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10

得意满的热情。在这样稳固、这样著名、这般有价值的一种建设事业里做得一个因子,那是有些意思的。他觉得一切事情都称心如意,可是他现在已经进入个人生活的一个新境界了,就是说,他现在有了珍妮了。在他坐车回到家乡去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正在结成的这种关系也许要落得个不愉快的结果。他对于他父亲的态度稍稍有点儿害怕,而尤其可怕的,还有他的哥哥罗伯脱。罗伯脱的性清是冷酷的,守旧的;他是一个绝好的商人,无论公事私事都是无可疵议的。他从来不会越出法律的范围一步,也不热心,也不慷慨,而事实上,只要足似是而非地或是逼不得已地通得过良心,他就任何狡计都会使。他的推理法是雷斯脱所不懂的——他那种能够使冷酷的商业战略和谨严的道德观念不相冲突的歧形逻辑,雷斯脱无论如何搞不通,然而他的哥哥居然办得到。“他具有苏格兰长老会教士的良心,而又混着亚洲人善观机会的知觉。”雷斯脱有一次这样告诉人说,这话可说是他对于他哥哥的确评。可是他却不能动摇他哥哥的地位,也不敢反抗他,因为他哥哥是得公众舆论拥护的。他的为人一向都循规蹈矩,可是也许有些儿矫揉造作。他哥儿俩外面看看很和睦,内里却是非常隔膜的。罗伯脱对于雷斯脱本人也很友爱,可是有关财政上的见解总不信任他,而且性情上,他两人对于人生和为人的意见总不能一致。雷斯脱对于他哥哥那么冷酷而固执地追求万能的金钱,私底下怀着一种鄙视。罗伯脱则觉得雷斯脱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是可非难的,并且断定他迟早要自寻烦恼。在业务上,他两人并没多大的争执,因为老头子还在,这是没有很多机会的,但有种种细小的龃龉随时要发生。雷斯脱主张做生意应该和善,应该让步,应该讲交情,买人的欢心。罗伯脱则主张箍得紧,主张节省生产费,主张利用经济的引诱力窒息别人的竞争。他们发生龃龉的时候,老头子总竭力替他们排解,但他预料到一场冲突是免不了的。冲突起时,两个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走,或者两个都要走。所以他常惯说:“你们两个孩子意见能够一致才好呢!”还有一点叫雷斯脱不安的,就是他父亲对于婚姻一事的态度,特别是对于雷斯脱的婚姻。甘老头子始终主张雷斯脱应该早结婚,总以为他这样的耽搁是错误的。其他的孩子,除露意丝之外,都已经妥妥当当的结了婚了。为什么他这宠爱的儿子还不结婚呢?他确认这在他的道德上,社交上,商业上都有害处。“社会对于你这样地位的人是期望他结婚的,”他父亲时时要发这样的议论。“这可以助成社会的巩固和尊严。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女子,把家庭成立起来。你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家,那末到了我的年纪,想到哪里去安身呢?”“好吧,倘若遇见相当的女子,”雷斯脱说,“我想我会跟她结婚的。可是这个相当的女子至今没有遇到。你叫我怎么办呢?不管是谁都要吗?”“不,当然不能随随便便的要,可是好女子多着呢,你如果肯尝试的话,你一定能够找到一个。贝斯家里有个女儿在那里。你想她怎么样?你是向来喜欢她的。我不能叫你这样流浪下去,这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他的儿子总只有微微一笑。“爸爸,你且随他去吧。我总有个时候会打主意,那是无疑的。我如果见到水,就会觉得口渴了。”老头子看这情形,也只好让步,但他心里总觉有种缺憾。他是一心巴望儿子成立家庭,切切实实做个事业家的。在这情形之下,他当然不容易同珍妮缔结什么永久的关系,这是他自己也明白的。他于是把将来的行动慎审考虑了一番。珍妮,他当然不肯放弃,无论将来的结果怎么样。