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12

是她对他的态度里面,真正的爱的成分实在不如期望的成分来得多。他的父亲呢——好吧,他的父亲也是象他自己一样的男人。他的姊妹们大家都各人顾各人的事;罗伯脱跟他又是脾气不合的,只有跟珍妮在一起,他才有快乐,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着。她在他已属必要的了;他离开她日子愈长,愈加要觉得少她不了。最后他就决计同她去彻彻底底的谈一谈,希望达到一种的谅解。他要叫她把孩子带来自己养。他要叫她明白他也许终于要离开她的。他要她感觉着他们的关系虽没有立时破裂,却已经有了一种变化了。就在那天傍晚,他又回到寓所。珍妮听见他进来,心里怦怦大跳一阵,这才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上去迎接他。“照我看起来,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雷斯脱用着他那特征的直截了当的语气开口说。“去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来,你自己可以照管她。犯不着交给陌生人去养。”“好的,雷斯脱,”珍妮柔顺地说。”这是我早就愿意的。”“那末很好,你最好马上就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晚报,漫步走到前窗,这才又回转身来朝着她。“你我现在还是可以谅解的,珍妮,”他继续说。“这事的经过我已经看明白了。我起初不先问你,叫你告诉我,那是我的愚笨。你要这样隐瞒我,虽则是怕孩子的生活要牵涉到身上来,也该算是你的愚笨。你该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也可不必谈它了。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你,就是象你我这样的关系,彼此倘无信任心,那是怎么样也过不下去的。我当初还以为你我真能彼此信任的。如今在这样不相信任的基础上,除开一种暂时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太多纠葛了。受人毁谤的理由太多了。”“我知道,”珍妮说。“现在,我也不主张操之过急。在我这方面,觉得维持原状没有什么不可以——目前一定可以的——可是我要你看明白了事实。”珍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雷斯脱,”她说,“我知道。”他走到窗前,向外凝视。院中有几株树,夜色渐渐凝集在上边。他心自猜疑,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结局,因为他是喜欢一种家庭气氛的。他舍得离开家里到俱乐部去吗?“你去做饭吧,”他过了一会,心觉烦躁的回过头来这样提议;不过他貌虽冷峻,心里却并不然。他觉得生活上不能有更美满的组织,实在是一种羞耻。他又回到他的长榻上,她就去打点她的事情。她一边做事,一边想到味丝搭,想到自己对不起雷斯脱,想到他已经决定不跟她结婚。那么,一场好梦已经被她自己的愚蠢所破坏了。她铺好了餐桌,点好了美丽的银烛台,做好了他所喜爱的饼干,放一条小羊腿在锅里烤炙,洗几张莴苣叶子做起一碟生菜来。原来她也曾把烹调书研习过些时,并曾从母亲那里学了不少烹调的方法。她手里做事,心里却不住猜详这事的结局。他终于要丢开她走——那是无疑的了。他要丢开她走,跟别的人去结婚。“哦,好吧,”她最后想,“他总还不立刻就走——这是聊可自慰的。而且我可以把味丝搭带到这里来了。”她叹了口气,把东西送上餐桌。怎么能够把她的雷斯脱和味丝搭一起给她呢——但这希望是完的了。三十一这场风波过后,曾有一段时间的和平和安静。第二天,珍妮就去把味丝搭接了回来。母女团聚的快乐把其他许多心事都消解了。“现在我可以给她尽点责任了,”她心里想。那天下午,她曾三四次听见自己哼着一只小曲儿。不久,雷斯脱也回来了,却并不是为着味丝搭来的。他在外面又曾竭力下决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要跟珍妮实行决绝。他想起自己寓所里放着一个孩子——偏偏又是那么个孩子——当然要很不高兴。他竭力要把这孩子的观念抛开,竭力要学做不去理她的样子,学了许久,这才动身回家。这一个家虽然有许多的缺点,却仍旧是一个安静,和平,而且分明能够使得个人觉得舒服的所在。雷斯脱回家的开头几天,珍妮要想摆布那个爱玩的,容易兴奋的,几乎不可控制的孩子,使她不去惹恼那个古板的,认真的,商人脾气的男人,很觉得有些为难。