!嘶!我们面前的两个科纳人再也没站起来,麦克尼姆突然用后脚跟踢了一下马,我们的马嘶叫着,用后腿直立起来,然后一下蹿了出去,我失去了平衡。星美的双手扶住我,让我坐在马鞍上,是的,如果不是她的手还会是谁的?我们身后的叫喊声站住!还有吹海螺的声音乱作一团,马儿在飞奔,我刚低头躲过一根大树枝,嘶嘶——哐——第一支箭就射中了它,接着我左边的小腿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就在这儿。我那时不由一惊,既难受又镇静,就好比你的身体明白有个地方伤得太厉害,不容易治好的感觉一样。瞧,我把裤子卷起来,你能看到箭头射进去形成的那个伤疤……嗯,当时看上去很疼,比看上去还要疼。后来我们骑马往波罗陆山路往山下跑,一路上路面崎岖不平,但速度比在一个滚桶里滚还要快。要保持平衡很难,但我也顾不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只知道把麦克尼姆的腰抓得很紧,尽量用我的右腿配合马的节奏,否则我会被直接扔下来,对,而且没时间再把我弄上马,科纳人和能刺穿骨头的箭会追上我们。小路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擦着头皮才能过去的丛林隧道,来到前辈们在波罗陆河入海口上修建的那座桥,这座桥是山谷北部边界的标志。我们离这座桥只差不过一百步,那时候太阳也从云层里出来了,我往前一看,只见桥上破旧的木板在燃烧,呈现出明亮的金色,而生锈的桥栏杆上则蒙着一层灰暗的青铜色。疼痛松动了我记忆的闸门,对,第三个占卜: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我无法在疾驰的马上向麦克尼姆解释,于是我冲她的耳朵喊道,我中箭了!她勒住马,离桥还有一码远。哪里?左边的小腿,我告诉她。麦克尼姆非常不安地往后看了看。还没有什么追赶者的迹象,于是她翻身下马,查看我的伤口。她碰了碰我的伤口,我顿时疼得叫起来。现在箭柄还插在伤口里,对,我们得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再——波罗陆小路上,前来复仇的清脆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时候我告诉她,我们不能过桥。什么?她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扎克里,你是说那座桥不安全吗?据我所知,这桥足够结实,乔纳斯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北边掏海鸥蛋。“最后的鳟鱼”那儿的麦克奥利弗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推着手推车过桥去捕猎海豹。可是灵牌坊的梦不会说谎,从来没有,而且院长还让我记住这些预示我将来某个特别时刻的占卜,现在就是那个时刻。我是说,星美不让我过桥。恐惧让麦克尼姆学会了挖苦,你看,她不过也是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星美知不知道我们后面尾随着一大群愤怒的科纳人?入海口处的波罗陆河很宽,我告诉她,所以它不深,水流也不湍急。山路恰巧在桥前面我们所在的地方分岔了,对,而且一条通往下面的一段路,从那里我们可以蹚过河。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科纳人就看见我们了。哎,麦克尼姆相信了我的胡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相信了,很快清澈冰冷的波罗陆海水就漫上来了,麻木了我的伤口,但是马踩在遍布鹅卵石的河床上却打滑得厉害。啪嗒啪嗒,三个科纳人骑着马上了桥,看见了我们,箭呼啸着在我们身边划过,一支,两支,第三支射在水面上,水花溅到我们身上。又有三个科纳人赶上了第一拨的三个,不停地射箭,他们啪嗒啪嗒地骑马,要过波罗陆桥到另外一边拦截我们。