可是他必须审慎,必须不去冒无谓的险。他能带她到辛辛那提去吗?如果被人家发觉,不知要受怎样的毁谤!他能在城外附近的地方金屋藏娇吗?家里人终不免要起疑心。他出外去营业能够带她一路走吗?这第一回到纽约,原是成功的。以后都能象这样的顺当吗?他把这问题在心里反复思忖。正唯因有困难,所以兴味夏浓。到底是圣路易好呢,匹兹堡好呢,还是芝加哥好呢?这些地方是他常去的,特别是芝加哥,最后,他就决定把她安置在芝加哥。他要到那里去,常常可以有借口,而且只消一夜的火车。是的,芝加哥最好。那城里地方又大,又很热闹,要守秘密是容易的。他在辛辛那提耽搁了两个礼拜之后,就写信给珍妮,说他不久就要到克利夫兰来了。她的回信说,他来看她很好。她已然对父亲提起过他了。她又说她呆在家里总不是办法,所以已经在一家铺子里找到事情,每礼拜四块钱的收入。他想她又去工作,心里微微一笑,可是想到她的体面上和精力上,就不免有些怜惜。“她真是一个好人,”他说。“我至今遇到过的女人,要算她最好了。”下礼拜六,他就赶到克利夫兰,先到她做事情的地方去看她,约定那天晚上到她家里去。他心里很急,希望她尽速把他当作男朋友介绍给她家里人。到她家里之后,他看见房屋的卑陋和家境的贫穷,心里有些儿厌恶,至于珍妮本身,似乎还是一样可爱的。他到了几分钟之后,葛哈德就到前房来跟他握手,葛婆子也出来跟他招呼,但他对于他们却不大注意。在他看来,那个德国老人也平凡得很,不过是他父亲工厂里雇用的数百工人那样的人物。他们随便谈了几句活,雷斯脱就要珍妮出去溜一会弯儿。珍妮戴上帽子,跟他一同出去了。事实上,他们却到他预先租定给她贮藏衣服的那个房间里去。她到晚上八点钟回家,家里人都当是没有什么差错。二十五一个月之后,珍妮就能宣布雷斯脱想要跟她结婚的意思了。他的屡次到她家里去,当然就是替这桩事预为地步的,而且也象很自然。只有葛哈德稍微有点疑心。他看不准这柱事情到底怎么样。或者是不错的也未可知。雷斯脱似乎是个确实很好的好人,而且有过白兰德的事,就不会再有这亭吗?如果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会爱上珍泥,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不该爱她呢?可是有一件——就是那个孩子,“她对他说起过味丝搭吗?”他问他的老婆。“没有,”葛婆子说,“还没有。”“没有,没有。总有事情要瞒人的。你想他如果知道,还会要她吗?这样的行为先就该有这样的报应。她现在就该象做贼似的藏藏躲躲。那孩子是连一个正当的姓名也不能有的。”一两个礼拜之后,她告诉她的母亲,说雷斯脱写信给她,叫她到芝加哥去跟他相会。因为他觉得不大舒服,不能到克利夫兰来。母女两个就对葛哈德说明珍妮要去跟甘先生结婚了。葛哈德听见这话,不觉勃然大怒,又重新起了疑心。但他除了发牢骚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至于事情决然没有好结果,那是他断定了的。到了珍妮动身那一天,她竟不能向父亲告别。因为他那天出门去找工作,直到晚快边才回家来,她等不得他回来就上车站去了。“我到那里之后再写信给他吧,”她说。她跟她的孩子不住地亲吻。“雷斯脱不久就要给我们找一所好些的房子,”她满怀希望的接着说。“他要我们搬家呢。”那天夜车将她带到芝加哥,就算她的旧生活宣告终止,新生活已经开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必须在这里补叙一下,就是,虽然雷斯脱的慷慨行为已经救了她家经济的窘迫,孩子们和葛哈德却都还蒙在鼓中。家里买的必需品,葛婆子是很容易瞒过丈夫的,至于奢侈品,她虽然也买得起,却一点儿都没有买过。其实她是害怕,不敢买。但是珍妮到芝加哥不多几天,就写信给她母亲,说雷斯脱要他们去找个新房子住。葛哈德自从珍妮走后,只想等她回来跟她吵闹一场。现在葛婆子把这封信给他看了,他皱了皱眉头,可是觉得这封信似乎就是正式结婚的一个证据。