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解所以然。她只相信助人是好的,至于那求助于人的人的资格,她却不愿去查问,因此,她屡次向慈善机关去探问,虽未遭其呵责,却都受着淡漠的待遇。她最后决计为蔷蔽起见,再去领个孩子来,结果是领到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就把他取名亨利·施笃佛。她的赡养费是稳当的,因为她的收入由一个信托公司付给她。她不想拿钱去做投机的事业,或是去做渺茫的买卖。养花,教孩子,料理家事,已经够她操心了。自从这分离事件确定以后,有一件很有趣昧的事情,就是关于罗伯脱和雷斯脱两个人的关系,原来从宣读遗嘱那一天起,他兄弟俩就从来没有见过面。罗伯脱是常常想起他的兄弟的。他从雷斯脱跟珍妮分离以来,一径都注意着他的行动。他在报纸上看见他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消息,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一径以为她是他兄弟的理想的伴侣。自从父亲决定了态度,自从他自己用特别手腕攫得甘氏公司的管理权,他就从种种地方看出兄弟对他不满了。但又觉得他们在心理上始终都不怎么样隔绝,至少在营业意见上是不隔绝的。而且如今雷斯脱自己已经繁荣,他就乐得对他慷慨,乐得对他表示好感了,况且他对于兄弟本来就没有恶意,向来都是尽心竭力促他觉悟的。如果他们能言归于好,彼此得益的地方一定很多。他因此时时猜测,不知雷斯脱究竟有没有意思要跟他和好。过了些时,有一天他在芝加哥,故意叫他同车的朋友把车放到北岸,要去看看雷斯脱所居的巨邸。原来他听别人的报告,早已知道这巨邸的所在了。及到那里一看,他就立刻感触着当年甘氏老家的那种空气。原来雷斯脱把那房子买过来之后,曾经自己改造过一番,一边造起座花房,颇象辛辛那提老家的旧制。就在那天晚上,罗伯脱写信给雷斯脱,请他同在友联俱乐部吃饭。信上说他一两天就要走,盼望在这期间跟他见一面。又说多年不见,不免难以为情,但有一个提议,务必要同他面谈。日期定在礼拜四,来否要他先给个回音。雷斯脱接到这封信,顿时蹙起眉头,落入一种冥想。他父亲给他的那个深创,他是始终没有治愈过的。罗伯脱当初那么断然的把他弃绝,他至今未能释然。他现在已经明白哥哥当时的利害关系原是很大的,但他到底该顾点兄弟的情分。如果自己当时居他的地位,就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至少是要希望不用的。如今,罗伯脱却要见他,怎么对付呢?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信置之不复。后来又想复信去回绝。但他忽然起了一种好奇心,想要跟罗伯脱见一见面,看他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向他提议。因此,他就决计回信答应去了。他想这是没有害处的。他却明知道见一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也许可以同意,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是损害已经造成,无法可以弥补了。一只补起来的破碗能说是完整的吗?也许能叫做完整,但到底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破了而后补的吗?这样想了过后,他就写信通知他愿去。到礼拜四那天,罗伯脱又从公会堂打电话给他提醒那个约会。雷斯脱好奇地听着他的声音。“好吧,”他说,“我会来的。”正午的时候,他就来到市中,在友联俱乐部的特别室里两兄弟重新见面了。罗伯脱已经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点,头发也有点白了。他的眼睛仍旧光辉而锋利,可是两角都有了缬纹。他的举止行动是敏捷的,精明的,刚劲的。雷斯脱则显然另属一个典型——是坚实的,粗率的,淡漠的。近来人都说雷斯脱有些近乎冷酷了。罗伯脱那双敏锐的蓝眼睛丝毫不能打动他,不能引起他对任何方面的感动。他看他的哥哥还是跟从前一样,因为他是具有较阔大的哲学眼光的。罗伯脱却看不准雷斯脱究竟怎么样。他窥测不出他这几年来究竟有过怎样的变化,但是觉得他不知什么缘故并不见苍老,反而变结实起来,气色也很好,象似一个人觉得生活很满足的样子。雷斯脱用一种敏锐而固定的眼光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却须把眼光略略移动,因为他心里觉得不很安贴。他觉得雷斯脱向来有的那种心力和勇气都并没有丧失。“我想我很高兴跟你再见见面,雷斯脱,”他们照例握了一回手后,罗伯脱就这么开口。“我们是多年不见了——差不多要有八年了,是不是?”“差不多有了,”雷斯脱答道。“你一向都好?”“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很好吧。”