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8

五点半钟,他回到联桥夫人家里,看她还在不在。六点钟的时候,他凑一个机会对她说,“我今天送你回家,你到第一个拐弯的地方等我,好吗?”“好的,”她觉得他的命令象有强迫她服从的力量,就这样的回答他。后来她自己解释这样服从的态度,以为她应该跟他谈一谈,好把自己再不愿意跟他见面的决心对他讲个明白,所以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六点半钟,他托辞有约走出门,七点多一点,他已经在那约定地点一辆关闭着的马车里等她了。那时他心境平静,觉得事情进行得完全可以满意,一肚子的兴高采烈,却不流露到脸上来。他好象是正在吸进一股馥郁温柔,怡情悦性的香气。八点过几分,他看见珍妮来了。瓦斯灯的微光虽然不强烈,但是已经足够认得出人。一阵同情的波浪通过他全身,因为她的人品是极动情的。她走近拐角时,他就踏出车来,跟她对面。“来吧,”他说,“咱们一同坐车吧。我送你回家去。”“不,”她回说。“我想坐车不好。”“跟我来吧。我送你回家去。车里说话好些。”她又一度感觉到他的优势,感觉到他那强迫的威力。她虽然始终都想不屈服,却不由得屈服了。他就对马夫说,“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溜一会儿。”她一经坐定在他的身旁,他就立刻开口。“你听我说,珍妮,我要你。你且讲讲你自己的身世。”“我应该对你讲明,”试想固守她原来防线的珍妮回说。“讲明什么?”他一面问,一面试从半明半暗的光中去窥测她的表情。“我不能象这个样子,”她慌张地含糊说道。“我不能有这样的行动。你是不知道内情的。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本来不应该做。以后我不能再见你了。真的不能了。”“今天早上的事情本来不是你做的,”他抓住这个话头,就发出这种奇论。“那是我做的。至于以后见我不见我的话,那是我会来见你的。”他抓住了她的手。“你真不知道我,我可实在是喜欢你。总而言之,你是把我想狂了。你是我的人了。你听我说。我要你。你肯跟我吗?”“不,不,不!”她用一种痛楚的声音回说。“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甘先生。你请听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你不知道。啊,你真不知道。我不能依你。我不要依你。就是要依也办不到。你是不知道内情的。可是我不要做错事情。我决不可以。我不能。我不愿,啊,不!不!不!请你放我回家吧。”他听了这番痛楚热烈的申诉,不免发生了同情,甚至稍稍带一点怜悯。“你说办不到这话怎么讲?”他好奇地问。“哦,我不能告诉你,”她回说。“请你不要问我,你不应该知道。可是我以后决不能再见你了。这是没有好处的。”“可是你喜欢我,”他反诘道。“哦,是的,是的,我喜欢你。这是没有法子。可是你以后不要再近我的身。千万不要再近我的身。”他把她的提议象裁判官一般庄严的在胸中反复推断。他知道这个女子是喜欢他的,而且跟他接触的时间虽然短,却是确实已经爱上他的了。他自己呢,也已经受她的吸引,即使还没有到那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吸引力已经非常强。那末,还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使她不能依从呢?她原是愿意依从的啊。他萌起好奇心来了。“你听我说,珍妮,”他回说。“我听见你的话了,却不明白你说就是要依也办不到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你是喜欢我的。那末为什么不能跟我呢?你是我的理想的人物。你我一定合得来。你的脾气又跟我相投。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说不能跟我呢?”“我不能,”她回说。“我不能。我不要。我不应该。哦,请你别再问我吧。你不知道的,我不能对你说明为什么。”她说这话时,心里想到她的孩子了。那个男子对于正义和公道本来具有一种尖锐的意识。