他想,如果他没有跟她结婚,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呢?也许珍妮到底跟他正式结婚了。也许她确实已经抬高了身分,有能力帮助家里人了。想到这里,葛老头子就差不多决定要饶恕她的一切。商量的结果,是决定去找新房子,并且叫珍妮回到克利夫兰来帮母亲搬家。当时大家就一同去到街坊,要找一个优雅清静的所在,最后果然找到了。这是一所有九间屋子的房子,还有一个院子,房租三十元,并且有适当的设备。餐室和起坐间的铺设都很舒适,客厅里有一套美丽的家具,备寝室的设备也都齐全。厨房的用品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一间浴室,这是葛哈德家里从来不曾享受过的奢华。通盘看起来,那所房子虽然质朴,却很称心,珍妮看见家里人能够舒舒服服的住在里面,也就乐意了。及到实行搬家的时候,葛婆子真是乐不可支,因为这不就是她的梦想的实现吗?她的一生都是在巴望这个,现在居然巴到了。新的房子,新的家具,房间又多──一切都美丽得意想不到——你就想想看吧!她看着那新的床铺,新的桌子,新的抽斗橱,以及其他种种,不由得眼睛里喜气洋洋。“亲爱的,亲爱的,这不漂亮吗!”她嚷道。“是的,这不美丽吗!”珍妮微微一笑,本想只表示满意而不流露感情,但不由得眼中含泪了。她为她母亲的缘故,快乐得什么似的。她想起雷斯脱待她家里这般的好处,就是拿嘴去亲他的脚也可以的。到了家具搬进的一天,葛婆子,马大和味罗尼加都动手安排布置。大家看见那些房间那么的宽敞,还有那么个院子,现在冬天虽然光秃秃,到了春天一定是会青苍悦目的,又见那成排的新家具竖在那儿,把全家人都乐得如同狂热了。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宽敞!乔其在新地毯上擦擦他的脚,巴斯却在仔细考察那些家具的品质。他给它们的评语就是“漂亮!”葛婆子如同梦中人一般踱来踱去。她不能相信这漂亮的寝室,这美丽的客厅,这优雅的餐室,果真会算是她的。葛哈德最后才来。他虽然竭力想要不流露快乐的心情,却也禁不住吐出几句热心的称赞。一看见餐室桌上挂着一盏蛋白石球的煤气灯,他就满意极了。“还有煤气呢!”他说。他一本正经地从蓬松的眉毛底下看出来,看见那脚下的新地毯,看见那橡木长桌上铺着白布,放着新盘碟,看见那墙上挂着的图画,看见那漂亮清洁的厨房。他摇了摇头。“我的天,倒是不错呢!”他说。“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咱们现在要留神,别打碎东西。这些东西部容易划出痕来,那就糟蹋了。”是的,就连葛哈德也觉满意了。二十六此后三年中的事情,大概用不着一件件的记载。这就是葛哈德一家从卑微的境地渐渐升到比较可以自立的地位的事迹和经历。其所以能够如此,当然由于珍妮的得发,及因珍妮的关系而得她在远处的丈夫慷慨资助的缘故。雷斯脱偶尔也到克利夫兰来,做那地方的贵客,有时就住在他们家里,同珍妮占据二层楼上两间最好的房间。珍妮住在家中,常要应他的电召匆匆而去,到芝加哥,到圣路易,或是到纽约。他所喜爱的消遣之一,就是到名胜地方,如温泉,克累门山,萨拉哥加等处,去住一两个礼拜,跟爱妻同享奢华的生活,又有时候,他为要探望珍妮,路过克利夫兰只住一天就走。他一径觉得她的地位不确定,实在给她一重难堪的心事,但他到现在还没有想出补救的方法。而且心里到底想不想补救,连他自己也还不明白。他们的日子是过得很好的。葛哈德家里对于这事的态度是特别的。起初,虽然珍妮和雷斯脱的关系没有正式,但是事情好象很自然。珍妮说她是结过婚了。谁也不曾看见过她的结婚证书,她却这么说,而且看她的神气,也俨然跟他成了夫妇了。但是她从来不曾到过他家所在的辛辛那提,也从来没有他的亲属来看她。再说他的态度,虽然起先因为钱的关系蒙蔽过他们,却实在有些特别。看他的举止行动,都不象一个结过婚的人。他是很冷落的。有时接连几个礼拜,她好象只接到他几个毫不在意的条子。