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3

改善他们的景况。“早安,”他当珍妮终于怯生生进来的时候对她说。“你今儿好?”珍妮走上前,伸出她的手,脸上泛起红潮来。她因他这一来,觉得心乱得很,连话也回不出了。“我想,”他说,“我应该来看看你们住的地方。这是一座很舒服的房子。你们有几间屋子?”“五间,”珍妮说。“今天弄得不象个样儿,请您原谅。我们刚刚在烫衣裳,弄得乱七八糟了。”“我知道的,”白兰德温和地说。“你当我不明白吗,珍妮?你千万不要为着我觉得不安。”她听得出他那种安慰而亲切的语气,这是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常常听见的,因而心里略觉安定了。“我要是偶尔来走走,你们可别当一桩事情,因为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要看看你的父亲。”“哦,”珍妮说,“他今天出去了。”但是他们谈话的当儿,那老实的锯木匠已然带着锯架和锯子从门口进来了,白兰德一看见他,觉得他跟他女儿略微有点相象,立刻就认识他了。“那边你父亲来了,我看是,”他说。“哦,是他吗?”珍妮看着外面说。葛哈德近来很喜欢默想,头也不抬的走过窗前。他放下他的锯架,把锯子挂在屋旁一个钉上,这才走进来。“妈妈,”他用德语叫了一声,看看没有她,就从前屋的门口进来向里面探视。白兰德站起来,伸出他的手。那个皮肤结块满面风霜的德国人走上前去,带着一种很怀疑的神情去接他的手。“这就是我的父亲,白兰德先生,”珍妮说;她的一切羞怯都被同情溶解了。“这就是旅馆里的那位绅士,白兰德先生,爸爸。”“什么名字?”那德国人转过头来问。“白兰德,”参议员说。“哦,是的,”他带着很明显的德语重音说。“自从我害了热病,耳朵就有些不便。我的妻子她说起过您的。”“是啊,”参议员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你们是大家庭呢。”“是的,”父亲说;他觉得自己衣裳破烂,急乎想要站开些。“我有六个孩子,年纪都还小。她是大女儿。”这时葛婆子又走过来了,他趁这个机会急忙说:“请您别见怪,我要失陪一会儿。我的锯子断了,得去拾掇拾掇。”“当然,当然,”白兰德蔼然说,这时他才明白珍妮所以始终不肯说明他父亲做什么事的道理。他希望她胆子大些,什么事情都不要瞒他。“我说,葛奶奶,”他见葛婆子硬僵僵的坐在那儿,就对她说,“我要你们别把我当做陌生人看待。以后我要你们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知道。珍妮是不大肯说的。”珍妮静静地微笑一笑。葛婆子只是搓手。“是的,”她很谦恭地回答。他们又谈了一会,参议员才站起身来。“告诉你的丈夫,”他说,“叫他下礼拜一到我旅馆里的办事间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讲。”“谢谢您,”葛婆子颤抖抖的说。“我不能再耽搁了,”他又说。“不要忘记叫他来。”“哦,他会来的,”她回说。他一只手套着手套,把那一只伸给珍妮。“这是你的好宝贝,葛奶奶,”他说。“我可想要她。”“这个吗,”母亲道,“我可还不知道舍不舍得她。”“好吧,”参议员走到门口的时候伸手给葛婆子说,“再见。”他点点头,走出了。左右那五六家曾经见他进去的邻舍,这时都从门帘背后和百叶窗背后拿惊异的眼光窥探他。“这到底是谁呢?”是一般人的疑问。“看看他给了我什么了,”当他把门带上了之后,那天真的母亲就这样对她的女儿说。那是一张十元的钞票,是他跟她说再见的当儿轻轻放在她手里的。五珍妮既为情境所推动,不得不用感激的心情对待参议员,所以她对于他以前所做和往后要做的一切事情,自然而然都唯有五体投地了。参议员写了一封信,把她父亲荐给本地一个工厂的主人,当即派到一件事。事情原不怎样好,不过是个看门的职务,但对他不无帮助,而葛老头子也就感激不尽了。这样伟大、这样好的人是从来没有的呢!他对于葛婆子也很关心。有一次他送给她一套衣服,又一次送给她一条围巾。这一些恩赐,都是由慈善精神和自图快意的精神交混而来的,但在葛婆子看来,总觉得动机只有一种。白兰德先生心眼儿好就是了。