“一向没有病,”雷斯脱答道。“偶尔有点小感冒罢了。因为我一经上床睡觉,就什么心事都没有的。嫂子可好?”“哦,马加略很好。”“孩子们呢?”“拉尔夫和柏伦尼斯自从结婚以后就很少见面,其他的孩子是常在一起的。我想弟妇也总很好,”他躇踌着说道。这是罗伯脱很难措辞的地方。雷斯脱表情不变的看了看他。“是的,”他答道。“她向来都很健康,现在也很好。”此后,他就问起营业的情形,以及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的消息。他坦白说他近来没有看见她们,也没有接到她们的信。罗伯脱就把她们的住址告诉他。“我此番有一件跟你有关系的事情要告诉你,雷斯脱,”罗伯脱最后说道,“就是关于西部制铁公司的事。我知道你现在并不亲自到那里去当经理,却是叫你的律师华生去代表的。华生的确是一个好人。管理上也还不错,我们都知道的。可是我们如果要公司赚钱,应该有个实际制钢家去做领袖。我的股权向来都跟你一致投票的,因为我觉得华生的提议很对。他赞成我的意思,认为里面有改组的必要。现在我有一个机会,可以把罗西脱的寡妇那七十股去买过来。再加上你我自己现有的股权,我们就不难操纵那公司的事务。虽然你我一家人没有分别,但我愿意把那七十股让给你去买。将来你高兴放谁去做总理,我们就可把那公司弄好起来。”雷斯脱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华生曾经告诉他,说罗伯脱一心想要同他合作。他也早知罗伯脱是要同他和解的。现在这值得一百五十万左右的财产支配权,就是罗伯脱要向自己求和的证据了。“你真好心,”雷斯脱庄严他说。“你太慷慨了。可是你怎么会想起这事来的?”“这个吗,老实对你说吧,雷斯脱,”罗伯脱答道。“我对于那遗嘱的事件是始终觉得不对的。后来又发生你辞职的事件,以及别的几件事,我都觉得过意不去。我并不是高兴旧事重提——你已经微笑过了——可是我不能不把心里的感情告诉你。当时我是抱着很大的野心的。当父亲死的那个时候,我正有野心要把这联合公司的计划实现起来,但我恐怕你不愿意。我以后也想不应该这么做,但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猜你对于这些过去的事情也不愿再听了吧。至于现在这件事——”“那是用来赔补以前的过失的,”雷斯脱安静地插进来说。“倒也不完全如此,雷斯脱——虽然里面也许有点这种用意。我知道现在这些事情在你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我知道做事情的时候是在几年之前,不是现在。可是我想你对于这个提议总还不是没有兴趣。它的作用并不单在它本身,也许可以发生别的作用的。坦白说吧,我希望这个提议可以弥缝你我的感情。因为你我毕竟是兄弟。”“是的,”雷斯脱道,“你我是兄弟。”他说这话时,心想事情实在滑稽得很。从前的时候,这所谓兄弟的意识是值得什么的呢?实际上,他所以会有目前的处境,都是罗伯脱逼成的,虽然现在吃苦的只是珍妮一个人,他却也不由得心怀愤怒。罗伯脱原不想截断他父亲给他的四分之一的财产,但他确乎不曾帮助他去取得,而如今罗伯脱却想用这提议来弥缝感情了。这不免使他——雷斯脱——觉得有点伤心。这不免使他有点恼怒。他觉得人生确是奇怪的。“我可还不明白,罗伯脱,”他最后坚决地说道。“我很明白你这提议的动机是可感激的。我却不明白我所以应该接受的道理。你的机会是你的机会。我不要你让给我。你如果把那七十股买过来,就可以照你的意思去改组。我现在反正已经够富的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起。我很愿意时时跟你谈谈。你所要的不过如此。至于现在这个提议,只不过是用来胶合旧创痕的羹汁罢了。你所要的是我的友谊,这是我一向都愿意给你的。我对于你并没有任何的怨恨。不会有的。”罗伯脱呆呆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点儿微笑。无论雷斯脱以前对他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总不由得不佩服他。“你方才说的话,我不能不说是对的,”他最后承认道。“不过我这提议并非出于卑鄙的动机。我只要弥缝你我两人的感情。好吧,现在不谈这事了。你不久就要到辛辛那提去吗?”“我想不见得去,”雷斯脱答道。“你要去的话,希望你到我们那里去住。弟妇也同来。我们可以谈谈从前的事情。”雷斯脱现出一种暖昧的微笑。“我很高兴来的,”他不动感情他说。但他记起珍妮的时代,情形是不同的。他们是决不肯因她而屈辱自己的地位的。“好吧,”他想,“也许我不能责怪他们。随它去吧。”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最后,雷斯脱记起另外有约会。“我该走了,”他看着表说。“我也该走了,”罗伯脱说。哥儿俩就都站了起来。