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奈维尔说,“像那种人不多了。” 凯伊脸色变得十分惨白。 “你这话是冲着我说的?”她的声音吓人。 “这——你表现得不怎么会抑制自己的情绪,不是吗?心里一下痛快就马上爆发了出来。你自己出丑还不够,还要我也跟着出丑!” “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的声音冰冷。 他以同样冰冷的语气说: “要是你认为这不公平,那我只能说抱歉。不过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你的自制力跟小孩子差不了多少。” “你从来不发脾气,不是吗?总是自我克制、风度迷人,永远的绅士!我不相信你有任何感情。你只是一条鱼——一条该死的冷血无情的鱼!为什么你不偶尔发泄发泄?为什么你不对我大吼大叫,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叫我下十八层地狱去?” 奈维尔叹了一口气。他的双肩垂落。 “噢,上帝。”他说。 他转身离去。 3 “你看起来就像十六岁的时候一样,汤玛士·罗伊迪,”崔西莲夫人说,“还是一副猫头鹰的严肃相,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太爱说话,为什么?” 汤玛士含糊地说: “我不知道。没有说话的天分。” “不像亚德瑞安。亚德瑞安非常聪明,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也许原因就在这里。我总是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他。” “可怜的亚德瑞安,这么有为。” 汤玛士点点头。 崔西莲夫人改变话题。她正在召见汤玛士。她通常都喜欢一次见一个访客。这样她才不会累而且注意力才能集中。 “你已经来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她说,“你对我们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情况?” “不要装傻了。你是故意这样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在我的屋顶之下的三角关系。” 汤玛士小心翼翼地说: “看来好像有点摩擦。” 崔西莲夫人笑得有点邪门。 “我老实跟你说,汤玛士,我倒有点自得其乐。这件事情发生非我所愿——事实上我极力预防过。奈维尔很固执,他坚持要让这两个在一起——如今他正在自食其果!” 汤玛士·罗伊迪动了动身子。 “看来是奇妙。”他说。 “说说看。”崔西莲夫人紧接着说。 “想不到史春吉是这种人。” “你会这样说倒是有趣,因为这正是我当时的感觉。这跟奈维尔的个性不合。奈维尔,就像大部分男人一样,通常都是尽量避开任何可能造成尴尬或不愉快的场面。我怀疑这不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如果不是,我就不知道可能是谁的主意了。”她暂停了一下,然后声调微微上扬说:“不会是奥德莉吧?” 汤玛士很快地说:“不,不会是奥德莉。” “而且我几乎不相信是那个不幸的年轻女人凯伊的主意。除非她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女演员。你知道,最近我几乎替她感到难过。” “你不怎么喜欢她吧?” “不怎么喜欢。在我看来,她是个头脑空空、缺乏风度的人,不过就像我所说的,我真的开始替她难过。她就像一只灯火下的大蚊子,盲目妄动。她无计可施,脾气坏、态度差,孩子般地粗鲁——处处都在像奈维尔那样的男人身上起了最最不妙的作用。” 汤玛士平静地说: “我想身处困境的人是奥德莉。” 崔西莲夫人以锐利的眼光瞄了他一眼。 “你一直爱着奥德莉,不是吗,汤玛士?” 他的回答相当沉着。 “我想是的。” “打从你们小时候开始?” 他点点头。 “后来奈维尔出现,当着你的面把她带走?” 他不安地挪动身子。 “噢,这——我一向知道我没有机会。” “失败主义者。”崔西莲夫人说。 “我向来就是条沉闷乏味的狗。” “杜宾狗!” “美好的汤玛士!——奥德莉对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忠实的汤玛士,”崔西莲说,“这是你的昵称吧?” 