至于珍妮,他用着一切可能的方法使她和自己亲近,所以到末了,她就用一种须经仔细分析才能弄明白的眼光来看待他了。但是这个新鲜的青年灵魂里边包含着多量的天真和肤浅,所以是决不会把世俗人的观点考虑一下的。自从那一次非常而快乐的会见使他祛却她原来的羞怯并且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吻之后,他们就生活在另外一种空气里了。现在她已经成为他的伴侣,而他一天天的宽解了甚至欣然抛开了他的尊严所用的服装,她对他的认识也就一天天的更加清楚。他们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欢笑和闲谈了,他之得能重新进入这种青年幸福的光辉世界,是深切地觉得欣幸的。但是有一点使他觉得不安,就是他常要不能遏制地想起他所做的事并不正当。人家一定就要发见他跟这个洗衣服老婆子的女儿有些不大规矩了。珍妮每次来拿衣服或是送衣服来,差不多照例要在他房间里耽搁一刻钟到三刻钟之久,他疑心女管事已经有点看出来。他晓得这个消息要传到旅馆人员的耳朵里去,因而不免要弄到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但是这种思想并不曾改变他的行为。他有时自解自慰,以为他这样做对她并没有实际的损害,又有时,则以为这种快乐的慰藉是他生活上所不能缺少的。他难道不是真心要她好吗?他偶尔想起这些事情,就决定断然不能中止。由这种决心引出的自慰,是不值得因自己遏制而受苦痛的。他是没有多年可活的了。那末又何必要含恨而死呢?有一天晚上,他曾双手抱住她,将她硬搂在怀里。又有一次,他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讲自己在华盛顿的生活。象这样跟她拥抱和亲吻的事,是近来常常有的,可是仍属一种试探的性质。他还不愿意很深入地探进她的灵魂里去。珍妮对于这一切都天真地享受着。幻想和新奇两种成分进入她的生活了。她是一种毫无诈伪的动物,很富于感情,对于爱一类的事情还毫无经验,可是心力已经很成熟,对于这位伟人如此屈尊来跟她做朋友,她是会受用的了。有一天晚上,她站在他坐椅旁边,摸他额上的头发,又看看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把他的表掏了出来。那位伟人看看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儿,不由得浑身震动。“你也想要一只表吗?”他问。“是的,我确实想要一只,”珍妮深深叹了口气说。第二天,他经过一家珠宝店,就进去买了一只来。那是金的,并且有装饰得很美丽的指针。“珍妮,”他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对她说,“我有一点东西给你看看。你看我的表上什么时候了。”珍妮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表来,不觉吓得一跳。“这不是你的表呀!”她喊着,脸上充满天真的惊异。“不是的,”他说时,觉得这小小的欺骗很有趣。“这是你的表。”“我的?”珍妮嚷起来。“我的!哦,这不可爱吗!”“你说可爱吗?”他说。他看她这般欢喜,心里非常感动而且高兴。她脸上焕发出光辉,她的眼睛妩媚地跳舞。“那是你的,”他说。“你现在可以把它挂起来,不要丢了。”“你真好啊!”她嚷道。“别那么说吧,”他说;可是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擒住她的腰,先放她在一臂的距离外,心里盘算着要她怎样的报答自己。慢慢地,他把她拉近身来,及到非常贴近的时候,她就搂住他的脖颈子,把自己的面颊贴上他的面颊,以示感激。这就是他的快乐的精华。他仿佛觉得这是他已经渴望多年了的。当议会里斗争发生的时候,他这浪漫牧歌的进行只好暂时停顿下来。议会里有一群劲敌联合起来攻击他,使他经历一次生平未有的苦战。他发现一个向来跟他友善的大铁路公司,现在却在替一个已经有势的候补人暗中助力,这使他很觉骇异。他既发觉这个大破绽,心中就只有交互而作的深沉优郁和突发忿怒了。