他生平待人接物是最讲理的,如今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想处之以温和慎重的态度,可是他又非弄她到手不可。他只得把事情重新考虑起来。“你听我说,”末了他仍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道。“我并不是要你立刻就怎么样。我只要你再仔细想想。不过你是我的了。你说你对我有意。这是你今天早上自认的。我也知道你有意。那末你为什么这样拒绝我?我是喜欢你的,我又能帮你许多的忙。为什么咱们不立刻就做起好朋友来呢?以后咱们就好谈起其余的事情来了。”“可是我不能做错事情,”她坚持说。“我不要。请你以后不要再近我的身。我不能依从你。”“你听我说,”他说。“你这大概不是真心话。要是真心话的话,又为什么说你喜欢我呢?你难道变了心了?你瞧着我。(她已经低下了头。)你瞧着我!你没有变心吧,是不是?”“哦,没有,没有,没有,”她被一种不能控制的力所冲击,声音有些哽咽了。“好吧,那末,你为什么拒绝我?我爱你,我告诉你——你把我想狂了。我此番再来也就是为此。我是来看你来的!”“是吗?”她惊问道。“可不是吗?而且如果有必要,我是会来了又来的。我告诉你你把我想狂了。我已然决心要你。你就说你愿意跟我吧。”“不,不,不,”她央告道。“我不能。我必须工作。我要工作。我不愿做错事情。请你别再要求我。你决不可以这样,你必须放我走。实在的。我是不能依你的。”“告诉我,珍妮,”他换过了题目说。“你的父亲做什么事情?”“他是玻璃匠。”“在克利夫兰吗?”“不,他在羊氏镇工作。”“你的母亲还在吗?”“是的,先生。”“你跟她同住吗?”“是的,先生。”他听见这几声“先生”,不觉微笑起来。“你别叫我‘先生’吧,我的心肝儿,”他有些粗暴地向她央告。“也别再叫我密斯脱甘。我已然不是你的‘密斯脱’了。你是属于我的了,小姑娘,属于我的了。”说着,就把她搂近身去。“不要这样,甘先生,”她央告道。“哦,请你不要这样。我不能的!我不能的!你决不可以这样。”可是他已经把她的嘴唇印在自己的嘴唇上了。“听我说,珍妮,”他用他所喜爱的词句重复说道。“我告诉你你是属于我的了。我越看越喜欢你。只可惜早没有机会认识你。我是不会把你放手的。你终于非跟我不可。我决不让你再做人家的用人。你不能在那里再呆下去。我要带你到别的地方。我还要留点钱给你,你听见吗?你是要收的。”她听见钱这个字,就吓得把手缩回来。“不,不,不!”她连声说。“不,我不收的。”“你得收。把它给你的母亲。我并不是要买你。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要帮助你。我要帮助你的一家人。我已然认识你的住处。今天白天我看见过了。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六个,”她虚弱地回说。“穷苦人家偏是人口多,”他心里想。“好吧,这个你且拿去,”他一面坚持着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来。“我马上就要去看你。你是逃不了的,心肝儿。”“不,不,”她抗议道。“我不拿。我用不着。你别叫我拿。”他还是坚持,她也很坚决,最后他才把钱收起来。“有一点是确定的,珍妮,你决不至于逃避我,”他认真地说。“你到底是要跟我的。你不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吗?你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示了。我是不会把你放手的。”“哦,你得知道你这样子叫我多么烦恼啊!”“我并没有给你真正的烦恼,是不是?”他问道。“当然不是的。”“怎么不是!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依你的。”“你会依的,你会依的!”他急切地嚷道;原来他一想起这块肉要脱口而去,就不由得涨起他的热情。“你一定会依我的。”说着,他就不管她怎样抗拒,一把将她搂进了怀中。经过了一阵挣扎,他们之间那一点神秘的东西就又发生效力,使她软化了。她冒出满眶的眼泪,他却没有看见,只说:“你不看见这是怎么的吗?你原是喜欢我的。”