雷斯脱打电话说要来的那天晚上,珍妮曾给味丝搭一番严厉的训诫,说他的脾气很坏,不喜欢小孩子,叫她不要走近他。“你千万不要多说多话,”她说。“你千万不要问七问八。你妈会来问你要什么的。也别自己伸手拿东西。”当时味丝搭正正经经的应允了,可是她的小孩子心肠并不能够掌握这番警戒的充分意义。雷斯脱是七点钟到的。珍妮已经费了大劲将她尽量妆扮过一番,自己也到卧室中化妆一下。雷斯脱进门时,以为味丝搭总在厨房里。事实上,她却跟随她的母亲同到起坐间的门口,一看就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挂好了帽子大衣,回转身来就瞥见了她的第一眼。那孩子样子很可爱——他第一眼看见就承认了。她那时穿着一件白地蓝点的法兰绒衣裳,衬着软领软袖,下穿白袜白鞋。她的玉米色的鬈发妩媚地挂在她的脸上。蔚蓝的眼睛,蔷薇色的嘴唇,蔷薇色的面颊,完成了那幅图画。雷斯脱瞠视了一回,几乎想要去跟她说话,可是勉强制住了。味丝搭就惊怯地走了开去。珍妮走出来时,他就讲起味丝搭已经接来的事。“孩子的相貌很可爱,”他说。“你要她到这里来很费力吗?”“不费什么力,”她回说。珍妮走到饭厅,雷斯脱就窃听到她们的一段谈话。“他是谁?”味丝搭问。“嘘!那是你的雷斯脱叔叔。我不是叫你别说话吗?”“他是你的叔叔吗?”“不是的,宝贝儿。别说话了。快到厨房里去吧。”“那末只是我的叔叔了?”“是的。赶快去吧。”“好的。”雷斯脱不由得微笑了。假如这孩子是土头土脑的,相貌难看的,脾气乖张的,或者是三样都具备的,那末当时的结果如何就不容易推测了。又假如珍妮的手腕没有这么巧妙,那末他一开头也许就要得着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如今这孩子的天然美,合着她母亲把她藏匿起来的委婉手段,就使他瞥见一种永远愉快的天真和青春了。他想起珍妮已经做了那孩子这些年的母亲,想起她有时要一连几个月跟她不见面,又想起她从来不曾暗示过孩子的存在,而对他的爱情却分明是很厚的,因此他心里不由得感动起来。“真是奇怪!”他说。“她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呢!”有一天早晨,雷斯脱坐在客厅里看报,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响动似的。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大蓝眼睛从隔壁一头门的门缝里盯住他看——那效果是很叫人觉得狼狈的。这不象是一只平常的眼睛,因为若是平常的眼睛,遇到这种难以为情的情境早就该缩回去了;那只眼睛却是好整以暇的,一动都不动。他庄严地把报纸翻了个面,重新再看一看。那只眼睛还在那里。又翻了个面,又看一看。那只眼睛仍旧在那里。他盘起腿儿来再看,这才不见了。这一件小小的事情,本身虽然无关重要,却含着一点喜剧的意趣,这是雷斯脱特别容易起反应的。他虽然绝对没有意思要松弛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却觉得自己的心境已因这神秘的窥看略微振动了;他那撅着的嘴角已经有要掀动的意思了。他并不肯向他的感情让步,仍旧牢牢盯住那张报纸看,但这偶然事件已经分明留着在他心上了。那幼年的窥探者已经把她的第一个重要印象给了他了。这事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雷斯脱正在吃早饭,很平静的一面吃着一面看报,忽又被那孩子的露脸所惊觉——这一回可不那么简单。原来珍妮已经给味丝搭吃过早饭,打发她自己去玩儿去,叫她等雷斯脱出门再出来。摆布停当后,她自己才坐到桌上来吃,正在倒咖啡,忽然看见味丝搭来了,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大踏步穿过房间。雷斯脱抬起头来,珍妮红着脸急忙站起。“做什么,味丝搭?”她跟上前去问道。但是味丝搭早已走到厨房拿了一柄小笤帚回来,脸上显得态度很坚决,看起来煞是好玩。“我要我的小笤帚呢,”她一边嚷,一边堂而皇之的走过去。雷斯脱看见这种精神的表现,心里又不由得动了一动——这回却容一个依稀的微笑通过他的嘴上了。只因这回的会见,雷斯脱就逐渐打破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感情,而代之以一种容忍,承认她是具有一个人类的一切可能性的。此后六个月中的发展,就使雷斯脱心中那种坚拒的态度更加放松一步。他那时对于他所处的那种有些染污的气氛,虽然还不能完全服帖,却已经觉得非常舒服,无法可以放弃了。