“好吧,”他走到衣物间的时候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将来总不会同陌路人一般相待的,是不是?”“当然不会的,”雷斯脱说。“我常常会去看你的。”说着,他们就握了手,很亲睦的作别了。当罗伯脱看着他兄弟匆匆走去时,他心中感觉一种歉仄和懊悔。雷斯脱是能干的。那末为什么在珍妮未出现之前他们感情上就已发生龃龋呢?他于是又记起他缺乏所谓“诡巧的手段”。他是没有诡巧的,因而不是阴险的。“这是怎么个世界啊?”他想。雷斯脱一路走去,也想着他兄弟的关系,觉得自己对于哥哥略有一点反对的意识,却又并不是没有同情。他觉得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坏处,和一般人并没有两样。那末为什么要批评他呢?倘若自己居罗伯脱的地位又怎么样呢?罗伯脱现在仍旧很好。他自己也很好。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做牺牲,他哥哥为什么会保全巨大的财产,他现在也都看透了。“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他想。“那末我又何必懊恼呢?我现在也颇可以过活。这种事情还去想它做什么呢?”六十一按照向来所谓天命,或者按照那假定的《圣经》公式,一个人的寿命通常只有七十岁。这个公式已因口口相传而深深刻入人类的意识,所以似乎已成一种极精微的真理了。事实上,一个人虽存一种必死的幻觉,组织上却能活到他的成熟期的五倍那么久,而且他如果知道精神可以长存,年寿本来虚幻,那末他是可以不死的,然而这种不知由什么物质主义的梦里出来的人类意识,却要继续存在着,于是人的死亡就按照这个可怕的数学公式而日有所记录了。雷斯脱就是相信这个公式的一个人。他现在已经将近六十了。他因而想起自己最多也不过再活二十年,或者还活不到那么久。好吧,他的一生是舒服的。他觉得自己没有可以怨尤的地方。如果死要来的话,就让它来吧。他是随时都准备着的。他决没有怨尤,没有抵抗。人生从许多方面看起来,反正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戏剧。他承认人生大部分都是幻觉——这是很容易证明的。有时候,他还疑心它全部都是幻觉。他所不得认为真实的,只是他日常所接触的种种实质的事务——来往交际的人,理事会的会议,计划这样那样的个人和机构,以至他夫人的种种社交任务。嫘底所以爱他,就因他是一种漂亮的灰色哲学家。她也跟当初珍妮一样,佩服他在烦恼面前那种强硬、坚决而漠然的态度。无论幸运或不幸运的遭际,对于雷斯脱都不能显然的激动他或是扰乱他。他从来都没有受过惊吓。他如果心有所信,心有所感,就再也不会动摇,有时受情势的逼迫而不得不放弃,但是信心仍旧坚定的。他有一个信条,就是“跟事实对面”,所以他生平所做的事都无非是实践这个信条,都无非是奋斗。他一经受到欺凌,就马上要起来奋斗,但他一斗起来就只能是顽强的,抗拒性的。他的计划就是要同那欺凌他的力量抵抗到底。如果他终于让步,也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至于他对不让步的态度,是始终认为有价值的。他的人生观始终属于物质主义,以求舒服为基础,所以他生平凡事都力求尽美尽善。家庭用具稍稍有点儿陈旧,他就要撤换它,卖掉它,重新再来铺设。出外旅行,也务必旅资充裕,不愿受一点儿委屈。他不喜欢跟人家辩论,不喜欢无谓的闲谈,不喜欢他所谓愚蠢的空论。谁要跟他谈话,只能谈有趣味的题目,否则他就不愿谈。嫘底很能了解他。早上起来,她常要托托他的下巴颏儿,或者双手捧住他那坚实的脑袋,同他开玩笑,说他是一种野兽,不过是一种很漂亮的野兽。“是的,是的,”他就咕哝着说。“我知道的,我的确是一种动物,我想。你的思想是轻灵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哦,你瞎说!”她就要觉得难为情起来;原来他的说话虽然不是存心挖苦人,却有时跟刀一般的锋利。然后他又要对她表示一点疼爱的意思,因为他心里明白,她为人虽然心气刚强,却多少有点要依靠他的。她也十分明白他尽可以无须她。但他恐怕她难过,竭力把这心情掩饰掉,故意装出自己少她不了的样儿,而事实上,显然他是很容易撇掉她的。现在,嫘底确实是依靠雷斯脱了。因为在这种动摇不定的世界里,能得这么熊一般的一个坚定果决的男子跟她相伴,那是不无意义的。这就譬如黑暗之中靠近一盏温暖的明灯,或是寒冷之中靠近一炉熊熊的旺火。雷斯脱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觉得自己知道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死。象这样一种气质,自然处处地方都要有它的实质的、具体的表现。他既把一切财政权操在手中,所执有的又都是大公司的股票,自然有经理人会替他尽力经营,他因而颇有生活的余暇。他同嫘底常常喜欢到美国和欧洲各处海水浴场去游览。他不时也要赌赌钱,觉得把钱放在一个轮盘或是一颗弹子上去冒险,实在是颇可消遣的。