“我不能的,”她呜咽着又说一遍。她那显然的窘状使他感动了。“你不是哭吧,小姑娘,是吗?”他问道。她不回答。“我对你不起,”他接着说。“今晚上不再谈吧。咱们已经快到你的家。我明天就要走了,可是再要来看你。我是一定要来看你的,心肝儿。现在我决不能放手了。我要想出方法来使你安心,只是不能丢开你,你听见吗?”她摇摇头。“这里你好下去了,”他在马车将近拐角的时候说。他已经看见灯光从葛哈德的矮屋的窗帘里透出来。“再见吧,”他在她跨下马车的时候说。“再见,”她模糊地说。“你要记着,”他说,“这是刚刚开头呢。”“哦,不,不!”她央告道。他目送着她的渐远的背影。“美人儿!”他不禁嚷道。珍妮走进家中,但觉疲倦,消沉,而羞愧。她做了什么事了啊?她已经无可挽救地跟他妥协,那是不能否认的了。他是要回来的。他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要送钱给她。那是最糟的一点。十九这次极兴奋的会见虽然没结果,却叫雷斯脱·甘和珍妮两个人心下都毫不怀疑,这回决然不是事情的结局。雷斯脱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的着了迷。他觉得这个女子是可爱的。她具有他所意想不到的妙处。她那样的迟疑,她那屡次的抗议,她那几声婉转的“不,不,不”,都象音乐一般的感动他。你瞧吧,这个女子原是为他而有的,他非得到她不可。这样可爱的人怎么能够放手呢?他还顾得他家里人和外边人的议论吗?所可怪的,他竟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想法,以为将来珍妮肉体上也一定肯依从他,犹如精神上已经依从他一样。至于其中的所以然,他自己也说不出。原来珍妮身上流露出一点东西——就是一种温暖的女性,一种面容上的坦率表情——分明暗示她对于性关系是有同情的,跟那种粗暴的兽性的不道德行为全不相干。她是为男子而有的那种女人,而且只为着一个男子而有。她对于性的全部态度,都离不了恋爱,温存,和献身精神。当这一个男子到来时,她就会爱他,从他。这就是雷斯脱所了解的珍妮。这是他已经感觉到的。她一定肯依从他,因为他就是这一个男子。至于珍妮一方面,却正深深感觉到这事的纠纷,感觉到可能的奇祸。如果他一定不肯放手,他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的。她没有把白兰德的事情告诉他,因为她还有一种模糊的幻觉,以为自己终于能逃避他的。当她离开他的时候,她知道他一定要回来。她又知道自己也免不得要他回来的。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决然不能依从他,必须继续过她这种窘迫无聊的生活。这就是她以前做错事情的刑罚。这就是她自作自受。雷斯脱别了珍妮回到他那辛辛那提的巨邸,这跟葛哈德的住家相形之下,自然越显得富丽堂皇。那是一座二层楼的散漫的大厦,仿法国的别墅造的,却用的是红砖和赭石。四周围栽种花木,差不多装得象公园一般,就连上面的石头,也显出豪华气象。他父亲甘老太爷,积起了一份大家私,原不是靠巧取豪夺的手段,只不过善于投机罢了。此老年轻的时候,就见到了美国是个正在发达的国家,将来对于各种车辆——货车,马车,马拖搬运车之类——的要求一定很大,必须有人来供给它们。他先办了一个小车厂,后来就发展成为大事业了。他厂里出货很好,赚钱也很多。他有一种理论,以为人是诚实的居多;他相信人家到底都要道地的货色,你如果把道地货给人家,人家就会问你买,而且后来的生意源源不会断,你就成了有势有钱的人了。他是相信“备得足,宁多余”的策略的。他自小以来,一直到现在年老,凡是认识他的,无不尊敬他,恭维他。“阿基巴德·甘吗,”你总听见那些跟他竞争的人说,“哦,他是个漂亮人。既精明而又诚实。真是了不起的。”此老生有二子三女,都健康,都美貌,又都非常聪明,可是没有一个能象他们那位长寿而大量的父亲那么慷慨,那么强干。长子罗伯脱,年已四十,是他父亲财政上的左右手,为人很精刻,正适宜于做生意经。他是个中等身材,体格略瘦,高高的额头,微微有点秃顶,浅蓝色的明亮眼睛,鹰嘴鼻,坚薄齐匀的嘴唇。生平沉默寡言,行动很迟缓而善深思。在那占了两段街坊的大公司里,他做副总理,坐在他父亲身边。