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倒霉的。我马上要走,也许我能够找到事情,咱们大家都好搬过去。咱们如果能搬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那就好得多。咱们在这里是没有人瞧得起的。”葛婆子一面听着,一面就萌起了能够改善生活的强烈希望来。她巴不得巴斯能够这样做。他果然能够去找到工作,做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来救他母亲的苦难,那岂不是大好!他们目前的生活,正如急水一般向一种可怕的灾祸流去,当然巴不得它有个转机。“你想可以得到事情吗?”她很关切地问。“应该是可以的,”他说。“我找事情从来不会找不到。别人也有到那里去的,都还搞得不错。就瞧密勒尔一家人吧。”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朝窗外看着。“你想我到那边找到事情的前头,家里能够维持吗?”他问。“我想能够维持的,”她回说。“爸爸现在有事情,我们也有一点钱,就是,就是——”她想起了家里的苦情很觉难过,把那钱的来源迟迟说不出口来。“是的,我知道,”巴斯皱着眉头说。“咱们要到秋天才给租钱,到那时候无论如何只有把房子给人家了,”她接着说。她这话是指房子的押款,因为款是九月的期,明明是付不出的。“假使咱们能够不等到期就搬走,我想总可以维持下去。”“那末我一定干,”巴斯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去。”果然,他到那个月的月终就辞了差使,第二天就动身到克利夫兰去了。十一此后发生的事,要是单拿跟珍妮有关系的来说,那是我们现代的道德一致主张忌讳的。造化中的某种过程,就是运行于冥冥之中的那种力的创造大智慧,若是凭这种力所创造的一部分小个体的成见来看时,是被认为猥亵的。我们对于生命创造的事情总要朝过脸去,仿佛它是我们最不应该公然对它发生兴趣的一件事。所可异的,这种感想偏会发生在一个以生育为本质的世界,就是一个广漠无垠的两性运行的世界,且其中的风,水,土,光四种元素,同样是所以助成我们的繁殖的。不单是我们,就是全地球,实在都被结婚的情欲所推动,而且凡是属于地上的一切,都是由这一条共同的道路才得存在的。然而竟有一种可笑的倾向,大家对此过程都要闭目回头,不敢正视,仿佛自然的本身就含有猥亵。“受胎于邪慝,生育于罪恶”这句话,本是趋于极端的宗教家加给这个过程的一种不自然的解释,而这种偏颇无理的见解居然得世人默认的了。这种态度之中,确乎是有根本错误的地方。哲学的教训和生物学的推论应该在人类的日常思想中得着更实际的应用。因为没有哪种进程是猥亵的,没有哪种状态是不自然的。跟某一社会的习惯偶然歧异,不必就会构成罪恶。人世间渺小的可怜虫,偶尔为机会所乘,而轶出人类确立的习惯,未必如一般人所断定,就算犯了沉沦不可自拔的大罪。如今珍妮是要来替那种自然奇迹的不公道的解释作证了,实则只要白兰德还没有死,这是可以当作人生的理想任务之一而被目为神圣的。在她自己,虽然不能分辨这个进程和其他一切常态的生活进程有什么不同,但她由周围人的行动上,已经感觉到堕落是她的命运,罪恶是她的处境的基础和条件了。她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要想扑灭将来对于她的孩子所应有的眷爱和顾念了。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66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把那萌芽的和天性的爱看作罪恶了。