这种命运的打击,他虽然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已经使他受到了创伤。他是好久没有碰过失败的。在这期间,珍妮就受到了男子变心的最初教训。两个礼拜以来,她甚至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后来有一个晚上,正当他跟他的领袖有过一次极不适意的会商之后,他才用着极冷漠的正经样子会见她。她去敲门时,他只肯开出一尺来宽的一条缝儿,就差不多厉声的喊道:“今晚上没有要洗的衣裳。明天来吧。”珍妮立刻退了出来,料不到会受这样的招待,大大的吃了惊吓。她简直是莫名其妙了。他好象突然回到他那遥远而威严的宝座上,俨然不可侵犯了。他要把脸上的春风收敛起来,原是由他高兴的。但是为什么──一两天之后,他稍稍有点儿懊悔,可是仍旧没有工夫弥补这一个缺憾。她来收送衣裳的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他把别的事情一概都丢开,继续苦斗了一阵,终至因缺了两票而惨遭失败。他惊悉这个结果后,当即沉入一种郁悒颓丧的心情。现在他是无可奈何了!珍妮带着她自己那种轻快和舒适的乐观心情进入这种空气里来。白兰德正在满腹心事排解不开的时候,先不过跟她谈谈作消遣,可是过不多会儿,他的烦恼就已不知不觉的飞去,而觉得自己确实微笑了。“啊,珍妮,”他象跟小孩子说话似的对她说,“青春是在你身上。你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是吗?”“是的,可是你不认识它。你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会认识。”“我爱那个女孩子,”那天夜里他在想。“我愿意她一径跟我在一起。”但是命运又叫他遭受另一次打击。那时旅馆里已经在纷纷议论,至少也说她的行为有些诡秘了。原来一个收洗衣裳的女子,如果身上的穿着有些儿不合身分,那是一定要受批评的。那时人家看见珍妮身上居然戴起金表来了呢。旅馆里的女管事就把这情形告诉她的母亲。“我想我应该通知你一声,”她说。“人家都在议论了。你不如不叫她到他房里去拿衣裳的好。”葛婆子听见这话,又吓又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珍妮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而且就是现在,她也还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说。那只表是经她的赞许和叹美的。她不曾想到这会危及她女儿的声名。她一路回家,心中不住的着恼,就把这桩事告诉珍妮。珍妮不肯承认事情已经有些做过分。而事实上,她本来就不这么看法的。至于她在议员房里的情形,她并不肯实说。“人家谈论起来是可怕的呢!”她的母亲说。“你真个在他房间里呆得那么久吗?”“我不知道,”她受良心的逼迫,至少也招出一部分的实话来了。“也许是有过的事。”“他没有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吗?”“没有,”她回说,原来她对他们之间经过的一切都不曾疑心有什么歹意的。倘若那个母亲当时再肯逼紧一步的话,是可以再问出一些底细来的,可是她为要保持自己心境的平静起见,就高兴得不往下问了。人家常常要毁谤好人,那是她知道的。珍妮向来没有一点儿不慎重。人家可是向来喜欢说长道短的。可邻的女孩子处在这样不幸的境地,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哭起来。这事的结果,不过使她决计自己去收送衣服。决计之后的下个礼拜一,她走到他的门口。正在盼望珍妮的白兰德是又惊骇又失望了。“怎么,”他对她说,“珍妮怎么样了?”葛婆子是盼望他不会觉察或者至少不会问起她来替换这一桩事儿,一时竟回不出话。她用着一种天真的母性神情虚弱地朝他看了看说,“她今晚上不能来。”“不是病了吧?”他问。“不是。”“那我才放心,”他松了一口气说。“你近来好?”葛婆子回答过他好心的询问,就走开了。她走了之后,他把事情想过了一番,可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缘故。