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13

雨伞拿下车,连忙上车把它们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肌肉似乎在我睡觉时萎缩退化了。车窗外,一个长得像莫迪利亚尼(注:(1884-1920)意大利画家。)的意大利人驾着一辆行李车驶过。这是个什么鬼地方?“Yurrin Hulpal。”莫迪利亚尼答道。阿拉伯语?我的大脑做出了以下猜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一辆停靠在艾德斯特劳普站的“欧洲之星”,一路昏睡到了伊斯坦布尔。我现在昏头昏脑,根本找不到北。我需要看到一个明确的标志牌,英文的。欢迎来到赫尔。谢天谢地,我的旅程即将结束。上次我到这个很靠北的地方是什么时候?从没来过。我倒吸了口冷气,把想要呕吐的冲动扼杀掉——没错,蒂姆,咽下去。胃的翻江倒海让我想起了引起不适的画面,拉斯特法里教徒的雪茄闪现在我面前。车站被装修成全黑色。转弯时,我看到了两个夜光钟面挂在出口上方,但它们显示的时间根本不一致,还不如没有呢。门口也没有检票员检查我付了过高金额的车票,我觉得上当了。一出站口,就看到一名汽车驾驶员在那踅来踅去,沿路缘缓慢行驶想要寻找娼妓;一扇玻璃窗反了一下光,街角酒吧传来的音乐时断时续。“有零钱吗?”有人问我,没有,然后开始要,不给,然后就骂起来了。一只可怜的小狗裹在毯子里,它主人的鼻子、眉毛和嘴唇都钉着大大小小的金属环,我怀疑一块强电磁铁会马上将他的脸撕成碎片。如果要穿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这种人该怎么办呢?“有零钱吗?”他看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戴帽子的孱弱的老家伙,独处异乡,人生地不熟。小狗突然跳起来,像是嗅到了我的脆弱。一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管理员拉着我的胳膊肘,带我加入了等待出租车的队列。我乘坐的出租车似乎一直在转着一个永远转不完的弯。一名歌手在电台上扯着嗓子却又漫不经心地唱着:消逝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回来。(岂有此理——那还不成了雅各布斯笔下的猴爪!)司机的头和他的肩膀比起来大得太不像话,准是患了“象人症”,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还裹着缠头巾。他贬低着他的常客们:“他们总是说:‘我敢打赌你不是来自寒冷地区的人,对吧?’然后我总是说:‘大错特错,伙计。你显然没有在二月份的时候去过曼彻斯特。’”“你应该知道去奥罗拉公寓的路吧?”我问他。这个印度锡克教徒说:“你看,我们已经到了。”狭窄的私人车道延伸到一幢华丽的爱德华式住宅前,住宅的大小目前尚不能判断。“曾浩、斯刘、英邦琴。”“那些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他看着我,满脸不解,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正好——十六——英镑钱。 ”“啊。好的。”我的钱包不在裤袋里,也不在上衣口袋里。也不在衬衫口袋里。我再摸摸裤袋,还是没有。残酷的事实掴了我一耳光。“他妈的抢钱啊!”“我不喜欢估算里程价格。所以在出租车里安了计价器。”“不,你不明白,我的钱包被偷走了。”“哦,现在我明白了。”太好了,他明白了,“我再明白不过了!”印度次大陆的怒火在暗处熊熊燃烧,“你在想,这个吃咖喱的家伙明白警察会站在谁那边。 ”“胡说八道!”我开口辩驳,“你看,我有硬币,零钱,是的,很多零钱……全在这呢,是的,感谢上帝!太好了,我想这些应该够付车费了……”他数着手里的钢镚儿:“小费呢?”“收下吧。”我倾其所有,把全部“榴霰弹片”塞进他的另一只手里,急匆匆地下了车,却不巧跌进了一条沟里。通过一个事故受难者的视角,我看到了他开着出租车疾驰而去,这样倒叙我在格林尼治遭遇的抢劫案实在是让人讨厌。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不是英格索尔手表,不是淤伤,也不是震惊,而是,我,一个曾经在亚丁击败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的男人,在那群女孩的眼里,却是……上了年纪、老朽不堪。