虽然她所受的刑罚并不是数百年前的绞刑和监禁,但她周围的人类都是愚昧而麻木的,所以都看不透她现在的处境,只晓得她是有意违犯社会的律条,而应处的刑罚就是不齿于人类。她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避免人们侮蔑的注视和默默忍受身上要来的巨大变化。所可异的,她并没有感觉到无谓的懊悔和徒然的痛心。她的心是纯洁的,而她也自觉着心境十分平静。悲哀,她原是有的,却只是悲哀之柔和的态相,只是一种模糊的猜测和惊奇有时要使眼睛里充满着眼泪罢了。你总听见过夏天的斑鸠在幽静之中鸣叫;你也遇到过那种无人睬及的小溪在没有耳朵来听的地方歌唱唠叨。枯叶之下,雪岸之阴,有那纤嫩的杨梅树,应顺着上天对于色彩的要求而放出简单的花朵。如今这另一种女性之花也是这样开放的。珍妮是孤独了,但象斑鸠一样,她是夏天一种美妙的声音。她一面奔走家务,一面耐心等待,毫无怨言,等待着她自己终于要去替它做牺牲的那个过程的成就。碰到家务轻松的时候,她就情愿静静的坐着冥想,而对人生惊奇的感觉就要使她落入催眠状态中。但逢家事繁忙,要她竭力帮助母亲的时候,她有时要悠闲地歌唱起来,工作的快乐使她超脱了自己。她总是用着一种沉着而不动摇的勇气去对付将来。这种态度,并不是做女子的人人所得而有的。容许气量狭窄的女子养孩子,就要算是自然的不仁。至于气量宽宏的女子,等到她们成熟的时候,总都会欢迎母性的到来,都会见到这里面含有为种族尽义务的无限可能性,且因自觉能尽这样伟大的义务而感觉到快乐和满足的。珍妮,在年龄上是个孩子,在生理和心理上是个富有潜能的女人,只是关于人生和她在人生中的地位还不曾得出一个圆满的结论。当初逼使她落入这个反常地位的那种严重局势,从某一点看起来,实在可算是对于她的个人器度的一种贡献。因为有了这种局势,才能证明她的勇气,证明她的同情的宽大,以及她愿意为正当理由而牺牲自己的精神。至于她因这事而把更大更复杂的负担加在自己身上一层,那是由于她的自卫的意识敌不过她的感情之故。有时候,她觉得孩子不久就要来,也不免发生恐惧和慌乱,因为她怎见得这孩子将来不责备她呢?但是她始终相信人生自有公道,所以还不致伤心到无可慰籍的地步。在她那种思想的方式中,人们并不是存心要残酷的。模糊的同情思想和神圣的善意渗透了她的灵魂。人生无论在极坏的时候或是最好的时侯,总是美的,而且向来是美的。她的这些思想,并不是一时之间突如其来的,而是经过她观望和等待的几个月工夫逐渐发生的。做母亲,纵然在这种异常的情境下,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她感觉到,只要生活容许她,她就要爱这个孩子,要对它做个好母亲。不过问题是——生活容许她什么呢?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衣服要做,某些关于卫生和食品的条件要遵守。她的恐惧之一,就是怕葛哈德要出人不意的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回来。一向替她家里看病的那个医生——就是爱温吉医生——也曾请来诊断过,他曾给她切实妥当的指导。原来他虽然受过路德派的教育,却因行医的范围很广,所以相信天地间的事情有非我们的哲学和我们这个狭窄的世面所曾梦想的。他听葛婆子怯生生的把病因对他说了之后,就说,“哦,原来如此。好吧,你不用着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你要是也象我一样世面见得多,你就用不着哭了。你的孩子没有什么。她很健康。将来她可以离开这儿,那就谁也不会知道。邻舍家的话营他什么呢?你不必大惊小怪,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葛婆子听了他的话,心里不免惊异。她知道他是一个极贤明的人。