这话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他微微笑了起来。 “奇怪!我好几年没听过人家这样叫我了。” “这在现在可能对你很有好处。”崔西莲夫人说。 她微妙地迎向他的目光。 “忠实,”她说,“是任何有过像奥德莉那样经历的人可能欣赏的品性。终身像狗一样地忠实奉献,有时候是会得到报偿的,汤玛士。” 汤玛士·罗伊迪低下头去,手指抚弄着烟斗。 “这,”他说,“正是我回家来的希望。” 4 “我们可都到了。”玛丽·欧丁说。 老主仆哈士托擦擦面额。当他走进厨房时,厨子史白瑟太太问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这可是实话,”哈士托说,“如果我可以这样表示自己的观感的话,我会说在我看来,最近这屋子里的一切言行好像都别有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史白瑟太太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因此哈士托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坐在饭桌上时——欧丁小姐她说,‘我们可都到了’——就连这句话也叫我吓了一跳!让我想到一个驯兽师把一大群野兽关进笼子里,然后把门一关。我突然感到好像我们都掉进一个陷阱里。” “哎呀,哈士托先生,”史白瑟太太说,“你一定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不是我的消化问题。是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刚才前门‘砰‘的一声,而史春吉太太——我们的史春吉太太,奥德莉小姐——她好像中枪一样跳了起来。还有,沉默得出奇。他们都非常古怪。好像突然之间,每个人都不敢讲话一样,然后他们又同时打破沉默,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够让任何人感到难堪的了,”史白瑟太太说,“两个史春吉太太同时在一个屋子里,我的感想是,这不高雅。” 在餐厅里,正出现一次哈士托所描述的沉默。 玛丽·欧丁费了一番心力才转向凯伊说: “我要你的朋友,拉提莫先生,明天晚上来这里吃饭!” “噢,好。”凯伊说。 奈维尔说: “拉提莫?他人在这里?” “他住在东头湾旅馆。”凯伊说。 奈维尔说: “我们可以找一天到那边去吃晚饭,最后一班渡船是到什么时候?” “深夜一点半。”玛丽说。 “我想那边晚上可以跳舞吗?” “那边住的大部分都是些老头儿。”凯伊说。 “这对你的朋友来说可不怎么好玩。”奈维尔对凯伊说。 玛丽很快地说: “我们可以找一天到东头湾去游泳。现在天气还相当暖和,而且那边的沙滩很可爱。” 汤玛士·罗伊迪低声对奥德莉说: “我想明天出海去。你去不去?” “我想去。” “我们可以一起出海。”奈维尔说。 “我以为你说过你要去打高尔夫球。”凯伊说。 “我是想过要去高尔夫球场。可是那天我在那边出了丑,打得糟透了。” “真是悲惨!”凯伊说。 奈维尔好声好气地说: “高尔夫球本来就是种悲惨的运动。” 玛丽问凯伊打不打高尔夫球。 “打——多少打一点。” 奈维尔说: “凯伊要是多花一点功夫,她会打得非常好。她的摆动很自然。” 凯伊对奥德莉说: “你不会任何运动吧?” “不见得。我多多少少打点网球——不过我是个很差劲的运动员。” “你还弹钢琴吗,奥德莉?”汤玛士问。 她摇摇头。 “现在不弹了。” “你以前弹得很不错。”奈维尔说。 “我以为你不喜欢音乐,奈维尔。”凯伊说。 “我不大懂音乐,”奈维尔含糊地说,“我总是奇怪奥德莉的手那么小,怎么弹八度音阶。” 奥德莉正放下吃甜点的刀叉,他看着她的手。 她有点脸红,很快地说: “我的小指很长,我想这很有帮助。” “那么你一定自私,”凯伊说,“要是你不自私,你的小指会很短。” “真的吗?”玛丽·欧丁问说,“那么我一定不自私。看,我的小指都相当短。” “我想你是非常不自私。”汤玛士·罗伊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 她脸红起来——同时很快地继续说: “我们之中谁最不自私?我们来比比小指头。我的比你短,凯伊。不过,我想汤玛士的比我短。” “我赢你们两个,”奈维尔说,“看。”他伸出一只手。 “只是一只手而已,”凯伊说,“你左手的小指是短,不过你右手的小指就长得多了。