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见父亲这般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却竭力把情绪抑止下去。“你瞧,”她说,“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个样儿——”她也说不下去了。“去吧,”葛哈德硬着心肠说,“去吧。不如这样的好。”他于是庄严地站在旁边,眼看着她们出门而去,这才回到他所喜爱的地方(就是厨房里),站在那里,眼睛瞠视着地板。他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他了——葛婆子,巴斯,马大,珍妮,味丝搭。他并着两只手,还象他的老样子,把头不住的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反复的说。“他们都丢开我走了。我的一生成了一场空了。”二十八在珍妮跟雷斯脱同居的三年中,他们之间已经滋长出了一种强烈的相互同情和谅解。雷斯脱是真正爱她的,不过他有他自己的一种爱法。那是一种强有力的、自求满足的、不肯迁就的爱,大部分是由情欲而起的,可是已经逐渐达到精神的爱的程度了。她那种柔顺温婉的性情,不但能够把他吸引,并且已经牢牢的绊住了他。她是彻底地真诚的,善良的,女性的,他因而逐渐的信任她,依赖她,而这信任依赖的感情是与年俱深的。在珍妮那方面,也是诚挚地,深切地,真实地,逐渐爱上这个男子。起初,他打动了她的心思,摄住了她的灵魂,并且利用她的窘迫以作羁绊着她的链条,那时她虽然也喜欢他,却还略略有点儿疑心,稍稍有点儿惧怕。现在呢,已经跟他同居,已经跟他更熟,已经摸着了他的脾气,她是真正的爱他了。他是这么大量,这么直爽,这么漂亮的。他对于一切事情的观点和意见都是实事求是的。他有一句爱说的格言:“照着墨线锯下去,随便那木屑落在什么地方。”这话深深印入了她的脑筋,觉得它非常奇特。他分明是什么东西部不怕的——无论是上帝,是人,或是鬼。他惯常要对着她看,用他那双大红手的拇指和其他指头夹住她的下巴颏儿,说道,“你是可爱的,不错的,可是你还需要勇气和傲气。这几样东西在你是还嫌不足,”及见她的眼睛对自己的眼睛默默若有所申诉,就又接着说,“不要紧,你有别的东西呢。”于是他就跟她亲吻了。最使雷斯脱心喜的一点,就是她用来掩饰社交上和教育上种种缺点的天真态度。她本来不大识字,有一次他看见她把他常用的一些词儿写在一张纸上,旁边注着意义。他见了不觉微笑,但他因此反而更加喜欢她。又有一次,在圣路易的南方旅馆里,他发现她装做吃不下东西的样子,因为他看见旁边桌上的人都在看她,当是自己吃东西的方法不对。她不十分明白吃什么东西该用什么叉,什么刀,而那些奇形怪状的食品也使她觉得为难;比如龙须菜和蓟菜,她就不知道该怎样吃法。“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呢?”他很温存的问道。“你肚子是饿的,不是吗?”“不很饿。”“你一定饿的。你听我说,珍妮。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千万别那么想。你吃东西的方法并不错。要不然,我也不带你到这里来了。你是本能地会的。不要多顾虑。你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说着,他那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安慰她的神气。她微笑一笑,表示感激,自己也承认说,“我有时候觉得有点不安呢。”“别那么样,”他又重复的说。”你并没有错。别烦心。我会教你的。”而他确乎事事都肯教她的。逐渐逐渐的,珍妮把舒服生活的规矩和习惯都学会了。葛哈德家中向常所有的,都不过是生活的必需品,现在呢,她是没有一样没有了——箱子,衣服,化妆品,以至全部奢侈的设备,——她对于这些东西固然都喜欢,却仍顾到自己的身分,务求样样都恰如其分。她并没有一点虚荣心,有的只是一点享受特权和机会的意识。她对于雷斯脱替她做过的事和继续替她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感激。她只望能够绊住他——长此绊住他!安置味丝搭的一切手续办妥之后,珍妮就安定下来,过着日常的家庭生活。雷斯脱因为事务忙,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他在大太平洋旅馆包了一排房间,原来这是当时芝加哥唯一的大旅馆,他就把那里当作形式上的寓所。中饭和晚上的请客都在友联俱乐部。那时候电话还很少,他却已在自己寓所里装了一个,因此要跟珍妮说话,随时都便利的。他一礼拜住在家里的时候大约两三天,有时还要多些。起初,他坚执要珍妮雇用一个女用人做做家常生活,但后来珍妮提议临时雇人做扫除浆洗的工作,他也觉得比较妥当,就默认了。