他这番话稍稍给她一点勇气了。珍妮呢,本来就无所畏怯,而是很感兴味地听着他的指导的。她所以如此,并不是为她本人,而是为她的孩子,她并且竭力希望能够照他的话做。后来医生问起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们也老实的告诉他,他就抬头凝想似的说,“那就应该是个好孩子了。”孩子出世的时间终于到了。在旁指挥的是爱温吉医生,替他做助手的是葛婆子,因为她养过六个孩子,对此道是精通的了。临盆并没有困难,及等那新生的孩子呱的一声叫出来,珍妮当即对她发生一种非常的热爱。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啊!这个单薄而虚弱的女孩是需要她看顾的。孩子洗好包好了之后,她就把她搂抱在怀中,感觉到非常满足和快乐。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小女孩子。她要活下去替她工作,而且觉得自己虽然在产中,仍旧一样的强壮,竟不由得快乐了。爱温吉医生预料产妇的复原一定很快。他想她最多两个礼拜就可以起床。事实上,她只十天工夫就能够起来做事,跟平常一样强旺健康了。她是一个天生强壮的女子,而且具有育儿的能耐,所以就成为一个理想的母亲。大危机已经过去,现在生活已经如常了。兄妹们里面,除开巴斯年纪都还很轻,不能充分了解这事的意义,所以都受了骗,以为珍妮已经嫁给白兰德,而白兰德是死的了。他们直到孩子生出来,一径都不晓得要生孩子这回事。葛婆子很怕邻舍家,因为他们一径都在注意,而实在什么都知道了。珍妮本来无论如何忍耐不住这样的空气,只因巴斯劝告她才耐着性子。原来巴斯前几天已经在克利夫兰找到事情,曾经写信归来,说等她身体复原,全家都可搬到那里去另谋生计。又说那边很兴旺。家里一经搬开,就不会再听见邻舍家的话,而珍妮也可找到事情做了。只因这封信,她才肯呆在家里。十二巴斯到克利夫兰不久,那个兴旺城市的奇观就使他的灵魂完全恢复了宁静,并且使他发生可以复兴自己和家庭的新幻觉。“怎样能使他们都到这里来才好,”他心里想。“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工作才好。”在这里,再不会见到他们新近遭遇的种种灾难的证迹,再不会遇到熟人,使他想起从前的灾难。在这里,一切都是事业,一切都是活动。这里的每一个转弯抹角似乎都可以把已往的时间和罪恶摆脱开。仿佛每一个十字街头都有个新世界存在。他不久就在一家卷烟店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在那里工作了几个礼拜,就把他那一肚子乐观的想法写信回家。照他的意思,珍妮一等到身体复原,应该马上就到那里去,如果她能够找到事情,全家人就都可以去了。象她那样年纪的女子,要做的工作多着呢。她可以暂时跟他同住在一家人家,或者可以租一幢十五块钱一个月的小房子来同住。那里有很大的家具店,可以用分月付款的便利办法买到小家庭所需用的任何东西。他的母亲可以去替他们管管家。他们将可住在一种干净的新空气里,人家不认识他们,也不会谈论他们。他们要重新做起人来,是可以做得规规矩矩、体体面面、兴兴旺旺的。他既充满了这种希望,以及新景物和新环境当然要放射到他那纯朴心地上去的光辉,就写了一封最后的信,提议珍妮立刻就到那里去。那时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信上说那里有戏馆,有美丽的街道。又说从湖里来的船只可以直达城市的中心。这是一个奇异的城市,而且正在很快的兴旺起来。原来那里的新生活就是这样使他大加赏识的。这一切对于葛婆子和珍妮以及全家人的效果是异乎寻常的。葛婆子心里久已因珍妮的错误而郁郁不乐,现在是一心一意只想把这计划立刻实行起来了。