他还觉得这样猜疑是有些儿奇怪的。但到礼拜六,仍旧是母亲送衣服回来,他这才觉得其中必有缘故。“怎么一回事,葛奶奶?”他问。“你的女儿出了什么事了吗?”“没有事,先生,”她口里回答,心里觉得很不忍心欺骗他。“她从此不送衣服了吗?”“我─—我——,”她慌得格格说不出口来;“她——人家在谈论她呢,”最后才逼出了这句话。“谁在谈论?”他庄严地问。“这儿旅馆里的人。”“谁?什么人?”他打断她说,声音里面已经有些着恼了。“女管事。”“女管事,哦!”他嚷道。“她说什么来的?”葛婆子把她听到的话告诉他。“那末这是她对你说的,是不是?”他含怒问。“她竟肯费心来管我的事情,是不是?我看人家好象非干涉我的事情就管不了自己的事情似的。你的女儿,葛奶奶,在我这儿尽可以放心。我并没有对她不怀好意。这是可耻的,”他忿忿的接着说,“要是一个女孩子家不问情由就不许她到我房间里来。这桩事情我非要彻查一下不可。”“您可别当这是我干的事儿,我希望,”她辩解地说。“我知道您喜欢珍妮,不会害她的。您待她这么好,并且待我们都这么好,白兰德先生,我叫她不来,实在过意不去。”“没有什么,葛奶奶,”他坦然地说。“你是完全对的。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只反对旅馆里放的谣言。咱们将来再瞧吧。”葛婆子站在那儿,激动得脸色发白。她怕的是把这个对她们这么好的大恩人深深得罪了。她恨不得马上把事情说个明白,免得他当她是个好说闲话的人。她所愁的是外面的谣言啊。“我想我是什么都尽了心的,”她最后说。“不错,”他回说。“我非常喜欢珍妮。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总使我高兴。我不过是要她好,可是也许还不如叫她不来,至少暂时不要来。”那天晚上,白兰德又坐在他的安乐椅上,默想着这个新的发展。珍妮对他这么可珍贵,实在是他意想不到的。现在他再没有在房间里见到她的希望,这才认识她以前的到来具有多大的意义。他把这一桩事很审慎地想过一番,觉得对于旅馆里的流言是没有法儿可办的,并且断定自己的确把那女子放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了。“我或者不如把这桩小小事情就此终止吧,”他想。“我这办法原是不大妥当的。”根据着这句断语,他就回到华盛顿,过完了他的任期,这才又回到科伦坡,等候总统提拔他,放他出外做公使。他对珍妮是一点儿没有忘记的。他在别处呆得越长久,回来的心越急切。这回他又重新长住在这老地方,有一天早晨他拿了手杖,向那矮屋的方向漫步走去。走到矮屋门前,他就决心要进去,敲了门,随见葛婆子和她的女儿带着惊异和怀疑的微笑开门迎接。他含糊地说明他曾离开科沦坡,并且提起了他的衣裳,好象这是他此来的目的。后来珍妮的母亲走开了。他就趁机会对珍妮放胆的说:“明天晚上你跟我去坐车溜弯儿好不好?”他问。“好的,”她说,因为在她看起来,这个提议是一种光荣的创举。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面颊,觉得跟她再见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乐。她的美是似乎与日俱增了。那时她身上穿着洁白的围裙,美好的额头披着朴素的辫发,任何男子见了都要觉得妩媚的。他等到葛婆子回来,因已达到此来的目的,就站起身来。“明天晚上我要带你的女儿出去坐车去,”他对她说明。“我要和她谈谈她将来的事情。”“这不很好吗?”母亲说。她并不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失当。当时他们就在微笑和热烈的握手之中分别了。“这个人心眼儿再好没有了,”葛婆子评论说。“他不是老说你的好话吗?他也许会帮助你去念书。你是应该觉得得意的。”“可不是吗?”珍妮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桩事儿应不应该告诉你父亲一声,”葛婆子最后说。“他是不喜欢你晚上出门的。”结果是,她们决计不去告诉他。他也许不会理解。