总之,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未来的人,这是他父亲所深知的。次子雷斯脱,是他父亲的宠儿。以理财而论,他决不如罗伯脱,但是对于人生的奥妙,却是他见得广些。他对于凡百事情,都比较温和,比较近人情,也比较良善。奇怪得很,甘老先生却是喜欢他,信任他的。他知道他的眼光远大些。碰到财政上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也许要向罗伯脱求助,可是到底比较宠爱雷斯脱。女儿中一个叫阿弥,三十二岁,容貌姣好,已经嫁人,且已生有一子。一个叫伊木真,二十八岁,也已嫁人,却还未有孩子。还有一个露意丝,二十五岁,未嫁人,容貌最好,也最冷峻,最精刻。一家人之中,她最热心于社会的声望,最努力于门第的风光,最切望甘氏一家的荣耀能够盖过一切。她见自己的家门在社会上有这般地位,心里很得意,因而常要流露一种傲慢的神气,使雷斯脱见了有时觉得好玩,有时觉得讨厌。他原是喜欢她的,也可说是宠爱她的,但他希望她不要过于矜持,不要损坏他家的身分。母亲甘老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六十岁的老妇,她和丈夫原都是贫苦出身,所以不大留心社交的生活。可是她爱儿女和丈夫,见他们有这般的地位,这般的成就,也自难免要得意。既有他们反射在她身上的光荣,就已够她炫耀了。她是淑女,是贤妻,是良母。那天雷斯脱傍晚到辛辛那提,当即坐车回家。一个爱尔兰的老家人跟他在门口相遇。“哦,雷斯脱先生,”他欢然说道。“你回来了,好极好极。大衣让我拿进去。是的是的,一向天气都很好。是的是的,一家人都好。阿弥大小姐带了孩子刚走呢。老太太在楼上屋子里。是的是的。”雷斯脱欣然微笑,就上楼到母亲房中。那房间是白色和金色漆的,东南面下瞰花园。甘老夫人坐在房中,真个是幽娴贞静,头上灰白的头发梳得滴光。门开时,她抬头一看,见是儿子回来,就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来欢迎他。“母亲,”他一面叫,一面搂抱住她,跟她亲吻。“你好吗?”“哦,还是老样子,雷斯脱。你一向都好?”“很好。我又在联桥家住了几天。我既然到克利夫兰,又得去看看巴孙斯。他们都问候你。”“米尼好吗?”“还是那样。我看她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那样喜欢待客。”“她是个漂亮女孩子,”他母亲回想起联桥夫人在辛辛那提做女孩子的时候,就给她这句考语。“我是一向喜欢她的。她真灵敏得很。”“她现在也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灵敏的,我可以告诉你,”他有意义地回说。甘老夫人微微一笑,随即谈起家里各样事情来。伊木真的丈夫有差使到圣路易去了。罗伯脱的媳妇害伤风。工厂里守更的老曾格儿已经故世,他是跟甘先生四十多年的了。父亲那时正出去送丧。这些话,雷斯脱都谨谨听着,只不过有点儿心不在焉罢了。雷斯脱走过楼厅,就跟露意丝相遇。“漂亮,”是他对她的第一句话。她那时穿着一件镶珠的黑绸衫子,跟她的身材非常相配,领口插着一簇红宝石,跟她那黝黑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相映益彰。她的眼睛是漆黑而锋利的。“哦,雷斯脱,”她嚷道。“你几时回来的?你当心些,同我亲嘴不要乱来。我正要出门去,统统打扮好了,连我鼻子上的粉也不许碰落一点。唷,你这熊?”原来雷斯脱已经把她牢牢的抓住,狠狠的亲起她来了。她用双手竭力把他推开去。“我并没有碰落多少呀,”他说。“你身边带着粉扑,尽管多扑些上去好了。”说完,他就踱到自己房里去换衣裳预备吃饭。吃饭要换衣裳的习惯,是甘家近几年才行起来的。因为客人来得多,这种习惯就成为必要,特别是露意丝不肯将就。那天晚上是罗伯脱要来,还有父亲母亲的老朋友柏纳脱先生和夫人要来,那末晚饭当然是正式的了。雷斯脱明知道父亲也在家里,可不急急乎要去看他。他正想起克利夫兰最后的两日,心中纳闷,不知哪天再得见珍妮。二十雷斯脱换好衣裳下楼来,看见父亲在图书室里读报。“喂,雷斯脱,”他眼睛撇开报纸,从眼镜的上头看过来,伸出他的手来说。“你从哪里回来?”“克利夫兰,”他儿子跟他殷勤地握手,笑微微的回答他。