这个地方太象一个安乐窝。珍妮这人实在可崇拜。论他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他本来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现在又享受到一种安静、纯朴和欢好的家庭生活,他觉得这种境地实在舍不得了。他一天耽误一天,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径过下去也无不可。在这期间,他跟小味丝搭的亲善关系不知不觉地日渐加强起来。他发现味丝搭的一切举动都含着一种真正的滑稽趣味,因而要注意着它的发展。她常常做出好玩的事情;虽有珍妮在旁审慎监视着,她还是控制不住,往往要插嘴进来引得人发笑。例如有一次吃饭时,她在大盆子里用一柄大刀切一块小肉,雷斯脱就对珍妮提议给她买一套小刀叉来。“她用不动这些刀呢。”“是的,”味丝搭立刻就接口说。“我要一把小刀儿。我的手也是这么小的。”说着她把手擎了起来。珍妮不知雷斯脱喜欢不喜欢,慌忙伸手把那小手揿下去,雷斯脱却费了大劲才算没有笑出来。此后不久,又有一天早晨,她看着珍妮把糖放进雷斯脱的杯子里,忽然开口说,“我杯子里要两块,妈。”“不,宝贝儿,”珍妮回说,“你杯子里用不着。你有牛奶喝。”“雷斯脱叔叔都有两块,”她抗议说。“是的,”珍妮回说,“可是你还是小孩子呢。而且你在桌子上不能说话。这是不乖的。”“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了,”是她立刻说出口来的回答,因使雷斯脱不觉粲然。“我可不觉得太多,”他插进来说;这是他肯屈尊跟她直接说话的第一次。“你这句话好象是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呢。”①味丝搭也报他一个微笑,而且见他那冰冷的神气已经解除,她就滔滔不绝的谈起来了。这样的事经过了几次,雷斯脱终于觉得那孩子仿佛是自己亲生的一般。他甚至已经愿意把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能供给的机会同她共享,只不过有两个当然的条件,其一就是他要跟珍妮不分开,又其一就是他们要有一个妥当①《伊索寓言》:狐狸见葡萄树很高,知道自己吃不着,就说葡萄一定是酸的。味丝搭自己没有糖,就说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跟这故事相象。的布置,不致叫他自己为世人所唾弃,因为这个世面就是他的后援,也就是他不得不牢牢放在心上的。三十二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列室和堆栈已经完工,雷斯脱就把事务所搬进新建筑里去。这时以前,他的事务都是在大太平洋旅馆和俱乐部里办的。从此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固定住在芝加哥,好象这就是他将来的家了。那时他有无数的琐事丛集在身——事务所里许多人员要管理,各种重要文件要办清。因此他可以摆脱了旅行的义务,就是不必再在罗伯脱指导之下担着去看阿弥的丈夫的义务了。原来罗伯脱那时正在拓殖他个人的势力,不但要把姊妹们竭力笼络,并且要把工厂也改组。有好几个向来得雷斯脱喜爱的人员,都要有被排挤的危险。雷斯脱却还没有听见消息,甘老头子则主张不去干涉他。因为他看看自己年纪够大了,巴不得有人能够拿出强有力的政策来,把责任担当了去。雷斯脱似乎不大措意。这时侯,他跟罗伯脱好象是比从前亲睦些了。假使雷斯脱和珍妮的秘密生活永远不败露,日子原可以很顺溜的过下去。有时他跟珍妮同坐一辆马车,也曾被他社交上和商业上的熟人看见过。他就自解自慰,以为他是个单身人,同谁交际都可以自由的。怎见得珍妮不是好人家的小姐呢?他只要避免得了,就不把她介绍给别人。同她坐车一定走得特别快,免得别人要拦住说话。在戏院里的时候,她就只是葛哈德小姐,上文已经说过了。为难的就在他的许多朋友眼光也很尖锐。他们并不是要干涉雷斯脱的行为。不过他们见他从前在别的城市里也曾同这女人在一起,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他姘识的。好吧,这也打什么紧?又有钱,又年轻,当然要活动活动的。后来流言传到罗伯脱耳朵里,他却替他守秘密。如果雷斯脱要做这种事情,那是千好万好。不过事情终于是要败露的。败露的一天,就在雷斯脱跟珍妮在北区寓所住了约莫一年半之后。原来那年秋天风雨连绵,天时不正,雷斯脱有一天忽觉腹中疼痛起来。初起时,他心想一会儿就会好的,只洗了一个热水澡,服了许多奎宁,以为就可以无事。