左手代表天生的,而右手才是人为的。所以这表示你天生不自私,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自私多了。” “你会算命吗,凯伊?”玛丽·欧丁问。她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有个算命的告诉过我,我会有两个丈夫和三个孩子。我得加加油了!” 凯伊说: “那些小小的交叉手纹并不代表孩子,是代表出国。那表示你会出国三次。” “这好像也不可能。”玛丽·欧丁说。 汤玛士·罗伊迪问她。 “你常旅行吗?” “不,几乎没去过。” 他听出她话中隐藏着遗憾意味。 “你想去吗?” “最想不过的了。” 他迟缓地回想她的生活,一直侍候一个老妇人。冷静、老练、优越的治事能力。他好奇地问: “你跟崔西莲夫人住一起很久了吗?” “将近十五年了。我父亲去世后我就来她这里了。他瘫痪在床上好几年才去世。” 然后,她回答她感到他脑子里真正想问的问题说。 “我今年三十六岁。这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吗?” “我的确在想,”他承认说,“你可能——看不出你的年龄有多大,你知道。” “这可有点模棱两可!” “我想也是,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那忧郁、体贴的眼光并没移开她的脸上.她并不感到尴尬。他的注视并不令人感到自卑——而是真诚、体贴、带着兴趣的注视。她发现他的眼光停在她头发上,伸手摸摸那缕白发。 “这,”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我喜欢它。”汤玛士·罗伊迪简单明了地说。 他继续看着她。她终于以有点好玩的语气说,“好了,看够了吧,怎么样?” 他褐色的脸孔一阵泛红。 “噢,我想这样盯着你看是没有礼貌。我在想——想你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她匆匆站了起来说。当她挽着奥德莉的手臂走向客厅时说: “屈维斯老先生明天也会来吃晚饭。” “他是谁?”奈维尔问。 “路华斯·罗德介绍他来的。一位讨人喜欢的老绅士。他住在‘宫廷’旅馆。他的心脏衰弱,身体很虚,不过各方面官能都很好,而且他认识很多有趣的人物。他是个执业律师或是高等法院辩护律师——我忘了。” “这里每个人都老得可怕。”凯伊不满地说。 她正站在一座高脚灯下。汤玛士正朝着她那个方向看,就像任何落入他视线中的东西一样,她引起他缓慢、感兴趣的注视。 他突然为她那强烈、激情的美吃了一惊,一种色彩鲜明、活力充沛的美。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往奥德莉,苍白、祥和,穿着银色的衣服。 他兀自微微一笑,低声说: “红玫和白雪。” “什么?”在他一旁的玛丽·欧丁说。 他重复说了一遍。“就像那古老的神仙故事,你知道——” 玛丽·欧丁说: “非常恰当的描述……” 5 屈维斯先生赞赏地吸饮着手中的一杯红葡萄酒,非常好的酒。晚餐的菜做得也很好,吃起来非常舒服。显然崔西莲夫人跟她仆人之间相处得融洽。 尽管女主人卧病在床,屋子里还是整理得很好。 或许,遗憾的是红葡萄酒上桌时,女士们都没有回避退出餐厅。他喜欢老式的规矩——但是这些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一套。 他的目光落在奈维尔·史春吉那艳丽夺目的现任太太身上。 今晚凯伊出足了风头。在烛光下她的美闪烁耀眼。在她一旁,泰德·拉提莫光洁滑溜的头倾向她。他在为她助阵。她感到信心十足,得意洋洋。 光看这幕充满灿烂活力的景象,就足以使屈维斯先生的一把老骨头热活起来。 年轻——真的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年轻! 难怪做丈夫的会昏了头离开了他的前妻。奥德莉坐在他一旁。很有味道的女人,淑女型——不过,在屈维斯先生的经验里,就是这种女人会一成不变地遭到被遗弃的命运。 他瞄着她看。她低下头看着她的餐盘。她那不为外界所动的态度似乎包含着某种意味,令屈维斯先生吃了一惊。他更仔细地看着她。一头住上梳拢的秀发配上贝壳般的小耳朵显得格外迷人…… 他意识到餐厅有了变动,有点吃惊地从个人沉思中醒转过来。他匆匆站了起来。 在客厅里,凯伊·史春吉直接走向留声机,放了一张舞曲唱片。 