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看着信说: “你知道奈维尔说奥德莉——呃——赞同他的主意——还有她愿意见凯伊吗?” “我就是不相信,”崔西莲夫人说,“奈维尔就像所有的男人家一样,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 玛丽坚持地说: “他说实际上他跟她谈过这件事。” “那可真是非常古怪!不——也许毕竟并不古怪!” 玛丽以探询的眼光看着她。 “就像亨利八世。”崔西莲夫人说。 玛丽一脸困惑。 “你知道,道义心!亨利八世一直试图要让凯伊萨琳同意离婚是对的。奈维尔知道他自己理亏——他想要求得心安。所以他一直想要用尽各种方法让奥德莉说一切都已没事了,说她会来见凯伊,说她一点也不介意。” “我倒怀疑。”玛丽缓缓地说。 崔西莲夫人突然注视着她。 “你在想些什么,我亲爱的?” “我在想——”她停了下来,然后继续,“这——这好像很不像是奈维尔——这封信!你不觉得,为了某种原因,奥德莉想要这——这次见面机会?” “为什么她想要?”崔西莲夫人语气尖锐地说,“奈维尔离她而去后,她住到她姨妈罗伊迪太太家去——教区牧师公馆,同时精神完全崩溃。她完全就像是个游魂一样,显然受到很深的打击。她是那种文文静静,沉默寡言,感受力很强的女孩子。” 玛丽不安地挪动身子。 “是的,她是感受力很强,一个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奇怪的女孩……” “她受苦很深……后来离婚办妥,奈维尔娶了那个女孩,奥德莉开始逐渐恢复过来。如今她已几乎恢复以往的常态。你总不会是说她想挑起以往的记忆吧?” 玛丽有点固执己见地说: “奈维尔说她想。” 老夫人以惊异的眼光看她。 “你对这一点倒是固执得出奇,玛丽。为什么?你想要让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 玛丽·欧丁一阵脸红。 “不,当然不是这样。” 崔西莲夫人言辞锐利地说: “该不会是你向奈维尔提示这个主意的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哦,我一点也不相信这是他出的主意。这不像奈维尔。”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愁容消失。“明天是五月一日吧?大后天奥德莉会到伊斯班克的达灵顿家去做客,离这里只有二十哩路。写封信要她过来这里吃顿午饭。” 五月五日 “史春吉太太来了,夫人。” 奥德莉·史春吉走进大卧房,向大床走过去,俯身亲吻老夫人,然后坐在为她备好的椅子上。 “见到你真好,我亲爱的。”崔西莲夫人说。 “我也是。”奥德莉说。 奥德莉·史春吉有种不可捉摸的气质。她中等身高,手脚非常娇小。她的头发是淡金色,脸上血色非常少。她的两眼很大,清澈的淡灰色,她的身材娇小匀称,一张苍白的椭圆小脸有着笔直的鼻梁。如此的外观,一张虽不美但却惹人喜爱的脸,她确实具有一种不容忽视且引人一再对她注目的气质。她是有点像鬼魂一般,不过你同时又会感到鬼魂可能比活生生的人更实在…… 她有着异常可爱的嗓子,轻柔清脆得就像小银铃一般。 她和老夫人交谈了一阵子彼此都认识的朋友和家常事。然后崔西莲夫人说: “除了想见见你让我高兴一下之外,我亲爱的,我要你来是因为我收到了奈维尔一封有点奇怪的信。” 奥德莉抬起头看她。她的双眼大开,平静安详,她说: “噢,怎么说?” “他提议——一项荒唐反常的提议——说他和——和凯伊伊九月要来这里。他说他要你和凯伊做个朋友,还说你自己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她说完静静地等着。稍后奥德莉以她轻柔清脆的嗓声说: “这——真的是那么反常吗?” “我亲爱的——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奥德莉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后轻柔地说: “我想,你知道,这可能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真的想要见那个——你想要见凯伊?” “我真的认为这可能——让事情单纯化,卡美拉。” “让事情单纯化!”崔西莲夫人重复她的这句话,一副无助的样子。 奥德莉非常轻柔地说: “亲爱的卡美拉,你一向为人很好,如果奈维尔想——” “奈维尔是什么东西,我才不管他想不想!”崔西莲夫人使尽力气说,“你想不想,这才是问题所在!” 奥德莉双颊出现些许血色,就像贝壳般微妙轻柔的泛红。 “是的,”她说,“我真的想。” “这——”崔西莲夫人说,“——这——” 她停了下来。 “不过,当然啦,”奥德莉说,“这完全由你来决定。这是你的房子,而且——” 崔西莲夫人闭上双眼。 “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她说,“任何事情都想不通了。” “可是——我当然可以改期再来——任何我合适的时间。” “你还是照以往一样九月来,”崔西莲夫人急忙说,“奈维尔和凯伊也来,我或许老了,但是我还是可以像任何人一样好好地适应这个变迁的现代生活。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决定。” 她再度闭上双眼。过了一两分钟,她半睁着眼睛瞄着坐在她床边的年轻女人说: “好了,如你所愿了吧?” 奥德莉吃了一惊。 “噢,是的,是的,谢谢你。” “我亲爱的,”崔西莲夫人声音低沉而关切地说,“你有把握这不会伤害到你,你非常喜欢奈维尔,这你是知道的,这可能让你旧创复发。” 奥德莉低头看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崔西莲夫人注意到她一只手紧紧抓住床沿。 奥德莉抬起头。她的双眼平静,毫无烦恼的神色。 她说: “如今一切都可以说已经过去了,可以说过去了。” 崔西莲夫人重又靠回枕头上。 “这——你自己应该知道。我累了——你得走了,亲爱的。玛丽在楼下等着你。叫她们把巴蕾特找上来我这里。” 巴蕾特是崔西莲夫人一个忠心的老女仆。 她进门看到她的女主人闭起眼睛躺着。 “我越早离开这个世界越好,巴蕾特,”崔西莲夫人说,“这世界的一切我都不了解。” “啊!不要讲这种话,夫人,你累了。” “我是累了。把我脚上的鸭绒被拿开,还有把我的补药端来。” “是史春吉太太来干扰了你,一个好女士,不过我看她需要补补身子。身体不好,不过她很有气质,叫人感到‘我见犹怜’,可以这么说。” “说得对,巴蕾特,”崔西莲夫人说,“非常对。” “而且她不是那种叫人容易忘记的人。我常怀疑奈维尔有时候是否还在想念她。新的史春吉太太非常漂亮——真的非常漂亮——但是奥德莉是那种她不在时你会想她的人。” 崔西莲夫人突然低声轻笑说: “奈维尔是个傻瓜,想把那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他会后悔的!” 五月二十九日 汤玛士·罗伊迪嘴上咬着烟斗,看着马来亚顶尖仆人灵巧的双手在忙着整理他的行装。偶尔他的目光转向农园。未来的六个月当中,他将看不到这看了七年的熟悉景象。 再度回到英格兰一定会感到怪怪的。 他的伙伴艾伦·狄瑞克探头进来。 “嗨,汤玛士,怎么样啦?” “都已准备好了。” “来喝一杯吧,你这幸运的家伙。我都羡慕死了。” 汤玛士·罗伊迪慢步走出卧房,一言不发,因为汤玛士·罗伊迪是个异常沉默的人。他的朋友已经学会了从他的沉默中正确猜出他的各种反应。 有点矮胖的身躯,一张严肃的脸,一对深思敏锐的眼睛。他走起路来有点偏斜,螃蟹一般。这是一次地震时身子被门卡住的结果,使他得了个“螃蟹居士”的外号。他的右手臂和肩膀部分失灵,加上走起路来习惯性地慢半拍,常常让人以为他是害羞、尴尬,事实上他很少感到羞怯、尴尬。 艾伦·狄瑞克调好酒。 “好了,”他说,“一路顺风!” 罗伊迪回了一声,听来像是“啊嗯。” 狄瑞克以奇特的眼光看他。 “老样子,还是这么冷静,”他说,“真不知道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你多久没回家了?” “七年——将近八年。” “很久了。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完全被这里的土著同化了。” “也许是吧。” “你总是话这么少,活像个哑巴似的!计划好要回去的?” “呃——是的——可以这么说。” 一张平静的古铜色的脸突然血色加深。 艾伦·狄瑞克惊愕地说: “我猜是为了女孩子!他妈的,你的脸都红起来了!” 汤玛士·罗伊迪有点粗嘎地说: “别瞎猜!” 同时猛吸着烟斗。 他打破了以往的纪录,自己又接着说下去。 “也许,”他说,“回去后我会发现什么都有点变了。” 艾伦·狄瑞克好奇地问道: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上次你突然不回家去,就在最后一分钟决定不回去。” 罗伊迪耸耸肩。 “本来以为回去打打猎可能不错。后来家里来了坏消息。” “对了,我忘了。你弟弟遇难身亡——在一次车祸中。” 汤玛士·罗伊迪点点头。 狄瑞克一直认为,为了这个原因不回家似乎很离奇。他还有个母亲——有个妹妹。在那种时候当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汤玛士那次是在他弟弟的死讯传来之前取消行程的。 