谁知病却厉害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起床不得,身上大发烧,头痛得象要裂开似的。他因跟珍妮同居日久,已经什么事都大意了。当时他如果仔细一点,本该住到旅馆里去独个人养病。事实上,他却喜欢病在家里,好叫珍妮服侍他。因此他打电话给事务所,说他病了,一两天之内不能去;吩咐完毕,他就安心叫珍妮悉心调治起来。珍妮呢,无论雷斯脱有病无病,当然乐意他跟自己一起的。她劝他看医生,请医生开方。她给他热的柠檬水喝,用冷水一回回替他浇头浇手。后来他病好,又拿牛肉茶或是燕麦粥给他开胃。就在这场病里,第一次真正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原来雷斯脱的妹妹露意丝到圣保罗去看朋友,前几天曾写信来,说回家路过芝加哥要来看他,后来却比她预定的日期早几天就动身了。她到芝加哥,正是雷斯脱病在寓所的时候。她先到事务所去找他,知道他要过几天才能去,就问起他的住址。“我想他总在大太平洋旅馆开房间吧,”一个说话不谨慎的秘书回答她。“他现在不大舒服呢。”露意丝觉得有点不高兴,就打电话到大太平洋,回说甘先生好几天没有在那里了,又说他在那里开房间,事实上一个礼拜只住一两天。她有些着恼,又打电话到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个接电话的仆人,曾经有许多次打电话到雷斯脱的寓所。雷斯脱没有吩咐他不要把电话号码告诉人,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这个号码。当时那仆人听见露意丝是雷斯脱的妹妹,又听见她急乎要找他,就回说,“我想他住在雪勒坊十九号吧。”“你在说谁的住址?”一个走过那里的书记问道。“甘先生的。”“好吧,你别乱说呢。你还不知道吗?”那仆人正要辩解,露意丝已经把电话挂上走开了。约莫一点钟之后,露意丝因觉她哥哥这第三个住处有些奇怪,已经亲自找到雪勒坊。那是一所双幢的房子,她上了台阶,就见门口挂着“甘宅”的牌子。她揿了门铃,珍妮出来开门,看见一个穿得这么时髦的年轻女子,不觉吃了一惊。“这是甘先生的寓所吧,”露意丝眼看着珍妮身后的门口,很谦逊的说。同时看见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心里也有点儿惊异,但还不过是一个浑沌的疑团罢了。“是的,”珍妮回答。“他有病吧。我是他的妹妹。我可以进去吗?”当时珍妮倘有余暇可以考虑一下的话,也许也会推故拒绝她,谁知露意丝仗着自己的身家地位,不容珍妮有说话的机会就直闯进去了。进门之后,她就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她走进起坐间里,里面就是雷斯脱正在卧病的寝室。刚巧味丝搭在屋角里玩耍,看见这新来之客就站了起来。寝室门是开着的,分明看见雷斯脱躺在床上,床左有一个窗口,照见他眼睛闭着在那儿。“啊,你在这里,哥哥!”露意丝嚷道。“你是什么病呀?”说着,她慌忙走到床边去。雷斯脱听见她的声音,眼睛已经睁开,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他勉强支着胳膊,抬身起来,可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怎么,露意丝,”他最后才逼出这声来,“你是打哪儿来的?”“圣保罗。我是提早几天回来的,”她有气没力地回答,因为她看看事有蹊跷,心中不免烦躁。“你寻得我好苦呢。谁是你这——”她正要说出“美貌的管家”几个字来,一回头看见珍妮手脚失措似的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现出十分惊惶的神色。雷斯脱没奈何地咳了一声嗽。他妹妹用尖锐的眼光四处打量一番。她觉得那里颇有家庭的风味,又愉快又迷人的。有一件珍妮的衣服披在椅子上,看样子很是亲昵,使得甘小姐很觉不好意思。她看看她的哥哥,见他眼睛里含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他好象有点儿狼狈,却仍旧是冷冷然的,旁若无人的样子。“你是不该到这里来的,”雷斯脱不等露意丝提出心中的问题,就先说道。“为什么不该来呢?”她听见这大胆的招供,不由得心中大怒,就这样的反问他。“你是我的哥哥不是?为什么你该有我不能到的地方呢?好吧,我听见了,这是你对我说的话。”“你听我说,露意丝,”雷斯脱再把身子抬起一点儿,继续说道。“你也是个明白人,跟我一样懂得人生的。咱们现在用不着辩论。我并不晓得你要来,不然的话,我就另有布置了。”“另有布置,不错,”她冷笑道。“我也要这么想法。好主意!”