有时是她出去跟他相会,也不过几天。只有时她长期不在家中,或者可以看做他们真有夫妻关系的一种证据,但也可算是不自然的。巴斯那时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具有一点事业家的料事眼光,并且是有志要出人头地的,当时看见他妹妹这种情形,就不免有点疑惑。原来他已经很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因而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乔其那时十九岁,在一家糊壁纸厂里稍微有点根脚,很想从这事业上找个出路,所以心里也有些不安。他感觉到事情有了差错了。马大十七岁,跟威廉和味罗尼加都还在学校读书。他们各人都有了个读书的机会,可是生活上总觉不安定。他们是知道珍妮那个孩子的。邻舍家则显然都在作他们自己的结论。他们是绝少朋友来往的。葛哈德自己最后也断定事情必有差错,但这回的事情是他自己也牵涉在内的,所以觉得不大好出来争辩。他有时候想要问问她,劝她不要上当,但是木已成舟了。以后的事情只好看那男子的良心如何,那是他知道的。事情逐渐发展,已经将近一种总破坏的状态了,还亏得人生出来供给它的一种意料不及的解决法。原来葛婆子的健康不济了。她虽然体格很好,而且向来都是好动的,近年以来却变懒怠了,身体也逐渐虚弱下去,又加她天生多愁,担过许多重大的心事,现在似乎已经积成一种全身中毒的症候,虽属慢性,却是真病。她对一切事情都觉得懒意,稍稍做了点活就要疲倦,最后竟向珍妮诉说连爬楼梯也很费力了。“我觉得不大舒服,”她说。“想是要病了。”珍妮心里惊慌,打算带她到附近的温泉浴场去,可是葛婆子不愿意去。“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处,”她说。她只在家里坐坐,或者跟女儿出去赶赶车,但那凄凉的秋景又使她兴致索然。“我不愿意赶秋天来害病,”她说。“这种飘零的落叶使我想起我的病是不会好了。”“哦,妈,你这是什么话呀!”珍妮口虽这么说,心里也觉惊慌了。寻常的人家都是全靠一个母亲维持的,这要在怕母亲要死的时候方才会明白。巴斯一径都在打算怎样结婚,怎样跳出这环境,现在也把这个念头暂时丢开了。葛哈德大起恐慌,好象一个人等着大难将临的样子。珍妮不曾有过家里死人的经验,并没想到要有失掉母亲的可能,仿佛觉得她要活下去是全靠她的。她看看情势不佳,却还存着希望,一径都守在身边,成了个由忍耐、等待和服务造成的惨白形象。临终的一刻是在一个月的病和好几天失去知觉之后的一个早晨。在失去知觉的几天里,静默统御了全家,全家人都踮着脚尖儿走路。临死的几分钟,葛婆子又恢复知觉,把垂尽的眼光不住盯在珍妮脸上。珍妮怀着深切的恐怖,也不住瞠视着她的眼睛。“哦,妈呀!妈呀!”她哭道。“哦,你不要去呀,你不要去呀!”葛哈德从院子里跑进来,就到床沿去跪下,痛心地扭着她那骨瘦如柴的双手。“该我先去的呀!”他哭道。“该我先去的呀!”葛婆子的一死,就促成了家庭最后的分散。巴斯早已在城里找到一个女子,现在正急乎想要结婚。马大的世故已经深而且广了,也巴不得马上就走。她觉得有一个污点着在家庭上——实在是着在自己身上,如果她还留在家里的话。她把公立学校当做收入的来源;她要去当教员去。唯有葛哈德还不知向哪里去找出路。他那时又去做守更的工作了。珍妮有一天看见他独自在厨房里哭,不由得自己也立刻掉下眼泪来。“哦,爸爸!”她央告道,“事情还不至于无法可办呢。你总有家可住的——你也知道——只要有我的话。你可以跟我去的。”“不,不,”他抗议道。他实在是不愿意跟她去。”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我的一生就算白白的完了。”过不多时,巴斯、乔其、马大终于逐一离家而去了,把珍妮、父亲、味罗尼加和威廉丢在家里,此外还有一个,就是珍妮的孩子。