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哀求股份。否则他不得不同父亲的遗嘱发生正面冲突。他把这问题在心上慢慢地审慎地反复推敲。他已经十分看透将来的结局了。不是弃绝珍妮,就是弃绝前途的希望。这是何等两难的局面啊!罗伯脱虽曾宣言,在他的关系上,就是不用这个办法也能满意的,而实际上,他对于现在的局面觉得非常高兴,因为他的梦想已经渐渐将近实现了。原来他早已有一个周全的计划,不但要把公司的本身彻底改组,并且要从联合其他车业公司的方向去谋业务的扩展。他如果能得东部和西部两三个较大的组织来同他联营,那末销售费可以减小,过量的生产可以免除,而一般的开销也可以大大节省。几年以来,他已经委托一个纽约的代表从事收买其他车业公司的股票。现在就差不多准备行动了。第一步,他要运动各股东推举自己做甘氏公司的总理,且因雷斯脱既与公司无关,就可选出阿弥的丈夫做协理,并可另外找人代替雷斯脱的秘书和会计。根据遗嘱上的条件,雷斯脱应得的股份和其他财产虽然交他暂时保管,他也就可以代表他的股权。他父亲的遗嘱,分明是叫他帮同强迫雷斯脱的。他原不愿意叫别人当他贪鄙,可是父亲的遗命不能不遵,所以在他的地位是很便利的。总之,雷斯脱非痛改前非不可,否则就不得不让罗伯脱全权处理了。雷斯脱那时还继续对芝加哥分公司的事情负责,但早已料到事情要有变动了。他知道自己对于公司已经永远没有份,不过在他哥哥容许之下做个分公司经理罢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大烦恼起来。罗伯脱事先井没有告诉他要有这样的变化,事情还是照常进行的,但是现在罗伯脱的提议分明就是法律了。实际上,雷斯脱如今已不过是罗伯脱的一个雇员,每年能得若干薪俸罢了。这是使雷斯脱非常痛心的。过了几个礼拜,雷斯脱就觉得事情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以前,他是一个自由而独立的公司代理人。每年照例的股东会,从前本来是一个人包办的事,且不过是个形式,一切选举都只凭父亲的一句话,如今却真是一个选举人的组合了,他哥哥就是主席,姊妹们大约都要由丈夫来代表,独有他是不能参与的了。现在股东会将近开会,不久就要有个总解决。可是罗伯脱既没有写信来提这件亭,也没有露出要卖股票给他的意思,他自己明知不得再有公司理事的资格,也不得再充任公司的职员,因此他就决计自动写信去辞职,他以为经这一辞,就可以把事情逼紧起来。他可以借此向他哥哥表示自己并不希望他优容,因而对于他并无可感激,且也不愿留恋他份内不该占有的地位,免得贻人口实。如果他将来弃绝珍妮,跟公司重新发生关系,他就无须再用分经理的资格,而用二种新资格去参加了。因此,他就写给他一封直截了当的信,内容如下:“亲爱的罗伯脱,“我知道公司必须在你指导之下实行改组的时候已经将近了。我已经没有股份,自然不能再以理事的资格参加,也不能继续担任秘书和会计的兼职。我这封信就是我的正式辞职书,我愿意现任的理事对于我的地位加以考虑。我并不要保留我的分经理,而且凡有妨碍,你将来计划的事情我都愿意放弃。你从我这封信里,就可以知道我并没有准备接受父亲的遗嘱——至少在现在。我愿意自己能够确实了解你对于这事的感想。希望你回信告诉我。你的,雷斯脱。”罗伯脱坐在辛辛那提的事务所里,把这封信庄严地考虑一回。好象他的兄弟是不肯回头的了。他这种直捷痛快的精神原是可佩服的,但是如果同时再加上一点谨慎,该够多么好呢!可是他所缺乏的正是诡巧——他是没有谋略的。他从来不肯用阴谋,罗伯脱则深知一个人要有大成功,就不得不有点谋略。“你有时该残忍一点——你该有点手段,”罗伯脱常对他自己说。“当你遇到利害关系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把事实看看明白呢?”他既有这样的理论,也就有这样的行为。罗伯脱觉得雷斯脱虽然是个极好的好人,而且是自己的兄弟,但总嫌他性子太刚.