他的酒兴也渐渐增高起来,但并不如酒徒那样的酗酒,只不过酬酢之际显得兴致好而已。他非贵品不进口,即或得不到醇美的威士忌,也总少不得香槟、白兰地,或者贵重的白葡萄酒。他不饮则已,饮必非巨量不能过瘾,而食量也能相称。东西要不是上品,你就不必送给他,汤呀,鱼呀,冷盘呀,烧烤呀,野味呀,点心呀,色色都要精美。他又一向以为厨师长是非出重价雇来不可的。他家里曾经找到一个名师,叫路易·贝尔多,曾在某一匹头大王家里做过的。他要求雷斯脱每礼拜给他一百元,但他对于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只说他自己只能活这一辈子,因此无论怎样贵法也不嫌贵了。他这态度中有一种毛病,就在他不肯去整理事情,不肯去求事情的进步,只让一切事情向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任意迁流下去。假如他当初跟珍妮结婚,接受那每年万元的收入,他也就会把那样的生活方式维持下去。他就会对社交界始终抱着冷漠的态度,就会只同少数意气相投的人往来往来,而珍妮也始终不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至于他们现在的生活,却曾有过一种变化,那是因他们迁居纽约而起的。原来甘夫人跟东部名流帮中有一班时髦女人成了知己,她们都劝她搬到纽约去换换空气。她到纽约之后,就在马的孙马路邻近的七十八条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她在那里完全换了一套新排场,仿英国的样式用起全班制眼的仆役,并且把各房间接节令布置起来。雷斯脱对于她这样爱好虚荣和铺排,只是微笑而已。“你是常常谈平民主义的,”他有一天埋怨道。“我看你的平民主义也跟我的宗教一样,简直就是没有罢了。”“怎么,你这是什么话!”她否认道。“我是平民主义的。我们大家都过着阶级的生活。你也是这样。我也不过采用这局势中的逻辑罢了。”“是你祖老太太的逻辑吧!你以为一个穿红制服的仆役长和司阍人也属一种必要吗?”“我确实以为如此,”她应道。”也许不一定要叫做一种必要,可一定。是一种精神。你为什么要同我闹呢?你自己不是事事都要求完备,有一点缺点就要闹的吗?”“我几时同你闹过?”“哦,我不是说你真闹。可是你事事都求完备——我也不过是表现我们的精神罢了,你总知道的。”“我也许知道,可是跟你的平民主义有什么相干呢?”“我是平民主义的。我决然要这么说。我在精神上是同任何女人一样平民主义的。只不过我喜欢实事求是,也只为图个舒服,跟你正是一样的。我的心象一所玻璃房子,你可别拿石头来砸它,我的老爷。至于你心里的一切行动,我是看得剔透玲珑的。”“我是平民主义的,你是不平民主义的,”他故意这样的撩拨她;但他实在是对于她的一切举动无不赞成的。他有时幻想,她处理她的世界,实在优于自己处理自己的世界。他过着这种闲荡的生活,终日除吃喝之外无所事事,就是到各处旅行,也很安闲舒适,不用费一点儿力,又没有任何的运动,于是乎他的身体终于从一种强旺活泼而均衡的组织变成一种每个重要机能都粘着多余物质的组织了。他的肝脏、肾脏、脾脏、胰脏——事实上每个脏腑——都因过度辛劳而不足以维持消化和排泄的程序了。在过去七年当中,他的身体已经重到很不舒服的程度。他的肾脏已经衰弱,脑血管也衰弱了。如果食品适宜,运动得当,心境舒适,他是可以活到八九十岁的。而事实上,他却把自己糟蹋成为一种极坏的体质,即使有一点小毛病也要发生危险了。因为这样的结果是不能避免的,而事实上也果然来了。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和嫘底曾有一次加入朋友的团体去游北极角。他因有重要事务,决计十一月下旬回到芝加哥,约定夫人在圣诞假日以前和他在纽约相会。他预先写信给华生,叫他在芝加哥等他,并且替他在公会堂里定房间,因为他打算久住纽约,已经在两年前把芝加哥的住宅卖掉了。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把事务料理清楚之后,就觉得有点不适,当即请医生来看,说他是肠内着了凉。这病的症候,寻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都要呈衰弱状态。他当时觉得很苦痛,医生就把寻常的治疗法施行起来。先用红法兰绒敷着芥末来包扎,同时服用持效药。他暂时觉得好些,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危险就要临头似的。他叫毕生打海底电报给他夫人,不说病势严重,就只说他有病。又特雇一个有过训练的看护来,又叫一个仆人守住门口,以防一切的吵闹。嫘底是分明不能在三个礼拜以内赶到芝加哥的。他就仿佛觉得自己不能跟她见面了。稀奇得很,他这时候一径都想着珍妮,这不但因为他当时是在芝加哥,却也因为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离开过。他得病之先,本来想把事情料理清楚就去看她的。