艾伦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的朋友。老汤玛士,一匹莫测高深的黑马?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可以问。 “你跟你弟弟感情很深?” “亚德瑞安和我?并不特别深。我们总是各走各的,他是个律师。” “嗯,”狄瑞克心想,“非常不同的生活。伦敦的事务所,各种宴会——靠嘴皮子生活。”他想亚德瑞安·罗伊迪一定是个跟沉默的汤玛士非常不同的人。 “令堂还在世吧?” “我妈妈?是的。” “而且你还有位妹妹。” 汤玛士摇摇头。 “噢,我以为你有。那张快照——” 罗伊迪低声含糊地说:“不是妹妹,是远房表妹之类的,跟我们一起由我妈妈带大的,因为她是孤儿。” 那古铜色的脸上再度涌现红晕。 狄瑞克说:“她结婚了吗?” “结婚了。嫁给那个叫奈维尔·史春吉的家伙。” “玩网球等等之类的那个家伙?” “是的。她跟他离婚了。” “而你想回家去找她碰碰运气!”狄瑞克心想。 他绕过这没再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 “回家后要不要去钓钓鱼打打猎?” “先在家待一阵子,然后我想去盐浦玩玩船。” “我知道那个地方,迷人的小地方。那里有家高尚的老式旅馆。” “是的,叫‘宫廷’旅馆。可能住那里,或是住到我在那里的朋友家去。” “听起来蛮不错的。” “啊嗯。安安静静的好地方,盐浦,没有人干扰你。” “我知道,”狄瑞克说,“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 六月十六日 “这真是叫人非常苦恼,”老屈维斯先生说,“过去二十五年当中,我都下榻里海特的海滨旅馆——而现在,你信不信,那个地方被整个拆掉了。说是什么要扩充门面,重新改建,这类无聊的举动。为什么他们不能保持这些海滨小镇的原有风味,不要去乱动它们——里海特一向有种特殊的风味——摄政时代的风味——纯粹摄政时代的风味。” 路华斯·罗德爵士安慰他说: “我想,那里总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住吧。” “我真的不觉得我还能去里海特了。在海滨旅馆,马姬太太十分了解我的需要。我每一年都住同一个房间——而且服务几乎年年都一样好。而且那里的厨师非常好——非常好。” “到盐浦去试看看怎么样?那里有家不错的老式旅馆,叫‘宫廷’,告诉你是谁开的。一对叫罗杰士的夫妇开的。她以前是老孟泰德伯爵的厨子——他是伦敦有名的老饕。她嫁给了男管家,如今他们开了这家旅馆。在我看来这种地方正合你的口味,安安静静——没有嘈杂的爵士乐队——而且食物、服务都是一流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这当然是个好主意。那里有没有庭院阳台?” “有——内有游廊外有阳台。你可以晒太阳也可以纳凉。随你的意。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介绍你一些邻近的人家。有一位崔西莲老夫人——她几乎就住在旅馆隔壁。一幢漂亮的房子,而她本人是位快乐的妇人,尽管她身体非常不好。” “你是说法官的遗孀?” “正是。” “我认识马梭·崔西莲,我想我见过她。一位迷人的妇人——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盐浦靠近圣卢市,是吧?我在那一带有一些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认为到盐浦去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写信去详细询问一下。我想八月中旬去——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想,那边有车库可以停车吧?还有我的司机住的地方?” “噢,有。那边的设备完全跟上时代。” “你是知道的,我走路上山得非常小心。我想我该住在底楼,尽管我想他们设有电梯。” “噢,是的,什么都有。” “看来,”屈维斯先生说,“好像我的问题解决了。而且我将乐于跟崔西莲夫人叙叔旧。” 七月二十八日 凯伊·史春吉身穿鲜黄色的毛线衣和短裤,趋身向前,看着比赛中的网球选手。这是场男子单打准决赛,奈维尔正跟被认为是“网球界一颗升起的新星”的麦瑞克对打,这位年轻新人的出色表现是不可否认的——他所发的一些球颇令人难以招架——但是较年长的对手丰富的临场经验和技巧也让他尝到了苦头。 目前的比数是三比三打成平手。 