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珍妮已经预备好了。他从客堂的微弱灯光里,看出她是为了他打扮过一下的,又看出这个机会已经拿出她最好的衣裳来了。她穿着一件浅莲灰的棉布衣,浆过烫过,简直做得洗衣作里的样品,又跟她那姣好的模样儿相配得恰到好处。那件衣裳镶着一点花边的袖口,配着一条很高的领圈儿。她不戴手套,也没有什么首饰,并且没有一件稍好的短套衫可穿。可是她的头发梳得非常精致,配着她那好模样的脑瓜儿,就比什么帽子都好了,而且有几绺头发飞散在外边,好象是一个光轮把她笼罩着。白兰德提醒她该穿一件短套衫,她迟疑了一会,这才进去借了她母亲的一件素灰毛线的坎肩来。白兰德这才明白她并没有短套衫,因而想起她要出门而没有套衫,一定是很费踌躇的,替她觉得非常的难受。“她明知要去冒那夜里的冷风,”他想,“可是不肯说出口。”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摇摇他的头。随后他们动身了,他马上就忘记一切,只意识到她在自己身边这一伟大的事实。她毫无拘束地谈着话,流露出一种温柔的处女的热情,使他感看不可抗拒的魅惑。“啊,珍妮,”那时路旁的树木映着新月,发出一种黄橙橙的光,觉得朦陇可爱,她叫他注意的看,他就这么对她说。“你真是伟大。你如果读过一点书,我相信你一定会做诗。”“您猜我会做吗?”她天真地问。“我怎么是猜,小女孩子?”他捏住她的手说。“我怎么是猜?我是知道的。你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小白日梦者。当然你会做诗。你就生活在诗里。你就是诗,我的爱。你是不必费神去写的。”这一篇颂辞比别的任何东西都使她感动得厉害。他老说这样好听的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有一半象他这么喜欢她,看得起她。真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么的好!人人都这么说的。她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说的。他们再上前去一段路,这才他突然的记起来,说道:“不知什么时候了。咱们该回去了吧。你的表带来没有?”珍妮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只表正是她希望他不要想起的一件东西。自从他回来之后,这是天天放在她心上的一桩心事。原来当他离开科伦坡的时候,她家里的经济窘迫不堪,逼得她把那只表拿去当了。那时马大的衣服已经穿破,非换一件新的上不得学,于是经过了许多讨论,才决定那只表非当掉不可。当时巴斯拿了那只表,同当地的当铺老板费了许多唇舌,才当得十块钱回来。葛婆子把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宽了心。马大是象样得多了。珍妮自然是高兴的。但是现在,白兰德问起了它,她就觉得受刑罚的时间快到了。当即她实实在在的发起抖来,他也觉察到她的窘状。“怎么,珍妮,”他温和地说,“你干吗吓得这个样儿?”“没有什么,”她回说。“你没有带表来吗?”她呆了一会儿,因为要她存心说假话,似乎是不可能的。经过一会紧张的沉默之后,她才用一种哭一般的声音说,“没有,先生。”他也就听出来了,还是向她追问,她这才把经过的事情──说出来。“好吧,”他说,“最最亲爱的,你不要难过。世界上从来没有象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去替你把表赎出来。以后你如果缺少什么,我要你来对我说。听见吗?我要你应许我。我如果不在这儿,我要你写信给我。从今以后我老跟你通消息。我把地址交给你。你只消通知我一声,我就会给你帮忙的。你懂得吗?”“懂得了,”珍妮说。“我要你应许我这样做,好不好?”“好的,”她回答。接着的一刻儿,两个人都没有话说。“珍妮,”他最后说,因为那种夜间的春意使他感情冲动了,“我差不多已经断定,非同你在一起不可的了。你也能够决计从今以后同我一起过活吗?”珍妮把脸朝开,还不十分明白他这话里的意义。