“罗伯脱说你到纽约去了。”“是的,我到过纽约。”“我的老友阿诺特好吗?”“还是那个样子,”雷斯脱回说。“并不见得更老。”“我也这么想,”甘老先生蔼然的说,仿佛儿子的报告就是对于自己依然康强的一种恭维。“他一向是个有节制的人。是个漂亮的老绅士。”他于是带同儿子到后面的起坐间,闲谈了一会儿营业的状况和家里的新闻,直到厅里钟鸣,知道已经开饭,这才一同出去。雷斯脱坐在那路易十五式的大饭厅中,四顾灿烂辉煌,觉得非常舒服。他喜欢这种亲密的家庭空气——母亲,父亲,姊妹们,家庭的老朋友,都团聚在一堂。因此他不由得喜逐颜开,春风满面了。露意丝报告累弗林家里礼拜二要开跳舞会,问他愿不愿去。“你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他淡然的回说。“我去做什么呢?”“不会跳舞。你意思是说不愿跳舞吧。我看你要懒得一切都不动了。罗伯脱也偶然高兴跳跳,我想你总高兴的。”“罗伯脱本来比我兴致好,”雷斯脱轻快地回说。“也比你有礼貌些。”露意丝驳道。“随你怎么讲吧,”雷斯脱说。“你别挑衅了吧,露意丝,”罗伯脱明哲地说。饭后,他们都到图书室,罗伯脱和他兄弟略略谈了几句营业情形。那时正有几张合同拿来修订。他要看看雷斯脱参加些什么意见。露意丝正要赴会去,马车已经备好了。“那末你是不去的了?”她略带一点责怪他的神气问。“太累了,”雷斯脱毫不在意似的说。“替我给诺尔斯夫人告罪一声。”“嫘底·贝斯有天晚上问起过你,”露意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好吧,”雷斯脱回说。“我很感谢她。”“她是个好女孩子呢,雷斯脱,”站在火炉旁边的父亲插嘴说。“我只望你跟她结了婚,早些儿成家。你会觉得她是你的好媳妇。”“她相貌也好,”甘老夫人加以证实说。“你瞧这是怎么回事?”雷斯脱玩笑似的说——“不是同谋人家的女子吗?你知道我对于结婚这种事儿是不擅长的。”“这我也知道,”他母亲半真半戏的回说。“我可巴不得你擅长才好。”雷斯脱改换了话题。他觉得这种事儿是受不了的。他这样想时,心思就又转到珍妮和她那别致的“不,不,不”上去了。那时他原有一个人使他深深的动情。那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性模型。这个女性是不虚伪的,不是利己主义的,不会监守男人,也不会给男人设陷阱,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象花一般可爱的小女孩子,而且分明是没有人监视她的。他那天晚上回到房里,就写好一封给珍妮的信,却把日子填到一礼拜之后,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显出太急的样子,而且他至少要两礼拜之后方才能离开辛辛那提。“我的亲爱的珍妮,“别后已一礼拜,我还没有写信给你,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你——你要相信我。日前孟浪,大概已经把我的不好印象给你了吧?从此我要力改前非,因为我爱你,小姑娘——我实在爱你。我现在桌上放着一朵花,见花就要想起你——白皙,鲜嫩,美丽。你的萦回在我心曲的人品,简直就是一朵花。你是我所见到过的一切美的精华。你有能力散花在我的路上,只要你愿意的话。“现在要对你说的,就是我十八日要到克利夫兰,盼能同你相见。我礼拜四晚上到,礼拜五午刻你到道恩登旅馆的女会客厅去会我。好吗?你可以同我一起吃中饭。“你要知道,我是尊重你的意思,才不到你家里去找你。(如依我的条件,我就不去。)久别对于深厚的友情是有危险的。请你写信给我表示你惠然肯来。我竭诚恳求,至乞慨允。若以‘否’字还答,我便不能领教了。“此信附以十二万分的爱情寄给你。“雷斯脱·甘”他把信封好,写上了地址。“她是一个异平寻常的女子呢,”他心里忖。“确实是的。”二十一珍妮跟雷斯脱别后一礼拜不闻声息,正有一个细细考虑的机会,现在来了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动了。到底她想要怎样?到底她应该怎样?到底她对这人的真情怎么样?