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17

音乐停时,他们散步到园中,他把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这是他不得已的;她使他感觉着仿佛他已经主有她了。而她,也愿意他有这样的感①黛婀娜(Diana)是罗马的女神,后经转变,遂误为月里嫦娥。觉。当他们坐在园里灯笼底下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得了自由到她那里去,她是会接受他的。就是现在,她也已经差不多准备接受他了,就只怕他不愿意。她是这么严谨、这么慎重的。他也跟她所认识的许多男子一样,决不肯做苟且的事情。因为这是他不能做的。最后,也是雷斯脱先起来向她告罪。他说第二天早晨要同珍妮到尼罗河上游去游卡那克、底比斯等处,并到斐理去参观水边的神庙。他们打算清早就动身,所以他得去睡了。“你几时回家?”基拉特夫人黯然地问。“十一月里。”“船已经定好了吗?”“是的,我们九号从汉堡开船——福尔特号。”“我本来打算秋天回去的,”嫘底笑道,“可是你如果看见我跟你同船走,请你不要惊异。我的主意是很拿不定的。”“能够同船好极了,”雷斯脱答道。“我希望你能够同走。……明天我们动身之前再去看你去。”他停住话,她望着他出神。“你不要难过,”他拿住她的手说。“人生是万不可料的。有时我们想自己全盘都错,事实上倒是好了。”他当她是舍不得跟他离别,因想她不能如她所愿,实在是一桩恨事。在他自己呢,他话中之意,是说这是他大概决不愿意采取的一种解决法,然而这确是一种解决法。为什么他早几年不曾看见这种解决法的呢?“可是几年之前,她并没有现在这样美,也没有现在这样聪明,这样富有。”也许!也许!可是他不愿意负心于珍妮,也不愿意珍妮遭恶运。即使他不是存心,她的命也已经够苦了,并且已经勇敢地忍受了这些年了。四十七回家的旅途又得跟基拉特夫人有一礼拜的相伴,因为她经过熟虑,已经决计暂时回美国了。芝加哥和辛辛那提是她的目的地,无非是希望跟雷斯脱能够常常见面的缘故。她的突然在船上出现,使珍妮吃惊不小,因而重新引起她的思绪来。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可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如果没有她在中间妨碍着他们,基拉特夫人是要同雷斯脱结婚的。这样,问题就很复杂了。以门第、身分、教育而论,嫘底是雷斯脱的天然配偶。但是珍妮本能地感觉着雷斯脱倒是喜欢自己的。那末这个问题或者要等时间来解决;目前,这三个人的小小集团仍旧是绝好的朋友。到芝加哥后,基拉特夫人就走她的路去了,而珍妮和雷斯脱也把他们的惯常生活重新过下去。雷斯脱从欧洲回来,就很热心着手他的事业。可是大的公司没有一个来向他提议什么,主要的原因在于大家都知道他很强干,怕跟他发生关系,就要受他的操纵。至于他的财产上的变化,倒还没有人知道。小公司呢,经他一番研究之后,知道都只能勉强维持,或者出品不能使他满意。后来他在印第安纳北部一个小市镇里找到一家公司,看情形似乎前途很有希望。经理是个实际能够制造车辆的人,也跟他父亲当初一样,可又并不是一个能干的营业家。他彼时用一万五千元的现金和一套大约值得二万五千元的装置投资在里面,只不过取得少许利润罢了。雷斯脱觉得在那里边采取一些适当的方法,运用一点营业的谋略,是颇有一点事业可做的。他想成效未必快,未必能在他的手里从那里面发大财。谁知他正要向那小公司去进行投资,就听到了消息,说有一个车辆托拉斯要出来了。原来罗伯脱对于车辆业改组的计划进行得很快。他曾对同业反复说明团结有多么多么的好处,竞争有多么多么的害处。他的主张非常能够动听,因而不多几时,大一点的车辆制造家先后都组织起来了。只经几个月的运动,罗伯脱居然做了车辆业联合公司的总理,资本一千万元,又有价值六七百万元的资产。