她想到自己无端落入这陷阱,心中老大的着恼,以为这实在是雷斯脱的羞辱。“这不过是我对你客气的话,”他作色道。”我并不是要向你辩护自己的行为。我说我要另有布置,并不就是向你讨饶。你如果要不客气,那也随你的便。”“怎么,雷斯脱·甘!”她两颊涨得绯红地嚷道。“我不想你会这个样儿。我想你也该觉得惭愧,居然这么公然的——”后面这个词儿她可不说下去了——“而且咱们的朋友满城里都是。真可怕!想不到你会这样的不识羞耻,这样的不知自重。”“什么羞耻不羞耻!”他怒道。“我已然告诉你了,我不是向你辩解。你如果不喜欢这样,你当然知道自己的办法。”“哦!”她嚷道。“这是自己亲兄弟说的话呀!而且都为着那个货色说的呀!那个孩子是谁的?”她又野蛮地却好奇地追问道。“不要紧,总不是我的就是了,就算是我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情。”珍妮当时在起坐间隔壁的饭厅里操作,听见他们话里提到她,很是难听,也只得咬紧牙关忍痛罢了。“你别肉麻吧。我从此再不来管你的事,”露意丝又应口道。“可是我想你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做这样的事——犯不着跟这种下流女子在一起。因为她不是——”她正要再把“你的管家”几个字接下去,可是雷斯脱已经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了。“你不要管她是什么样人,”他咆哮道。“她比有些自命为上流人的还好些。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要紧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然做了这种事,就不管你的意思怎么样了。有过失该我自己承当。你别替我操心吧。”“好吧,我不管你,你放心,”她又应口道。“你分明是不把家庭放在心上的了。可是你如果识点羞耻的话,就不该叫自己的妹妹到这种地方来。我就只觉得恶心,别的没有什么,我想别人听见这种事情也要恶心的。”说着,她就转过身子,带着侮慢的神气走了出去,刚巧珍妮走近饭厅门口来,她又狠狠的把她瞪了一眼。这时候,味丝搭已经走到里面去了。过一会儿,珍妮才走进房来,把门关上。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雷斯脱把一头浓发掠在背后,满肚子忧郁地仰在枕头上。“命运真会恶作剧!”他想道。她现在回去,一定要把事情告诉家里人。父亲就要知道,母亲也要知道,罗伯脱、伊木真、阿弥都要听见了。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她是亲眼看见的。他沉思地瞠视着墙壁。这时候,方在操作的珍妮也有材料可供她思索。在别个女人的眼里,她的真正的地位原来是如此的。现在她已经能够看透世界上人对她的态度了。这一家人家对于她,其远不可即,就仿佛他们住在另一行星上一般。在他的妹妹、兄弟和父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烂污女子,一种在社会地位上、思想上和道德上都比他低得多的货色,简直是街上卖淫的货色。她本来也曾希望能够叫世上人看得起她,如今却晓得这场希望全空了。想到这里,她的敏感性上就裂开了一个阔大的创口。她实在是下流的,卑贱的,在她露意丝的眼中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如此,在雷斯脱眼中也根本就是如此。啊,她怎能够挽回世上人的这种成见,让她体体面面的生活着,规规矩矩的做个人呢?这怎么办得到呢?她也知道做人应该这样的。可是怎么能够这样呢?三十三露意丝念及家声损坏,心中不胜愤慨,就急忙回到辛辛那提,把她这次发现的经过报告家里人,并且添花添朵的加上了许多细节。据她报告,她当时在门口遇见一个“傻头傻脑的面色苍白的女子”,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甚至不肯让她进去,却只站在那里,“现出一副贼胆心虚的样儿。”又说雷斯脱也太无耻,竟敢对着她的面直认不讳起来。她问孩子是谁的,他不肯告诉她。“总不是我的就是了,”他只肯说。“哦,真有这回事!真有这回事!”首先听见这故事的甘老夫人嚷道。“我的儿子,我的雷斯脱!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呀!”“而且是那样一个货色!”露意丝故意加重语气喊出这几个字来,仿佛这几个字必须重复一下,才见得事情是实在的。“我到那里去,原是为看病去的,”露意丝继续说。“他们说他病了,我当他总是重病。