不合自己的需要。他太直爽了,太无城府了。如果雷斯脱肯依顺父亲的遗志,因而恢复他的财产,他对于公司的事务就不得不来积极参加。那时候,雷斯脱就要成为罗伯脱发展计划的障碍。这是罗伯脱愿意的吗?他是断断乎不愿意的。他情愿雷斯脱不肯跟珍妮断绝关系,或至少目前暂不断绝关系,那末他自己的行动就没有人来掣肘了。罗伯脱经过长期考虑之后,就回他一封打官腔的信,说他对于这事的态度一时不能决定。他要征求姊妹夫们的意见,所以要等开过会议才能定夺。至于他个人的意思,只要事实上做得到,他很愿意雷斯脱继续担任秘书和会计的职务。目前不如把事情搁起来再说。雷斯脱接到这封信,心中暗暗地咒骂。罗伯脱故意让事情纡回曲折起来,到底是什么用意?其实事情是极容易解决的。罗伯脱只消给雷斯脱一股股份,雷斯脱就有资格参与公司的事情,罗伯脱只是怕他要参与——那是基本的事实。好吧,他是不会留恋这个分经理的,放心好了。他立刻就要辞职了。他因而又写信回去,说他一切方面都已经考虑过,决计暂时要去料理他个人的私事。如果办得到,希望罗伯脱赶快派人到芝加哥来接替。三十天的期限大概总够了。谁知信去后不多几天,就来了一封假惺惺的回信,说他非常遗憾,但雷斯脱既有决心,他也不好打破他的计划。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孙·米基雷早想移到芝加哥来居住,因就叫他暂时担任分经理。雷斯脱见信微笑一笑。罗伯脱是看透这个极微妙的局面的了。罗伯脱知道他——雷斯脱——故意要把事情逼紧起来,其实心里是不愿意的。这事实现之后,报纸上不免又要拿去当材料。不过他和珍妮的关系反正是已经纷纷扬扬了的。他要解决这问题,最好是把珍妮弃绝。于是一切都又回到这点上来了。四十四在雷斯脱这般年龄——现在已经四十六——的人,虽则目前的收入(包括这新的一万元)每年可得一万五千元,但叫他流浪世间,绝无一点确定的事业,却是一件使人烦躁而懊丧的事。他现在已经明白,除非他在最近的将来能有一种幸运而有利的布置,他的一生事业实际可算是完了。要跟珍妮结婚,他当然是可以的。这样,他这每年万元的收入可以拿到终身,但从此对于甘氏产业将不再有合法享有的机会。如果他把私人所有的七万五千元的股票卖掉,他可以把这款子另外去投资——譬如说,投到跟自家公司对抗的车业公司里去。可是在这时候,他就愿意去同父亲的遗业开始竞争吗?而且事实上也有困难。现在车业的竞争已不能不算激烈,但是甘氏公司始终居于领导的地位。他所能运用的资本不过七万五千元。他愿意马马虎虎的着手吗?想要开创一桩新事业,总得拿钱来打基础的。雷斯脱的毛病,在于他虽然天生有思想,有眼光,却是缺乏那种成功大事业者所必需的残忍和毅力。你要在事业上做一个有力量的人物,照例,你就必须是一个能够贯彻你的主张的人,而你那主张,又必须是上帝给与的,使你在你所选定的事业上注定可有一个无限的将来。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必须要有一件东西能够使出无限的力量来擒住你的想象,无论它是一盒肥皂,一柄新的开罐头刀,一把安全剃刀,或是一件加速器,都能在你想象中烈火一般的燃烧起来,而成为你生死以之的目的。照例,一个人如果要具有这样的热心,他就需要贫穷的帮助,而且还需要年富力强。他所发现的和要努力去做的那件事,必须是无数机会和无数快乐的一个门。你必须看见前途有无限的幸福,否则你心中的火就不能烧得那么旺,换句话说,就不会有充分的力量来促成你的伟大的成功。如今雷斯脱所缺乏的,就正是这种不可缺少的热心。他的生活已经使他见过它的所谓幸福的大部分了。寻常所标榜为娱乐的那件东西,他已经从幻觉中看见过了。钱,当然是必要的,而他已经有了钱,有了足够使他过舒服生活的钱。他愿意把它拿来冒险吗?他审慎地把四周打量一番。或者他是愿意的。总之,他总不甘心闲坐着看别人工作,就此了其余生。末了,他就决计要动作起来,把事情细细研究。他觉得事情不必忙,免得忙中要有错。