他就不亦乐乎了。这一番大事业的进行,是雷斯脱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因在欧洲旅行,所以报纸上有两三次征求车业联合的广告他都没有看见。他回到芝加哥的时候,知道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孙·米基雷仍旧做分经理,并且知道他住在伊凡斯墩,但他因跟家庭有过龃龉,不愿直接去向他探听消息。后来不久,他却也就知道详情,因而不胜其烦恼。把消息传给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克利夫兰的亨利·联桥。他到芝加哥来已经一个月,雷斯脱有一天晚上跟他在友联俱乐部碰头。“听说你跟公司脱离关系了,”联桥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说。“是的,”雷斯脱说,“我已经出来了。”“那末你现在做什么?”“哦,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要做呢。我正想自己独立办一个厂。”“你总不是要跟你哥哥对抗吧?他那组合运动成效很不错。”“组合!我不曾听见说过,”雷斯脱说。“我刚刚从欧洲回来。”“好吧,那末你也得醒一醒了,”联桥答道。“他在你们这行业里已经占了大大的上风。我还当你已经知道的。现在来门公司、布鲁克公司、渥兹公司——事实上五六家大公司统统都在里面了。你的哥哥已经被举为这新组合的总理。我敢说他从这里面已经捞到了二百万了。”雷斯脱瞠目无言。他的眼光有点发呆了。“好吧,这是罗伯脱的运气。我觉得很高兴。”联桥看出自己已经给他一下致命的刺激。“好吧,再见,老朋友,”他嚷道,“你要是到克利夫兰,请到我们那里去谈谈。你知道我家里是怎样喜欢你的。”“我知道,”雷斯脱答道。“再见。”他漫步到吸烟室中,但是这突来的消息已经使他的兴致索然了。他的哥哥做了车业托拉斯的总理,他和一个区区的小车厂还能有多大的作为呢?天晓得!罗伯脱只消一年工夫就可以使他不能够立脚。怎么,这种组合是他自己也梦想过的。如今他的哥哥已然使它实现起来了。凡是有才具的人而为命运所播弄致遭打击,如果年纪还轻,还有勇气和斗争的精神去应付,那是一回事。至于将近中年的人,一生的大运已经过去,只觉荆棘满途,到处的机会都遭阻塞,那是另外一回事。珍妮的出身卑微,报纸上的毁坏名誉,他的父亲的反对和死亡,他的财产的丧失,他和公司关系的断绝,他哥哥的态度,以至现在这个托拉斯——凡此种种,都是使他灰心,使他沮丧的。他也曾尝试装着有勇气的样子,而他也自以为颇有相当的成功,但这最后一下打击,似乎太厉害些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家中,意气颓唐得很,珍妮一见也就看出来。事实上,当他出外的那天晚上,她就已明白一切。她自己也觉得心灰意懒。他回到家中,她马上知道一定有了事故了。她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说,“什么事情,雷斯脱?”但经考虑一下之后,觉得不如装做不知,等他自己先开口。她要他不觉得自己有心事,跟他很是亲昵,希望能不使他烦恼。“味丝搭今天高兴得很,”她想借此排闷说。“她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那就好,”他庄严地回答。“她近来跳舞也很好。今天晚上她把她新学会的舞跳给我看。你还不知道她的姿势多好呢。”“我很高兴,”他含糊道。“我一径都希望她把跳舞学完全。我想她现在该找一个好的女子学校去读书了。”“爸爸生气极了。真叫我忍不住笑。她却故意要把跳舞的事情惹他生气,这小鬼。今天晚上她硬要教他跳舞。假使他不爱她,早就要打她的耳刮子了。”