我当时没有按老人的方式行动——循规蹈矩,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然后表现得惊慌失措——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够的挑衅。我艰难地爬上路面,走到富丽堂皇的玻璃门前。接待处如圣杯般闪着熠熠金光。我敲了敲门,一名足以出演舞台音乐剧《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女子朝我微笑。我突然觉得有人挥舞着魔杖,说:“卡文迪什,您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弗洛伦斯开门让我进去:“欢迎下榻奥罗拉公寓,卡文迪什先生!”“噢,谢谢你。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难以言表。”一个天使的化身。“最重要的是您现在已经安全抵达这里了。 ”“你看,现在我有个小小的财政困窘。你知道,在我到这的路上——”“现在您只需要去睡个好觉。所有事都会办妥的。您只需在这签个字,我就带您去看房间。您的房间很不错,舒适又安静,还可以俯瞰整个花园。您一定会喜欢的。”我感激得热泪盈眶,跟着她走进我的避难所。这家旅馆非常现代化,一尘不染,寂静的走廊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我嗅到了童年的香味,却想不起来是哪一种,只有一点印象,它来自沿着遍布树林的山坡到贝德福德郡的路上。我的房间简约质朴,床单清新干净,毛巾静静地挂在烘干架上。“您一切都还满意吧,卡文迪什先生?”“满意之至,亲爱的。”“那就祝您做个好梦喽。”我知道我肯定会睡得很香。我快快地冲一下凉,服了治疗神经过敏的药,洗漱完毕。我的床虽然坚硬,但它和塔希提岛的海滩一样让人舒适自在。被霍金斯兄弟恐吓的余悸早已抛诸脑后,我免受惩罚安然逃脱了,丹尼,最最亲爱的登霍尔姆,会为我埋单。兄弟患难见真情啊。塞壬(注:来源自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在神话中的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面鸟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 则成为她的腹中餐。)在棉花糖枕头里呼唤着我。明天上午,一切将重新开始,焕然一新。下一回合,我会尽力把一切都做好。“在上午”,命运女神总喜欢在这三个小字上设陷阱捉弄人。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竟发现一名头发内鬈的中年女子,她像个四处觅购便宜货的人,正在洗劫我的个人财物。“你在我的房间里搞什么名堂,你这头鬼鬼祟祟的疣猪?”我一半咆哮一半喘息地质问她。这个女飞贼丝毫没有罪恶感地放下我的夹克:“因为你是新来的,我才没有让你吃肥皂粉。这一次是黄牌警告。我在奥罗拉公寓容不得任何攻击性的语言。任何人都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从来不讲吓人的空话。卡文迪什先生。你给我记好了。”强盗竟然因为抢劫对象讲脏话而大加谴责!“我他妈的就喜欢这么跟你说话,你这个不要脸的臭贼!让我吃肥皂粉?我倒看看你准备如何下手!我要把旅馆保安叫来!我要报警!你想因为我说脏话而惩罚我,那我也指控你私闯宿舍外加入室盗窃!”她走到我床边,啪,重重地在我脸上打了一拳。震惊的我一下子倒回在枕头上。“一个令人失望的见面礼。我是诺克斯女士。再惹恼我的话你会后悔的。”难道这里就是那种变态的性虐待旅馆吗?还是说,一个疯女人从旅馆登记簿那得知了我的身份,然后闯进了我的房间?“这里禁止吸烟。我将没收这些雪茄。玩打火机对你来说很危险。说,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我的钥匙。“钥匙啊。你说会是什么?”“让钥匙去散散步吧!我们把这些钥匙交给贾德女士保管吧,好吗?”“给别人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你打了我!还想抢劫我!天杀的,这是什么旅馆啊,竟然雇个小偷来当客房服务员?”这个疯女人把她的战利品塞进盗贼专用袋里:“你还有什么贵重物品要我帮忙保管吗?”“把我的东西留下!快点!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说到做到!”“我偏不。八点整供应早餐。鸡蛋吐司。