珍妮很喜欢家庭的操作。她天生是很勤劳的,又很爱秩序,因而更提高了他爱她的感情。雷斯脱的早饭总在早晨八点钟吃。晚饭要七点钟开,并且要铺排得好。银子的器皿,花玻璃的杯盘,外国的瓷器——这一些小小的生活奢侈品,都是使他称心的。他的箱子和衣橱都放在寓所。在最初几个月里,一切事情都很顺溜。他偶尔要带珍妮出去看看戏,如果碰见熟人,总把她当做葛哈德小姐给人介绍。若遇必须用夫妻的名义登记时,他就用上一个假名字,但在无须怕人发觉的地方,他也就把自己的真名写上。这样,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发生什么困难或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在这样的局面下,珍妮别的心事都没有,就只怕味丝搭的事情一旦发觉,不免要引起麻烦,又因父亲在家里,家庭太没有组织,难免要担心罢了,有一天,味罗尼加写信给珍妮,说马大已经在克利夫兰租到一所房子,她跟威廉也打算住到那里去,叫老头子独个人住在家中。珍妮深怕这事要实现,因而加重了她的心事。她想起父亲,觉得他可怜得很,又想他手已受伤,只能做守更的工作,如今要把他独个人丢在家里,不免伤心起来。他会到她这里来吗?她看他现在的情形,知道他是不会来的。就是雷斯脱要不要他来,她也还没有把握。即使他来了,味丝搭的问题也仍不能解决。因此珍妮的心事终于放不下。讲到味丝搭的问题,那确实是很复杂的。珍妮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所以对于她的事情特别关切,巴不能够给她多多的好处,借以弥补自己不得对她尽母亲义务的欠缺。她每天到奥斯伦夫人家里去一趟,每回都把玩具,糖果,以及她想得起来可以博那孩子欢心的东西带给她。她到那里去时,总跟味丝搭坐在一起,把神仙和巨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得那孩子把眼睛一径大大的睁着。后来,碰着雷斯脱回去省亲,她居然带她到寓所来了,带了几回之后,她就发现这是可以常做的。又过些时,她渐渐摸着他的脾气,就愈加胆大起来——虽然胆大这个词儿是难得会跟珍妮发生联系的。她那样的冒险,就如同小耗子一般;有时雷斯脱不过短期间——两三天——的出门,她也敢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她甚至敢把味丝搭的玩具藏在寓所,预备她来的时候可以玩耍。当孩子在珍妮寓所的时候,珍妮就不得不认识人生确是可爱的东西,只要她能做得一个正式的妻子和快乐的母亲的话。味丝搭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孩子。她常常发出种种天真烂漫的问题,使得珍妮的疚心愈加深切。“我能来眼你同住吗?”就是她常常提出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珍妮只好告诉她,说母亲现在还不能带她同住,但是不久就可以了,她要尽快的设法带她来长住。“你不能说到底什么时候吗?”味丝搭又要问。“不,亲爱的,现在还说不准。但总快了。我想你再等几天总不要紧的。你不喜欢奥斯伦夫人吗?”“喜欢的,”味丝搭回说。“可是她这会儿再没有好东西给我了。她还是给我那几样老东西。”珍妮听了,心里好生难受,就要带她到玩具店里去,让她把新玩具满载而归。雷斯脱是当然一点儿都没有疑心的。他对家庭事情的观察一向都马马虎虎。他只顾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快乐,一心相信珍妮的忠实,决不疑心她会有什么瞒人的行为。有一次,他因身体不适,下午回到家来,见她不在家里——不在家里有三个钟点,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他心里略略有点着恼,等她回家之后,就责怪了她几句;但是他的着恼并没有她的惊惶那么厉害。她怕他要起疑心,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对他竭力的解释。她说她是到洗衣女人那里去的。又因去买了东西,所以回来迟了。又说她想不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又说她很抱歉,不该出去,以致他回来不能服侍。经过这回之后,她就明白这样的事不知要生出怎样的纠纷来。这事之后约莫三个礼拜,雷斯脱有事回到辛辛那提,要过一个礼拜才来,珍妮就又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住。这一下就一连住了四天,母女之间真有说不尽的快乐。这回的小小团聚,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却因珍妮一点儿疏忽,竟至发生很大的影响,使得她后悔不及。