“好玩得很,”雷斯脱微笑道。“教他跳舞!那是很好的!”“他生气,她可一点儿都不懊恼。”“那很好,”雷斯脱道。他是很喜欢味丝搭的,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珍妮这样的替他排闷,终至他的心绪稍稍有点改变过来。然后,方才的心事终于流露了。那是他们就寝时的事。“我们出门的时候罗伯脱居然成功一桩大事业了,”他自动地说。“什么事业?”珍妮很注意的问。“哦,他已然组织好一个车业托拉斯了。有了这种组织,全国比较重要的厂家就差不多都要被它吸收。联桥告诉我,说罗伯脱已被举做总理,又说他们有将近八百万元的资本了。”“这话当真吗?”珍妮说。“那末你的新公司也不用想组织了?”“现在当然不行了,”他说。“可是我想将来还是可以办的。我且等着,看事情怎样变化。你要知道这种托拉斯是谁也料不定将来怎么样的。”珍妮听到这桩事,觉得非常难过。她从来没有听见雷斯脱说过灰心的话。这回是一种新的调子,她竭力想要设法安慰他,可是她知道她的努力是没有用的。“哦,好吧,”她说,“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多着呢。要是我做你,我就不急乎要做什么事业。你将来的日子还长呢。”她就不再说什么,而他也觉得无用着急。因为他着急些什么呢?两年之内,他到底还有一大笔很靠得住的收入。如果再要多,他也可以办得到。只不过他哥哥这般炫耀地向前猛进,他自己却站着不动——或者说是“懒散着”更适当些。这似乎是可惋惜的;而尤其坏的,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没有把握起来了。四十八雷斯脱曾经有过一番辛苦的考虑,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构成一种重新进入积极生活的具体计划。罗伯脱的车业托拉斯成功,对于他想投资印第安纳小厂的计划实在是个致命的打击。他决不能不顾到自己的身分和地位,而同一个财力悬殊的劲敌去作这种毫无力量的斗争。他曾经把那托拉斯的组织仔细研究,方才知道联桥所报告的还只是一个轮廓。其实里面是有无限量的资本可以运用的。它的力量差不多可以把所有的小厂家一齐扼杀。那末,他肯这样小规模的着手起来而在他那巨人般的哥哥威胁之下挣扎下去吗?他见不到这种办法的可能性。这是太不名誉了。他必须四处奔走,企图同一个新托拉斯去竞争,把自己的哥哥当作对敌,把自己的合法资本用来对抗他。这是断断乎不行的。不如静等时机吧。或许会有别的机会也未可知的。否则——好吧,他还有他独立的收入,而且,只要他愿意的话,他仍旧有权利可以回到甘氏公司,但他真的愿意吗?这是他永远不能解决的问题。雷斯脱正怀着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情,忽有一个地产经纪人撒母耳·洛斯来拜访,他做的木头大招牌是城外那些大草场上到处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曾经在友联俱乐部里见过他几面,俱乐部里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冒险而成功的地产投机家,他自己也曾在拉扫拉路和华盛顿街见到他的惹眼的事务所。洛斯是个极能动人的人,年纪五十左右,高身材,黑胡子,黑眼珠,大鼻孔的拱形鼻,天然鬈曲的头发好象电烫过一般。雷斯脱对他所受印象最深的,是他那种柔软如猫的体态和他那双长而瘦削的白手。洛斯有一桩地产生意要向甘先生建议。甘先生当然是认识他的。洛斯说他对于甘先生的事情完全知道,他新近才同耶鲁·辛普生·莱斯批发杂货行的诺门·耶鲁先生合资开发“耶鲁林”。甘先生知道吗?是的,甘先生知道这回事。只有六个礼拜工夫,耶鲁林中的岗林一段已经完全圈卖出去了,一算总利润可得百分之四十。他又历举自己经营过的其他许多地产,都是当地著名的产业。