泰德·拉提莫悄悄坐到凯伊身旁的一张椅子上,以懒洋洋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忠实的妻子看着丈夫挥拍夺取胜利!” 凯伊吃了一惊。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总是在你左右。现在你该知道了吧。” 泰德·拉提莫二十五岁,长得非常好看——尽管老一辈的人会说他是: “拉丁人的调调儿!” 他的皮肤被阳光晒出均匀美丽的暗褐色,舞跳得好极了。他的一对黑眼睛非常动人心弦,可以取代嘴巴说话,而他说话的声音如演员般地自信。凯伊打从十五岁起就认识他。他们在一起抹油膏行日光浴,在一起跳舞、打网球。他们不仅是朋友,而且是“盟友”。 年轻的麦瑞克正在左边场子里发球,奈维尔还手锐不可当,漂亮的一个杀球,直杀到角落底线。 “奈维尔的反手球很厉害,”泰德说,“比他的正击好多了。奈维尔知道麦瑞克的反手球弱。他会尽量利用这个弱点。” 这一回合结束。“四比三——史春吉领先。” 下一回合由史春吉发球。麦瑞克溃不成军,招架无术。 “五比三。” “奈维尔占优势。”拉提莫说。 然后年轻的小伙子振作起精神,开始打得小心翼翼。他改变了球速。 “他有脑筋,”泰德说,“而且他的步伐是一流的。好戏上场了。” 年轻的小伙子逐渐扳成平手,五比五。然后七比七三度平手。最后麦瑞克以九比七赢得这场比赛。 奈维尔走向中央隔网,露齿一笑,惋惜地摇摇头,跟对方握握手。 “年轻到底还是比较行,”泰德·拉提莫说,“十九岁对三十三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奈维尔老是拿不到冠军的原因,他太输得起了。” “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该死的奈维尔一直是个完美的好运动员。我从没见过他因输掉比赛而发脾气。” “当然不会,”凯伊说,“没有人会这样。” “噢,不,他们会!大家都见过。一些网球明星厚颜无耻——而且占人便宜。但是老奈维尔——他总是不计成败,一笑置之,让技高一筹的人赢。老天,我真痛恨这种绅士教育培养出来的精神!我没上那种贵族学校可真是谢天谢地。” 凯伊转头看他。 “这可有点不怀好意吧?” “不错!” “我希望你不喜欢奈维尔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 “为什么我该喜欢他?他抢走了我的女孩。”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 “我可不是你的女孩。环境不许可。” “的确。没钱惹人嫌,我总不能巴望你做我的糟糠妻。” “闭嘴。我是爱上奈维尔才嫁给了他——” “而且他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家伙——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你是想故意惹我生气?”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问这个问题。他微笑了起来——稍后她也嫣然回笑。 “夏天过得怎么样,凯伊?” “还好。游艇上的假期蛮愉快的。我有点厌倦这些球赛。” “还有多久的比赛?一个月?” “嗯。然后九月份我们得到‘鸥岬’去两个星期。” “我会住到东头湾旅馆去,”泰德说,“我已经订了房间。” “那将很好玩!”凯伊说,“奈维尔和我、奈维尔的前妻,还有某个即将从马来亚回来的家伙。” “听起来好像是蛮热闹的!” “当然,还要加上那邋里邋遢的表亲,活像个女奴一样的供那老而不死的女人差遣——她这样是没有用的,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因为财产都将归我和奈维尔。” “也许,”泰德说,“她不知道吧?” “那倒有点奇妙。”凯伊说。 不过她显得心不在焉。 她凝视着手中把玩着的网球拍。突然她喘了一口气。 “噢,泰德!” “怎么啦,甜心?” “我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我感到——心惊胆寒!我感到害怕,感到怪怪的。” “这不像是你,凯伊。” “是不像我,是吗?无论如何,”她有点不确定地淡然一笑,“你会在东头湾旅馆。” “一切都按照计划。” 当凯伊和奈维尔在更衣室碰头时,他说。 “我看到你那位男朋友了。” “泰德?” “嗯,忠实的狗——或者该说是蜥蜴(游手好闲的家伙)比较恰当。” “你不喜欢他吧?” “噢,我不在乎他。如果你喜欢像拉着条狗般的带着他——” 他耸耸肩。 凯伊说: “我想你是在嫉妒。” “我嫉妒拉提莫?”