原来味丝搭有只玩具的小羊忘记带走,搁在前房一张大皮榻底下,刚巧那张榻是雷斯脱惯常躺在上面吸烟的。那小羊的颈上有条蓝色带子拴着一个小铃儿,皮榻振动时就会微微的作响。味丝搭是小孩子淘气,故意把那小羊扔在皮榻的背后,当时珍妮一些也不知道。味丝搭走后,珍妮把各样玩具都收拾起来,偏偏漏下这小羊没有捡起,及到雷斯脱回来,它还是放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日光照耀的玩具区域。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躺在那张榻上,安静地受用着他的雪茄和报纸。偶尔把雪茄落在地上,还是旺旺点着的。他恐怕烧坏东西,弯着身子看榻下。一时却看不见那支雪茄,他就站起身来,把皮榻移开一步,这一来,就发见那小羊依然站在味丝搭当初扔下的地方。他把它捡了起来,反复的看了一会,心里很觉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这样东西。一只小羊!这一定是邻家孩子的东西,珍妮引他来玩儿丢在这儿的,他心里想。他就要把东西拿去跟她开一回玩笑。想着,他就高高兴兴的把那玩具擎在手里,走到餐室,见珍妮正在食器台上做活,他就假装严厉的声音嚷道,“这是哪里来的?”珍妮梦想不到有这足以证明她的两重身分的东西被他拿住,回过头来一看,当他已大起疑心,就要对她发作了。登时她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上来,立刻就又统统落下去。“怎么!怎么!”她嗫嚅道,“这是我买来的小玩意儿呀。”“我猜也是的,”他和蔼地回答;她那种惊惶的神色已经逃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没有发觉其中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它正在一个僻静的羊圈里打转儿呢。”他把那颈上的小铃儿弹了几下,珍妮呆呆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那小铃儿微微响了几声,他又回头把珍妮看了一眼。他那样子很象开玩笑,她简直不能说他有什么疑心。可是她自己的心境几乎已经没有恢复宁静的可能了。“你有什么不适意吗?”他问。“没有什么,”她回答。“看你这样儿,好象这只小羊给你吃一大大的惊吓似的。”“我忘记把它捡起了,别的没有什么,”她随随便便地说。“看这小羊好象已经玩了多时了的,”他又比较正经的加上一句,但看珍妮对于这个问题分明觉得很难受,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本想在这小羊身上寻点儿开心,结果却得不到。他于是回到前房,躺在皮榻上,把这事思忖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呢?不过是一件玩具,为什么竟叫她的面色变白呢?她独个人在家寂寞,把邻家的孩子哄到家里来玩玩,也算不得一回事。她为什么要吓得这般模样呢?他想了又想,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此后关于这小羊的事情就再没有提起。等到事过境迁,倘若没有别的事情重新来打开他的疑窦,珍妮记忆之中也原可以完全扫去这回事情的印象的,而无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有一天晚上,雷斯脱在寓所比平常时间耽搁得稍久一点,忽听得门铃声响,刚巧珍妮在厨房里有事,他就自己去开门。门开处,见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把他看了一眼,就用一口瑞典腔的话,说要找珍妮。“呆一会儿,”雷斯脱说着,就到后边去叫她。珍妮远远就看见来人是谁,慌慌张张的走出穿堂,反手将门带上。这样的举动,立刻引起雷斯脱的疑心来。他把眉头一皱,决计要把事情查究个彻底。不一会,珍妮又走进来,面孔白得同死人一般,两手好象没有地方可放,急乎想要找点东西抓住似的。“什么事情?”他问道;他方才感着的恼怒,使他的口声带着一点严厉了。“我得出去一下子,”她许久才回答出来。“好的,”他勉勉强强应允她。“不过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总可以对我说的,不是吗?你现在要到哪里去?”“我——我,”珍妮说不出口来。“我——得要——”“唔,”他厉声道。“我得出去有事去,”她支吾道。“我——我等不得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雷斯脱。现在请你别问我。”她眼睛瞠视着他,面上仍旧现出打定主意急乎要走的神气。