他也承认他的事业曾有失败的;他自己生平曾有一两次,但是他的投机总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那是人人知道的。如今雷斯脱已经和甘氏公司脱离关系。也许正在寻找有利的投资,所以洛斯来给他一个建议。雷斯脱表示愿闻,于是洛斯眨一眨他的猫儿眼,就开始谈起来了。他的建议是要同雷斯脱合一个临时的股份,因为那时有四十亩地要出卖,在五十五条街、七十一条街、好斯代街和西南边亚希南路之间,他打算合资买下来从事开发。他说这一块地产大可投资,处处地方都现出很健全、很自然、且很持久的征象。市政府正要铺砌五十五条街。又有计划要扩充好斯代街街车的路线,着实要延长出去。芝加哥·白林登·罗西铁路经过这个地点的附近,将来要在这里添设一个站。据他估计,开头地价需四万元,准备两个人平均负担。铺地,装灯,种树,测量,约计又需二万五千元。此外又要广告费,算它居总投资十分之一,暂以两年或三年计算,共需一万九千五百元或二万元。总共算起来,两人合资的总额该是九万五千元或十万元,其中希望雷斯脱分认五万。资本算完,于是洛斯就开始估计利益。要知这地皮的销路和它的价格的升涨,可由接近它的地皮来判定,只要看五十五条街以北和好斯代街以东的地皮就可知道了,例如摩的麦氏的地亩,在好斯代街和五十五条街的东南角上。一八八二年的时候,这里的地皮只卖四十五元一亩。到一八八六年卖给约翰·斯洛生,就涨到五百元一亩。又三年之后——一八八九年——卖给摩的麦,便是现在的价格千元一亩了。现在这地皮可以分区出卖,长一百英尺阔五十英尺为一区,每区价格五百元。试想这里面有无利益?雷斯脱承认是有利益的。洛斯于是略带夸口的语气说明地产的生意应该怎么做。他说他经营地产已经有二三十年,外行人决然做不得这项投机事业,也决不是几个礼拜或是几年可以训练起来。这其中一要威信,二要鉴别力,三要理解力。如今一班做地产生意的,要算他——洛斯——首屈一指了。他手底下养着一班能手,他能指挥一班掮客,他在捐局里,水局里,和市政府其他一切局所里都有朋友,经营起来很方便。如果雷斯脱肯同他合作,他很可以替他弄一点钱,数目当然不能确定,但少则五万总有把握,多则十万二十万也属可能。雷斯脱愿意要他详细谈一谈吗?要他把规划的步骤说明一下吗?雷斯脱经过几天细密的考虑,就决计应允洛斯的请求,他愿意把这事研究一下。四十九洛斯这个建议的特点,在于它是包含着成功的基本元素的。洛斯既有经验,又有眼光,他所担任的任何事情差不多都有成功的希望。他如今建议的事,又正是他的内行。只要别人肯听一听他的规划,他总非叫他相信不可的。雷斯脱起先还不大相信,不过他对于这种投资是感兴趣的。他生平喜欢地皮。他以为你如果不过于贪,这就是一种稳健的投资。他从前绝少做这种投资,就只因为他没有听到过那一行里的行情。却今呢,他落得个既没有地皮,并且可以说没有行业。他很喜欢洛斯和他的营业的方法。他所陈述的事情都是容易证实的,而他有几点地方早已有了确实证据了。第一点,到处空旷的地方都有他的招牌;第二点,现在各种日报上又都有他的广告。他反正闲着无事,能同他去捞几个钱回来,似乎也并不坏。雷斯脱的毛病,在于他现在对于一切事情的考虑已经不能象从前那么精细了。近来几年中——实在自始就是如此的——他所担任的工作全都是大批往来,例如大批购材料,大批定货色,做惯了批发的生意,对于小量买卖是不感兴趣的了。他哥哥罗伯脱在工厂里,对于工人的工资是镏铢必较的,不管怎么小的漏洞也定要把它堵塞。雷斯脱一向就是大手笔,所以如今遇到这种生意,他的兴趣也都放在大处,对于销售上的细小情形都无暇计及。他只看见芝加哥是个正在发达的都市,地价一定要涨。目前荒旷的地面,过了几年就要成为市外住宅区。无论怎样的地皮,只要买得到手,价格决无看跌的道理。至多也不过停滞不销,跌价是断无之事。洛斯这样看法,他自己也这样看法。