迟了就没了。”她一走我就穿好了衣服,四处找电话。没找到。匆匆冲了个凉之后——我的浴室是为残疾人设计的,弧形边缘上都装着扶手——我冲到接待处,执意讨回公道。不知怎么搞的,我变得有些跛。茫然不知所措。沿墙排列着椅子的走廊里播放着轻快的巴洛克音乐。一个脏兮兮的矮子抓住我的手,给我看他手中的一罐榛子酱:“如果你想把它带回家,我绝对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去。”“你认错人了。”我甩开他的手,穿过用餐区,在那里,客人们排排坐着,服务员从厨房里把碗碟端出端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最年轻的客人也是七十好几的人。最老的客人绝对不止三百岁。难道现在是返校后的那一周吗?我承认。亲爱的读者,你可能在前面就猜到了。奥罗拉公寓不是旅馆,而是养老院。我的哥哥真不是东西!竟然跟我开这种玩笑!贾德女士和她搽了玉兰油的微笑脸庞在接待处恭候着各位来宾。“您好,卡文迪什先生。今天上午感觉好点了吗?”“你好。没有。发生了一个荒谬的误会。”“真的吗?”“这肯定是真的。昨晚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以为奥罗拉公寓是一家旅馆。你知道,是我哥哥预订的房间。但是……呃,他只是跟我恶作剧。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昨天,在艾德斯特劳普,一名拉斯特法里教徒给我吸了一口他那险恶的雪茄,我哥哥的卑鄙伎俩才会‘得逞’,而且,卖火车票给我的蠢双胞胎也让我够戗。但是你要知道,现在还有一个会使你更加焦头烂额的问题——有个叫诺克斯的疯婊子正在冒充女服务员,在奥罗拉公寓里到处乱跑。她八成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这个疯子,我要对她提起诉讼。她偷走了我的钥匙!要是是在普吉岛的潮人酒吧,这很正常,但是,这是在赫尔的养老院,你说会怎么样?你知道,如果我是一个督察的话,你们肯定得马上关门。”贾德女士的微笑突然僵住了。“我想把我的钥匙拿回来。”她逼我的,“马上。”“奥罗拉公寓现在就是您的家了,卡文迪什先生。您的签名已经授权我们为您提供标准服务。我不希望你再用这种腔调指控我姐姐。”“标准?签名?姐姐?”“昨晚您签署的监管合同。您的入住文件。”“不,不,不。我签的是旅馆登记簿!没关系,那只是书面的东西罢了。早餐后我就得去办事了。早饭前就这么办,我身上全是你们提供的衣服和被褥的味道!我的天啊,都可以在宴会上讲故事了。真想把我哥哥勒死。顺便开账单给他。我坚持要把钥匙拿回来。而且你最好打电话给我叫辆出租车。”“我们大部分的客人在第一个上午都会丧失勇气,想打退堂鼓。”“我勇气十足,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没有——”“卡文迪什先生,您为什么不先用早餐呢,再——”“钥匙!”“我们有您的书面许可,有权把您的贵重物品存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那我只好找你们头儿去说了。”“经理就是我姐姐。诺克斯护士。”“诺克斯?经理?”“诺克斯护士。”“那我就去找理事会,或是这里的业主。”“我就是。”“你看。”这堪比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经历。“你违反了该死的……《反监禁法》,或是相关的什么法。”“您再怒发冲冠,再大发雷霆,奥罗拉公寓也不吃这一套。”“把电话给我。我要叫警察。”“奥罗拉公寓的居住者不可以——”“我才不是什么狗屁居住者!要是你不还我钥匙,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会带着一名怒气冲冲的执法官过来。”我用力推门,但它重重地弹了回来。该死的安全锁。我越过走廊去开那边的防火门。锁住了。我不顾贾德女士的百般阻挠和抗议,用小锤子狠命地向脱钩砸去,门开了,我自由了。该死的,寒风那个吹啊,我的脸像被铁铲拍打着!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爱蓄须,爱喝板蓝根,爱吃高脂肪食物了。我故作镇定,走在弯弯曲曲的行车道上,路边的杜鹃花被虫子咬得不像话。我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不能跑,不能跑。七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跑过步。