我绝望了,不停骂自己,我当时想,是啊,这下我们肯定要像肥鸟一样被射死了。你们知道用扁斧砍倒一棵树做木材时的情况吗?砍完最后一下的那种声音,木头的尖叫声,还有它倒下去的时候整根树干缓慢的呻吟声?那就是我听到的。你看,一两个人推着手推车安静地过桥是一回事,但是一匹疾驰的马又是另一回事,而六到八个骑着装甲战马的科纳人就太多了。那座桥塌了,好像它是用吐沫和草盖起来的一样,对,桥栏杆扯断了,木板裂了,磨损的缆绳也砰的一声断了。这下摔得可不轻。波罗陆桥有十五人高,或者更高。马摔下来,肚皮朝上打着滚,骑马的人被马镫什么的挂住了,正如我说的,波罗陆河不是一个可以安全地接住他们,然后让他们再浮起来的深池子,不,河里满是大石头,有圆的也有尖的,让他们摔得不轻,摔得很惨。没有一个科纳人能再站起来,没有,只有两三匹可怜的马躺在那儿扭动着蹬着腿,来不及叫兽医了,不行了。好了,我的故事现在基本到此为止了。麦克尼姆和我蹚过河到了对岸,尽管再也没有什么山谷文明可拯救了,我还是向星美祈祷并表示感谢,感谢她救了我最后一命。我猜其他的科纳骑兵当时忙于处理被杀死的和淹死的家伙,没空来追我们了,是的。我们穿过了荒凉的沙丘地带,终于顺利来到了“扎染布的手指”。还没有战船在那儿等着,但我们下了马,然后麦克尼姆用她的智慧照料我那条被箭射伤的小腿。当她把箭杆拔出来时,疼痛传遍我的全身,使我神志不清,说实话,我都没看到茂伊的战船和多菲塞特正在驶来。我的朋友要做个选择,对,你看,要么她把我弄到那艘船上去,要么把我丢在大岛上,走也走不动,什么也做不了,而且从那里骑马到科纳人的地盘路程也不远。好了,我在这儿给你们讲故事,所以你们也知道麦克尼姆的选择是什么,对她的选择有时我挺遗憾的,是啊,有时我也不遗憾。穿过海峡的一半时,我的新部落里桨手们的船歌让我醒了过来。麦克尼姆正在给我更换被血染红的绷带,她已经给我用了智者的药,让我的疼痛麻木了很多。我从那艘船上的甲板上看着飘移不定的云彩。穿过时空的灵魂就像穿过天空的云彩,尽管一片云彩的形状、颜色和大小都不会一成不变,它还是一块云彩,灵魂也是如此。谁知道云彩是从哪里吹来的或者灵魂明天会化身成谁?只有东西方无处不在的星美、指南针还有地图,对,只有云图。多菲塞特看到我的眼睛睁开了,指给我看大岛,在东南方向的蓝色大海中的一片紫色,莫纳克亚山埋起了它的头,像个害羞的新娘。是啊,我的整个世界和整个生命都变小了,小得能放进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圈里。* * *我的老爸扎克里是个古怪的人,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也不否认这一点了。哦,老爸的大多数故事都只不过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在他上年纪犯糊涂的时候,他甚至还认为那个叫麦克尼姆的先知就是他非常热爱的星美,是的,他认定了就是,他说胎记和彗星什么的让他全明白了。我信不信他讲的科纳人和他逃离大岛的故事?我觉得,大多数故事只有一点点是真的,有些故事里有一些内容是真的,有几个故事很多都是真的。呃,老爸死了以后,我和姐姐翻他的东西,我发现了他故事里提到的那个叫“记录仪”的银蛋,正如老爸故事里讲的,如果你在手里暖暖这只蛋,一位漂亮的幽灵般的女孩就会出现在空中,然后用前辈的语言说话,那些话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懂,永远也不会懂。它的智慧对你们没用,因为它既不能杀死科纳海盗也不能用来填饱肚子,但是黄昏时分,我的亲戚和兄弟会唤醒这个幽灵女孩,只是为了看她悬浮在空中,闪闪发光。她很漂亮,她让小家伙们感到很惊奇,她轻柔的说话声能安抚我们的孩子们。坐下等会儿。*伸出你的双手。*瞧。星美-451的记录仪那任海柱是谁,如果他不是他说的身份?我对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联盟会。海柱说:“是的,我为此深感光荣。 ”希利,那个学生,已经极其焦躁不安。海柱说,我要么相信他要么几分钟后被打死。我点头同意:我选择相信他。