但有几件事情没有经他充分的考虑:第一件,洛斯的寿命和健康不必长保;第二件,万一邻近的地面发达起来,这被选作住宅区的地点就要受影响;第三件,如果金融吃紧,地价不但难保不跌,或竟要使洛斯一流的投机家完全失败的。他把这新建议考虑了几个月,觉得事情千稳万妥,就决计把他那些仅得六厘利息的股票卖掉,来作这种新投资。第一批现金支出,就是购地的二万元,凭他跟洛斯所订的合同交付;合同的效力无定期,以地产完全脱手为止。第二步,就要筹一万二千五百元为经营之费,也由雷斯脱付出,还有二千五百元为纳税及临时费之用,因为要照计划来进行开发,有些费用是预计不到的。那时的情形,似乎售价的高下要看土质的软硬而定,所种的树木也不能保其繁荣,还有自来水和煤气公司的职员都须预先有一种“疏通”,免得临时受其刁难。这种种杂务,都交给洛斯去负责办理,至于进行中的各项费用,是得商酌决定的,而雷斯脱也都与闻了。订立合同一年后,地面的经营已初具规模,只须等来春登广告招揽买主。这一来,就又得立刻付出第三批款项。因而雷斯脱又把证券卖得一万五千元,来充这最后一笔费用。到此时止,雷斯脱对于他这冒险事业都觉心满意足。洛斯对于种种琐碎的事务,确实都办得妥当,办得认真。地皮的开发已经很象样。虽然栽树还不多,他们却给它一个能够吸引人的名字,叫做“市中林”。雷斯脱以为附近地方象这样的树木也很多,觉得这名字不很相称,但洛斯以为凡是找住宅的人总部喜欢树木,这个名字很可以惹人注意。雷斯脱也就微笑赞成了。对于他们这个幼稚计划的第一阵使人冷战的寒风,起于一种谣言的传播。原来当时好斯代街和三十九条街上有许多包装公司聚集在一起,其中有一家万国包装公司,忽然传说要脱离它们的帮,去另辟一个包装公司的区域。据报纸上的消息,那家公司主张要向南迁移,地点总在五十五条街之下,亚希南路之西。这个地点适当雷斯脱的地产的正西,因而不免要破坏他们这住宅区的安静。他们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前途的希望骤然暗淡了。洛斯听见了消息,不由得暴怒如狂。他经过迅速的考虑,就决计用广告的力量把那地产大大的鼓吹一番,希望能在包装公司的计划实现之先就脱手。他把这计划跟雷斯脱商量,雷斯脱也觉得妥当。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花了三千元的广告费,如今准备十天之内再登三千元的广告,要使大家知道这“市中林”是个理想的住宅区,并且有种种近代设备,将来一定要成为市中最幽静最美丽的地点的。谁知这广告并无效果。能够出售的地皮虽然也有几段,但是关于万国包装公司的谣言太盛,大家都观望不前了。现在从任何一个观点看起来,除开有外国侨民区为邻一点特色外,这一番的企业可算是全盘失败。如果说雷斯脱因受这个打击而大大灰心,那还是温和的说法。他投在这里面的数目已达五万元,除他每年有条件的收入外,实际已把他的三分之二的财产放在里面了;而且每年还要纳税,还要维持修缮的费用,还要吃着跌价的损耗。他同洛斯商量,也许那地皮还可以照成本卖掉,或者将它押进一笔款子来,就把开发的事业完全放弃。但是那有经验的地产经纪人却不象他那样乐观。他从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失败。因此他很迷信,以为凡事开头不顺利,就始终不会顺利。如果一开头就受挫折,那就有一种恶鬼要跟着来,因而他不愿再干了。其他的地产经纪人也同是这种看法。约莫三年之后,他们这地产就由法庭拍卖了。雷斯脱所投入的一共是五万元,如今只收回一万八千元多一点,而他那些聪明的朋友都说他还算是运气的。五十当这地产生意进行的期间,基拉特夫人决计迁到芝加哥来居住。这时她在辛辛那提已经住了几个月,关于雷斯脱不规则生活的消息已经听得很多。至于他到底跟珍妮结婚没有,仍旧还是个问题。关于珍妮早年的历史,关于芝加哥报纸所宣传的一个青年富翁如何因恋爱而牺牲财产的事,以及罗伯脱如何排挤他以致他跟甘氏公司断绝关系的事,她已经统统打听出来了。雷斯脱这样的牺牲自己,她很替他惋惜。