玛丽·欧丁抱歉地对屈维斯先生说: “我相信你一定不喜欢爵士乐。” “没有的事。”屈维斯先生客套地说。 “或许,待一会儿我们可以打打桥牌?”她提议,“不过现在还不能开打,因为我知道崔西莲夫人等着跟你聊一聊。” “那太好了。崔西莲夫人从没下楼来?” “没有,她以前常坐轮椅下来,所以我们才装了电梯。不过如今她宁可留在她自己房里。她可以在那里高兴找谁去谈话就找谁去,像皇室诏见一样。” “说得好,欧丁小姐。我总是感到崔西莲夫人有种皇族的味道。” 在客厅中央,凯伊滑开了慢舞步。 她说: “把那张桌子挪开,奈维尔。” 她的话语独断而自信。她的两眼闪烁生辉,樱唇轻启。 奈维尔服从地移动桌子,然后向她趋近一步,但是她巧妙地转向泰德·拉提莫。 “来吧,泰德,我们来跳舞。” 泰德的手臂马上拥起她。他们舞着、摇摆着;舞步配合得十全十美,表演得十分精采。 屈维斯先生喃喃说: “呃——相当精采。” 玛丽·欧丁听了有点畏缩——然而屈维斯先生当然只是出自单纯的赞赏,别无他意。她看着他那张睿智的老脸。脸上表情心不在焉,好像他心里正在想着什么。 奈维尔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着站在窗边的奥德莉走去。 “跳舞吧,奥德莉?” 他的语调正式,几近于冷淡,令人感到他的邀请只是出于礼貌。奥德莉·史春吉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朝他移近一步。 玛丽·欧丁跟屈维斯先生寒暄了几句,屈维斯先生都没有回应。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重听的迹象而且应对得体——她知道是他在想着心事才会这样。她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在观望着舞者,或是在注视着独自一个人站在客厅另一头的汤玛士·罗伊迪。 屈维斯先生有点吃惊地说: “抱歉,我亲爱的女士,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个九月天天气好得不寻常。” “哦,的确是——这里很缺雨水,旅馆那边的人告诉我。” “我希望你在那边住得还舒服吧?” “哦,是的,虽然我得说我感到困恼,当我刚到时发现——” 屈维斯先生中断下来。 奥德莉已脱离了奈维尔。她歉然地轻笑说: “这种天气跳舞真是太热了。” 她朝着敞开的落地窗门走去,走出去到阳台上。 “噢!去追她,你这笨蛋。”玛丽低声说。她本想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但是她这话的声音已大到足够令屈维斯先生回过头来,惊愕地注视着她。 “我把我心里所想的讲出来了,”她腼腆地说,“可是他真的很叫我生气。他那么迟钝。” “史春吉先生?” “噢,不,不是奈维尔。我是说汤玛士·罗伊迪。” 汤玛士·罗伊迪正准备动身,可是慢了一步。奈维尔在停顿了一下后,随着奥德莉走出去。 屈维斯先生的眼睛有一阵子落在窗门上,心里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回到还在婆娑起舞的一对身上。 “舞跳得真美,年轻的——拉提莫先生,你说他叫这个名字?” “是的,泰德·拉提莫。” “啊,是的,泰德·拉提莫。我猜,是史春吉太太的老朋友吧?” “是的。” “这位非常——呃——秀气的年轻绅士靠什么过活?” “哦,我不大清楚,真的。” “唔。”屈维斯先生说出一个表示意会而无伤大雅的字。 玛丽继续说: “他住在东头湾旅馆。” “很方便。”屈维斯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神地说:“头形有点有趣——头顶到颈子的角度奇特——留那种发型就比较不那么引人注目了,不过确实是不寻常。”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更显得出神地继续说下去:“上次我看过的有这种头形的人因为攻击一个老年珠宝商被判了十年劳役。” “你总不会是说——”玛丽惊呼起来。 “不是,当然不是,”屈维斯先生说,“你完全误会了。我绝没有贬抑你的客人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狠毒的罪犯外表看起来可能是非常迷人、风度优雅的年轻人。听起来古怪,不过却是事实。” 他和蔼地对她微笑。玛丽说:“你知道,屈维斯先生,我想我有点怕你。” “胡说,亲爱的女士。” “可是我真的是有点怕你。