第一着,他先要让那些跟车辆业有关系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脱离甘氏公司的关系,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自由跟别的方面结合。因此,他就宣布自己已经离开甘氏公司,不日要到欧洲去,名义上是去休息。他从来不曾出过国,而珍妮也一定高兴去的。味丝搭可以留在家中,交给葛哈德和一个女仆,自己和珍妮就可以出去旅行一趟,看看欧洲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他要去游威尼期和巴登巴登,以及他生平闻名的几处海水浴场。开罗、路克索和巴第秾,是一向诉于他的想象的。他打算游历一番回来,就要认真干他的事业。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就把计划实行起来了。他把堆栈里的事务结束完竣,就排定了一个旅行日程。他一切事情都跟珍妮商量过,及到行装齐备,他们就从纽约搭轮船到利物浦。在英国逗留几个礼拜之后,他们就到埃及。从埃及回来,经过希腊、意大利,便到奥地利和瑞士,后来又经过法国的巴黎,到德国的柏林。雷斯脱一路得着种种新鲜的经验,倒也把心事忘了,但总有种不舒适的感觉,觉得自己是浪费时间。大事业不是由旅行家造成的,而他又没有寻求健康的必要。但在珍妮方面,见一路上的新事物层出不穷,就已不胜之喜,对于这种新生活尽情享受了。在路克索和卡那克——都是她主平梦想不到的地方——她看见了一种强盛、复杂而完备的较古的文明。无数的人曾经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相信另外一种神,另外一种政治方式,另外一种生活状况。珍妮生平第一次明白知道世界是多么广大啊。如今从这个观点——从隳败的希腊、覆亡的罗马、淡忘的埃及的观点——看东西,她才知道我们这些细微的困难和细微的信仰都是多么不相干的。她父亲的路德教义,现在似乎是毫无意义了,而科伦坡的社会经济也属无聊了。她的母亲常常替别人——她的邻舍们——的思想担忧,如今在这里,则有无数死人的世界,其中也有好的,也有坏的。雷斯脱给她解释各处居民的道德标准所以不同,有时由于气候,有时由于宗教信仰,有时由于特殊人物——如穆罕默德——之兴起。雷斯脱喜欢把广大世界中种种不同的习俗给她指明,而她也就约略有点明白。她承认自己是坏的。局部看起来,这坏不坏的关系或者很重要,但就文明的总和而论,就一切巨大的力的总和而论,这又算得什么呢?在世界上,一切都不过暂时的存在,终于都是要死的,她和雷斯脱以及一切的人都是要死的。除开善良——心肠的善良——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重视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呢?四十五就在雷斯脱此番旅行途中,他又跟他未遇珍妮之前可算真正爱慕的一个女子——嫘底·贝斯——会见了,第一次是在伦敦的卡尔登戏院,后来又在开罗的舍泼尔兹旅馆。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她,而她已经做了四年的麦可姆·基拉特夫人,又差不多两年的年轻寡妇了。麦可姆·基拉特是个富人,曾在辛辛那提经营银行事业和股份经纪事业致成巨富,死后由夫人总承遗产,所以也很殷实。她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子——的母亲,那孩子现在交给一个保姆兼女仆的在带领,而她自己所到之处,总都成为一群由文明世界各都市麜集而来的爱慕者注目的中心。嫘底·基拉特是一个有才具的妇人,美丽的,温雅的,艺术的,是诗的作者,博识的读者,艺术的修习者,又是雷斯脱·甘的诚挚而热心的爱慕者。