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撒了谎——为什么这个时候相信他呢?你怎么确定他不是在诱拐你。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的决定出于性格。我只能希望时间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抛弃了古代的卡文迪什,任其听天由命,开始为自己的命运逃亡:沿着走廊,穿过消防门,尽量避开灯光和人群。海柱把我抱下楼梯,不让我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地下二层,张先生正在一辆普通的福特里等着。没有时间寒暄了。汽车刺耳地尖叫着开动,加速通过了地道和空旷的停车场。张先生看了一眼他的索尼,报告说斜坡似乎还能使用。海柱命令他去那里,接着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切掉了左手食指尖,挖出一个很小的金属球,把它扔出了车窗。然后命令我也把灵魂戒指扔掉。希利也挖出了自己的灵魂球。联盟会的人真的会把他们的永久灵魂珠挖出来?我一直以为那是个都市传说……不然抵抗运动怎么可能逃脱统一部的追捕?如果不取出来,经过红绿灯的时候都有可能被探测出来。那辆福特转过一个斜坡,一阵密集的磷酸火焰击中了车窗;车内顿时飞满了碎玻璃;金属板在呻吟;福特刮过墙壁;一下子尖叫着停住了。我蜷缩一团,听到了柯尔特的声音。福特尖叫加速启动并加速,一个身体被砰的一声撞飞了。有人在哭叫,声音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希利从前排坐椅中冒出了头。海柱把柯尔特抵住他的头,扣动了扳机。什么?他自己的手下?为什么?统一部的达姆弹合成了甘多沙剂和清醒剂。甘多沙剂是一种毒药,让人产生极度痛苦,那样他就会尖叫,暴露自己的位置;清醒剂可以防止他痛得失去知觉。希利倒在座椅上,形成了胎儿的姿势。任海柱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研究生,他的变化如此彻底,我甚至怀疑,以前的他是否只是我的错觉。风雨灌了进来。张先生高速开入一条垃圾窄巷,只比福特宽一点,撕裂了一根根排水管。开到校内环路的时候,他慢了下来。前面是闪着红蓝灯光的学校大门。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吹打着树枝,上面的探照灯不时掠过路上的车辆,喇叭不知道在给谁发着断断续续的命令。张先生警告我们抓稳,关掉引擎,猛地拐下马路。福特跳跃着,车顶撞了我的头,海柱过来把我卡在了身下。福特逐渐加速,超重,然后失重。最后跌落的一震开启了一段关于黑暗、惯性和重力的记忆——被困在另一辆福特的记忆。那是哪儿?是谁?竹子被裂开,金属被撕断,我的肋骨撞在车内的地板上。最后,一切都安静了。那辆福特一动不动。紧接着,我听到昆虫的歌声,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随后传来急促的低声说话,声音越来越近。我被压在海柱的下面。他动了,呻吟着。我擦伤了,但是没有骨折。一束炫目的亮光照在我眼睛上。外面有个声音嘶嘶地说:“任中校?”张先生先回答了:“把门弄开。 ”几双手把我们抬了出去。希利的尸体留在了那里。我瞥见了一张张焦急的脸、刚毅的脸、睡眠严重不足的脸,都是联盟会的人。我被抬进一间混凝土小屋,从一个地道口放了下去。“别担心,”海柱告诉我,“我就在这里。”我的手抓着生锈的梯级,膝盖刮过一段地道。地道不长,进了一个机修车间,更多的人手过来抬我,把我放进一辆漂亮的双人福特。我听见了更多命令的发布,接着海柱一弓身上了车,发动了引擎。张先生再次消失了。前面,车库门被飞快地拉开了。之后,我记得是温柔的雨,郊区的小街,然后是堵塞的高速公路。周围的福特内有孤独的上班族、约会的恋人、一家数口,有的平静,有的吵闹。海柱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冷:“如果我被达姆弹擦伤,立即打死我,就像我对希利那样。”