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离开很远的堆栈,通知葛哈德说有一个女人要见他。葛哈德从他的窝铺里爬出,走下楼来,心里觉得奇怪,不知找他的是谁。珍妮见他从一个黑暗的门口里走出来,那么满是灰尘的口袋一般的衣服,那么苍苍的头发,蓬蓬的眉毛,又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的爸爸!”她心里想。他走近了她,一种严酷的眼光却因意识到她来看他的情分而稍稍软化。“你来做什么的?”他审慎地问道。“我来接你去跟我们同住的,爸爸,”她急切地央求道。“你别再住在这里了。我再也不能忍心你这样孤孤单单的住在这里。”“那末,”他觉得很为难的说道,“你就是为此而来的?”“是的,”她答道;“你不去吗?别再住在这里了。”“我的床铺是好的,”他替自己的境地辩解道。“我知道,”她回道,“可是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家,而且味丝搭也在那里。你不去吗?味丝搭也要你去呢。”“你要告诉我一件事,”他要求道。“你到底结婚没有?”“结婚的,”她没奈何地谎说道。“我早就结过婚了。你去的时候可以问雷斯脱的。”她的眼睛差不多不敢正视他,却竭力装得很自然的样子,而他也就相信了。“好吧,”他道,“这是时候了。”“你去吗,爸爸?”她又央告道。他还是用他那种奇特的姿势把双手一伸。她那样迫切的央求已经使他十分感动了。“好吧,我去,”说着他就转过头去,但她从他的侧面已经看出他在做什么。他在哭了。“爸爸,你——?”她问道。他并不回答,管自回到那黑暗的堆栈里去拿东西了。三十八葛哈德既然到海德公园的公馆里来居住,就立刻把他本能地觉得应派他做的事情担任起来。火炉和院子两件事都由他负责,心想自己不应该闲着,倒把钱去送给外头人。他告诉珍妮,说院子里的树木是一塌糊涂的。如果雷斯脱给他一把修树刀和一把锯子,他到春天就可以把它们整理清楚。这些事情,德国人是很注意的,美国人却大意得很。他又要了些工具和钉子,把家中的棚棚架架都修理齐整。他在差不多两英里路外找到一个路德教堂,说是比克利夫兰那个还好些。那里的牧师,当然是一个天上派来的神子。他以为味丝搭是非跟他经常上礼拜堂不可的。珍妮和雷斯脱进入这种新生活之后,就有一点为难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在北区的时候,珍妮是容易避免邻家来往的,如今有了这样的排场,他们的近邻就觉得有来拜访的义务,而珍妮也不得不充当一个有经验的女主人了。关于这种情况,她曾跟雷斯脱商量过一回。据雷斯脱的意思,他们应该认作夫妇。味丝搭则作为珍妮前夫施笃佛先生(原是她母亲的乳名)所生,一生下来就做孤女的。雷斯脱当然就是她的继父了。还亏得这个地段离开芝加哥市中心很远,他们不致遇着很多相熟的朋友,所以这样的布置可以无妨。雷斯脱又把寻常社交的礼节讲给珍妮听,预备有人拜访时可以招待。果然不到两个礼拜就有来客了。来者雅各·施旦道夫人,是那一带地方一位有些身分的太太。她家跟珍妮家相隔五家,原来那一带的房子都是有广阔的草地隔着的。她那天下午坐马车出去买东西,回来就来拜访了。“甘太太在家吗?”她问新用的女仆香奶道。“大概在家,太太,”那女仆回道。“您有片子吗?”她接了片子,送给珍妮,珍妮好奇地将它看了一会。珍妮走进客厅,施旦道夫人——一个高身材的、黝黑的、象是好管闲事的妇人——非常客气的先招呼她。“今天特来拜访,冒昧得很,”她极殷勤的说道。“我是你的一个邻舍。我就住在那一头,相隔只几家门面。想来你总看见过——那门口有白石柱的就是我家。”