当然,雷斯脱是不知道味丝搭的来历的,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他到珍妮家里来住的时候,每次最多不过两三天,葛婆子总把味丝搭藏得好好的。最高一层楼上有间游戏房,又有间卧室,所以藏她是容易的。雷斯脱难得离开自己的房间,就连饭也开到起坐间去吃。他并不喜欢探问人家的事,也不一定要见其他的家里人。如果看见他们,他也很愿意跟他们握握手,或者谈几句不相干的话儿,但也只有不相干的话儿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个孩子一定不能够出现,所以竟没有出现。老年和儿童之间常有一种不可索解的同情,就是一种可喜亦复可悲的亲和力。当在劳利街居住的第一年中,葛哈德常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味丝搭驮在肩头,拧她那软红的面颊。后来她初学走路,他一径拿一条毛巾系在她膈肢窝下,耐耐心心把她在房间里牵来牵去,直到她自己能跨两三步的时候为止。等到她自己真能走路,他又常常用好话哄着她走,这种时候,他虽然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外面装作严峻,却实在是疼爱她的。由于命运的奇特安排,这个对于家庭体面的玷辱,这个染在因袭道德上的污点,已经拿它那无力的稚指扭住他心上的柔筋了。他热心而有希望地爱这小小的弃儿。她是他那狭窄而幽暗的生活中的一丝明亮的光线,而葛哈德早就把她的宗教教育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了。当初坚执主张这孩子应该受洗礼的不就是他吗?“你说,‘我们的父,’”他当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惯常教那口齿未清的孩子这么说。“‘盎得布,’”是她学来的声音。“‘他在天上。’”“‘打戴颠项,’”那孩子跟着说。“你为什么这么旱就教她呢?”葛婆子在旁窃听那孩子把子音和母音纠缠不清,曾经这样的问他。“因为我要她学习基督教的信仰,”葛哈德坚决的回说。“她应该学会她的祷告。如果她现在不学,就永远学不上了。”葛婆子微笑无言。她丈夫有许多宗教的怪癖,她觉得是好玩的。同时,她见他对于孩子的教育有这样同情的兴味,心里自然高兴。只是他有时候要非常倔强,非常褊狭,要不那么的话,岂非更好?他这种行为正是自己磨难自己,并且磨难大家。春天碰着晴朗的早晨,他会绝早就带她去做初期的世界小旅行。“来吧,现在,”他会对她说,“咱们出去走走去。”“走走,”味丝搭学着说。“对了,走走,”葛哈德说。那时葛婆子就会给她戴上一个小风兜,因为珍妮已经把味丝搭的衣饰备得很充足。葛哈德等她穿戴好,就拉着她的小手动身出门,耐着性儿慢吞吞一脚挨一脚的走,配合着她那蹒跚的步伐。味丝搭四岁的那年,五月里有一天艳阳天气,他们又出外去散步。那时的自然,到处都在萌芽滋长,鸟儿啁啾着,报告它们刚从南方来;虫儿正在度过它们简短一生中的最好时节。麻雀在路上叽叽喳喳;知更鸟在草中高视阔步;青雀在村屋檐头建筑窝巢。葛哈德把这些自然的奇观一一指点给味丝搭看,心中感着深切的愉快,而味丝搭的反应也很敏捷。每一种新的景象和声音都使她发生兴味。“喔!喔!”味丝搭看见一只知更鸟落在近旁的小枝上,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就这么嚷道。她已经擎起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是的,”葛哈德说着,喜得他也好象才发见这种奇异的动物一般。“知更鸟。鸟儿。知更鸟。你说知更鸟。”“鸡恩鸟,”味丝搭说。“是的,知更鸟,”他说。“它现在要去找虫儿了。咱们瞧瞧有鸟窝儿没有。我在这些树里瞧见过一个。”他慢吞吞的走上前去,想要把前次散步时看见的一个空鸟窝重新找出来。