他曾经向华生问起她的近状,华生报告她一切都好,说她的生活很安静,并且很健康。现在他病了,就很想见她一见。后来一天天的过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意思就愈加迫切起来。他时时觉着绞一般的腹痛,仿佛内脏打起结来一般;痛过一阵,就觉得非常虚弱。有好几次,医生用古加因打进去替他止痛。经过这样的几阵剧痛之后,他就把华生叫到身边,要他先把看护差开去,这才对他说道:“华生,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去替我问问施笃佛夫人,肯不肯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想你最好是带她同来。你叫看护和科佐(就是那个跟班)今天下午不要来,或者她在这里的时候暂时避一避。不管她什么时候到,马上就叫她进来。”华生懂得了。他很赞成雷斯脱的这一举动。他很代珍妮伤心,也代雷斯脱伤心。他以为大家如果知道这样一位有名人物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浪漫史,真不知要有怎样的感想呢。雷斯脱是待华生很好的。毕生是靠雷斯脱得意的。所以他差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决无不乐从之理。他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到珍妮的住宅。珍妮正在浇花,见他突如其来,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我是带着一桩为难的差使来的,施笃佛夫人,”他用她的假名字叫道。“你的——就是甘先生在公会堂里病得很厉害。他的夫人现在欧洲,他叫我来问你肯不肯去一趟。他叫我跟你一同去,如果可能的话。现在你能跟我去吗?”“哦,可以的,”珍妮说时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那时两个孩子都在学校里。一个管家的瑞士老太婆是在厨房里。她原是去得成的。但是她忽然想起前些时的一个梦来。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神秘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象烟又象雾的东西。她先听见那水微微的响动,一会儿就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一只船来。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旁边没有桨,也不见它移动,船中坐着她的母亲和味丝搭,还有一个人却辨不清楚。她母亲的脸苍白而悲惨,跟生前常常看见的一般。她很庄严而同情地把珍妮看看,忽然珍妮认出还有一个人就是雷斯脱。他很阴郁地看着珍妮,这种表情是她从来不曾见他有过的。一会儿,她母亲就提醒道,“好吧,咱们该走了。”于是那小船开始移动,珍妮当时感到一种难舍难分的悲痛,就大叫道,“哦,不要离开我啊,妈!”但她母亲只用她那悲惨而沉着的眼光把她看了看,那小船就不见了。她一惊而醒,幻想雷斯脱仿佛在她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胳膊,摸了个空,就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擦擦眼睛,才知自己只是独个人在那里。她当时满腹惊疑,过了两天也还排遣不开去。现在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及等华生送来这不祥的消息,才又使她想起。当时她进去穿了衣服,等到出来,神色上现出非常慌乱的样子。可是她的相貌仍旧很动人,依然是个衣衫齐整、温柔姣好的女子。她在精神上是始终没有跟雷斯脱分离过的,也同雷斯脱对她一样。她虽然孤身独处,思想上却一径不忘雷斯脱,无异当初同居的日子。她所最不能忘的,就是他在克利夫兰初次向她调情的时候——就是他同野蛮人一般把她劫持而去的时候。现在,她一心只想自己能够替他再尽几分力。因为这次的唤召,固然使她惊骇非常,同时却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他是爱她的,他毕竟是爱她的。马车匆匆驶过长杳的街道,进入烟尘弥漫的市中区。一会儿到达公会堂,珍妮就被伴送到雷斯脱的房间里。华生一路来非常谨慎。他没有说什么话,只让珍妮独个人冥想。她经过许多年的隐居生活,如今走进这个大旅馆里来,已觉有点羞怯了。她一进房中,就用一双充满同情的大眼睛向雷斯脱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那向来盖着深褐色头发的脑袋,现在已经微微有点灰白了。他用他含着智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有些儿疲倦,却闪出了同情和爱情的光。