“哦,是的,不错,”珍妮答道。“我知道,我知道。甘先生同我第一回来就看见了,我们都叹赏得了不得。”“您家先生我闻名已久了。我的丈夫是在卫克司轨叉公司里的。”珍妮低了头。她看施旦道夫人说话的神气,知道她方才提起的那个公司是有点儿重要的。“我们住在这里好几年了,你们新到这个地段,一定要觉得冷清。我希望您哪天到我家里去坐坐。我是极欢迎的。我规定的会客日子是礼拜四。”“当得去拜访,”珍妮口虽如此说,心里却觉得很窘,因为要她去拜客,那就简直是受罪。“今天承蒙您先来看我,感激得很。甘先生照例是很忙的,可是他如果在家,我想他一定极高兴去看你们两位。”“改天你们两位都请过来,”施旦道夫人答道。“我们那里很清静。我的丈夫是不大喜欢交际的。可是我们欢迎邻舍家们做朋友。”珍妮对她这些好意的表示微微一笑。她送她到门口,跟她握手。“您这样的美貌真使我高兴,”施旦道夫人坦白的说。“哦,谢谢您,”珍妮脸上一红说。“我实在是不值得这样赞美的。”“好吧,我盼望您哪天下午来。再见。”说着,她就做了一个很温雅的告别式。“倒是不错的,”珍妮目送着施旦道夫人的马车前去,心里想道。“她这人很好,我想。等雷斯脱回来告诉他。”其他来拜访的客人当中,一次是卡米基·柏克夫妇,一次是韩生·费尔特夫人,一次是替摩西·包令格夫人,大家都不过留个名片,或者闲谈几分钟就走了。珍妮至此,觉得自己俨然是个重要妇人了,因而她竭力要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地位。而实际上,她确乎也应酬得很好。她待客的态度非常殷勤,非常和蔼。她具有一种和悦的微笑和一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她居然把一种极好的印象给与一般人。她对客人说他们新近才从北区搬过来,说“她的丈夫”甘先生早就要到海德公园来住,说她的父亲和女儿都住在这里,说雷斯脱是那孩子的继父。她又告诉客人,说很感激他们的枉顾,改日都要去回拜的,而且希望做个好邻人。雷斯脱总到晚上方才听说某人某人曾来拜访,因为他本人是不大愿意跟那些人见面的。逐渐地,珍妮已经觉得这样的事情有点趣味了。她喜欢结交新朋友,并且希望能够好好的应酬,立下一点儿基础,好使雷斯脱可以把她看做一个贤妻,一个理想的伴侣。那末也许将来他真的会跟她结婚。但是这种开头的印象不一定能够持久,珍妮不久也就发现了。当时一般邻人对她的称许未免太急骤一点,因而不久就流言四布起来。原来珍妮有一家近邻是克赖格夫人,有一天有个桑木维夫人去看她,说她知道雷斯脱是何等样人——“哦,是的,不错。你知道吗?”她继续说道,“他的名誉是有点儿——”说着,她的眉毛和双手一齐飞舞起来。“有这等事!”她的朋友诧异道。“看他那样子是多么稳重的。”“那是对的,他原象是很稳重,”桑木维夫人继续道。“他是头等人家出身的呢。他却勾搭上一个青年女人——我的丈夫告诉我。我不晓得这个就是她不是,可是他们认作夫妇住在北区的时候,她是作为高乌德小姐或是象这样的一个名字称呼的。”“这!这!这!”克赖格夫人听见这惊人的消息竟至拌不清舌头的说。“竟有这等事!那末她一定就是那个女人了。她的父亲叫做葛哈德。”“葛哈德!”桑木维夫人嚷道。“是的,正是这个名字。我猜她从前也总不规矩——至少有这个孩子在这儿。他后来跟她结婚没有,我可不知道。无论如何,我知道他家里是不肯认她的。”“多么有趣的事啊!”克赖格夫人嚷道。“而且他果真跟她结婚的话,那就更加奇怪了。现在这种年头儿,你所接触的人简直是没有法儿看透的,是不是?”“可不是吗!现在的人有时真是好歹难分的。那女人的相貌倒是不坏呢。”“很讨人欢喜!”克赖格夫人嚷道。“确是天真烂漫的。连我都被她迷住的了。”