他真的感到惊讶。 凯伊说: “泰德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他是很有魅力。他有南美人的魅力。” “你是在嫉妒。” 奈维尔友善地捏捏她的臂膀。 “不,我不是,美人儿。你可以有你的崇拜者——如果你高兴,一大群也无妨。我是你的所有权人,在法律上十拿九稳。” “你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凯伊微噘着嘴说。 “当然。你和我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命运让我们凑在一起。你记得我们当初在坎尼斯认识,后来我到厄斯陀瑞尔去,一到那里,我所看到的第一个人又是可爱的凯伊!当时我就知道这是命运——而且我无法逃避。” “其实并不真的是命运,”凯伊说,“是我!” “你说‘是我’是什么意思?” “因为事实上就是我!你知道,我在旅馆中听到你说你要去厄斯陀瑞尔,所以我在妈妈那里花了番工夫,说动她也去——因此你才会在那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凯伊。” 奈维尔以有点奇特的表情看着她。他缓缓地说:“你以前一直都没告诉我。” “不错,因为说了对你不好。可能会让你感到自鸣得意!不过我一向就擅长计划。除非你使它们发生,否则事情是不会自己发生的!有时候你叫我小傻瓜——但是我自有聪明之处。我使得事情发生,有时我得事先早作计划。” “脑力劳动一定很强。” “你尽管取笑无所谓。” 奈维尔突然有点苦涩地说:“我是不是才刚开始了解我所娶的女人?团为命运——就是凯伊!” 凯伊说: “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奈维尔?”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不——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八月十日 “我的假就这么泡汤了。”巴陀督察长厌烦地说。 巴陀太太感到失望,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官太太,她已经懂得如何接受失望。 “噢,”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是个有趣的案子吧?” “细想一下就不怎么有趣了,”巴陀督察长说,“外交部的官员吓得两腿直发抖——那些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到处像无头苍蝇一样地叫人不要声张出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大费功夫就可以解决——而且挽救每个人的面子。不过这不是我会写进回忆录里的案子,如果我傻到想写回忆录的话。” “我们的假可以延期,我想——”巴陀太太迟疑着还没说完,她丈夫就坚决地打断她的话。 “没这种事。你和孩子们到布列灵敦去——房间早在三月就订好了——不去可惜。至于我——等事情过了之后,我到詹姆士那里去度一星期假。” 詹姆士是巴陀督察长的甥儿,詹姆士·利奇督察。 “沙尔丁敦离东头湾和盐浦相当近,”他继续说,“我可以吹点海风、泡泡海水。” 巴陀太太哼了一声。 “我看比较有可能是他把你抓去帮他办案!” “这种时候他们不会有什么案子——除非是一些妇女顺手牵羊的鸡毛蒜皮案子。再说詹姆士很不错——他的脑筋没有生锈,不用人家替他磨一磨。” “噢,好吧,”巴陀太太说,“我想这样也好,不过总是叫人感到失望。” “这种事是要来考验我们的。”巴陀督察长老调重弹。 第二章 白雪和玫瑰 1 汤玛士·罗伊迪一下火车便看到玛丽·欧丁在月台上等他。 他对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如今再见到她,有点讶异地发现自己为她的矫健感到高兴。 她直呼他的名字。 “真高兴见到你,汤玛士。这么多年了。” “谢谢你来接我。希望不会太打扰才好。” “一点也不,恰恰相反,你会特别受欢迎。那是你的搬运工吗?叫他往这边走。我的车子就停在尽头。” 行李箱都搬上了“福特”车上。玛丽开车,罗伊迪坐在一旁。汤玛士注意到她是个好驾驶,手脚灵巧,小心避车,同时距离、方位判断力很好。 沙尔丁敦离盐浦七哩路。他们一离开市区,开上大路,玛丽·欧丁即重提他来访的话题。 “真的,汤玛士,你正好现在来真是有如天意。事情有点棘手——而一个陌生人——或者该说是局外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有什么麻烦?” 