她天生就了一副要高兴的性情,所以听见克利夫兰这样的繁华,马上就心驰神往,以为到那里之后,不但她自己要住好房子的愿心可以满足,就是孩子们也可以蒸蒸日上了。“当然他们是能得到工作的,”她说。她以为巴斯的话是对的。她向来都要葛哈德住到大城市里去,可是他不愿意。现在呢,事势已经不得不然,他们马上要去了,从此可以渐入佳境了。至于葛哈德,他对目前的局面也是这样的看法。他在复葛婆子的信里说,他现在的位置不便离开,要是巴斯替他们看出一条出路,他们是可以去的。他的默认这个计划,实在比他们还要快些,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既要维持家庭,又要偿还已近到期的债务,心事重重,已经差不多要发狂了。每个礼拜,他从薪水里留下五块钱来,余款从邮局汇给葛婆子。这五块钱里边,他用三块钱付饭钱,五角钱留着零用,付教堂费,买点烟抽抽,偶尔还要喝杯把啤酒。他又每礼拜存一块半钱在一个小铁箱里,以备不虞。他的房间只是工厂最高层阁楼的一只角落。他每天晚上都在那寂寞荒凉的工厂台阶上独坐到九点钟,才爬上他这房间去。在那里,在从下层飘上来的机器气味中,他靠一支蜡烛的光看看他的德文报,叉着手转转念头,对一个开着的窗口跪在夜影中念念他的祈祷文,这才默默躺到床上去休息,把他一天孤寂的日子结束了。每天的日子都觉得很长,前途的展望是那么暗淡。可是他仍旧举起手来,对上帝表示极端的信仰,祈祷他的罪恶得蒙赦免,保证他过几年舒适而快乐的家庭生活。这样,这个重大问题终于决定了。孩子们都已怀起莫大的渴望和不耐来,就是葛婆子自己也难免有这样的情感,只不过略微隐藏罢了。决定的办法是照巴斯的主张,叫珍妮先去,他们后去。及到珍妮动身那一天,家里就起了大大的激动。“你几时来接我们?”是马大重复几遍的问话。“你催巴斯快些儿来接,”急切的乔其说。“我要到克利夫兰,我要到克利夫兰,”味罗尼加竟对自己这样歌唱起来了。“你听她!”乔其饥讽地嚷道。“哦,你住嘴,”是她的不高兴的答辩。但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珍妮就得用出全身的劲儿去和家人——的话别。虽然什么事情都在进行,准备他们在较好的情境下重新团聚,可是她也不禁黯然了。她的孩子现在已有六个月,是留在家里不带去的。伟大的世界在她是一个未曾发见的新天地。这不免使她惊吓。“你千万别焦心,妈,”她鼓起充分的勇气来说。“我不会出岔子的。我一到那儿就写信给你。时间不会很长久。”但到她弯下头来跟她的孩子诀别时,她的勇气就象一盏吹熄的灯似的消散了。她弯身在孩子睡的摇篮上,带着热情的母性憧憬看住她的脸。“她会做一个好女孩子吗?”她喃喃地说。然后她把她抱在怀中,在自己的脖子上和胸口上紧紧熨贴着,把自己的脸揿在她的小身体上。葛婆子看见她在颤抖了。“喂,”她哄着说,“你千万别难过。她在我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带她的。你要是这个样儿,倒不如不去的好。”珍妮抬起头来,蔚蓝的眼睛里含着眼泪,把孩子交给母亲。“我是情不自禁呢,”她半哭半笑的说。她很快的吻了母亲和孩子们,就急忙出门而去。她同乔其走到街心时,又回过头来,奋勇地挥了挥手。葛婆子也挥手应她,同时觉察出她的样子多么象个母亲了。为了要搭火车,势不得不从她的存款里提出一部分来买几件新衣服。她挑选了一件现成做好的褐色外衣,颜色很朴素,穿起来也很配身。裙子上头用一件白色的系带紧身罩着,头上戴一顶水手帽子,四周镶着一圈白色的面纱,可以随时放下来蒙脸。当她一步步的走远时,葛婆子很亲爱地一路目送着,及到她不见踪影,这才含着眼泪轻声说:“她长得这么好看,我总是快活的。”十三巴斯同珍妮在克利夫兰的停车场会见,就跟她谈起前途的希望。“第一桩事情就是找工作,”当那城市的庞杂声音和异样气味奔凑到她身上来而使她的感觉迷乱并且几乎麻木的时候,他就这样开头对她说。