“不过,”她的客人继续道,“这个也许不是她。也许是我弄错的。”“哦,我想不会错。葛哈德!她自己告诉我说在北区住过的。”“那末一定是她了。真奇怪,怎么您刚才会提起她来的!”“倒也确实是奇怪,”克赖格夫人说时,心里正在考虑将来对于珍妮应处怎样的态度。除此以外,还有从其他来源放出的流言。有的人曾经看见珍妮和雷斯脱在北区同车出外,有的人曾经见他把她当作葛哈德小姐介绍过,又有的人已经知道甘家家庭的情形。当然,她现时的地位,她那美丽的房屋,加上雷斯脱的富有,和味丝搭的美貌,都是足以缓和这种不利情势的。她那时分明是非常谨慎,分明是个贤妻良母,做人又确实很好,人家原不会寻她的是非;然而她曾经有过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也是不能不顾到的。方来的风波有一天终于发动了。那天味丝搭刚从学校回来,就突然问道,“妈,我的爸爸是谁?”“他的名字叫做施笃佛,亲爱的,”她母亲这么回答;那时她就立刻想到外面已经有闲话——已经有人在议论了。“你干吗问这句话?”“我是在哪里养的?”味丝搭且不回答母亲的问话,急欲明白自己的出身,就这么继续问道。“在俄亥俄的科伦坡,宝贝儿。干吗?”“安尼塔·包令格说我是没有爸爸的,说你养我的时候没有结过婚。她说我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简直就不能算人。她把我气死了,我打了她一个耳刮子。”珍妮的面孔登时严肃起来,两眼瞠视着味丝搭,心想包令格夫人曾经来拜访过她.她还当她这个人特别和气,待她很殷勤,如今她的小女儿却对味丝搭说这种话。到底那孩子是哪里听来的呢?“你别管她说什么,亲爱的,”珍妮最后说道。“她是不知道的。你的爸爸是施笃佛先生,你是科伦坡养的。你别同人家的小女孩子去打架。打架了,她们当然要说丑话——有时候她们是无心的。你别睬她,以后别再跟她在一起就是了。你不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说你什么了。”这是一篇不很圆满的解释,可是也叫味丝搭暂时满意了。“她要打我,我就打她,”她坚持道。“你千万别走近她,宝贝儿,听见吗?你要走近她,她就要打你,”她的母亲回答道。“你只管读你的书,别去理她。你不惹她,她不能同你闹的。”味丝搭这才走了开去,留下珍妮独个人把她那几句话反复沉思。邻舍家已经在谈论了。她的历史已经成了谈资了。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发现的。医治一个创伤是一件事情,因时时受到新创以致裂开旧创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天,珍妮去拜访贴邻的韩生·费尔特夫人,在那里遇见一个魏利斯登·倍克夫人,正在她家里喝茶。倍克夫人是跟甘家认识的,也知道珍妮在北区时候的历史,又知道甘家家庭的态度。她是一个瘦削、强健、有见识的妇女,差不多属于联桥夫人一流,而且对于社交很注意。她一向以为费尔特夫人也是态度谨严的,如今看见珍妮来拜访,外面似乎镇静,内里已经着恼了。“这是甘夫人,倍克夫人,”费尔特夫人满面笑容的介绍她的客人。倍克夫人阴森森地把珍妮看了一眼。“雷斯脱·甘夫人吗?”她问道。“是的,”费尔特夫人答道。“实在的,”她冷冰冰的接着道,“雷斯脱·甘夫人是我久已闻名的了。”说时把“夫人”两个字特别加重。随后她就完全不顾珍妮,回转头去向着费尔特夫人开始一种亲切的谈话,使得珍妮一句也插不进去。珍妮没奈何地站在旁边,对于这种难堪的情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法。