你是——这么一个非常精明的观察者。” “我的双眼,”屈维斯先生得意地说,“就像以往一样的好。”他停顿一下,然后又说:”这到底是幸或不幸,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怎么可能会是不幸?” 屈维斯先生怀疑地摇摇头。 “有时候人会被安置在担负责任的地位上。正确的行动方针并不总是容易决定的。” 哈士托捧着咖啡盘进来。 分送给玛丽和老律师每人一杯后,他朝着汤玛士·罗伊迪走去。然后,在玛丽的指示之下,他把咖啡托盘放在一张矮桌上,离开了客厅。 凯伊从泰德的肩头探头过来说:“我们跳完这一曲再喝。” 玛丽说:“我把奥德莉的端出去给她。” 她端起杯子,走向法国式落地窗门。屈维斯先生陪伴着她。当她在门口停顿下来时,他从她的肩头望出去。 奥德莉坐在回栏一角。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她的美活现出来——一种线条而非色彩的美。那下巴至耳际优美的线条,那造型柔美的下巴和嘴唇,还有那真正可爱的头颅和小巧挺拔的鼻梁。即使奥德莉·史春吉老了,这种美还是会存在——这种美跟肌肤无关——美的是骨架本身。她身上穿的金属亮片衣服更加强了月光造成的效果。她坐得非常平静,奈维尔·史春吉站在那里看着她。 奈维尔向她走近一步。 “奥德莉,”他说,“你——” 她换了下姿势,然后轻轻跳下来,一手伸向耳朵: “噢!我的耳环——我一定是搞掉了。” “掉在哪里?我看看——” 他们同时弯下身子,尴尬、别扭——身子碰在一起。奥德莉跳开,奈维尔叫了起来: “等一下——我的袖扣——缠到你的头发了,不要动。” 她站得相当平静,他掰弄着袖扣。 “呜——你连我的头发都拔掉了——真是笨手笨脚的,你快一点,奈维尔。” “对不起,我——我好像真的是笨手笨脚的。” 月光的亮度足够让旁观的两个人看见奥德莉所看不见的,奈维尔正忙着解开被钩住的一缕淡金色头发的双手在颤抖着。 然而奥德莉自己也在颤抖——好像突然觉得发冷一样。 玛丽·欧丁被身后一声平静的话语吓了一跳: “对不起——” 汤玛士·罗伊迪越过她走了出去。 “我来好吗,史春吉?”他问。 奈维尔站直身子,他和奥德莉分开身来。 “好了,我已经解开了。” 奈维尔的脸有点苍白。 “你冷了,”汤玛士对奥德莉说,“进去喝杯咖啡吧。” 她跟他走回去,奈维尔转身看着海。 “我正要端出去给你,”玛丽说,“不过你或许还是进来喝的好。” “是的,”奥德莉说,“我想我还是进去的好。” 他们都回到客厅。泰德和凯伊已经不再跳舞。 客厅的门一开,一个穿着黑衣瘦高的妇人走进来。她恭敬地说: “夫人向大家致意,她想在她房里见见屈维斯先生。” 6 崔西莲夫人喜形于色地接见屈维斯先生。 他和她很快地打开话匣子,投机地不停诉说着往日旧事和一些彼此都认识的朋友。 半个小时之后崔西莲夫人满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她说,“我真高兴!没有什么比聊聊天、谈谈过去的丑事更叫人高兴了。” “偶尔谈谈一点离经叛道的事,”屈维斯先生同意地说,“倒也替生活增添一些情趣。” “对了,”崔西莲夫人说,“你对我们这‘三角关系’的例子有什么感想?” 屈维斯先生谨慎地摆出不解的面孔。 “呃——什么‘三角关系’?” “别说你没注意到!奈维尔和他的两个太太。” “噢,那个!现在的史春吉太太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奥德莉也是。”崔西莲夫人说。 屈维斯先生承认: “她有魅力——是的。” 崔西莲夫人大声说: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了解一个男人为了——为了凯伊而离开奥德莉——一个——一个品性珍贵的女人?” 屈维斯先生平静地回答: “完全了解。这经常发生。” “真叫人恶心。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很快就厌倦了凯伊,而且后悔我怎么那么傻!” “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这种突发的激情迷恋,”屈维斯先生表情非常冷静地说,“很少能持久的。” “那么后来会怎么样?”崔西莲夫人问。 “通常,”屈维斯先生说,“呃——双方会调整自己。常见的是第二度离婚。然后男人再娶第三者——某个本性具有同情心的女人。” “荒唐!