雷斯脱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紧张急迫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感动,而且有些着恼了。“你要去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呢?跟人家说话,又为什么要在门背后嘁嘁喳喳呢?你到底到哪里去?”说到这里,他自己觉得太粗暴,就不说下去了。珍妮先听见那个消息,已经急的不得了,现在又受着这一番从来没有受过的叱责,登时情绪紧张到极点。“我会告诉你的,雷斯脱,我会告诉你的,”她嚷道。“现在可不行。现在我没有工夫。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请你别拦阻我。”说完,她急忙到隔壁房间去拿外套,雷斯脱到底莫名其妙,仍旧不肯放松,直追她到房门口。“你听我说,”他做出强硬而野蛮的样子来嚷道,“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问个明白。”他站在门口,从头到脚都现出强硬和坚决的神情,好象非叫人服从不可。珍妮那时被他追逼得没法,只好回过头来。“是我的孩子,雷斯脱,”她嚷道。“她要死了。我现在没有工夫说话。哦,请你别拦阻我。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你的孩子?”他嚷道。“你这是什么鬼话?”“我是没有法子,”她回道。“我是怕——我早就该对你说的。我不过因为——不过因为——啊,放我走吧,等我回来通通告诉你。”雷斯脱满心惊异的把她瞠视了一会,这才站开了,知道当时不好再向她追逼。“好吧,你去吧,”他平静地说。“不要叫人送你去吗?”“不要,”她回道。“奥斯伦夫人就在不远。我会同她去的。”她面色惨白的匆匆去了,他站在那里沉吟了半晌。难道这就是他自以为认识清楚了的女子吗?怎么,她已然骗了他好几年了。珍妮!那个面色惨白的!那个老实样儿的!他这样喃喃自语着,竟有点儿窒息了。“好吧,我真是该死!”二十九珍妮这样匆匆被召而去的理由,无非是为味丝搭得了小儿的急症——这种急症之突如其来和它的结果,是没有人能在两小时之前预料到的。那时味丝搭不过几点钟之前得了咽喉炎,却发展得非常快,把个可怜的瑞典老太婆吓得半死,慌忙央求邻舍家赶来送信,说味丝搭病重,要甘太太马上就去。这送信人目的在叫她快去,形色不免慌张,使得珍妮以为孩子马上就要死,心里过分惊慌,以致几年来的秘密一旦败露。珍妮走出门,就三步作两步的直向前奔,只盼跟女儿再相见一面。如果她来不及赶上怎么好呢!如果味丝搭已经去了怎么好呢!她本能地加紧了脚步,而在一杆杆的街灯向后风驰电掣而去的当儿,她已完全忘记了雷斯脱方才所说的话的难堪,也虑不到他要赶她出门去,叫她同着小女孩子流落在他乡,却只记得味丝搭正在病重,或者已经临危,并想起母女乖离全是自己的罪过,以为如果自己能把她带在身边,就不会有今夜的事,也未可知的。“我要赶得上才好,”她一路上不住的喃喃自语,过一会儿又发狂似的谵语道:“我该知道这种不自然的行为是要受天罚的。我为什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这么糊涂!”一到门口,她就飞也似的跑过那条小径,进得屋中,见味丝搭惨白、安静而虚弱的躺在那里,可是已经好得多了。好几个邻家的瑞典人和一个中年的医生伺侯在旁边,一见她跪到孩子床边去跟她说话,大家都好奇地对着她看。这时珍妮已经下了决心了。她对她的女儿已经犯了罪,犯了可痛心的大罪,从此要竭力来弥补了。雷斯脱对她原很亲爱,从此她什么事都不瞒他了;即使他离开她——她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心如刀割一般——她也一定要这样做。她决不叫味丝搭再做无人看管的弃儿。她决定要对她尽母亲的义务,给她一个家。自己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那时在这简陋的瑞典矮屋里,坐在床边,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这样的欺骗是毫无效果的,已然使得家庭生出许多纠纷和苦痛,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忧虑也都由此而来,尤其是今天晚上的事情,也就是这种欺骗的结果,那末还有什么好处呢?而况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她坐在那里不住的沉思,正不知将来要怎么样,同时味丝搭也渐渐安静下去,不久就酣然入睡了。雷斯脱等到最初发觉这事时的一阵气愤过去了之后,就向自己问起几个十分自然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有多大了?