他的态度如往常一般漠不关心——几近于懒散。他问这个问题的语气,让人觉得是出自于礼貌,而不是因为他真想知道。这种态度对玛丽·欧丁特别受用。她很想跟一个人谈谈——不过她宁可跟一个不太有兴趣的人谈。 她说: “呃——我们陷入有点棘手的处境。奥德莉在这里,你也许知道吧?” 她暂停下来,汤玛士·罗伊迪点点头。 “奈维尔和他太太也在。” 汤玛士·罗伊迪的眉毛上扬。过了一两分钟,他说: “这可有点尴尬——或什么的吧?” “是有点尴尬。全都是奈维尔出的馊主意。” 她停顿下来。罗伊迪并没有说话,不过她似乎意识到他有点不相信,她断然地重复说: “是奈维尔出的主意。” “为什么?” 她的双手离开方向盘一下。 “噢,什么现代作风!大家理智地做个朋友。就是这个主意。不过,你知道,我不认为怎么行得通。” “也许行不通。”他说,“那个新太太人怎么样?” “凯伊?长得漂亮,这当然啦。真的非常漂亮,而且相当年轻。” “奈维尔非常喜欢她?” “噢,是的。当然他们才刚结婚了一年半。” 汤玛士·罗伊迪慢慢转过头看她。他的嘴角绽露些许笑意。玛丽急忙说: “我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 “得了,玛丽,我想你有。” “呃,他们让人不禁觉得共通点极少。比方说,他们的朋友——”她停了下来。 罗伊迪问: “他是在里维那拉认识她的吧?我不大清楚。只有妈妈写信告诉我的一些。” “是的,他们先在坎尼斯认识。奈维尔被她迷住了——不过我想他以前也曾经被其他的女孩子迷过——无伤大雅的。我仍然认为要不是对方死缠不休,是不会有事的。他喜欢奥德莉,你知道?” 汤玛士点点头。 玛丽继续说: “我不认为他想破坏婚姻——我确信他不想。但是那个女孩死缠不休,一心一意要得到他。除非他离开他太太,否则她是不罢休的———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能怎么样?当然,这让他受宠若惊,” “她深深爱上他?” “我想大概是吧。” 玛丽的语气有点怀疑。她接触到他探询的眼光,一阵脸红。 “你一定以为我别有居心!有个年轻人总是在她身旁打转——长得好看,像个小白脸——她的一个老朋友——有时候我不禁怀疑她爱上奈维尔是不是跟他非常富裕而且杰出有关。我猜想,那女孩一毛钱都没有。” 她停顿下来,有点不好意思。汤玛士·罗伊迪只“嗯——哼”了一声,像在想着什么。 “然而,”玛丽说,“这也许只是我多心!那女孩真的非常有魅力——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引起我这老处女猜忌的直觉。” 罗伊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过他的“扑克”脸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反应。过了一两分钟,他说: “目前确切的难题是什么?” “你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才这么古怪。当然我们先跟奥德莉磋商过——而她似乎不反对跟凯伊碰面——她的风度很好,她一直都是风采迷人,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了。当然,奥德莉一向待人处事都是恰到好处。她对他们俩的态度都是十全十美。你知道,她非常含蓄,让人摸不透她真正在想些什么或是有什么感受——不过,老实说,我不相信她会在意。” “她没有理由在意,”汤玛士·罗伊迪说。稍后他又说:“毕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像奥德莉那样的人会忘怀吗?她非常喜欢奈维尔。” 汤玛士·罗伊迪换了个坐姿。 “她才三十二岁,还有大好的日子摆在眼前。” “噢,这我知道。不过她的确很难受。她曾经严重精神崩溃过,你知道。” “我知道。妈妈写信告诉过我。” “就某一方面来说,”玛丽说,“我想你妈妈有奥德莉可以照顾是好的。这可以冲淡她的忧伤——你弟弟去世所引起的忧伤。我们都对那件事感到难过。” “嗯。可怜的亚德瑞安。总是开车开得太快。” 随之一阵沉默。玛丽一手探出车窗外作手势,表示她要转弯下坡到盐浦的路上。 不久之后,当他们沿着婉蜒狭窄的山坡路下滑时,她说: “汤玛士——你跟奥德莉很熟?” “还好。过去的十年中我不常见到她。” “嗯,可是你从小就认识她,她就像是你和亚德瑞安的妹妹一样?” 他点点头。 “她——她有没有任何身心不平衡的地方?噢,我不全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有个感觉,觉得如今她好像有什么很不对劲。