我正走到一个割草机儿旁边,这是种奇妙的玩意。突然有个身穿场地管理员工作服,像耶·格林·尼切特的多毛巨人冷不丁从地里冒出来。他正用血淋淋的手剥掉刺猬身上的刺。“出去啊?”“没错!我要到活人世界去。”我信步走开,脚下的落叶化作泥土。植物就是这样,化作春泥更护花,自产自销。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这条路是如何迂回到餐厅裙房的。这个弯转得不好。住在奥罗拉公寓的老不死们透过玻璃墙看着我。 “《绿色食品》里吃的是人!”我嘲笑着他们呆滞的目光说,“里面的食物全是人肉做的! ”他们满脸疑惑——天啊,我的部落只剩下我一个了。其中一个老人轻敲窗户,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转过身,一个食人魔把我拦腰抱起,扛在他肩上。他每走一步,我就被挤出一口喘息。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化肥的恶臭:“我要做的差事比这强多了……”“那你就去做啊!”我徒劳地挣扎着,试图让他的脖子动弹不得,但我发现这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我动用我的超能语言来牵制这个坏蛋:“你这个粗俗不堪的肉墩子,野性十足的无赖!这是侵犯人身!这是非法拘禁!”他把我熊抱得更紧了,想要以此堵住我的嘴巴,情急之下我咬了他的耳朵。战略失误。我的裤子被他用力从腰间拽了下来——他要鸡奸我吗?接下来他做的事比这还恶心。他把我放在割草机上,一只手把我往下摁,另一只手拿着一根藤条使劲抽我。疼痛从我那双瘦骨嶙峋的长腿传遍全身,一下,两下,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上帝,疼~~~啊!我大呼小叫,吵嚷个不停,然后唏嘘着哀求他住手。啪!啪!啪!诺克斯护士终于令这个巨人停了下来。我的臀部好像在被两只巨型黄蜂螫了一般疼!这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外面已经容不下你了。奥罗拉公寓就是你现在的归宿。你到底听没听进去?还是想请威瑟斯先生帮你重温旧梦?”“让她去死吧,”我的精神警告着,“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她希望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的神经尖叫着,“不然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没吃早饭就被押送回房。我想象着报复、诉讼和酷刑,然后开始仔细查看这间单人牢房。门,从外面锁上了,没有锁孔;窗口只有六英寸;蛋品包装纸盒的纤维制成了这里的结实床单,下面还垫着塑料布;扶手椅,脏得该洗的座套;灰扑扑的地毯;“易擦”墙纸;“组合式”浴室:肥皂、洗发水、法兰绒毛巾。没有窗户。一张小屋的照片,下面写着:“有钱能买到房子,但买不到需要用心经营的家。”越狱希望:眇呼小哉。不过,我知道禁闭不会持续到中午,某个出口必将打开。管理层定会发现自己铸下大错,然后来向我负荆请罪,诚恳地道歉之后,再炒掉惹是生非的诺克斯,并恳求我收下损失赔偿。或者,登霍尔姆意识到他的恶作剧产生了反效果,所以赶来让他们把我给放出去。或者,会计发现没人帮我付钱,所以把我撵走。再或者,莱瑟姆女士去报了案,我失踪的消息将在警讯节目《罪案侦查》上播报,警方马上就会追查到我的下落。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门开了。我做好不接受道歉的准备,然后攻其要害。一名美貌不再的妇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她大概有七十岁,八十岁,或者八十五岁,哎,那么老的人,年龄都难以让人判断。后面还跟着个驼背走狗,穿着运动衫。“早上好。”妇人发话了。我站在那儿,并没有让我的访客坐下。“恕我不能同意。”“我是温德林·本丁克斯。”“不要怪我。”她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这——”她指的是那位走狗,“是戈登·沃劳克·威廉。你怎么不坐呢?我们是居委会的负责人。”“见到你们很高兴,但是,因为我不是——”“我本来打算在您用早餐时再作自我介绍,但今天上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们未能保护您。”