怎么她刚巧会在芝加哥,是谁在领她的?”但他只能问而不能答;他是绝无所知的。这时候,他不由得怀着好奇心,把他初次跟珍妮在联桥夫人家里会见的情形重新想起。她当时所以能引动他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他只经几小时的观察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把她勾引上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道德的放荡吗?意志的薄弱吗?还是什么呢?料想这可悲的事件里面一定有一种艺术,就是一种熟练了的骗术;至于她对自己这样老实的人也来施其骗术,就太忘恩负义了。忘恩负义这件事是雷斯脱生平所极恨的,他以为这是人类中罪大恶极的劣根性,倘使在珍妮身上发现丝毫,那是要使他难堪之至的。他看她以前的行为,确乎从来不曾露过忘恩负义的形迹,而且正相反,她好象是知恩感德的,但如今这事败露,他就认为是她忘恩负义的强有力的证据,因而不免对她怀恨了。她怎么好用这样的行为对付他呢?他对于她岂不曾出之于水火之中而给她十分善意的吗?想到这里,他就从椅上站起来,在那静寂的房间里慢慢踱来踱去,同时这题目的严重性已经使他的决断力充分发挥起来。他断定她已经对他犯了罪,而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可以惩罚她的。又断定本来的隐瞒已经不是,继续的欺骗更是难容。最后,他就断定她的爱情到底是分了,一部分给他,一部分给那孩子;这样的发现,是他这种地位的人谁也不能安然忍受的。他因而感着十分烦躁,两手插在衣袋中,不住的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雷斯脱之认珍妮为辜负自己,原不过为着隐瞒孩子这一桩事情,其实这孩子所由来的非正式的关系,也犹之珍妮被他引诱而成的关系一般,那末他这样的判断自不免失于偏颇,然而这种不可索解的偏见,似乎是重责人而轻责己的人类永远要犯的。他当时丢开自己的行为不论(原来男子们的判断难得有把自己的行为来维持平衡的),却相信一种理想,以为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应该把她心里的事尽情暴露,无所隐瞒,如今珍妮对他有这样的隐瞒,所以使他痛恨了。他曾经有一次试探着问到她的身世,她却求他不要追逼她。那时她就应该说出这个孩子了。现在呢——他只有摇头而已。他把这事想过一番之后,第一个冲动就想自己一走,从此把她丢开。同时他又要想听听这事的究竟。但是他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去了,先到一家近便的酒馆去觅饮。饮完,他雇车到俱乐部,在各房间里闲步一回,跟遇着的熟人闲谈一回。他觉得心中烦乱如麻;最后,经过三小时的考虑,他才雇车回寓。珍妮坐在睡孩旁边,心中迷乱,不知所措,过了半晌,见她呼吸停匀,方知危险已经过去。她那时觉得无事可做,就又想起自己刚才匆匆离去的家来,记得自己曾经应允雷斯脱的话,觉得对于自己的义务是该尽忠到底的。也许雷斯脱那时还在等她。他即使要和她断绝,想来总愿意把她其余的故事听听完的。她想他一定要把自己抛弃,心中不免痛楚惊惶,但她觉得这样的处置也并非过分,只是自作孽的报应罢了。珍妮回到寓中,时光已过十一点,穿堂里的灯已经熄了。她先把门试推一下,这才插进钥匙去。听听里边并没有动静,她就开门而入,预备雷斯脱拿着一副森严的面孔来对付她。可是他并不在家。瓦斯灯点在那里,是他忘记了未关的缘故。她急忙四下一看,见屋内是空空的,就立刻得到另外一个结论,他已经丢开她走了,于是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走了!”她心里想。正在这个当儿,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了。他头上戴着一顶软边帽,低低拉在广阔的额头,盖在棕色的眉毛上,身上穿着大衣,领子紧紧的扣着。他进门来,眼睛不看珍妮,先把大衣脱下来,挂在钉上。这才慢吞吞脱下帽子,也把它挂了起来。及至这套都做完,他才走到眼睁睁望着他的珍妮那边去。“我现在要把这事的情由从头到尾问一问,”他开口先这么说。“这是谁养的孩子?”珍妮踌躇了一回,好象一个人正要动身去探险似的,这才机械地启齿,一一的供认出来:“是参议员白兰德养的。”“参议员白兰德!”雷斯脱也应了一声;这个已故闻人的名字灌入他耳中,实在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你怎么会认得他的?”“我们惯常替他洗衣服,”她简单地回说──“我的母亲同我。”雷斯脱呆了一呆;她这样坦白的陈述,竟可把他那一肚子的怨恨都消解掉,“参议员白兰德的孩子,”他心里想。