他如今又已经闲荡了差不多一年了。再过两年,他的机会就要完全丧失。他在伦敦的时候曾经对她说他并没有很多的幻想。那末珍妮是他的幻想吗?他是真正爱她的呢,或者只是可怜她呢?她很想确实知道一下。基拉特夫人在芝加哥租住的房子,是德来克色路上一座庄严的巨邸。“今年冬天我要移寓到芝加哥去,希望跟你多见面,”她写信给雷斯脱说。“我对辛辛那提的生活觉得非常厌倦了。到过欧洲之后是要觉得这样的——好吧,你总知道。礼拜六我曾见着诺尔斯夫人。她曾问起你。你该知道她是你的亲爱的朋友。她的女儿明年春天要同吉米·西佛伦斯结婚了。”雷斯脱得到这信,心中快乐和猜度的感情交混着。她到的时候当然要大大的请客。她会冒昧地把他和珍妮一起请去吗?一定不会的。她这时候一定已经知道实情了。这是她的信里已经明白流露出来的。她说她要跟“他”多见面。这就是要把珍妮除外的意思。他决计要把全部事情坦白告诉嫘底。那末他们将来应该亲密到如何的程度就可以随她选择了。因此,嫘底到后的一天下午,他坐在她那舒适的闺房中,对着一片淡黄色的魅人景象,就决计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对她和盘托出。她是会了解他的。这时候,他正开始怀疑地产生意的前途,觉得有点儿烦恼,所以遇着了这个知己,就有些要推心置腹了。至于珍妮,他觉得现在还不能把自己的心事对她宣布。“你知道的,雷斯脱,”嫘底怂恿着他的供状——那时侍女已经把茶送给她,白兰地和苏打送给他,走开了——“自从我归国之后,曾经听见许多关于你的消息。你肯不肯把你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你知道我对于你是实在关心的。”“你听见我的什么事情,嫘底?”他安静地问。“哦,关于你父亲的遗嘱是一件,关于你的脱离公司又是一件,还有些关于甘夫人的闲话,我却不大感兴趣。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是不是要把事情解决,恢复你合法的财产呢?在我看来,这是很大的牺牲,雷斯脱,除非你对她真有爱情,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你到底爱她吗?”她狡猾地问道。雷斯脱默默踌躇了一下。“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你这最后一个问题,嫘底,”他说。“有时候我想是爱她的,有时候我可自己也不知道爱她不爱她。我现在要完全坦白的对你说。我实在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奇怪的境地。你是很喜欢我的,我呢——好吧,我不说我对你的感想吧,”他微笑了。“可是无论如何,我可以对你坦白地说。我是没有结婚的。”“我也这么想,”她等他停顿下来就说。“我之所以不结婚,因为我始终委决不下这事到底该怎样。我初次遇见珍妮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我生平见过的第一个迷人的女子。”“这就可以说明你那时候对我怎么看法了,”他的对座人插嘴说。“请你不要插嘴,如果你愿意听下去的话,”他微笑说。“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她说,“以后我再不开口了。那是在克利夫兰的时候吗?”“是的。”“我也听见这么说,”她首肯道。“她那时是这么——”“一见就要爱上的,是不是?”嫘底又冒昧着插嘴说。因为她那时心里总觉有点不宁贴。“我知道的。”“你肯容我说下去吗?”“对不起,雷斯脱。我不由得要受几下刺激呢。”“好吧,总而言之,我那时是被迷惑了。我当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一件东西,虽然她跟我的世界有点儿隔膜。