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回他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又该说些什么?这时以前,她的一切举动都似乎只有个人的关系,不会连累到别人,就是当初为巴斯的缘故愿意牺牲自己,也只是牺牲自己罢了。现在,就似乎非顾到别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丝搭已经有十八个月,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她那大蓝眼睛和轻淡头发已经预告将来的相貌赛得上母亲;至于心理上的特质,也已显出将来一定聪明伶俐的。葛婆子是把她宠得什么似的了。葛哈德的态度转变得很慢,还不能明白看出自己对她的兴味来,但是也已分明对她有好感。父亲的态度既有这样的变化,珍妮就发起一种热烈的愿心,决不再叫老头子心里难过。她要是再做错事,就不但对不起父亲,并且要破坏那孩子的前途希望。她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了,味丝搭是跟她离得开的,她决不可以连累她。想到这里,就想不如回信给雷斯脱,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对他讲个明白。她本来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做错事情的。那末现在何妨对他明说出自己已经有孩子,请他不要再跟她纠缠。但是他会依她吗?她疑惑。而且她真的要他听自己的话吗?要做这样的招供,在珍妮是件很苦痛的事。因此她不免犹豫起来,信才开了一个头,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后来,也是天数排定,刚巧父亲突然的回家,就把这事搁起了,原来他是羊氏镇玻璃厂里受了意外重伤回来的。那天是八月后半月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来了。但那信里并不是用德文写的那些做父亲的老套话,也没有附着每礼拜常川寄归的那张五元的汇票,却是一个别人代笔的便条,写着他头一天因玻璃锅倒翻烫手重伤,以及次日早晨要到家的话。“这怎么好呢?”威廉大张着嘴喊。“可怜的爸爸!”味罗尼加说时眼泪跟着涌出来。葛婆子两手裹在围裙里坐在那儿,眼睛瞠视着地板。“这怎么好?”她慌张地嚷道。老头子要成残废的可能,打开来日艰难的一条长视景,使她没有去细想它的勇气了。巴斯是六点半回家的,珍妮八点才回家。巴斯听见消息,现出惊骇的面容。“唉!那不是糟糕吗?”他嚷道。“信上说起他的伤多重没有?”“没有,”葛婆子回说。“那末,我就不用着急,”巴斯宽了心说。“就是着急也无益。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情。假如我是你,我是不会着急的。”实际上,他的确并不着急,因为他的性情跟别人全然不同。他的生活负担并不觉得重。他的脑子又不大,不能把捉事情的意义,也不能估计事态的重轻。“这个我也晓得,”葛婆子强作镇静说。“可是我不由得不着急。你想咱们刚刚过得几天平稳的日子,偏又有这新灾难来了。咱们有时候好象是碰着灾星似的。咱们的命运干吗会这么坏啊!”后来珍妮回来,葛婆子就本能地要去对她说话了,因为珍妮是她的一根支柱。“出了什么事情了,妈?”她一开进门来看见母亲的面色,就这么问。“你干吗哭了?”葛婆子看了看她,把头朝过半边去。“爸爸的手烫坏了,”巴斯庄严地插进来说。“他明天要回家了。”珍妮朝过脸去瞠视着他。“他烫坏手了!”她嚷道。“是的,”巴斯说。“是怎么烫坏的?”“玻璃锅倒翻烫坏的。”珍妮看看母亲,自己也禁不住出眼泪。本能地,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你别哭,妈,”她说时,自己也几乎镇定不住。“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现在别哭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的嘴唇也有点不自然起来,挣扎了好久,才能鼓起勇气来细想这个新灾难。那时她不由自主,一个遣之不去的新思想突然跃进她意识中来。