奈维尔又不是摩门教徒——你的一些客户可能是!” “偶尔最初的一对也会再结婚。” 崔西莲夫人摇摇头。 “那不可能!奥德莉自尊心太强了。” “你这样认为?” “我不只是认为,我确信。你不要在那里猛摇头气人!” “根据我的经验,”屈维斯先生说,“一牵扯到爱情的事,女人便无所谓尊严不尊严,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尊严常常挂在她们嘴上,但是实际行动却又不然。” “你不了解奥德莉。她狂爱着奈维尔。也许是爱得太过分了,在他为了那个女孩离她而去之后(尽管我完全不怪他——那个女孩到处跟着他穷追不舍,你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她就从来不想再见到他。” 屈维斯先生轻咳一声。 “然而,”他说,“她人在这里!” “噢,这,”崔西莲夫人困恼地说,“我不懂这些现代的想法。我想奥德莉来这里只是要显示她不在乎,显示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很可能,”屈维斯先生摸摸下巴。“当然,她自己可能这样想。” “你是说,”崔西莲夫人说,“你认为她仍然爱慕奈维尔,而且——噢,不!我不相信!” “这有可能。”屈维斯先生说。 “不成,”崔西莲夫人说,“在我的屋子里不能有这种事。” “你已经感到困扰了,不是吗?”屈维斯先生精明地问,“情势紧张。我已经感觉到紧张的气氛。” “原来你也感觉到了?”崔西莲夫人言辞锐利地说。 “嗯,我必须承认,我感到困惑。双方的真正感受仍然不明朗,不过在我看来,是有火药味存在。随时都可能爆发。” “不要再卖关子了,告诉我该怎么办。”崔西莲夫人说。 屈维斯先生举起双手。 “真的,我不知道该作何建议。我感到有个焦点在。要是我们能把这个焦点隔绝就好了——可是还不太明朗。” “我不想要奥德莉离去,”崔西莲夫人说,“根据我的观察,她在非常艰困的处境中表现得十全十美。她一直保持适当的礼貌。我认为她的行为没什么可责难的。” “噢,的确,”屈维斯先生说,“的确。不过还是在年轻的奈维尔·史春吉身上起了很可观的作用。” “奈维尔,”崔西莲夫人说,“表现得不好,我会找他来谈谈。可是我没有办法赶他走。马梭把他当成义子般看待。” “我知道。” 崔西莲夫人叹了一口气。她以较低沉的声音说: “你知道马梭是在这里溺水而死的?” “知道。” “我留在这里,很多人都感到惊讶,在这里我一直感到马梭就在我附近。整个房子都有他的踪迹。到别的地方我会感到孤单陌生。”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起初我希望我不久就可以随他而去,尤其是在我的健康情况开始走下坡时。可是看来我好像是病人多长寿——缠卧病榻却就是死不了。”她愤愤地擂打枕头,继续说: “我可不高兴这样,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希望要死就快快死掉算了——希望跟死神面对面——而不是感到他一直在我身旁鬼鬼祟祟的,惹得人毛骨悚然——一步步地逼我尝受病痛的羞辱。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依赖别人!” “不过你依赖的都是非常忠诚的人,我确信。你有个忠实的女仆吧? “巴蕾特?带你上来的那个?她是我的一大慰藉!一个凶悍的老妇人,忠心耿耿,她跟了我好几年了。” “而且我该说,你有了欧丁小姐可真是幸运。” “不错,我有了玛丽是幸运。” “她是你的亲戚?” “一个远房表妹。一个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牺牲、不顾自己的人。她侍奉她父亲——一个聪明的男人——但是严厉、强求得可怕。他去世后我请她来我这里住,她一来的那天我就感谢上苍。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伴从有多可怕,乏味烦人的无用东西。她们的愚蠢简直会把人给逼疯。她们因为其他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才做伴从。有了玛丽这样教育良好的知识妇女真是太好了。她有真正一流的头脑——男人的头脑——她涉猎群籍,深入而广泛,跟她谈话可以无所不谈。而且她处理家事也一样聪敏。