我无法回答。“你肯定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星美。我请你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如果我们现在被抓住,相信我,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今晚会很忙。首先,我们要去一下厚岩洞。”您知道那一带吗,档案员?哪怕我看一眼那个次人类的贫民窟,部里都会开除我。但是,为了记录,请描述一下。厚岩洞是一个迷宫一样的有毒地区:低矮扭曲、摇摇欲坠的危房,廉价客栈,当铺,毒品吧,妓院。在旧的首尔中转站东南面,覆盖了大约五平方英里的区域。街道窄得无法开进福特;巷子里散发着垃圾和污水的恶臭。粪便清运公司都不会靠近那个地区。海柱把车留在一个车库里,告诫我一定要把头遮住:在这儿偷走的克隆人经过拙劣的手术可以提供服务以后,最终都会卖到妓院。两旁的门洞里坐着垂头弯腰的纯种人。由于长期暴露于城市灼人的雨里,皮肤都红肿着。一个男孩趴在地上,舔着水坑里的水。“患脑炎或铅肺的移民。”海柱告诉我,“医院会慢慢消耗他们灵魂戒指里的钱,直到只够打一针安乐死,或是,只够到厚岩洞的车票。这些可怜的家伙选错了地方。我不明白移民们为什么要逃离生产区,来过如此肮脏悲惨的生活。海柱列举的原因有疟疾、洪水、干旱、流氓植物基因、寄生虫、被逐渐蚕食的死地以及天生的想要改善孩子生活的欲望。人贩子们保证说“十二都”遍地是黄金,移民们非常愿意相信这样的话;真相不会走漏,因为人贩子一直是单向活动。海柱牵着我避开一直喵喵叫着的双头鼠:“它们会咬人。 ”我问,为什么“主体”会容忍这一切发生在它的第二大城市。海柱回答说,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化学厕所,悄悄地分解不被需要的人体废料,但是决非不为人知。像厚岩洞这样的贫民窟刺激着下层人:“工作,花钱,工作。否则,你也会沦落到这里。”此外,为了满足那些厌倦了高尚地区的上层人,企业家们利用法律真空,建立了可以变态地寻欢作乐的地区。这样,通过缴税、行贿,厚岩洞也可以存在下去。每周一次,医药公司给垂死的次人类开设诊所,让他们用可能还有的健康器官换取一管安乐死剂。有机食品公司跟这个城市订了一份利润可观的合同,每天会派一队免疫基因重组过的克隆人——像抗灾人那样——及时清扫尸体,以免苍蝇滋生。这时,海柱叫我别出声,我们到了。准确地说,是哪里?我说不准:厚岩洞不是一个整齐分格、逐个编号的地区。那是一间有屋檐的麻将馆,门梁很高,用来挡住雨水,但是,如果再看到那幢房子,我怀疑我还能不能认出来。海柱在加固过的门上敲了敲。窥视孔闪了一下,门闩发出咔嗒的声音,一个看门的开了门。他的盔甲上沾了深色的污渍,手里的铁棍似乎要置人死地;他咕哝着要我们等着玛拉克娜。我很好奇他的护颈里面有没有一个克隆人的项圈。门内是条走廊,烟雾缭绕,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走廊两侧是纸屏风做成的墙。我听见麻将牌的声音,闻到脚的味道,看着穿着古怪的纯种人服务员端着托盘上饮料。他们的表情带着屈辱,可每次一拉开屏风,就会变成少女般的欣喜。我学着海柱,脱下在小巷里弄脏的耐克。“啊。如果不是坏消息,你是不会来这儿的。”一个人从天花板上的窗口跟我们说。她的嘴唇纹路密布,眼睛弯如新月,声音粗哑刺耳;我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重组或变异的结果。她装饰着宝石的手指抓着窗口边缘。海柱称玛拉克娜为夫人。他告诉她,一个细胞癌变了,梅菲已被逮捕,希利中了达姆弹死了。的确,不可能更糟了。玛拉克娜的双裂舌舒卷了一两下,问道,癌症扩散到了什么程度。海柱回答,他正是来解答这个问题的。这个地方的夫人叫我们立即去会客厅。会客厅?一个拐角上的房间,在喧闹的厨房和一堵假墙后面,点着一盏暗淡的灯。一杯猩红的酸橙汁摆在一个铸铁火盆的边缘,火盆看起来比这幢房子还要旧,也许跟这座城市一样老。