雷斯脱的自愿帮忙,现在该怎样对付?他那爱的宣言又该怎样对付?不知怎的,霎时间一切都兜上心来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愿帮忙自己的意思,还有他的同情,跟当初巴斯入狱时白兰德给她的一模一样。她难道注定要作第二次牺牲吗?其实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分别?她的一生不已经是一场失败了吗?她一面想过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亲坐在那里,沉默,憔悴,如醉如痴。“真可怜,”她想道,“她的母亲竟该吃一辈子的苦!叫她永远享不着一点真正的快乐,岂不是一种羞耻吗?”“我看现在也不用着急,”她停了一会儿说。“也许爸爸的伤并不象我们设想的这么厉害。信上说他明天早晨回家吗?”“是的,”已经恢复过来的葛婆子说。这以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安静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经谈到,一时全家人寂然无声。“我们明天早上该有个人到车站去接他,”珍妮对巴斯说。“我愿意去。我想联桥夫人不会怪我的。”“不,”巴斯忧郁地说,“你千万不要去。我会去的。”他因这次命运的突变心里很觉不快,脸上都表现出来,过一会儿,他就忧郁地大步踱到房中去关门睡觉。珍妮和她母亲看看别人都已经去睡,就在厨房里坐着谈起来。“我真不晓得我们现在怎么样才好,”葛婆子深知这回事情在经济上要有影响,最后说起这话来。当时她显得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可奈何,以致珍妮再也忍受不下去。“别着急,妈,亲爱的,”她一面委婉地说,一面心里下了一种特别的决心。世间是广阔的。其中正不乏由别人挥霍出来的适意和舒服。天不绝人之路,不幸的事情总不至于追逼得人无可生活的!那时她和母亲坐在那里,来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狰狞脚步近来了。“你看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母亲又重复的说,原来她那幻想中的克利夫兰家庭眼见得要崩溃了。“怎么,”已经看得很明白而且知道有办法的珍妮说,“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倒并不着急。将来总有办法的。咱们总不至于饿死。”她那时坐在那里,分明认定命运已经把解救危局的担子移到她的身上来。她必须牺牲自己;此外再无别法。次日早晨,巴斯在车站上见到父亲。父亲的面色十分苍白,象是病得很重的样儿。他的两颊微微陷进去,颧骨壁峭挺出来。再加上他的两手用绷带重重包扎着,就显得万分苦恼,以致从车站到家的路上,许多人都站住看他。“真是天晓得,”他对巴斯说,“我的手给烫了。那样痛法真是受不了。哦,这么痛啊!这么痛啊!真是天晓得!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他于是说明这意外事如何发生,又说他那双手以后不知还能有用否。他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第一二两指都已经烫到骨头。左手的两指已经截了一节,拇指还可以保全,却怕两手都要有僵死的危险。“真是天晓得!”他接着说,“偏又碰在要钱最急的时候。太糟了!太槽了!”他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出来开门,他意识到她那无声的同情,就哭起来了。葛婆子也不胜呜咽。就连巴斯也有些情不自禁,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其他的孩子一齐都哭,还是巴斯出来劝住他们。“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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