“既成事实,覆水难收了,卡文迪什,”戈登·沃劳克·威廉粗声粗气地说,“没人会再提及此事的,老兄,这你尽可放心。”威尔士口音,对,他准是个威尔士人。本丁克斯女士把身体往前倾了倾:“但您要明白,卡文迪什先生:请别在这捣乱。 ”“那就把我赶走吧!我求你了!”“奥罗拉公寓不会驱逐任何人。”假仁假义的母牛像煞有介事地说,“但是,如果您的行为举止有些过激的话,我们会考虑给您用药。”不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我和一个蠢材一起看过《飞越疯人院》,她是个富裕的寡居女诗人,我曾一边读她的作品集《任性诗集》一边做注解,唉,我并没觉得她有一开始说的那样孤寂地过着守寡生活。“你看,我敢肯定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士。 ”我这口是心非的话得到了默认。“所以,请看清楚我的口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把奥罗拉公寓当成了旅馆。”“啊,这我们知道,卡文迪什!”温德林·本丁克斯点了点头。“不,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一开始,每个人都会闷闷不乐,但很快你就会发现,你的亲人以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行事,不亦乐乎。”“我所有的亲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还有的在 BBC工作,除了我那位胡闹的哥哥!”你看到了,对吗,亲爱的读者?我现在被困在了这个精神病院里,像是在拍一部低成本的劣质电影。我越是咆哮发火越是反应激烈,越证明我就应该待在这里。“这里会是你从未住过的上乘旅馆,老兄! ”他的牙齿又黑又黄,跟饼干的颜色差不多,让人恶心。如果他是一匹马,肯定卖不出去。“这里的服务堪比五星级酒店,看看您受到的待遇吧。提供膳食,不用自己洗衣服。还有很多活动,从编织到门球,应有尽有。您不会收到令人费解的账单,家里的年轻人不会偷偷驾着您的汽车去兜风。美好时光尽在奥罗拉公寓!您只要遵守条例,别再和诺克斯护士发生冲突就好。她其实一点也不残酷凶悍。”“‘无限的权力掌握在有限的人手里就会导致残忍暴政。 ’”沃劳克·威廉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地说什么天方夜谭。“前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说的。 ”“对于我和马乔里来说,位于雪墩国家公园东侧的贝兹考德风景区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看看这里!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我和您感同身受。只和一个人说过话,呃,本丁克斯女士,那时我成天绷着个脸,还牢骚满腹,是不是?”“那时,沃劳克·威廉先生就是个非常讨人嫌的家伙!”“但我现在无忧无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知道吗?”本丁克斯女士微微一笑,酷似活生生的笑面夜叉:“我们来这里帮您重树航向。据我所知,您从事的是出版物经营业务。真可悲——”她拍拍头,接着又说,“伯金女士写居委会会议记录的能力大不如前了。这对您来说,可绝对是个加入我们的大好机会!”“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做我的出版工作!你们看看,我哪里像该在这里的人啊?”难以容忍的沉默。“哦,给我滚出去!”“真令人失望。”本丁克斯女士望着落满树叶的草坪,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蚯蚓粪。“奥罗拉公寓从现在起就是您要待的地方,卡文迪什先生。”她敲了一下门。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了门,让折磨我的人走了出去,又砰地一声把门在我面前关上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裤子拉链竟然都没拉上,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都前门大开。看看你的未来,年轻的卡文迪什。你可以选择不申请入会,但是年老会把你吞噬。你现在已经无法跟上世界的步伐。