珍妮看见这神情,禁不往一阵酸楚。他那瘦削而苍白的脸直同一把刀似的刺痛了她。她就拿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紧紧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他的嘴唇。“我很难过,雷斯脱,”她喃喃地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怎么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好的,雷斯脱——而且马上就会好的!”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是的,珍妮,可是我实在对你不起,”他说。“我觉得这桩事情做错了。我心里始终都不能安贴。可是告诉我,你近来怎么样?”“哦,还是那样,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别那么想。你不久也就会安贴了。”他冷笑了一声。“你这么想吗?”说着,他摇摇头,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办不到的。“坐下吧,亲爱的,”他接着说,“我倒也并不怎么焦心。我要同你谈谈。我要你跟我靠近些。”他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一会。她拉了一把椅子,紧靠他床边坐着。她把脸儿向着他,拿住他的手。她觉得他这一次叫她来,是件极可感的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绪。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看他的神色,病是沉重的了!“事情是不可料的,”他继续说。“嫘底现在欧洲。我早就想去看你。我此番来就是为此。我们现在住在纽约了,你知道的。我看你的身体结实起来了,珍妮。”“是的,我快老了,雷斯脱,”她微笑说。“哦,老不老没有什么关系,”他呆呆的看着她说。“年纪算不得什么。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的人生观都是这样的。”他停了一停,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腹中一阵微痛使他知道自己用力又太紧张了。象上次那样的剧痛,他已经没有多回好受了。“我觉得未去之前总不能不跟你再见一面,”他等阵痛过后能够自由思想的时候就又继续说。“我早就要对你说明,珍妮,我对于我们这样的分离是不能够满意的。事实上,这样办法到底也不对。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无时不觉抱歉的。早知我的心境这般不能安贴,我就等不到现在才懊悔了。”“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着,心上登时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切情景来。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融洽的。“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我看离不离没有什么两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要叫你失掉财产,我就不能安心了。那样办法是决然不对的。现在这样,我觉得满意得多。起初原也有点儿难受,亲爱的,可是无论什么事情有时总要觉得难受的。”她停住了。“不是的,”他说。“这是决然不对的。事情从头就错了,可不是你的过失。我很抱歉。我早就要对你说了。幸而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告诉你。””别那么说吧,雷斯脱——请你别那么说吧,”她央告道。“现在什么都很好。你用不着抱歉。你没有什么该抱歉的。你待我一向都很好。怎么,我每回想起——”她停住了,因为她说不下去了。她被爱情和同情所确定而哽咽起来。她捏紧了他的手。她正想起他替她家里人在克利夫兰找房子,想起他待葛哈德的好处,以及其他种种的好处来。“好吧,我现在话已对你说了,心里就觉得宽畅些了。你是好人,珍妮,现在还肯到我这里来。我是爱你的,现在还是爱你的。你要知道我的心。你看看好象奇怪,但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永远不分离的。”珍妮许久才转过一口气来。这几句话——这种爱的证据——是她等了这许多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肉体结合却有精神结合的供状,她就觉得一切都可满意了。