谁知道会有这种事的呢?”“可怜的雷斯脱!”她的母亲嚷道。“谁想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甘老夫人把这困难问题在心中反复忖度一番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没有经验,不知该怎样解决,就打电话把老头子从工厂里请回来大家商议。商议的当儿,老头子始终板着一张庄严的面孔没有话说。雷斯脱是公然跟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个女人同居了。他生来性情倔强,大概是会不顾一切的。在这情形之下,要行使亲权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雷斯脱是师心自用的,如果有人要劝他改邪归正,那就只有用高妙的外交手段才行。商量没有结果,老头子就一肚子不高兴的回到工厂去,但他已经决定事情不能不管了。他又同罗伯脱商量了一回,罗伯脱承认谣言已经听见过多次,他只不愿意说出来。甘老夫人后来提议罗伯脱到芝加哥去跟雷斯脱谈一谈。“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拖下去,对他将会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甘老头子说。“他不能指望这样的做法可以成功。这是谁都不能的。他或者是娶她,或者是离她,总不外是两条路。我要你替我去跟他这么说。”“很好,很好,”罗伯脱说,“可是谁能叫他相信呢?我是干不了这个差使的。”“我希望,”老头子说,”他终于会相信;可是你无论如何去一趟试试看。这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或许会明白过来也未可知。”“我可不相信,”罗伯脱回说。“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你想他在家里的时候,也曾劝过他多少好话,可有什么用呢?不过你如果觉得这样可以有点儿安慰的话,我也会去的。母亲也要我去。”“是的,是的,”他父亲心烦意乱的说,“去一趟的好。”因此罗伯脱就答应去了。此去的成功失败,他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自信有道德和正义的力量可以打动人,就欣然的动身到芝加哥去了。罗伯脱到时,就是露意丝来过的第三天早晨。他先到堆栈去找,雷斯说不在那儿。他这才打电话到他家里,很圆滑地跟他约定了一个时间。雷斯脱还在病中,但他情愿到事务所里来会面。到时候,他果然来了。他用着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会见罗伯脱,先谈了一回营业的情形。接着就是一种有所酝酿的沉默。“我想我这回的来意你总知道吧,”罗伯脱试探着开始说道。“我想我也猜得着,”雷斯脱回说。“他们听见你有病,大家都很担心,特别是母亲。你这病总不至于复发吧?”“我想不至于。”“露意丝说她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一种特别的组织。你没有结婚吧,有没有?”“没有。”“那末露意丝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是——”他说时摆手示意。雷斯脱点点头。“并不是我要查问你,雷斯脱,我不是查问你来的,只因为家里人都觉得我该来一趟。母亲心里苦恼得很,我为她的缘故不能不来看看你——”他停住了,雷斯脱被他那种诚恳和尊重的态度所感动,觉得单就礼貌而论也该对他有一点解释。“事已如此,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慎重地回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了这个女人,而家庭却要反对。这事的主要症结,似乎就在它不幸而被发觉一点上。”他停住了,罗伯脱就把这段平凡推理的实质在心中反复推敲。他觉得雷斯脱对于这件事情很是平心静气。他似乎还同平时一样,心里是十分清醒的。“你现在还没有打算要跟她结婚,是不是?”罗伯脱迟疑地问道。“我还没有这种打算,”雷斯脱淡然地回答。他们安静地相视一会儿,罗伯脱这才向城中的远景膘了一眼。“我想我用不着问你对她是不是真有爱情吧,”罗伯脱冒险问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你讨论这种神圣的灵感,”雷斯脱带着一种严肃的幽默回答道。