“找一点事情做做。不管是什么,只要有得做就行。你即使每礼拜不过三四块钱,也就够付房租了,将来等乔其来了,也总有以挣得几个,再加上爸爸寄给我们的,我们就很好过日子了。将来总比住在那个洞里要好些,”他结末说。“是的,”她暖昧地说;那时她的心已被呈现在四周围的新生活催眠起来,以致不能专注在目前讨论的题目上。“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去找事情做。”她现在已经老成得多了。虽然还不过那点年龄,理解力却大有进境。原来她新近经过的一番磨练,已经唤起她一种对于生活的更明白的责任感了。她的母亲是一径在她心上的,还有那些孩子们。特别是马大和味罗尼加,都必须有一个较好的机会可以让她们努力,不要再象她自己。她们应该穿得好些儿,应该多呆几年学校;应该有更多的伙伴,更多的机会可以开拓她们的生活。克利夫兰,也同当时其他发达的城市一样,是挤满找事情的人的。新的企业虽然不住的兴起,但是要在各种事业中寻找职务的人总还是供过于求。从别处新到这里来的人,也许当天就可找到差不多任何种类的一个小位置,可是也许奔走到几个礼拜或甚至于几个月仍旧找不到工作。那时巴斯主张珍妮先到各种店铺和百货商店去探问。工厂和其他的出路留到第二步去找。“可是你别让一个地方漏过去,”他告诫珍妮说,“如果你想要找到事情的活。你一直进去好了。”“我该怎么说法呢?”珍妮表示胆怯地问。“你就告诉他们说你要工作。说你开头不管什么事都行。”珍妮依照这一个指导,刚到的第一天就动身去找工作,而所得的报酬只是一些令人寒心的经验。她无论跑到哪儿,都似乎没有人需要什么帮手。她曾经自荐到店铺里,工厂里,以及冷僻街道旁边的小店里,可是没有一处不碰一鼻子灰回来。她虽然想避免家庭的工作,可是到了没法的时候,也只得转到这条路上去了;她于是把招人的广告研究一番,择定了似乎比较有望的四处。对这四处她就决计去尝试去了。其中有一处,等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了人,但是那家出来开门的女主人颇为她的相貌所诱惑,因此叫她进去,问过她做事的能力。“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她说。“我现在雇定的一个女人,我看不如你。你且留下你的地址再说。”珍妮受了这样的接待,笑嘻嘻的走出门。她那时已经没有生育以前那样青年的相貌,可是那更瘦损的两颊,更微陷的眼眶,反而增加面容的深沉和柔媚。她可以成为整洁的典型。她的衣服是家里动身时新洗过烫过的,所以给她一副鲜洁动人的外貌。讲她的高度,还是继续在增长,但是她的状貌和见识,已经象似个二十岁的青年女人了。尤其难得的,是她天生就一种乐观的性情,所以虽然吃劳苦,始终是春风满面。无论谁要雇用侍女或是家庭侣伴的,总必都乐意要她。她第二个去求事的地方,是欧克利路上的一家大公馆。她看那公馆的规模非常宏大,心想自己不配在里面做什么事情,但是既然来了,就决计尝试一下。在门口接见她的仆人叫她等候几分钟,这才把她引到二层楼上女主人的房间里。女主人名叫联桥夫人,是个相貌可人的黑黝黝的旧式女子,对于女性的价值具有敏锐的眼光,当时珍妮给她的印象很好。她跟她谈了一会儿,就决计用她试作普通的女仆。“我每礼拜给你四块钱,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睡在这里,”联桥夫人说。珍妮讲明她跟哥哥同住,并且家里人不久就要来。“哦,很好,”联桥夫人回说。“这个随你的便。只是盼望你能准时来。”她要她当天就留在那里,即刻开始工作,珍妮也就依允了。联桥夫人供给她一顶精致的小帽,一条围裙,这才又费了一点时间指导她的职务。