“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好吧,你且想想看,”他欣然地说。“我是认真说的。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让我送你去读几年书?”“去读书?”“是的,你嫁我之后。”“我想可以的吧,”她回答。她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也许她能给家庭有点帮助。他旋转身去看她,要想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怎么样。那时天色并不黑。月亮正在东边的树顶上,大群的星在它面前都觉失色了。“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吗,珍妮?”他问。“关心的!”“可是你连衣服也不来拿了,”他伤心地说。她听见这话也很受感动。“这不是我的意思,”她回答。“我是没有法子啊;妈想是不来的好。”“这是真的,”他同意说。“你不要难过,我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如果能来,你是很高兴来的,是不是?”“是的,我很高兴来,”她坦白地回答。他拿住了她的手,一在情深的紧紧捏牢它,使他说过的那些好话都对于她加强了力量。她冲动地抬起身子来,一把将他搂住。“你待我太好了,”她用一个女儿对待父母的那种亲爱的语调说。“你是我的人呢,珍妮,”他怀着一片深情说,“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替你做。”这个不幸家庭的父亲威廉·葛哈德,从他的个性方面讲是个很可注意的人物。他生在萨克森王国,生性很强硬,十八岁上就因反对不法的征兵制度逃到了巴黎。后来又从巴黎搬到希望无穷的美国。到美国之后,他慢慢一步步的从纽约迁移到费拉德尔菲亚,然后更向西,曾有一段时期在宾夕法尼亚各家玻璃工厂里工作。在这新世界的一个浪漫乡村里,他获得了他的意中人。她是一个日耳曼血统的美国女子,他同她迁居到羊氏镇,又从那里搬到科伦坡,都是跟着一个名叫汉孟德的屡兴屡败的玻璃制造家走的。葛哈德是个老实人,他高兴人家看重他这点老实。“威廉,”他的主人惯常对他说,“我所以用你,是因我能信任你。”这句话在他看来,就比金银宝贝都可贵。他这点老实,也跟他的宗教信念一样,是从遗传得来的。他对于这种品德从来不曾去加以理解。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很刚强的德国工匠,从来不曾骗过谁的一块钱,而这忠实的秉性,就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血脉里来了。他那路德教派的倾向,是因跑过多年礼拜堂和家庭里遵守宗教仪式的习惯而加强的。在他父亲的矮屋里,路德派牧师的势力向来万能,他因此遗传了一种感想,以为路德派的教堂是一种完美的组织,又以为它的教训对于将来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妻,名义上虽属曼诺教派,却很愿意接受她丈夫的信条。因此,他的家庭就成为一个敬畏上帝的家庭;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件社交事项就是跟当地的路德派教堂去联络,而路德派的牧师就老是他家所欢迎的贵客了。科伦坡教堂里的翁德牧师,原是一个诚笃热心的基督教徒,但是他的顽固脾气和他那种严肃的正教教条,使他的为人变得非常偏执。他以为他的信徒们如果跳舞,打牌,看戏,就要危及最后的得救,又常常对人家大声疾呼,有谁不遵守他的训诫,地狱就要张开嘴来把他吞下去。喝酒,哪怕是偶尔为之,也要算一种罪恶。吸烟——好吧,他自己是吸烟的。可是正当的结婚行为,以及结婚以前的纯洁,都属基督教生活的绝对必要条件。他曾经说,做女儿的要是不能够保持她的贞操,做父母的要是疏忽大意,纵容女儿去堕落,那就都谈不到得救了。对于这样的人,地狱都要开着门等他们进去。你如果要避免永远的刑罚,就必须走正直而狭窄的路,而且有个公正的上帝每天都要对罪人发怒。