在她未嫁之前,她是真实地爱他的,因为她是一个对于男子和世故的聪明观察者,而她一向认为雷斯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她以为他是一个非常明智、非常冷静的男人。她又知道他一向疾恶虚伪,而她喜欢他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他要力避寻常社交中那种繁琐的套语,而喜谈简单亲切的事情。在当初,他们同在跳舞会中的时候,往往要悄悄地逃开,躲到阳台上去,雷斯脱一面吸烟,一面跟她谈话。他曾和她辩论哲学,讨论书籍,形容其他城市的政治社会状况——总之,他是当她一个有见识的女人看待的,而她也屡次希望他向她求婚。她常常要看着他那长着褐色韧发的巨大而坚实的脑袋,恨不得伸手去摸它一摸。后来他搬到芝加哥,确实是对她一个重大的打击,那时她还没有晓得珍妮的事情,可是她本能地觉得自己要获得他的机会已失去了。于是,一向热心爱慕她的麦可姆·基拉特向她进行大约第六十五次的求婚,而她也就接受了。她并不是爱他,但是她年龄大了,不得不结婚了。他跟她结婚的时候已经四十四岁,结婚之后他只活了四年——这段期间,只够他认识她是一个魅人的,温存的,博识的女子。于是他就得肺炎死了,而基拉特夫人就成了一个同情的,有见识的,讨人喜欢的有钱的寡妇,除开生活和花钱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却不愿意死心塌地的专做这两件事情。她早已把她的男子的理想放在雷斯脱身上了。这几年来的交际范围逐渐扩大,她遇见一班妄自尊大的侯爵、伯爵、子爵、勋爵们,都不能使她发生丝毫的兴趣。她对于那些为财产而求婚的外表的虚饰,已经觉得非常厌倦了。她是品性的裁判者,男子和习俗的研究者,倾向于社会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自然推理者,所以她已经看透了这班人,并且看透这班人所代表的文化了。“要是我能跟我在辛辛那提认识的一个男子结婚,那末即使跟他同住茅屋也是快乐的,”她有一次对一个原是美国籍的体面女友说。“他是一个最伟大最明智的人。他如果向我求婚,就叫我做工过活我也要嫁他的。”“他就穷到这个样子吗?”她的女友问道。“实在他并不穷。他是富有而舒服的,可是贫富对于我没有什么两样。我所要的是他这个人。”“可是日子久了贫富究竟要有个分别,”她的女友说。“你把我看错了,”基拉特夫人说。“我已经等了他许多年,我是知道的了。”至于雷斯脱那方面,对于嫘底·贝斯——或现在的拉基特夫人——也是向来保存着美好的印象和爱慕的记忆的。他当初原可说是喜欢她的,而且很喜欢她。他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这是他时时对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她对于他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妻子,他的父亲也会快乐,而且人人都会高兴的。但他延宕又延宕,终于遇到了珍妮;从此以后,不知怎的他就不想要她了。如今经过六年的离别,却又跟她见面。他知道她已经结过婚。她也隐约知道他有过了某种关系——听说他终于跟那女人结婚了,如今在芝加哥南区同住。她却还没有知道他丧失财产的事儿。她第一次是六月的一个晚上跟他在卡尔登会面的。那时正当烂缦的春天,戏院的窗门统统开着,外面繁花正盛,它们的香气带着一种新生命的意识弥漫在空中。她那时跟他骤然晤面,颇觉不能自持,好象有点东西塞上她的喉咙似的,可是一会儿她就镇定下来,向他伸出一只美丽的手。“哦,雷斯脱·甘,”她嚷道。“你好!我快乐得很。这位就是甘夫人吧?我确实被她迷了。我跟你见面,正象受到春风一般。请你原谅我,甘夫人,可是我同你的丈夫见面实在快乐不过。我同你别后,雷斯脱,忽忽就已多年。我一想起来,就觉自己已经该老了。