岁月的流逝会让你皮肤松弛,骨质疏松,头发花白,记忆衰退,你的皮肤会变得昏黄暗淡、毫无生机,蓝色的静脉几乎显现不出。只有在白天,你才敢冒险出门,周末和学生放假时都会闭门不出。语言的能力也会慢慢消失,说话变得语无伦次。无论你是去乘坐自动扶梯,还是走在主干道路上或超市走道里,人们会纷纷把你超过。美女对你视而不见。就连商店安保也不会注意你。推销员只会把你当成升降轮椅或欺诈性保险政策的推销对象。只有婴儿、猫,还有吸毒成瘾者会承认你的存在。所以,大好时光,不可等闲度过。还没等你开始害怕的时候,你会站在护理院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想,你是个外星人,并把自己锁在柜子里,足足两个星期。一个看不出性别的“机器人”端来了午餐。我并没有要羞辱它的意思,但我真的分不出他或她到底是男是女。它似乎留着小胡子,胸部却微微凸起。我想把它击倒在地,让它不省人事,再来个史蒂夫·麦奎因式的猛冲,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但我手无寸铁,只有一块肥皂,也没有把它捆起来的东西,我的皮带当然不能算。午餐是快凉的羊排。马铃薯就像淀粉做的手榴弹。胡萝卜罐头令人作呕,因为胡萝卜本来就很难吃。“嘿,”我开始乞求这个机器人,“至少给我送些法国第戎的老牌芥末吧。”它好像没有会意。“我要粗粮,或者中等粗的。我不难伺候。”它转身要走。“等一等!你——说——呃……英语吗?”它已经走远了。只剩下我的晚餐在那盯得我直发窘。我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曾试图大声呼救,逃离这荒唐的地方,但那些已经在这住惯了的人就不会这么做。奴隶主就喜欢在众人面前修理偶有反抗的出头鸟。我读过的所有监狱题材的小说,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到布莱恩·肯南的《罪恶摇篮》,再到《饱以老拳》,在其中,只有通过讨价还价才能得到权利,并且越精明权利越多。犯人的无理抵抗只会让监禁者施加更残酷的禁锢措施。现在是托词横行的时代。我早该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去寻求解决我最终赔偿的办法。我早该对那个黑脸诺克斯以礼相待。不过,正当我拿着塑料叉子使劲戳冷豌豆时,我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曾经的世界戛然而止。星美-451的记录仪我代表我的部门,感谢你接受最后的采访。请记住,这不是盘问,也不是审判。关于真相,你的陈述是唯一的版本,别人的叙述都无关紧要。真相只有一个,各种“版本”的真相都不是真相。……很好。通常,为了让公司国将来的历史学家了解背景,我会先让犯人回顾他们最早的记忆。克隆人没有最早的记忆,档案员。在宋记,每二十四小时为一个周期,每个周期都一模一样。那来说说这个“周期”吧?好的。早上四点三十分,服务员在空气中的清醒剂的作用下醒来,然后宿舍里的黄灯亮起。在厕所和蒸汽机中待上一分钟,我们穿上干净的制服,排队进入饭店。监工和助理把我们集合在老爹的基座周围做晨祷,背诵六条守则,然后我们敬爱的标志人出现,发布训诫。五点钟,我们操作收银中心的各台机器,等待电梯送来新一天的第一批顾客。接下来的十九个小时,我们迎接顾客,输入订单,送菜,推销饮料,添加调味品,抹桌子,把垃圾装箱。清洁完毕后,做晚祷,然后回宿舍,服用速扑。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你们没有休息时间?只有纯种人才有“休息”的权利,档案员。对克隆人来说,休息就是盗窃时间。到零点的宵禁为止,我们必须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到宋记的服务和致富当中。服务员,我是说没有升级的服务员,从来都不对大厅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吗?还是说你们认为你们的餐馆就是整个宇宙?噢,我们智力还没有劣等到不知道外界的存在。要知道,在晨祷时,宋老爹会给我们看乐园和夏威夷的照片,广告片也会展示餐馆外面的世界。而且,我们知道客人和食品都来自外界。不过,我们确实很少对地上的生活感到好奇。何况,速扑含有除忆素,用来扼杀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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