这个家她理得十全十美,而且让每个仆人都高高兴兴的——她排除了各种争吵、嫉妒的纷端——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我想是机敏老练的手法。” “她跟你很久了?” “十二年了——不,不只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大概吧。她真是我的一大慰藉。” 屈维斯先生点点头。 崔西莲夫人半睁着眼睑望着他。突然说: “怎么啦?你好像在担忧什么?” “小事情,”屈维斯先生说,“只是小事情。你的眼睛真厉害。” “我喜欢研究人,”崔西莲夫人说,“马梭的脑子里一出现什么我总是马上就知道。”她叹了一口气然后靠回枕头上。“现在我得跟你道晚安了——”有如皇后一般的逐客令——丝毫不让人感到失礼,“我很累了。不过见到你真是一大乐趣。有空再早点来看我。” “既然你这么说,你放心,我会趁机会多来这里走走,我只希望我没谈得太久了。” “噢,没有。我总是会突然感到累。你走之前帮我拉下叫人铃。” 屈维斯先生慎重地拉下尾端有一大穗结的老式拉铃器。 “真不简单,还保有这种老东西。” “你是说我的铃,嗯。我不用电铃。它们老是出毛病让你猛按个不停!这东西就从不会失灵。它通到楼上巴蕾特的房里——铃就吊在她的床上。因此她一听到就马上过来。如果她没来我就马上再拉一次。” 屈维斯先生走出房间时,听到铃声再度响起,就在他头顶上某个地方叮叮当当地响着。他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的铃线。巴蕾特匆匆下楼,与他擦身而过,向她女主人的房间走去。 屈维斯先生舍弃那小电梯不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楼。 他的脸上出现莫名的愁容。他发现大家都聚集在客厅里。玛丽·欧丁见到他马上提议打桥牌,可是屈维斯先生婉拒,推说他很快就得回去了。 “我住的旅馆,”他说,“是老式的。他们不希望客人过了十二点才回去。” “现在还很早——才十点半而已,”奈维尔说,“他们总不会把你锁在外头不让你进去吧?” “噢,这倒不会。事实上我怀疑他们晚上门有没有上锁。九点就关门,不过没上锁,把手一转就可以走进去了。这里的人好像非常随便,不过我想他们这样信任本地人是对的。” “这里白天当然都没有人锁门,”玛丽说,“我们的门白天都开着——不过到了晚上就锁起来了。” “‘宫廷’是什么样的旅馆?”泰德·拉提莫问,“外表看起来是幢奇奇怪怪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 “它名副其实,”屈维斯先生说,“而且给人一种如同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一样实实在在的舒适感。舒服的好床,菜烧得好——宽大的维多利亚式衣橱。巨大的浴盆,四周都是桃花心木。” “你不是说你刚开始时有点困恼吗?”玛丽问。 “啊,是的。我谨慎地写信预定了一楼的套房。我的心脏不好,你知道,不能爬楼梯。我到达时发现楼下没有空房,觉得有点困恼。我被分配到顶楼的一间套房(我必须承认是很好的房间)。我提出抗议,不过好像是一个本来打算这个月到苏格兰去的老客人生病了,房间空不出来。” “我想是卢坎太太,”玛丽说。 “我想是叫这个名字。在那种情况之下,我不得不将就一下。幸好他们那里设有自动升降梯——所以实际上我倒没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凯伊说: “泰德,你为什么不住到‘宫廷’旅馆去?这样你来这里比较方便多了。” “噢,那种地方好像不合我的胃口。” “不错,拉提莫先生,”屈维斯先生说,“那绝不是你活动的领域。” 泰德·拉提莫为了某种原因脸红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玛丽·欧丁感到紧张的气息,赶紧支开话题,提出她对报上刊登的一个案子的看法。 “我知道他们在肯特市那件重大案子中又扣押了一个人——”她说。 “这是他们扣押的第二个人,”奈维尔说,“我希望他们这次抓对了人。” “即使他就是凶手,他们也拿他没办法。”屈维斯先生说。 “证据不足?”罗伊迪问道。 “嗯。” “然而,”凯伊说,“我认为他们最后总是会找到证据的。” “不总是会找到,史春吉太太,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犯了罪却逍遥法外,你会大吃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一直没被发觉?” “不只是这样。