你想想看,雷斯脱,要有六七年了呢!我已经结过婚,养过孩子,可怜的基拉特先生也死了,哦,不想我已经经过这许多的变化!”“你的样子可并没有变,”雷斯脱微笑道。他跟她久别重逢,心里也觉得快乐,因为他们原是极好的朋友。她仍旧还喜欢他——那是显然的,而他也真正的喜欢她。珍妮微笑而不言。她很高兴看见雷斯脱的这个老朋友。嫘底当时穿着一件淡珍珠色缎子的衣服,上面镶着华丽的黄色花边,把两条圆滑的膀子一直露到肩膀,在珍妮看去,似乎就是一个理想的女子了。珍妮平日喜欢看美貌的女人,正跟雷斯脱一样;她常要叫雷斯脱注意,而且常常要说起别个女人多么多么的美,借此跟他开玩笑。“你喜欢去跟她谈谈吗?”她偶然看见一个特别使她注意的美人就要对雷斯脱玩笑说。雷斯脱就要用批评的眼光来考察她的选择,因为他知道她对于女性美的判断力是极高明的。“哦,我有了你已经很满足了,”他就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或者也跟她开玩笑说,“我已经不是青年了,否则我要去钓她上来呢。”“去吧,”是她的怂恿。“我在这儿等你。”“要是我当真去的话,你怎么办?”“怎么,雷斯脱,我不打算怎么办。也许你还是要回到我这里来的。”“你不介意吗?”“你知道我是要介意的。可是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就不会拦阻你。我并不要独占一个男子,除非他自愿我独占他。”“你这种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珍妮?”他有一次曾经这样问她,意思是要探探她的哲学的深浅。“哦,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问?”“你这种思想是宽大的,温良的。这并不是平常的思想,那是一定的。”“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自私自利,雷斯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跟我的思想不同,我知道的,可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同居一起,应该出于自愿,否则就不应该同居,你以为是不是?男人暂时离开一下,那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他愿意回来就是了。”雷斯脱微笑一笑,觉得她这种见解是可爱的——不由得人不爱的。那天晚上,她看见这个女人这般热心地要同雷斯脱谈话,她就明白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因此做出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来。“你们肯饶恕我离开一会儿吗?”她微笑着问道。“我想起房间里还有几件东西没有理好,我要回去一趟来。”她回到寓所,在房间里等了相当之久,那时雷斯脱和嫘底就把过去的一切热心地谈论起来。他把自己的经验捡可发表的统统告诉了她,她也把自己直到现在的历史向他诉说。“现在你已然结过婚了,”她大胆说道,“我就要对你招供,我实在是一径都盼望你来向我求婚的,无奈你总不开口。”“也许是我不敢吧,”他说时,凝视着她那漆黑的眼睛,心想她也许知道他并没有结过婚。他觉得她处处地方都比从前美了。他现在看去,她似乎是一个理想的社交人物,又温雅,又自然,又机巧,没有一丝儿缺点,无论跟谁往来,都能顾到两方面的身分的。“是的,你这么想!我知道你怎么想。你的真正的思想可还不肯说出来。”“怎么,怎么,亲爱的。不要判断得这么快。你并不知道我的思想。”“你也不必支吾,我并不是不谅解你的。她很美,不是吗?”“珍妮确也有她的优点,”他老实地回答道。“你们是快乐的?”“哦,也可算是快乐。