“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感觉。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个女子使我很喜欢罢了。”“好吧,这完全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幸福和家庭幸福的问题,雷斯脱,”罗伯脱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在这里面似乎谈不到道德——至少这是你和我不配讨论的。你对于这桩事情的感情,自然只有你独个人的关系。但是你自己个人的幸福,似乎就足以构成辩诉的充分理由。而且家里人的感情和面子也是应该重视的。我们的父亲是个比谁都看重家庭名誉的人。这一层你当然也跟我一样明白。”“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要怎么样,”雷斯脱回道。“我对于这全部事情,是跟你们谁都一样明白的,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办法罢了。大凡这样的事情,总不是一天做成的,所以也不能一天就把它解决。女人已然在这里了。这是我有一部分该负责的。我虽然不愿意细道详情,但是这种事儿总比法庭历上所载的要复杂一点。”“当然我并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罗伯脱回说,“我也不一定要知道,可是你想想看,除非你有意思要跟她结婚,不是事情总觉有点不公道吗?”这最后一句话原是探探他的心的。“只要能有益处,这话我也愿意赞成,”雷斯脱支吾道。“现在的情形却是如此:女人已然在这里,而家里人也已经知道了。只要是有法可办的话,我就得照办。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代我办的。”雷斯脱暂时沉默,罗伯脱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了一会,又回转来说道:“你说你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或者宁可说还没有到那时候吧。不是我多管,雷斯脱。我从一切观点看起来,都觉得你正在铸成一生的大错。你别怪我多嘴,象你这种地位的一个人,牺牲未免太大了;你是吃亏不起的。就算撇开家庭不管,你的注也下得太大了。你简直是糟蹋自己的一生——”他说到这里,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这是他表示十分恳切的习惯态度,而雷斯脱也感觉到他的恳切了。现在罗伯脱并不是在批评他。他是要打动他的心。这其间是有个区别的。但是这样的打动却仍旧得不到反应,于是罗伯脱又想新辟一条蹊径去打动。他因形容起父亲如何宠爱雷斯脱,如何希望找一家辛辛那提的富户给他配亲,只要他合意,就会找一家天主教徒,至少也要门当户对的。又说母亲也是一般殷切的期望,雷斯脱自己总该也明白。“他们大家的感想我一概都明白,”雷斯脱最后打断他道,“可是我想不出马上能够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马上离开她不是办法吗?”“我是说她待我非常好,所以我在道德上应该有义务替她尽力。至于怎样尽力法,我可也不知道。”“跟她同居吗?”罗伯脱冷然问道。“她既然同我住惯了,当然不会叫她卷铺盖滚蛋,”雷斯脱回道。罗伯脱就又坐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番打动他的话都属徒劳了。“你不能看家庭的份上向她婉言相劝把她送走吗?”“不,这要经过相当的考虑才行。”“那末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说你有希望可以使事情赶快了结,让我回家去好有话安慰家里人的焦急呢?”“倘若能使家里人不为着这事焦急,我是十分愿意的,不过事实是事实,你我之间用不着说模棱两可的话。我已经说过,这关系中间牵涉着许多事情,要得我和她双方都不受委屈,那是没有讨论的可能的。象这样的事情,除开当事人自己,谁也不能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理,而且即使是当事人自己,也有时不知道的。现在我只能应允你尽我的力量去做,此外不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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