她是那么地孤立、平静得令人感到不太正常——有时候我怀疑在她那种平静的态度之下是不是包藏着什么。我不时有种感觉,觉得她深藏着非常强烈的感情。我不大清楚是什么样的感情!不过我确实感到她不正常。一定有什么!这令我感到担心。我真的感到屋子里有种影响到每个人心情的气氛在。我们每个人都感到神经紧张、心神不宁。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而且有时候,汤玛士,令我感到害怕。” “令你感到害怕?”他缓慢、怀疑的声调令她有点紧张地一笑。她提起精神。 “听来是荒唐——不过这正是我刚刚的意思——你的来到对我们大家都好——可以冲淡那种气氛。啊,到了。” 他们的车子滑过最后一个弯。“鸥岬”坐落在俯视河流的一处岩石高地上。两侧都是陡峭的断崖。花园和网球场设在房子的左翼。车库——后来增建的——就在路的尽头,房子的右翼。 玛丽说: “我把车子开进车库就来。哈士托会招呼你。” 老主仆哈士托见到老朋友一般高兴地跟汤玛士打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罗伊迪先生,这么多年不见了。夫人也会很高兴见到你。你睡东厢,先生。我想你可以到花园去,大家都在那里,除非你想先到房间去。” 汤玛士摇摇头。他穿越客厅,走到开向庭院阳台的窗门前。他站在那儿观望了一会儿,没有人发现到他。 阳台上仅有的人影是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回栏的角落眺望河流。另外一个正在望着她。 第一位是奥德莉——另外一位,他知道,一定是凯伊·史春吉。凯伊不知道有人在看着她。她的脸上表情表露无遗。汤玛士·罗伊迪也许不是个对女人观察入微的男人,但是他还看得出来凯伊·史春吉非常不喜欢奥德莉。 至于奥德莉,她正望着河流出神,似乎不知道另一个女人在那里,或是有意漠然处之。 汤玛士·罗伊迪已有七年多没见过奥德莉·史春吉了。现在他正仔细地研究着她。她变了吗?要是真变了,是怎么变了? 是变了,他认为。她变得瘦些、苍白些,整体看来更给人一种轻飘灵妙的感觉——不过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他说不出来的改变。好像她每一刻都在束缚着自己,留心警戒着——时时密切注意她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想,她就像一个深藏着秘密的人,但是,藏着什么秘密?他对过去几年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知道了一些。他准备面对她的悲伤与失落感——然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就像一个手里紧紧握住宝贝的小孩子,随时注意保住手中握着的秘密。 然后他的眼光移向另外一个女人——如今是“奈维尔·史春吉太太”的女孩。是很美,玛丽·欧丁说的没错。而且令他想像是个危险的女人。他想:如果她手上拿着刀,我可不放心让她靠近奥德莉…… 然而为什么她会恨奈维尔的前妻?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奥德莉如今已经跟他们毫无瓜葛。 阳台上传来脚步声,奈维尔从屋角那边过来。他看来温煦,手上拿着一张画报。 “这是份画报,”他说,“找不到另外的——” 然后两件事情一分不差地同时发生。 凯伊说:“噢,好,给我。”而奥德莉几乎心不在焉,头也不回地伸出手来。 奈维尔僵在两个女人之间,脸上出现一点尴尬的表情。在他开口之前,凯伊提高嗓声,有点歇斯底里地说: “我要。给我!给我,奈维尔!” 奥德莉·史春吉转过头来,吃了一惊,收回伸出去的手,略显困惑地低声说: “噢,抱歉。我以为你是在跟我讲话,奈维尔。” 汤玛士·罗伊迪看到奈维尔·史春吉的脖子一阵涨红,快速向前移动三步,把画报递给了奥德莉。 她迟疑着,尴尬的态度显现,说: “噢,可是——” 凯伊把椅子重重往后一推,站了起来,转身往客厅的窗门走去。罗伊迪来不及避开,她就一头撞上他。 她吓得缩成一团。他向她致歉,她看着他,这时他明白为什么她没看到他,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愤怒的泪水,他想。 “喂,”她说,“你是谁?噢!对了,从马来亚回来的!” “是的,”汤玛士说,“我是从马来亚回来的。” “我恨不得我是在马来亚,”凯伊说,“除了这里什么地方都好!我厌恶这卑鄙的房子!我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激情的场面一向令汤玛士受惊。