“在这儿呢,”他走到一株小小的枯树面前,见一经冬的旧巢依然在那里,就这么叫道。”这儿呢,来,瞧吧,”说着,他把孩子抱着顶了上去。“瞧,”他用空着的一手指指一堆枯草说,“窝儿。那是一个鸟窝儿。瞧啊!”“喔!”味丝搭也用自己的手指模仿他的指点的姿势说。“窝——喔!”“对,”老头儿把她重新放到地上。“那是一个鹪鹩的窝儿。它们现在都跑了。它们是不回来了。”他们继续向前漫步,他把生活中的简单事实一一告诉她,她也不住流露出儿童时期应有的惊异。这样走了一两段街坊的路途,他这才掉转头来,好象世界的尽头已经到达。“咱们该回去了!”他说。忽忽她就已经五岁,模样儿更可爱了,知识也更开了,人也更活泼了。葛哈德听她问起的问题,提出的疑义,总觉得她非常可爱。“这女孩子真奇怪!”他常常对老婆说,“你知道她问我些什么?‘上帝在哪儿呢?他做什么?他的脚放在哪里的?’她这样问我。我有时候忍不住笑呢。”老头儿从清早起来,直到夜里听她做过祷告,替她换好衣服放上床睡觉为止,总觉得她是自己主要的安慰,没有味丝搭,葛哈德就要觉得做人太没有趣味。二十七三年以来,雷斯脱跟珍妮相处,一径都觉得快乐。从教堂和社会的观点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虽非正式,但因有这样的关系,他确实已经获得宁贴和安慰,所以他对于这回试验的结果是觉得十分满意的。他在辛辛那提的社交活动,如今实际上已经丝毫不感兴味,无论谁向他提起婚姻,他一概拒绝不理。他把父亲所办的事业看做自己发迹的真正机会,但必须他能支配它才行,而这支配权,他却无法可以得到。罗伯脱的利害关系,一向就是这事的障碍,而况哥儿俩的理想和宗旨是一天隔膜似一天了。雷斯脱曾经有一两次想要加入其他的事业,或者去跟别人另办一家车辆公司,但他良心上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在公司里是拿薪水的,以秘书和会计的资格(他哥哥是副经理)年领薪金一万五千元,还有向外投资的进款约五千元之数。讲到投机的事业,他不象罗伯脱那样有幸运,也没有他那么精明,所以每年除官利五千元之外,什么也得不到。至于罗伯脱,资产已无问题的到了三十四十万之间,还有将来可分的利益,那是哥儿俩都打算着能够多分几成的。他们以为各人总可分到四分之一,妹妹则各得六分之一。甘老头子明知他的事业实际上是他哥儿俩在这里办,这样处置法似乎也很自然。可是他们还觉得没有把握。将来的事情怎样,仍旧要看老头子的意思为转移。不过照情势看起来,他大约总会公平处理,不至使他们失望的吧。同时罗伯脱却分明在打倒雷斯脱的生活竞赛。你想雷斯脱打算怎么办呢?每个有思想的人的一生中,总必有一个时候要把自己的处境细细检查,要向自己盘问,到底自己心理上,道德上,生理上,物质上是怎么一个情况。这种时候的到来,总在那不顾一切的青年跋扈时期已经过去,初期较强旺的精力已经用完,而开始感觉到一切事情的结果和最后价值都没有把握以后。所以,有许多人心里都要萌起一种万事徒劳的消极思想,就是《传道书》中的传道士最善表现的那种思想。①《旧约·传道书》一章二节:“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底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至于雷斯脱,却是竭力要用哲学思想的。“我生活在白宫里和生活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有什么分别呢?”他常常要对自己这么说。但这问题已经包含着一种意义,就是人生中有些伟绩,是他一生事业当中所还没有实现的。白宫代表一个伟大人物的发迹和成功。呆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就是他未尝努力的结果。大约就在珍妮母亲故世的那段期间,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努力把自己振作起来。