但是我们是个平民主义的国家。我因而想要她来也是无妨的,于是我——好吧,你也知道了。那就是我的错误所在的一点。我想不到这事会有这般严重的。这时以前,我除你之外从来不曾关心过别的女子,而我对于你——可以坦白讲——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愿意不愿意跟你结婚。我想我是不愿意跟任何女子结婚的。我当时的主意,不过是要跟珍妮暂时结识,等到事情平静下去,仍旧可以离开的。我只消给她充足的赡养费。我不至于留恋她。她也不会留恋我。你总明白这个意思吧。”“是的,我明白,”他的听供人答道。“好吧,可是你看,嫘底,事实却不如我的预计。她是一个性情特别的女子。她是富于感情和情绪的。她并没有受过我们心目中的那种教育,但她具有一种天生的文雅和才情。她是一个很好的管家。她又是一个理想的母亲。她是天底下最多情的动物。她对于她的母亲和父亲的爱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对她的女儿——是她的,不是我的——的爱,也是完全无缺的。她并没有一般漂亮社交女子那么的温雅。她跟人家对答并不怎么样机灵。她不能够跟人家作应对如流的谈话。她的思想是迟慢的,我想。她有一部分重要的思想始终不会流露到表面上来,可是你能感觉到她实有所思,实有所感。”“你给她好一番赞美啊,雷斯脱,”嫘底说。“这是我应该的,”他回答说。“她确实是个好女子,嫘底;可是话虽如此,我有时候想我对她不过有同情而已。”“不要说得这般确凿吧,”她警告他说。“确实是的,不过我后来却为了她遭遇许多不幸事儿了。第一着,我本来一开头就该跟她结婚的。只因为没有结婚,才发生了许多纠纷,受人家许多毁谤,许多议论,竟使我一时失措。又因我父亲的这张遗嘱,纠纷就愈加厉害起来,我如果跟她结婚,我就要丧失八十万元的财产——实在还不止此数,因为现在公司已改组成一个托辣斯了。大概丧失之数可以说是二百万。如果我不跟她结婚,那末两年之后什么都丧失干净。当然,我可以假说已经跟她分离的,可是我又不愿意说谎。我不能用这法子来伤她的感情,而她也是对我一心一意的。现在我自己问心,到底还不晓得自己愿不愿意弃绝她。老实说,我到底还不晓得怎么样才好。”雷斯脱四面一看,用一种遥远的沉思态度点上一支雪茄,这才把眼睛看到窗外。“这个问题真的没有法子解决吗?”嫘底瞠视着地板问他。于是,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她就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他那坚实浑圆的脑袋上。她那微有香气的黄色绸便衣触着他的肩膀。“可怜的雷斯脱,”她说。“你的确是把自己牢牢拴住了。但这是个很难解的结,亲爱的,你得一刀斩断它。你为什么不也跟现在对我一样,把全部事情跟她商量一下,看她有怎样的感想呢?”“这好象是太残忍些,”他回答道。“你必须用断然的手段,亲爱的雷斯脱,”她坚持说。“你不能尽管这样耽误下去。你实在是大大的对自己不起。坦白的说吧,我是不能劝你跟她结婚的,但我这话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想,虽然我现在仍旧愿意要你。我可以对你老实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来求我,我总是爱你的,而且永远是爱你的。”“我知道,”雷斯脱说着站了起来。他捏住了她的手,好奇地对着她的脸端详一回,这才走开去。她气喘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行为使她心神动荡了。“可是,雷斯脱,象你这样一个人,这每年万元的收入是养不住的,”她继续说。“你是一个社会的人物,不应该就此耽误终身。你应该回到你自己那个社交的和经济的世界。