是的,我是自以为快乐的——跟一般看破了人生的人一样快乐的。你知道我没有许多幻想,因而并没有什么烦恼。”“我想你也没有什么幻想,如果我真知道你的话。”“不错的,什么幻想都没有,嫘底;可是有时候我却愿意有点幻想。我很想要比现在还快乐些。”“我也是这样,雷斯脱。你知道的,我实在把我的一生看做一种失败,虽然我手头有这几个钱。”“说哪里的话——你这样美貌多才,而又有钱,真是天晓得!”“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旅行,谈话,敷衍一班愚蠢的财产猎取者。哦,有时候叫我厌倦得很呢!”嫘底看看雷斯脱。虽然有了珍妮,旧日的感情不免回复。她为什么该受他的欺骗呢?那时他两人并坐一起,适意得如同多年的夫妇或是青年的情侣一般。她想珍妮是不应该胜过自己的。她看着他,眼光里把这意思明明流露出来。他也报以一个略带伤心的微笑。“她回来了,”他说。“我们谈别的吧。你是不讨厌她的。”“是的,我知道,”她说着,便用一个春风的微笑去迎接珍妮。珍妮心里微微感到一点儿不安。她恍惚觉得这也许就是雷斯脱旧日的恋人。她——不是自己——是他应该选择的那种女子。她是适合他的身分的,他如果跟她结婚,也一样可以快乐,或者更快乐些。这一点,他已开始明白了吗?想到这里,她就竭力把这不愉快的念头排除开去;她已快要嫉妒起来了,而这是可鄙的。基拉特夫人对于他两夫妇继续保持极其和蔼的态度。她请他们第二天同游拉敦罗,游后又请他们在克莱利治饭店吃晚饭。饭后她就须动身到巴黎赴约。她同他们作了一番亲热的话别,并希望后会有期。她对于珍妮的幸运感到一种惨苦的嫉妒。雷斯脱并不因她而失去一点丰姿。看起来他倒是比从前更英俊,更深沉,更健康了。她恨不得他是个自由身。而雷斯脱方面——大概是下意识地——也有同样的感想。她既有这样的感想,他自然也不免设想起他们如果曾经结婚的一切事情来。他们现在无论哲学地,艺术地,实际地,都可说是情投意合的。他们两人之间随时都可有自然流畅的谈话,如同两个男性的老友一般。她在他的——同时也是她自己的——社交场中,没有一人不认识,珍妮却都不认识。他和她可以谈论种种人生的奥妙,和珍妮就不能谈,因为珍妮并没有那许多字眼。实际上,珍妮在她的性情中确有一种更深切、更广博、更同情和更多情的调子,可是她不能从轻快的谈话里表现出来。实际上,她是很率真的,而这率真处或者就是她所以能吸引雷斯脱的原因。可是在现在,以及在诸如此类的情境之下,她似乎现出弱点来了。所以当其时,雷斯脱仿佛觉得珍妮不如嫘底好,至少也不能好过她,而即使是一般的好,他也就无须为自己的将来烦恼了。此后他们直等到了开罗,才跟基拉特夫人再次会面。原来在旅馆周围的花园里,他们——或者宁说雷斯脱——又突然跟她见面了,因为他那时正独个人在那里散步吸烟。“啊,真是好运气,”他嚷道。“你从哪里来?”“从马德里来。我本来不打算到这里,直到上礼拜四才决定的。爱利考兹夫妇在这里。我是同他们来的。我不知你们到哪里去了。后来才记起你曾说要到埃及。夫人在哪里?”“我想这时候在浴室里吧。这里天气热,珍妮就一天只想用水。我自己也很想洗一个澡。”他们散了一会步。嫘底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绸衫,肩上妩媚地扛着一柄蓝白两色的小阳伞,显得非常妩媚。“哦,亲爱的!”她突然地感慨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知怎么样才好呢。我总不能永远这么流浪下去的。我想要回到美国去住。”“那末为什么不去呢?”“去了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不愿意再结婚的了。现在已经没有我要跟他结婚的人了。”说着,她向雷斯脱示意地瞥了一眼,这才把视线移开。“哦,你总要遇到人的,”他有点不自然他说。“你决不能逃避得很久——象你这样又有貌又有钱的人。”“哦,雷斯脱,得了吧!”“好吧!你要那么看法也可以。