那末这个平民利益的伟大代表人就是她的——一个自己供状的洗衣妇的女儿的——糟蹋者了。却原来是一幕下层生活的好悲剧。“这是几时的事情?”他追问着时,面上现出十分阴郁的神色。“离开现在将近六年了,”她回说。他把自己跟她认识以后的时间算了一算,这才继续说:“那孩子几岁了?”“五岁多点儿。”雷斯脱稍稍有点感触。他心里觉得事情严重,口音就更加沉着,却不象以前那么严峻了。“你一向把她藏在哪里的?”“在你去年春天到辛辛那提的前头,她都在我家里。后来是我去带她到这儿来的。”“我到克利夫兰去的几回她都在家里吗?”“是的,”珍妮说,“可是我不让她到你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去。”“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说对家里人已经声明同我结婚的,”他所以要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和她家庭的关系不免有点奇怪而起的。“是的,”她回说,“可是我不愿意把这孩子告诉你。他们是一径当我会告诉你的。”“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因为我害怕。”“怕什么?”“我不晓得我跟你去之后到底怎么一个结局呢,雷斯脱。我要有法子可想的话,我总不愿意害她的。后来我也觉得惭愧了,但你当初说你不喜欢孩子的时候,我是害怕的。”“怕我要丢开你吗?”“是的。”他呆了一呆,因为她这些坦率的回答已经把他当初断定她全用骗术的那种疑心消散一部分了。原来这其中的欺骗,毕竟不过是情境上的为难和道德上的畏怯罢了。又想她的家庭是怎样一个家庭啊!她家里人一定都是没有道德观念的,否则怎会生出这样的纠纷来呢!“你不知道这事终于要败露的吗?”他最后又追问道。“你一定应该见到,你决不能这个样儿把她养大的。你为什么不旱告诉我呢?奴果早说,我是不会怎么样的。”“我知道,”她说。“我可是要保护她。”“她现在哪里?”他问道。珍妮一一的对他说明。说完,她站在那里,觉得这些问题跟他的态度有些矛盾,她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后来她又竭力解释一番,而其结果,只能使雷斯脱谅解她不是有意弄诡巧,只是想错念头罢了,这种情形已经十分明显,假如他处于另一种地位,竟可以怜悯她了。但是关于白兰德的一段供状,仍旧挂在他心上遣之不去,因而他最后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你说你的母亲惯常替他洗衣服,你又怎么会上他的手的呢?”珍妮直到现在,觉得他所有的问题都还忍受得了,只有这个问题使她不堪痛楚了。原来他已渐渐蚕食进她生平记忆中最难堪的一段时期来了。象他这样的问法,好象是要求她把什么事情都和盘托出。“我那时年纪还轻,雷斯脱,”她辩解道,“还不过十八岁。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常常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拿衣服,每个礼拜六又得把衣服送还他去。”她停了一停,看雷斯脱找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好象要慢慢听下去的样子,这才继续道:“我们家里穷得很。他常常拿钱给我,叫我拿给母亲。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她又停了一停,实在说不下去了。雷斯脱看看非再怂恿她一下不可,就又时时插进他的问话去,这才逐渐逐渐的把这痛心的故事全部都引逗出来。白兰德是有意要娶她的。他曾经写信给她,但等不到他来接她,他就死了。说到这里,她的供状已经完毕。接着的五分钟里,雷斯脱一言不发,只拿膀子靠着壁炉台,眼睛望着墙壁,珍妮也默默无言,不愿再有所申诉,只是耐心的等着,不知事情怎么样下去。扎扎的钟声清晰可闻。雷斯脱脸上绝不流露一点思想感情的形迹。他现在十分平静,十分清醒,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罢了。珍妮站在他面前,如同犯人站在被告席里。正义的,道德的,心地纯洁的他,正坐在裁判席中。现在就要宣告判决了,就要决定他自己所当采取的行动了。老实说起来,这种事情确乎是一种很不愉快的纠葛,象他那样身分和财产的男子实在不应该牵涉在内的。这个孩子既然实实在在的放在眼前,全部事情就显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面貌——但是他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发言。