她现在可以称心如意的生活了。她是死也甘心的了。“啊,雷斯脱,”她呜咽着,捏住他的手。雷斯脱也捏住她的手。暂时的沉默。他这才又开起口来。“那两个孤儿怎么样了?”他问道。“哦,他们都很可爱,”她就把两个孩子详详细细地形容一番。他听着觉得很舒服,因为她的声音是使他安慰的。她的整个人格都是使他愉快的。后来她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他好象很想留住她。“要去了吗,珍妮?”“我去不去是没有关系的,雷斯脱,”她道。”我在这里开个房间吧。我只消写个条子给施温生婆子,就没有事了。”“何必如此呢?”他道,但她看出他很想要她留在那里,也就不去了。自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旅馆。六十二雷斯脱的死是四天以后的事情,在那四天里面,珍妮差不多寸步不离他床边。那雇用的看护得着这个帮手,又可以不寂寞,所以很欢迎她,医生却露出反对的意恩。但是雷斯脱非常执拗。“这是我的死呀,”他带着一种惨痛的幽默说道。“我现在要死了,你们难道不能由我怎么死法吗?”华生见他这种坚韧不拔的勇气,不由得展出笑容。这样的事情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几天里,朋友问病的纷至沓来,报纸上也纷纷登载。罗伯脱在报上看见消息,就决计亲自到芝加哥来。伊木真和她的丈夫也来了,雷斯脱先叫珍妮到自己房间里去,容许他们进房来坐几分钟。雷斯脱并没有多话可说。看护预先警告过他们,不能跟病人多谈。他们走了后,他对珍妮说,“伊木真变得多了。”此外没有其他的评论。雷斯脱死的那天下午,甘夫人正在大西洋船上,离开纽约还有三天的路程。他临终之前,曾想要帮珍妮一点忙,可是他终于想不出方法。再多给她钱,当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并不要钱。他最后发作一阵剧痛时,心中正想起嫘底那时不知在哪里,又不知她何时可到。但是等不得医生施用止痛剂,他就绝命了。后来方才查出他致命的地方并不是肠病,而是脑中大血管的损伤。珍妮侍侯了几天病,已经是心力俱悴,现在一悲恸,就更加不能自持。原来雷斯脱一向都是她的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如今他一死,就仿佛她自己死去了半个一般。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他也一径都有几分顾念她。她不能感觉那用眼泪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觉得一种沉痛,一种似乎使她失却痛苦知觉的麻木。她看看他——她的雷斯脱——安安静静的死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的刚强。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倔强的,坚决的,却又是平和的。那时甘夫人已经有电报来,说她礼拜三可以赶到。因此,大家决计暂时不入殓。珍妮曾听华生说,将来遗体是要送到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因为贝斯家有个墓窖在那里。不一时家族先后都到了,珍妮只得回避进自己的房间,不能再出头管事。至于最后的仪式,颇有些不伦不类的地方,足证那家族关系的不上轨道。原来当时家族和甘夫人通电商定,叫把遗体移到伊木真的住宅,将来出殡就从那里发引。罗伯脱是死的那天晚上赶到的,加上贝利·陶其,伊木真的丈夫米基雷先生,以及其他三个地方上有声望的人士,就算是执绋人了。露意丝和她的丈夫从布法罗赶到了,阿弥和她的丈夫也从辛辛那提赶到了。满屋子挤着吊客,有的诚心来吊唁,有的是虚应故事罢了。由于雷斯脱和他的家族都自命为天主教徒,所以请的是天主教的神甫,用的是天主教的仪式。于是雷斯脱停灵在异姓人的客堂,头前脚后都点着阴惨惨的蜡烛,胸前放着一个银质十字架,由死者白蜡一般的双手亲自捧着,看起来觉得很奇怪。倘叫死者自己活转来看看,怕也不免要失笑,但甘家是拘泥古礼的,决不能叫他们轻易改变,所以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奇怪。至于教室,当然不会出来反对的。他们是有名望的人家,他们要怎么样谁敢同他们拗呢?礼拜三,甘夫人到了。她觉得非常悲痛,因为她的爱也同珍妮一样,是诚挚的。那天她到夜中人静的时候,独自从房间里出来,弯身在棺材上,凭那烛光把雷斯脱的可爱面目细细审视一会。她不由得泪流满面,因为她同雷斯脱的日子是过得很快乐的。她又亲亲他那冰冷的面颊和双手。“可怜啊,亲爱的雷斯脱!”她低声哭道。“可怜啊,勇敢的灵魂!”至于雷斯脱曾把珍妮叫来的事,并没有人告诉她,甘家也都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