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服侍她的女主人,替她刷头发,帮她穿衣服。她又须听铃,必要时还须侍侯餐桌,以及听侯女主人指示她做的其他任何差使。联桥夫人对于她这新用的女仆似乎有些严峻而拘泥,珍妮却只佩服她的精明强干。那天晚上八点钟,珍妮的一天工作完了,她心里疑惑,不知自己在这样的公馆里到底能有用处没有,又见自己居然已经对付过一天,自己都觉惊奇了。女主人第一件给她的任务,就是洗刷珍饰和闺房里的装饰品,她虽然勤勤勉勉的做着,但到她走的时候还没完工。她匆匆走到哥哥的寓所,因有找到位置的消息可以报告,心里满高兴,现在,她的母亲可以到克利夫兰来了。现在,她可以同孩子在一起了。现在,她们真正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这新生活是要比以前的一切都好得多,美得多,甜蜜得多的。依着巴斯的提议,珍妮写信给母亲叫她立刻就来,又过了一个礼拜模样,就已租定一所合适的房子。葛婆子靠孩子们的帮助,收拾起家中简单的财产,内中包括着一小车模样的家具,等到两星期之后,他们就动身到新家庭去了。葛婆子是一向希求一个真正舒服的家庭的。一套布置得好好的结实的家具,一条颜色悦目的柔软地毯,许多椅子,安乐椅子,和图画,一张美人榻,一架钢琴——这些美丽的东西,是她羡艳了一辈子了的,却因境遇始终不好,以致她的希望至今还不能实现。但她仍旧不绝望。她以为自己只要能够活下去,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得到,因而总有一天可以快乐的。现在,也许她的机会到来了。到了克利夫兰之后,看见珍妮那副高兴的面容,她这乐观的感情就得着一种鼓励。巴斯告诉她,说他们将来的日子一定很好。出了车站,他就带他们到新房子里去,并叫乔其记着回到车站的路径,准备过一会来照顾行李。白兰德送给珍妮的钱,现在葛婆子身边还存五十块,有了这笔款子,就可以用分期付款的办法添置一点家具。巴斯已经付过第一个月的房租,珍妮则已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新房子的窗门和地板全部洗刷过,弄得一尘不染了。第一天晚上,他们就有两条新席子和被褥之类摊在洁净的地板上;又有一盏新的灯,从邻近一家铺子买来的,一只箱子,是珍妮从一家杂货店里借来的,预备擦地板时葛婆子可以在上面坐坐,并且已经预备了腊肠和面包,足以支持到第二日。当夜大家谈天,商量将来的事,一直谈到九点钟,这才都去睡了,只剩珍妮和她母亲两个。她们继续谈话,觉得一家的责任如今都落在珍妮身上,葛婆子已经觉得有些要依靠她了。经过一个礼拜的时间,这家小小的房屋就完全布置停当,共计添了半打新家具,一条地毯,以及几件厨房里的必需用具。最为难的事就是需要一个新炉灶,因为这笔费用不得不大大增加帐单上的负担。较小的孩子都已送进公立学校了,只有乔其决计叫他去找事情做。对于这办法,珍妮和她的母亲原都感到不公道,可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避免这样的牺牲。“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们明年再送他上学,”珍妮说。当这新生活似乎已经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收入和费用仅能相抵,就不免构成一种永远存在的威胁。巴斯本来是很慷慨的,但是不久之后,他就觉得每礼拜供给四块钱做自己的食宿费已经很够了。珍妮的收入全部都充家用,她以为只要好好替她领孩子,她是什么都用不着的。乔其到店铺里去做收送货款的店徒,每礼拜工资二元五角,起初是情愿全部充作家用的,后来才许他五角钱留作自用,也是公道的办法。