我们在地板上已经磨损的坐垫上坐下。海柱呷了一口饮料,让我脱下帽子。木板制成的天花板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嘎吱作响。一个窗口啪地打开,露出了玛拉克娜的脸。看到我这个星美,她毫不惊讶。接下来,那个古老的火盆发出极为现代的电路的嗡嗡声。一个散发着微光,折射出宁静的球体慢慢扩大,直到充满整个会客厅,同时消除了厨房的噪音。最后,火盆上方一盏带花斑的灯渐渐变成了一条鲤鱼。一条鲤鱼?是的,鱼,鲤鱼。一条神秘的、黄白花纹的、有菌斑的、长着胡须的、半米长的鲤鱼。它尾巴懒洋洋地一晃,朝我游了过来。随着它的移动,荷花的根茎朝两边分开。它年迈的眼睛盯着我;侧鳍泛起阵阵涟漪。它往下沉了几厘米,读取我的项圈,我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在念我的名字。透过黑黢黢的水下空气,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海柱。“看到你还活着,我十分感激。”那个三维影像电子声音很有教养,但却模糊而且不太连贯,“能见到你,我深感荣幸。我是联盟会的安高·阿比斯。”他为耍视觉花招道歉;由于统一部在彻底搜查所有无线电波,所以必须要伪装。我回答说我明白。安高·阿比斯保证说,我很快就会明白更多东西。他转向海柱:“任中校。 ”海柱鞠了一躬,汇报说他杀死了希利。阿比斯说,他已经知道了,海柱的痛苦无药可解;但杀死希利的是统一部,海柱只是救了他的兄弟,让他免受死在监狱的屈辱。然后,老人激励海柱不要让希利白白牺牲,接着又通报了几则消息:已经有六个细胞受损,还有十二个被暴露。“好消息”是梅菲董事在神经折磨开始前就自杀了。安高·阿比斯命令海柱带我从西一号门离开首尔,在护送队保护之下前往北方的营地,认真思考给他的建议。鲤鱼转了一圈,消失在会客厅,接着又从我胸口出现。“星美,你对朋友的选择是明智的。我们一起改变公司文明,变它个翻天覆地!”他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那个球体缩回了火盆,会客厅恢复了原样。那条鲤鱼变成了一道光线,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不见。没有灵魂球,海柱打算怎么离开城市?过了几分钟,一个灵魂球植入师就被领了进来。个子矮小,相貌毫无特点。他检查了海柱裂开的食指,流露着职业性的不屑。他用镊子从携带的凝胶盒里取出一个极小的蛋,把它嵌入了新鲜的组织里,往表面喷了皮。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可以授予持有它的人所有的消费权,还能让其余的人只能遭受奴役,我感到既荒唐又厌恶。“你的名字叫表玉均。”植入师告诉海柱,还说无论哪一台索尼都可以下载新身份的假档案。他转向我,取出一把激光钳。它可以切割钢铁,却不会伤到活体组织,他安慰我说。他先切断了我的项圈。我听到滴答一声,取下的时候觉得有点痒,然后它就在我手心了。档案员,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握着自己的脐带。“现在取出皮下条形码。”他在我的喉咙涂了点麻醉剂,提醒我说这次会有点疼,但是器械上的抑制器能防止条形码接触空气发生爆炸。“真聪明。”海柱看着说。“当然聪明。”植入师回击说,“我自己设计的。讨厌的是,我没法申请专利。”他让海柱拿着布作好准备;喉咙传来被锯齿割伤的剧痛。海柱用布给我止住血,植入师给我看了星美-451的旧身份:夹在镊子上的一块微芯片。他保证,他会亲自小心处理它。他在我的伤口喷了治疗剂.还贴了一块肉色的胶布。“接下来,”他继续说,“要进行的犯罪太独特了,连罪名都没有。给克隆人灵魂。我的天才会有什么回报呢?隆重的欢迎仪式?诺贝尔奖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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