他要停止那种游荡的生活,不再陪伴珍妮去作那种白费光阴的旅行。他也向外投资。他的哥哥既然能生财有道,他总也能够的。他要努力伸张自己的权能——要尝试在事业上成功一个重要的人物,免得让罗伯脱逐渐地垄断一切。他该抛弃珍妮吗?这一层他也曾想到。她对于他原不能有什么要求。她原不能提出什么抗议。不过他总想不出这桩事情应该怎么办。事情似乎太残忍,而且也无谓,尤其为难的(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就怕他自己要因此而不适意。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的,或者只是一种自私的爱也未可知。他总看不透怎样才能够把她遗弃。正在这个时候,他跟罗伯脱发生一种真正严重的龃龉了。原来公司里和纽约一家油漆公司已经有过多年的交易,罗伯脱忽然要跟它脱离关系,另到芝加哥一家很有希望的新公司里去投资。雷斯脱却跟纽约公司里的人相熟,知道他们很可靠,而且有过多年很好的交情,所以对罗伯脱的主张提出反对。老头子起先似乎赞成雷斯脱的主张。但是罗伯脱用他那种冷静而逻辑的语调辩论下去,眼睛含着绝无妥协的神情盯在他弟弟的脸上。“我们不能够,”他说,“因为父亲跟他们做过交易,或是因为你喜欢他们,就同老朋友永远交易下去。我们必须要变换变换。我们的事业必须要加紧干;我们就要有更多更激烈的竞争了。”“这个看父亲的感想怎样就怎样办好了,”雷斯脱最后说道。“我对于这桩事情并没有深切的感情。无论怎样做,对于我没有妨碍。你说我们终于能得利,我只是提出反面的论证罢了。”“我觉得罗伯脱的意见是对的,”甘老头子平心静气的说。“他向来主张的事情大多数都成功的了。”雷斯脱登时变色。“好吧,那末我们不必再讨论了,”他说着,就大步走出事务所去,这一下失败的打击,刚刚碰到他一心要想振作的时光,因而使他觉得非常的丧气。事情虽然不大,总不免耿耿在心,且见父亲称赞哥哥的营业才能,尤其使他着恼。他因此疑惑起来,不知将来分配财产,老头子会不会公平处置。他已经得知他跟珍妮的纠葛了吗?他是嫌恶他的长时旷职吗?他自己忖度,以公司的事情而论,要说他无能,说他不管事,都是不公道的。他的工作一向都做得很好。直到现在,家里有什么提议,都仍旧要跟他商量,有什么契约,都仍旧要他来研究,父母都仍旧把他当作被信任的顾问的——但是现在却被打败了。这事的结果怎么样呢?他想了又想,总得不到一个结论。同是那一年里边,过了些时,罗伯脱又提出一个改组营业部的计划。他主张在芝加哥的米希根路上建造一所巨大的陈列室和堆栈,并且把他们已经完成的存货搬一部分到那里去。因为芝加哥地方比辛辛那提更适中。西部的买客和乡下的商人来买货都比较便利。而且有了这建筑,不啻是替公司做了一张大广告,又可证明公司的巩固和繁荣。甘老头子和雷斯脱立即赞成这计划。他们都见到了这事的利益了。罗伯脱提议叫雷斯脱去担任这新建筑的营造。他以为叫雷斯脱到芝加哥去住些时是有益的。雷斯脱对这提议,虽然要他大部分的时间离开辛辛那提,心里却是允可的。一来,这是光荣的职务,而且可以显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二来,他又得跟珍妮同住在芝加哥。当初那个租屋同居的计划,现在容易实现了。因此,他就表示依允。罗伯脱微笑了一笑。“我断定这事的一切结果都会很好,”他说。营造的工作马上就要动手,雷斯脱就决定立刻搬到芝加哥。他带信给珍妮,叫她到那里去会他,见面之后,就一同到北区去挑选好一所房子,是在一条沿湖的冷街上的,他觉得很配他的胃口。他料想自己住在芝加哥可以装作还是独身的样子。他不会有请朋友到寓所去的必要。他有他的事务所,随时可以会朋友,又有俱乐部,有旅馆,也可以会朋友。在他自己想,这样的布置可以算是理想的。珍妮之离别克利夫兰,当然要使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达到最大的难关。