葛哈德从光身做工的地方每礼拜邮汇五元回来,常叫他们要积贮一点,预备偿还科伦坡的旧债。这样,从全家人每礼拜总共十五元的收入里面,要支付吃的,穿的,房租,煤钱,并且有五十元的家具帐得每月抽付三元。这一个局面到底如何应付,那得请那些侈谈社会贫穷现象的适意人们自己费点心去想一想了。单是房租和煤和灯这三项,已经要消费二十元一月的巨款;吃的一项也不幸而属必要,又须加上每月二十五元;此外还有衣服,家具帐,零碎帐,偶然要有的医药费,以及诸如此类的项目,都靠剩下来的十一元里支付,这其中究应如何办法,就请适意的读者们用热烈的想象去猜想吧。然而他们居然应付过去了,而且这一家满怀希望的人暂时都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在这期间,这个小小家庭便是一幅值得我们观赏的诚实而忍耐的劳动的图画。葛婆子象家里雇用的仆人一般工作着,而且绝对得不到衣服,娱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的报酬。每天是她第一个先起来生火,火生好了,就得接着做早饭。在她拖着一双垫着报纸的破拖鞋悄悄往来工作的当儿,她往往要去看看尚在酣眠的珍妮,巴斯,和乔其,心中抱着天生的神圣同情,觉得他们用不着起得太早,也用不着工作得过于劳苦。有时候,她得去叫醒可爱的珍妮,却先要呆了一会,凝视她睡眠中非常宁静的苍白脸儿,心里觉得悲痛,以为人世待她未免太薄了。这样看过了一会,这才把她的手轻轻放在珍妮肩膀上低声叫道,“珍妮,珍妮,”直到那疲倦的睡眠人醒来为止。等到他们起来,早饭总已经预备好了。每天他们回家的时候,晚饭也总是预备好了的。每个孩子部分得葛婆子的一份儿注意。至于那外孙女儿,当然尤其照料得周到。她常常说,只要孩子们有人替她出外跑差使,她是用不着衣服和鞋子的。孩子们当中,珍妮是充分了解她的母亲的;只有她具有完全的孝心,努力要减轻母亲的负担。“妈,这个让我来做。”“现在,妈,那个交给我吧。”“你去坐一会儿,妈。”这些就是她们两人之间那种不会衰耗的感情的日常表现。原来母女之间向来就有一种完全的谅解,日子过得愈久,这种谅解就自然的推广而加深了。珍妮看她母亲一辈子关在家中,心里很是不忍。她每天工作的时候,总想到母亲正在看守等候的那个卑微的家庭。她自己所常希求的那种种的舒服,她多么渴望母亲得能享受啊!十四珍妮受雇在联桥夫人家里的那些日子,实在是可以增长学问见识的。这个大家庭对于珍妮,简直就是一个学校,不但足以使她增长服装上和礼貌上的见识,并且足以使她构成一种人生哲学。原来联桥夫人和她的丈夫,讲架子之足,是无以复加的,讲设备之善,便是风雅的代表,至于待客,宴会,以至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那简直就是好礼貌的化身了。联桥夫人不时谈及自己的性情,总用一句警句指出她的人生哲学。“人生就是一场战斗啊,我的亲爱人儿。你如果要获得什么,就须奋斗着去求取它。”“见有可以帮助你的地方而不知道利用它来达到你的目的,在我看来就是傻。”(这是她在薄施胭脂的时候说的。)“大多数的人是生来就笨的。这样的人就只配做他们所能做的事。缺乏风雅是我所轻视的;这是天下最大的罪恶。”这些经验之谈,大都不是对珍妮直接宣说的。珍妮虽然从窃听得来,她那幽静而沉思的心却觉得这一些话确实有意义。这一些话就如同种子一般,在良好的土地上扎根而生长了。她开始获得一种地位和权力的稀微概念。这种东西也许不是为她而有的,可是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东西,而且一个人只要运气好,就可改善他的处境。但她一面工作一面不住的疑惑,不知这种好运气怎样可以到她身上来。如果人家知道她的历史,还有谁肯跟她结婚呢?她的这个孩子叫她怎么说法呢?