我是对你讲实话。”“你现在还跳舞吗?”她想起那天晚上旅馆里要有跳舞会,就这般轻快地问他。几年之前,他的舞是跳得很好的。“你看我象是跳舞的人吗?”“哦,雷斯脱,你不是说已经戒绝跳舞了吧?我还是很爱跳舞的。甘夫人也跳舞吗?”“不,她不喜欢跳舞。至少她还没有学会呢。这大概是我的过失。我已许久没有想跳舞了。”他因而想起自己确是许久没有到过娱乐的场所。这当然是他有了心事的缘故。“今天晚上来同我跳舞吧。你的夫人总不会反对。那里的场面好得很。今天早上我看见过了。”“让我考虑考虑吧,”雷斯脱答道。“我是荒疏得很了。象我这般年纪的人跳舞,大概是很吃苦的。”“哦,得了吧,雷斯脱,”基拉特夫人道。“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老了。你不要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真是天晓得,你这点儿年纪的人也要算老呢!”“我是老于经验了,亲爱的。”“咦,那只能使我们更加动人啊,”他的旧恋人说。四十六那天晚饭后,当音乐已经从棕榈园隔壁大旅馆的跳舞厅里响出来的时候,基拉特夫人看见雷斯脱在一个露台上吸烟,珍妮在他身畔。珍妮穿着一身白缎的衣服,脚下白的便鞋,头发在额际和耳畔砌成浓厚魅人的一叠。雷斯脱正在冥想埃及的历史,想起它那浪潮一般起伏不住的体质薄弱的民族,想起尼罗河两岸供给历代居民粮食的那一条狭窄的土地,想起热和热带生活的奇观,乃至这个埋没在几乎令人绝望的古代残迹里的包含近代设备和时髦旅客的大旅馆。那天早晨,他和珍妮曾去看过全字塔。他们又曾坐电车去看狮身人头的怪物像。他们看见一群群衣服褴褛、半身裸露的奇形怪状的男人和孩子,在那些狭隘有臭气却又色彩鲜明的小弄里走动往来。“我看这个地方真是一塌糊涂呢,”珍妮曾在一处地方这么说。“你瞧他们多脏多腻啊!地方我是喜欢的,可是他们未免太混杂了,象是一大堆的虫似的。”雷斯脱吃吃地笑着。“你的话差不多是对的。不过这是气候造成的。这就是热。这就是热带的居民。在这种情境之下,生活总是糜烂的,肉感的。这是没有法儿的事。”“哦,我知道。我并不是怪他们。我只觉得他们奇怪就是了。”那天晚上,他就一径冥想这件事,那时月亮用着一种盛旺的肉感的光辉照在地上。“嘿,我终于找到你了!”基拉特夫人突然嚷道。“我连饭也来不及吃呢。我们今天回来得很晚。你的丈夫已然应允我同我跳舞了,甘夫人,”她微笑着继续说。她也跟雷斯脱和珍妮一样,已经被那热和春天和月光等等的肉感势力所支配了。四处都有浓郁的香气从树林和花园中暗暗吹来。遥远处,有骆驼的铃声叮当在响,伴以一种“阿哑!”和“喔唏!喔唏!”的异国呼声,仿佛一群怪兽被赶过拥挤的街道一般。“欢迎你同他跳舞,”珍妮欣然答道。“他是应该跳舞的。我有时候也想跳跳呢。”“那末你应该马上就学起来,”雷斯脱和蔼地说。“我当尽我的力量陪伴你。我的脚步已经不象从前轻巧了,可是总还来得几步的。”“哦,我可不是一定要跳,”珍妮微笑说。“你们两位请吧,反正我一会儿就要上楼去了。”“你为什么不到舞厅里去坐坐呢?我至多不过跳几个圈子。我们就可以看别人跳了。”雷斯脱说着就站了起来。“不,我想还是这里坐坐的好。这里非常有趣。你去吧。基拉特夫人,你带他走吧。”雷斯脱和嫘底漫步而去了。他们成了很惹人眼的一对——基拉特夫人穿着一件深酒色的绸衫,上面点缀着亮晶晶的黑珠子,美好的胳膊和脖颈都裸露着,一颗闪光的大钻石笔正嵌在额上的黑发中。她的嘴唇是红的,并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从两片讨人欢喜的丰满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匀齐的牙齿来。雷斯脱的身材本来强壮而雄健,配上了一套称身的晚服,更显得昂藏出众。“那个才是跟他相配的女人呢,”珍妮当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对自己说。