倍克夫人本来还想多坐一会儿,可是说了几句就起来告别。“我不能再坐了,”她说;“我答应倪耳夫人今天去看她的。我想已经多多的打搅了。”她一直走到门口,对于珍妮连看都不高兴看她一眼。及到将出门,这才回过头去,勉勉强强向她点了一点头。“我们现在时常要碰着这种古怪的东西,”她走出门时最后向她的女主人说了这一句。费尔特夫人也不能替珍妮卫护,因为她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不甚显著,只不过象一般中产阶级的妇人正在努力做人罢了。她不敢得罪倍克夫人,因为她的社会地位比珍妮重要得多。她回到珍妮坐的地方,对她道歉似地微笑一笑,可是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珍妮呢,当然是面色变了的。一会儿,她就托故告辞回家了。她经这次的侮辱,受刺激非常之深,心知费尔特夫人一定已经深悔同她往来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往来拜访的事情——那是她知道的。当初那种绝望的感情就又重新回到她身上,觉得她的一生确是完全失败了。事情已经是无法可办,即使有法办,也怕不愿办。雷斯脱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也不愿意确定她的地位。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事情还是差不多那个样儿。看看这巨大的房屋,这平整的草地,这婆娑的树木,这攀附在柱子上和阑杆上织成一种透明绿幕的藤萝;再看看葛哈德在院子里安逸逍遥,看看味丝搭每天下午从学校回家,雷斯脱每天早晨坐着漂亮的马车出去——无论是谁,总都要说这优美的家庭里面有的是和平和充裕,再不会有丝毫的不快乐存在其中的。而事实上,雷斯脱和珍妮的生活也确乎是很顺当的。邻舍家已经再没有人同他们往来,就有也极少,所以他们已经说不上什么社交生活了;可是这种损失并不怎么觉察得出来,因为家庭生活里的快乐和兴趣还多着呢。味丝搭正在学钢琴,已经弹得很好。她原是有音乐天才的。珍妮在家中,穿着蓝色的、淡紫色的或是橄榄绿的家常衣服操作家务,或是缝纫,或是掸灰尘,或是打点味丝搭上学,或者整理整理东西,那种妩媚的模样儿,无时不令人喜悦。葛哈德则忙碌着许多任务,因为有关家庭经济的一切事情,除非经他手去动一动他才肯放心。他有一桩自己担当起来的任务,就是每天晚上雷斯脱或是仆人们把煤气灯和电灯熄了之后,他定要到各处巡察一周,看有没有遗漏未熄的灯亮。他以为这种浪费是有罪的。雷斯脱的贵重衣服往往穿了几个月就随便丢开了,这在那节俭的德国老人看起来,也是一桩可痛心的事。又有时候看见他那些华丽的鞋子,只因皮上有了几条绉纹或是后跟磨陷了一点,就丢开了不再穿,他也觉得很可惜。他总要把它们拿去修理起来,但他若是去问雷斯脱鞋子坏在什么地方,雷斯脱总回答他说穿起来觉得不舒服了。“这样的奢侈,”葛哈德常常对珍妮诉说。“这样的浪费!这是没有好结果的。将来总要有穷的一天。”“他是没有法儿的,爸爸,”珍妮替他辩解道。“他就是这个样儿养大的。”“嘿!真养得好。这些美国人,他们一点都不懂经济。他们应该到德国去住几天。这才会晓得一块钱能有多大的用处。”这些话,雷斯脱有时也从珍妮口里听见过,但他只微微一笑罢了。他觉得葛哈德是好玩的。还有一件使他伤心的事,就是雷斯脱滥用火柴的习惯。他常要一面说话一面划火柴,却忘记了点烟,拿在手里一会儿就又丢了。有时候,他点一支雪茄,竟要经过两三分钟才会真正去点,却把一根根的火柴划了又丢,丢了又划。