从此家庭多半是要分散了,葛哈德自己却用哲学的态度对付这桩事。他想自己是个老年人,无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巴斯、马大和乔其早已各管各的事去了。味罗尼加和威廉还在学校里读书,但也可向邻舍人家商量寄宿。真正叫珍妮和葛哈德关心的,就是味丝搭。老头子的意思,自然主张珍妮把孩子带走。因为做母亲的还有别的办法吗?“你已经告诉他没有?”他在她动身的日子定了之后这样问她。“还没有,可是我不久就要告诉他的,”她对他保证说。“老是一个不久,”他说。他摇谣他的头。他的嗓子变粗起来了。“太不象话了,”他继续说。“这是大罪恶。我怕上帝要罚你呢。孩子是要人领的。我是老了,否则我会领。你想现在有谁整天呆在家里领她呢?”说完,他又摇摇头。“我知道的,”珍妮有气没力的说。“我这就要去布置了。不久我就带她去同住。我不会不管她的,你总知道。”“可是孩子的姓呢?”他坚持说。“她总该有个姓的。再过一年她就要上学了。人家总要叫她的姓名。不能象这样永远下去的。”珍妮也很明白不能象这样永远下去。她是极爱她的孩子的。她生平最觉难堪的事,就是必须跟孩子常常分离,而且连她这人的存在也该严守秘密。她用这种态度对付孩子,似乎太不公道,可是她总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味丝搭原有好的衣服穿,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她至少是还舒服的。珍妮却还希望给她一个好教育。想到这里,她深悔当初不该不跟雷斯脱讲实话。现在是太迟了,可是她仍旧觉得除此外再无别法。最后她才决定在芝加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或一家人家,把味丝搭交她去领。后来在拉扫拉路西边瑞典人的居留地遇着一个老太太,似乎她所需要的一切美德——清洁,纯朴,老实——都具备的。她是一个老寡妇,日间本有工作,但她乐意用她全部的时间来领味丝搭。双方约定的办法是,如果能找到一个适当的幼儿园,就把味丝搭送进里面去。她必须有玩具可以玩耍,必须得到好好的照顾,健康上要有一点儿变化,奥斯伦夫人(就是那老寡妇的名字)就得去报告珍妮。珍妮打算每天去看她一趟,有时雷斯脱不在芝加哥,也可带味丝搭到寓所去住。她想当初在克利夫兰,也把她带在身边,他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布置停当之后,珍妮就找个机会回到克利夫兰去带味丝搭。葛哈德早就料到不久要跟味丝搭分别,只好把珍妮切实叮嘱一番。“她将来长大,一定是个好女孩子,”他说。“你应该好好的教育她,她是很聪明的。”他又主张把她送进路德教的学校和教堂,但是珍妮不甚相信这事有怎样的好处。她跟雷斯脱相处日久,已经觉得公立学校或者比任何私立学校都好些。她对于教堂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可是她已经不再依靠教堂的教训做生活指导了。因为她为什么该依靠它呢?第二天,珍妮就得回到芝加哥去。兴奋而热心的味丝搭已经打扮好要出门了。当她正在打扮的时候,葛哈德心里乱糟糟的踱来踱去,好象一个走投无路的游魂一般。到了临动身的一刻,他就只得竭力抑止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出那个五岁的孩子并不知道离别的伤心。她很快乐,很自得,不住罗嗦着怎样坐车和火车上的事情。“你要学乖些,”他把她抱起来吻着她说。“要把问答的话和祷告念熟,不要忘记。也不要忘记你的公公——什么?——”他还想讲下去,却已哽咽不能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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