当时她就落入了一种冥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又逐步追忆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过去的事情仿佛是一场大梦。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旧是在梦中。人生在她耳朵里响着,很象今天晚上诉于她的一切。她已经听见它的呼声了。她已经知道它的无穷态相了。但在它的背后,却有种种的奥妙,在推移迁化,如同梦境的变幻一般。她为什么这样讨男人的欢喜呢!雷斯脱为什么对她这样不肯放手呢?她能够阻止他吗?她于是想起在科伦坡捡煤时代的生活,而今天晚上,她是在埃及,在这大旅馆里,做着一排房间的女主人,四周有各种奢华现象围绕着,而雷斯脱仍旧是专心于她的。他为着她,曾经忍受过许多烦恼!为什么的呢!难道她真的是这么了不起吗?白兰德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雷斯脱也曾经这样说她。但是她仍旧自觉卑微,自觉没有地位,自觉身边这许多珍宝是不应该她享受的。于是,她重新发生初次同雷斯脱到纽约时的那种感想,以为这种神仙的生活是不能够持久的。她一生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只不过她命该遭遇一种的变化,这才仍旧要回到简单的生活,隐僻的街道,穷陋的矮屋,和破旧的衣裳。于是她又想起她的芝加哥的家,想起他的朋友们的态度,因而知道她的命运确是如此的。即使他跟她结婚,他的家庭和朋友也决不肯接受她。这其中的道理她也明白。她能观察方才跟雷斯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微笑迷人的脸,知道她或者也觉得自己很美,但总不是雷斯脱的同类。她那时见她要同他跳舞,就觉得他确实需要象她那样一个女人。他所需要的女人,必须是在他所习惯的空气里面养大的。至于她,珍妮,他总觉得跟他自己的习惯有些隔膜,总觉得她对于种种东西的赏识不能象他自己所习惯的那样。她很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对于他的器物,衣服,布置,装饰,风俗,礼仪,习惯等等,虽然很快的都学会了,但她总不是生长在里面的。她如果走开,雷斯脱就会回到他旧日的世界,就是方才和他挽臂而行的那种动人的、娇养的伶俐女子的世界。想到这里,她眼中不由得涌出泪来;她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去。她以为死了倒好。她这边这么想时,雷斯脱那边正同基拉特夫人跳舞,或在华尔兹舞的间歇并坐密谈旧日的时间,旧日的地方和旧日的朋友。他眼看着嫘底,对她的青春和美不由得惊异起来。她比从前丰满了,但是仍旧跟黛婀娜①一样的苗条合度。她那光滑的躯体藏着一种力,而她的漆黑的眼睛是水汪汪充满着光辉的。“我可以发誓,嫘底,”他冲动地说,“你确实比从前美丽了。你现在真可算是绝色。你不但没有老去,倒显得更年轻了。”“你这么想吗?”她看着他的脸微笑。“当然咯,否则我为什么要恭维你呢?我是不善谄媚女人的。”“哦,雷斯脱,你这莽夫,你不容许女人家害点儿羞吗?你不知道我们对于人家的赞美都愿意慢慢的啜,不愿意大口的吞吗?”“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我说了什么了?”“哦,没有什么。不过你真是一个莽夫。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莽孩子。可是不要介意。我是喜欢你的。这不够了吗?”“当然够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