只要你能恢复你在公司里的利益,以前的一切就都可于你无损。你可以操纵你自己的前途。如果你把实情告诉她,她应该不会反对。如果她是关心于你的,象你所料想的,那么,她就应该乐于做这样的牺牲。这是我可以肯定的。至于她的赡养,你当然可以很充裕的供给她。”“珍妮所要的并不是钱,”雷斯脱阴郁地说。“好吧,即使她是不要钱,她没有你也能生活的;如果有了充裕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更舒服了。”“即使我能帮助她,她也决不会要的,”他又庄严他说。“可是你必须离开她,”她又用断然的语气坚持说。“你必须离开她。每一天的光阴对你都是珍贵的,雷斯脱。你为什么不马上就下决心──今天就下决心——今天就行动起来呢?为什么呢?”“不能这么快!”他抗议说。“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老实对你说,我是不愿意这么做法的。这似乎太残忍——太不公道了。我不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到处去跟人商量。我以前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起这事——连我的父亲、母亲,也没有向他们谈起过。可是你似乎比任何人都亲密些,所以我今天既遇到你,觉得应该对你解释一番,这是我实在愿意的。我对你很关心。我不知你了解不了解在这情形之下我何以还能如此。但是我确实是如此。你在知识上和感情上都同我非常接近,非我始料所及。你不要皱眉。你要我说实话,是不是?好吧,我已然把实话对你说了。现在要请你把我解释给我自己听,如果你能够的话。”“我不是要跟你辩论,雷斯脱,”她把手搁在他胳膊上温和地说。“我只是要爱你。一切经过的情形我是十分了解的。我替自己难过。我替你难过。我又”——她迟疑了一下——“替甘夫人难过。她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我喜欢她。我实在喜欢她。但是她跟你是不配的,雷斯脱,她实在是不配的。你需要另外一种女人。我们现在这样议论她,原好象太不公道,但实在并非不公道。我们都要顾着我们自己的身分。我想你如果象方才对我说的一样,把这事的实情完全摆在她面前,她就可以了解,并且对我们表示同意了。她决不能存心要害你。倘若我,雷斯脱,居于她的地位,我就会放你脱身。我这是老实话。你也应该相信我。我想凡是有良心的女人总都应该这样的。这种办法原也要使我伤心,我可是愿意。她也原要伤心的,可是应该这么做。我想我和你一样能够了解她,或者更了解些,因为我是女人。哦,”她停了一会又说,“我恨不得亲自同她谈一谈。我一定能够使她了解的。”雷斯脱看看嫘底,深以她这样的热心为可异。她是美丽的,有吸引力的,实在值得注意的。“事情总不能这么快法,”他重复说。“我要再想一想。我还有考虑的时间呢。”她呆了一会,稍觉有点灰心,但是仍旧很坚决。“这是该行动的时候了,”她也重复说,说时把整个心灵都从眼光中流露出来。她要这个人,而她并不觉得让他看出自己要他为可羞。“好吧,让我考虑考虑,”他很觉不安地说了这句就匆匆告别而去了。五十一雷斯脱已经把他的困难处境热心考虑过,而且准备不久就要行动了,谁知他那海德公园的住宅里又发生变故,以致事态更加复杂起来。原来葛哈德的健康很快衰落下去了。逐渐逐渐地,他已不得不放弃他在那里的种种职务;最后,他竟卧床不起了。他躺在他的房间里。珍妮虔诚地服侍着他,味丝搭也常常去看他,雷斯脱也偶尔到他房里去问问。离开他的床不远有一个窗口,可以看见底下的草地和附近的街道,老头子常常向窗外凝视,心想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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