他小心地注视着凯伊,同时紧张地低声说: “啊——嗯。” “要是他们不小心一点,”凯伊说,“我可要杀人了!不是杀掉奈维尔就是外头那只白脸猫!” 她快步掠过他的身旁,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汤玛士·罗伊迪呆立在那里。他不太知道再下去要干什么,不过他很高兴年轻的史春吉太太走了,他站着看那扇被她狠狠关上的门。像只母老虎,那新的史春吉太太。 接着窗门一暗,奈维尔·史春吉的身躯停在法国式落地窗门前。他的呼吸有点快。 他含糊地跟汤玛士打招呼。 “噢——呃——嗨,罗伊迪,不知道你来了。对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太太?” “她大约一分钟以前从这里过去。”另外一个说。 奈维尔从客厅的门走了出去,他的表情苦恼。 汤玛士·罗伊迪慢步走出敞开的窗门。他走路的脚步不重。奥德莉直到他走到离她约几码外才回过头来。 然后他看到那对大眼睛圆睁,看到她的嘴巴张开。她从回栏墙上滑下来,伸出双手迎向他。 “噢,汤玛士,”她说,“亲爱的汤玛士!多么高兴你已经来了。” 正当他握住她雪白的一只小手,低头亲吻她时,玛丽·欧丁来到了法国式落地窗门前,看到阳台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观望了他们一阵子,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回屋子里去。 2 奈维尔发现凯伊在她楼上的卧室里。屋子里仅有的一间大双人房是崔西莲夫人睡的那间,来访的夫妇一向都被安顿在西厢一间独立的小套房里,这间套房有两间卧室,藉着一道连接门相通,外带一间小浴室。 奈维尔穿过自己的卧室,进入他太太的卧室里。凯伊全身躺在床上。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气愤地大叫: “你可来了!也该是时候了!” “这样吵吵闹闹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疯了,凯伊伊?” 奈维尔平静地说,但是他的鼻翼出现一道凹痕,显示他在控制住自己的怒气。 “为什么你把那份画报给她而不是给我?” “真是的,凯伊,你还是小孩子!这样大吵大闹的就为了那可恶的画报。” “你给了她而不是给我。”凯伊固执地重复说。 “为什么不给她?这又有什么关系?” “对我来说有关系。”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在别人的家里你可不能表现得这样歇斯底里。你不知道在别人面前该怎么样?” “为什么你把它给了奥德莉?” “因为她想要。” “我也想要,而且我是你太太。” “这么一说就更有理由给她了,因为她年纪较大,而且是外人。” “她打倒了我!她想打倒我而且她做到了。你站在她那边!” “你讲得就像是个嫉妒的傻孩子一样。看在老天的分上,自制一点,试着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体一点!” “就像她一样?” 奈维尔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样,奥德莉总能表现得像个淑女。她不会当众出丑。” “她让你反过来跟我作对!她恨我,她在报复我。” “听着,凯伊,你不要再这样胡闹了好吗?我受够了!” “那么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明天就走。我痛恨这个地方!” “我们才来四天。” “这已经相当够受了!我们走吧,奈维尔。” “你给我听着,凯伊,我已经受够了你这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待两星期,我就要在这里待两星期。” “如果你真要这样,”凯伊说,“你会后悔。你还有你的奥德莉!你认为她好极了!” “我不认为她好极了。我认为她是个很好很仁慈的人,我亏待了她,她不但不记恨而且还表现得极为宽宥。” “那你可就错了,”凯伊说。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她的怒火已经消失。她一本正经——几近于冷静地说: “奥德莉并没有原谅你,奈维尔,我曾经两次看到她在注视着你——我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有点——她是那种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