他又踌躇了一会,听见壁炉台上的法国钟敲了三下,这才觉得珍妮白着脸儿,仍旧提心吊胆的站在那里。“你好去睡了,”他最后说了这一句,就又把这困难的问题考虑起来。但是珍妮仍旧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期待着,以为马上可以听见他给她的命运的宣判。谁知她徒然的期待着。他冥想了好些时,就转身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衣架那里去。“你去睡去吧,”他淡然的说。“我要出去了。”她本能地转过身子,心觉虽在这危急关头,也仍可以替他做点儿小事,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就闷声不响的走出门去了。她目送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就仿佛自己的死刑已经判定,听见丧钟在敲了。她做了什么事了啊!他现在打算怎么样啊!她站在那里,绝望得心乱如麻,及至听见下面的门格扎一声响,才感觉到那万分无可奈何的一阵酸楚。“走了!”她想道。“走了!”在黎明的光中,她仍旧坐在那里冥想,她当时的情势是不容她有闲工夫淌眼泪的。三十这个阴郁而彻悟的雷斯脱,看他那个样儿似乎已经断然决定将来采取的行径,而其实并不如此。他那时的心情原是很严峻的,但他并没有看出他所以怨恨的理由究竟在哪里。不过那个孩子的存在,确实使事情非常难处罢了。他不愿意看见珍妮从前所作败行的证迹化做人类的形状在他面前走路,但是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当初如果认真一点,早就可以逼使珍妮讲出她的身世来的。他知道她不会说谎。在开头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她过去的历史问个明白。他却没有这么做,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他心里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就是他跟珍妮结婚这桩事情是用不着再去想它的了。这是办不到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办不到的。那末这个问题的最好解决,就是把相当的赡养费给与珍妮,然后跟她断绝。他抱着这种决心走到旅馆里,而他却没有对自己实在说过立刻就要这么做。凡人处在这种境地,造理论是容易的事情,要实行却是全然另外一件事。我们的舒服,嗜好,和情欲,是跟着习惯而增长的。现在珍妮对于他,已经不但是一种舒服,而是一种嗜好了。他二人常常相处的差不多四年光阴,已经给他很多关于她和他自己的认识,所以他是不容易马上放手的。这样的做法未免太矫情。他在日间厂里工作忙迫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这种做法,但到夜里就不同了。他又会感到寂寞,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了之后也觉惊异的,因而使他烦恼了。珍妮最初的理论,以为味丝搭被牵涉进他们的新关系里来,怕要害了孩子,这种理论是雷斯脱在这事态中感着兴味的一点。她怎么会发生这种感想呢?他总不明白。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比她好吗?但过了些时,他就觉得珍妮的观点并不是没有意义。她不晓得他究竟是何等样人,日后对她怎么样,也许他不久就要丢开她。对于这点既然拿不稳,她就想要保全孩子了。这种想法是并不能算错的。于是他又很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怎么样,象参议员白兰德这种人物的女儿,多少总会象个孩子的。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珍妮也是美貌的女人。他想到这里,虽然心里不免要烦躁,但已萌起好奇心来了。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孩子——他实在有去看她的权利——但是他又踌躇起来,因为他觉得开头的态度不大好处。他揆情度势,似乎确实应该跟她断绝的,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同自己谈判起来。其实呢,他是不能跟她断绝的。他跟珍妮同居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已经少她不了了。因为以前有谁跟他这么亲热呢?他的母亲原是爱他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