走廊上有一只角落,他在春天或是夏天的夜晚,喜欢在那里坐着吸烟划火柴。珍妮也陪着他坐,每次总有大量的火柴扔在草地上。有一次,葛哈德在草地上割草,发现那没有点完的火柴杆,不仅是整束的,简直是整盒的,都在那草叶底下要腐烂了。他初看见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至少也已经叫他丧气。他拾起这些浪费的证迹,用一张报纸包起来,送到珍妮正在那里缝纫的起坐间里。“你瞧瞧,看我找到什么东西了!”他质问道。“你就瞧瞧看!这个人,他那样不讲经济,简直过于一个——过于一个——”底下的名称他可说不出来了。“他一径坐着抽烟,用火柴这么用法的。要卖五分钱一盒呢——五分钱呢。这样的人将来怎么会有好处,怎么会过得下去,我简直不知道。你就瞧瞧看。”珍妮看了看,摇摇头。“雷斯脱的确浪费,”她说。葛哈德把这些没有烧完的火柴带到地室里去。至少,它们应该放到炉子里去当柴烧。他却把它们保存起来,预备给自己点烟之用,点法是把火柴杆儿擎到炉子里去引火,可以代替旧报纸的纸捻儿;这种旧报纸他也成堆的积在那儿——又是他那东家和主人的浪费习惯的一种证据。他觉得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世界。差不多什么事情都看不过眼。他却仍对浪费和奢侈的习惯努力奋斗。他自己的经济是极严格的。一连几年,他每个礼拜天都穿那一套由雷斯脱旧衣改做的玄色衣报。雷斯脱丢掉的鞋子,他只消把自己的心理稍稍改变一下,就好象无不合式,因而也拿来穿了。还有他的旧领带——那些黑色的——也都还很好。雷斯脱的汗衫可惜不能改制,否则他也可以用;至于衬衫,只消得女厨子的针线一缝,就都配身了。还有雷斯脱的袜子,当然是丝毫都没有破的。这样,葛哈德在衣着上面,就一文钱不用破费。至于雷斯脱所抛弃的其他衣物——鞋子,汗衫,领子,成套的衣服,领带,以及诸如此类的——他都把它们收藏起来,经过几个礼拜,几个月,这才不胜痛惜地,去找了一个裁缝、一个旧鞋商或是一个破布商来,用最高的价钱把它们出脱。他已经习知了一切旧衣商人都是大滑头,又知任何破布商或旧鞋商的诉苦都用不着听信,他们都是说谎的。他们总说自己怎么样怎么样穷苦,而其实富足得很。他曾经把他们的故事细细研究,曾经跟着他们去探访,知道他们把买去的东西怎样处置。“流氓!”他宣言道。“他们给一毛钱买了我的一双旧鞋去,我看他们挂在门前,却标着两块钱的价格。简直是强盗!我的天老爷!一块钱不该给我吗?”珍妮听见这种话,总报他一个微笑。他也只好向珍妮去抱怨,因为雷斯脱那里,他明知是得不到同情的。讲到他自己那一点薄簿的资财,他大部分都花费在他所喜爱的礼拜堂里,在这地方,人家都把他看做一个正直、诚实和笃信的典型——实在是一切美德的具体化。这样,虽然在社交方面已开始刮起恶风,珍妮在这期间却正过着她一生中一段美梦般的生活。雷斯脱对于自己这样的行为,虽然有时难免要发生疑虑,他却总是和善的,细心的,而且似乎很受用他的家庭生活。“没有什么吧?”她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总要这样问他。“当然没有什么!”他总这样回答她,同时要把她的下巴颏儿或是腮帮子拧一下。她这才从门口跟了他进去,向来灵动的香奶替他拿着外套和帽子。在冬天,他们总坐在图书室里看着熊熊的旺火。在春天,夏天,或是秋天,雷斯脱喜欢走到游廊上去,那上面有一只角儿可以看见全部的草地和外面的街道,他就在这里点着他的饭前的雪茄。珍妮总坐在他的椅子旁边,捋捋他的脑袋。“你的头发一点儿都不掉,雷斯脱,你不快活吗?”她要对他说,或者是,“哦,你额头上有了皱纹了。你别那么操心。你今天早上没有换领带。干么不换?