有一个人,”——他提及两年前一个有名的案子——“警方知道一些儿童谋杀案是他干的——一点怀疑也没有——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有两个人提供他不在场证明,尽管这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却没有办法加以证明。因此杀人凶手获得开释。” “真是可怕。”玛丽说。 汤玛士·罗伊迪敲敲烟斗里的烟灰,以他平静、深思的声音说,“这证实了我一向的想法——有时候人把法律操在自己手上是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伊迪先生?” 汤玛士开始装填烟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心血来潮、不相连贯的语句说: “假设你知道——一件卑鄙下流的事——知道现有的法律奈何不了那个下手的人——知道他不会受到惩罚。那么我认为——自己动手去执刑是正确的。” 屈维斯先生亲切地说: “非常要不得的理论,罗伊迪先生!这样的行为相当不正当!” “我不认为。你知道,我的前提是事实已经证明——只是法律无能为力!” “私人采取的行动仍然是不可原谅的。” 汤玛士微微一笑——非常温柔的微笑。 “我不同意,”他说,“如果一个人应该被吊死,我不在乎担负起吊死他的责任!” “再来就轮到你自己遭受法律的制裁!” 汤玛士仍旧微笑着说:“当然,我会小心……事实上人不得不多多少少耍点下流的手段……” 奥德莉以她清脆的声音说: “你会被发现的,汤玛士。” “老实说,”汤玛士说,“我不认为我会。” “我曾经知道一个案子,”屈维斯先生说着又停了下来。他歉然说:“犯罪学是我的一点嗜好,你们知道。” “请说下去。”凯伊说。 “我知道的犯罪案例很广泛,”屈维斯先生说,“其中真正有趣的只有少数,大部分的凶手都提不起人家的兴趣,而且非常短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有趣的案例。” “噢,说来听听,”凯伊说,“我喜欢谋杀案。” 屈维斯先生说来缓慢,显然字字斟酌,小心地挑选用辞遣句。 “这个案子是有关一个小孩子。我不提这个孩子的年龄或性别。事实如下:两个孩子在玩弓箭。其中之一射中了另一个的要害,结果死了。调查庭召开,幸存的那个孩子完全一副心神错乱的样子,激发了庭上的怜悯心,案子以不幸的意外事件了结。” 他停顿下来。 “就这样?”泰德·拉提莫问。 “就这样。一项令人遗憾的意外事件。不过,你知道,这故事有另外一面。在事情发生之前不久,有个农夫恰好在现场附近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上走着。透过树林的间隙,他注意到有一个小孩在那里练习射箭。” 他停顿下来——让听众细思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玛丽·欧丁不相信地说,“那并不是意外——而是蓄意的?” “我不知道,”屈维斯先生说,“我一直不知道。不过调查庭上记录小孩子不会用弓箭,结果盲目乱射一通。” “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这就其中一个小孩来说,确实并非如此!” “那么那个农夫采取什么行动?”奥德莉屏息着说。 “他什么都没做。他这样到底对不对,我一直不确定,这关系到孩子的将来。他觉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宁可错放他一次,应该把对小孩子的怀疑作善意的解释。” 奥德莉说: “可是你自己毫不怀疑那个孩子是蓄意的?” 屈维斯先生沉重地说: “纯粹个人的看法。我认为这是非常巧妙的谋杀——一件由小孩子事前详细计划过的谋杀案。” 泰德·拉提莫问: “有理由吗?” “噢,是的,是有动机,孩子间的戏谑、讲些难听的话——足够挑起仇恨了。小孩子容易生恨——” 玛丽大声说: “可是怎么那么深思熟虑。” 屈维斯先生点点头。 “是的,那么深思熟虑是很可怕的事。一个小孩子,把谋杀的意图藏在心里,静静地一天一天练习,然后最后阶段来到——假装笨拙地射出——悲剧收场,假装懊悔、伤心绝望。这太叫人难以相信了——叫人难以相信到案子也许不会让庭上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