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这是一个超越一切而摆脱不开的兼具快乐和恐惧的题目。她只希望能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替她做点什么!那第一个冬天,事情是十分顺溜的。由于精打细算,孩子们都有衣裳穿,都得进学校,房租也不拖欠,家具店的帐款也能每月付清。有一次,好象这种家庭生活有些不容易继续下去了,那是当葛哈德写信来说要回家过圣诞节的时候。他信上说,到圣诞节工厂要停工几天。他自然渴望到克利夫兰来看看新的家庭生活究竟怎么样。葛婆子如果不恐怕闹出事来,她是完全欢迎丈夫回家的。珍妮得到消息,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一会,葛婆子又跟巴斯商量,巴斯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害怕。“别着急,”他说;“他不会怎么样的。如果他要闹,我来同他说话。”等到葛哈德回来,原不能平安无事,但还不至象葛婆子所害怕的那么糟糕。他是下午到家的,巴斯,珍妮,和乔其都出去工作了。两个较小的孩子都到火车站去接。他进门的时候,葛婆子很亲热地接待他,可是她心里怦怦跳着,知道那不可避免的发见马上就要来的。事实上,她确乎也瞒不了好久。葛哈德到家才几分钟,就去开开前面的卧室。床上铺的白色褥垫上,有个可爱的孩子睡在那里。他当然立刻知道她是谁,可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是谁的孩子?”他问道。“是珍妮的,”葛婆子虚弱地回答。“几时到这里来的?”“来了不多时,”她慌张地回说。“我猜她也在这里吧,”他不愿提起她的名字,带着轻蔑的语气说;这桩事情是他早已料到的。“她现在一家人家工作,”葛婆子用一种央告的语调说。“她现在很好了。她没有地方可去。你饶了她吧。”葛哈德自从出门之后,在思想上忽然逐渐开朗起来。在他那宗教的冥想中,他曾经发生过某种不可名状的思想和情感。他祷告的时候,曾经对上帝承认自己当初不该对女儿那样态度。可是他仍旧决不定将来该怎样对付女儿。她总曾犯过一桩大罪;这个观念是他无法摆脱的。那天晚上珍妮回家,父女的会见是不可避免的。葛哈德明明看见她进来,却装作专心看报的样子。葛婆子虽然已经求告他不要不理珍妮,却还怕他的言语行为要叫珍妮难受。“现在她来了,”她向他坐着的前房门口说;可是他不肯抬头。“你总得和她说话呀,”这是房门未开以前她的最后的央告,但是他没有回答。珍妮进来时,她的母亲低声说,“他在前房呢。”珍妮面孔发白,把拇指放在嘴唇上,踌躇不决的站着,不晓得怎样应付这个局面才好。“他看见过吗?”珍妮说了这句就住口,因为她从母亲的面色上和点头的样子上,已经看出父亲见过孩子的意思来了。“你进去吧,”葛婆子说;“没有什么。他不会说什么的。”珍妮终于走到门口,见她父亲眉头紧皱,显出非常严肃的神情,却象并没有恶意,所以迟疑了一会就进去了。“爸爸,”她想不出整句的话来说,就只叫了这一声。葛哈德抬起头,他那灰褐色的眼睛深藏在浓茶色的睫毛底下,射出锋利的光芒来。他一看见女儿,心就已经软了,可是他有那副自己设置的决心的甲胄做防卫,并不露出一点喜悦的神情,那时他那传统的道德观念跟天然的同情心和爱女心在里面交战,但是传统的观念暂时得到了胜利,这是多数人照例如此的。“唔,”他应道。“你肯饶恕我吗,爸爸?”“我饶恕你了,”他严肃地回说。她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一步,她的目的是他心里明白的。“好了,”她的嘴唇才碰着他的花白的面颊,他就把她轻轻的推开。这是一次冷酷的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