葛哈德和他的妻子,乃至于珍妮,都无条件地接受翁德牧师所解释的教义。但是在珍妮,只不过是名义上同意罢了。宗教对于她还没有发生显著的拘束力。她知道有一个天堂,是有趣的,知道有一个地狱,是可怕的。青年的女子和男子都应该好好的做人,应该服从他们的父母。除此以外,全部的宗教问题在她心里都混乱得毫无头绪。葛哈德相信教坛上所讲的一切是字字都正确的。死和未来的生活,在他都属实有的东西。到现在,年纪一天天的老了,处世的问题一天天的难以解释了,他就越发怀着焦灼的感情而固执着那可以解决问题的教义。啊,他要怎么样才能够真正的诚实,真正的正直,使得那在天之主没有可以排斥他的借口呢!他不但替他自己害怕,并且替他的妻儿害怕。他将来不要有一天该替他们负责吗?他因自己的疏忽,因对他们教导不得法,结果不要使他自己跟他们一起永远定罪吗?他常想象地狱里的苦楚,不知道到了那最后的时间他跟他的家里人要落到怎样一步田地。自然而然的,这样深彻的宗教感情要使他对孩子们非常严厉。凡是青年人在情欲上感到的快乐和流露的弱点,他都用一种严密的眼光监视着。珍妮如果不经父亲的允准,就断断不能有钟爱的人。如果她在科伦坡街上遇着青年的男子,和他们有过些眉目传情,一回到家中就必须断念。原来葛哈德忘记他自己也曾经做过青年,却只想到她精神上的幸福。因此,那参议员就成为她生活中一个新奇的因素了。那参议员刚刚开始成为他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葛哈德老头子就觉得自己向来信奉的那套传统的标准有些不可信任了。他没有方法可以判定这样一个人物。这在追求他的美貌女儿的,并不是一个寻常人啊。白兰德闯进他们家庭生活里来的方式是很新鲜而可嘉许的,所以他等不到任何人加以考虑,就已成为他家生活中的一个有力部分了。葛哈德自己也已受了骗,而且他对于这样一个来源,就只盼望荣誉和利益源源不绝的流进自己家里,所以也接受他的关切和效劳,而让日子平安无事的过去了。至于他在那快乐的圣诞节前后送来的许多东西,他的老婆始终没有向他说起过。但是有一天早晨,葛哈德做了夜工回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奥多·卫佛尔的邻人招呼他。“葛哈德,”他说,“我要同你说句话。我是你的朋友,耳朵里听见的话应当告诉你。你要知道,现在邻舍家们都在谈论到你家来看你女儿的那个人了。”“我女儿?”葛哈德说时感觉着一种惶惑和苦痛,却不全是由于那人话里所含的意思,而是由于这样突然受攻的情势。“你说哪一个,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来看过我的女儿。”“不知道吗?”卫佛尔说时,差不多跟葛哈德一样惊异了。“就是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有时拿着手杖。你不认识那个人吗?”葛哈德带着惶惑的面容搜索他的记忆。“人家说他是做过议员的,”卫佛尔接着说,心里却将信将疑;“我可也不知道。”“哦,”葛哈德松了口气似的回答说。“白兰德议员。是的。他曾经来过几回的。好吧,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他的邻人说,“不过人家在谈论罢了。他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你知道的。你的女儿近来同他出去过几回。人家看见了,现在都在谈论她。我想你也许要知道知道。”葛哈德听见这话,气得浑身打战起来。人家说这种话,一定不会无理由。珍妮和她的母亲是难辞其咎的。可是他仍旧要替他女儿辩护。“他是我家的朋友。我想人家应该打听清楚才说话。我的女儿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是的是的。本来没有什么,”卫佛尔继续说。“人家说话靠不住的多。你我是老朋友。我想你也许要知道这件事。”“谢谢你的好意,”他动身回家的时候口里喃喃说。“我也要去查查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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