我有一条替你放在外头的。”“哦,我忘了,”他总这样回答,或者装得额头上的皱纹看不出来,或者笑说自己恐怕不久就要秃顶了。在客厅里或是图书室里,当着味丝搭和葛哈德面前,她也一般的妩媚,不过稍稍端重一点罢了。她喜欢猜谜儿,象三叶草里的猪,蜘蛛洞,婴孩打弹子,等等。雷斯脱也要来参加这种简单的娱乐。他有时要费点把钟的时光才猜得出来。珍妮对于这种机械问题的解释却是灵敏得很。有时候,她得教他怎么猜,因而觉得非常高兴。又有时候,她要站在他背后看着他,脸儿搭在他的肩头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而他身受她这样丰富的爱情,实在是很快乐的。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机敏,造成了一种非常愉快的空气;尤其使他销魂的,就是她的青春和美。这使他自己也觉得年轻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使他不高兴,那就是怕自己就要衰老。“我要保持着年轻,或者趁年轻就死,”是他最爱讲的一句话,后来珍妮也懂得了。她觉得自己为了他的缘故好象年纪轻得多,心里也自然快活。家庭生活中还有一种好现象,就是雷斯脱对于味丝搭的感情的日渐加浓。晚上的时侯,那孩子常要坐在图书室的大桌子上读书,珍妮在旁边缝纫,葛哈德看他那永远看不完的路德派德文报纸。老头子总把味丝搭没有进德国路德派教会学校去读书引为憾事,而雷斯脱是怎么样也不肯听这种话的。有时珍妮把老头子的意思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说:“我们这里用不着那种蠢笨的德国式训练。现在的公立学校好得很,什么孩子都是相宜的。你告诉他,叫他别管吧。”家庭的四人之间,确实有些时候是非常快乐的。雷斯脱常常喜欢把那七岁的小女学生抱在膝上跟她开玩笑。他要把所谓人生的事实故事颠倒起来,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试试那孩子怎么对答。“水是什么?”他要问她;及等她答应说那是“我们喝的”,他又故意瞪着眼睛说,“那原是的,不过到底是什么呢?先生没有对你详细讲过吗?”“不过,那是我们喝的,不是吗?”味丝搭坚持说。“单知道我们喝的并没有讲明水是什么,”他反驳她。“你去问问先生水到底是什么。”这样,就把这个为难的问题留在她心里苦恼着她的小灵魂了。食物,瓷器,她的衣服,什么东西原都容易还原到它的化学成分的,他因而常要给她指出一件东西来,要她从表面的形象推寻到它的实质,这样窘了她几次,弄得她实在对他有些敬畏了。她早晨动身到学校,总先要叫他看看自己好看不好看,这种习惯,就是因他常惯要批评她的相貌而造成的。他要她打扮得漂亮,一定要她拿一条大蓝带子扎头发,要她跟着气候的变换渐渐由低统的鞋子改做长统的靴子,又要她的衣服做成各种颜色,以便跟她的面色和性情相配合。“那孩子的性情是轻快活泼的。你别把颜色暗淡的衣服给她穿,”他有一次有过这样的议论。珍妮渐渐明白关于衣服的事情是必须跟他商量的,所以常要对味丝搭说,“跑去给爸爸瞧瞧好看不好看。”味丝搭就会跑到他那里,在他面前活泼泼地打转儿,说道,“瞧。”“对。不错了。去吧。”她就去了。他对于她觉得非常得意,遇着礼拜天,也有时侯不是礼拜天,他两口子坐车出外,常要把她夹在中间。他硬要珍妮把她送到跳舞学校去,把个葛哈德直气得乱跳。“这样的违背宗教!”他对珍妮抱怨道。“这种魔鬼的把戏儿。她现在去学跳舞了。到底为着什么?不是把孩子活糟蹋吗?“哦,不是的,爸爸,”珍妮答道。“也不见得就坏到这个样儿。这是一个极好的学校。雷斯脱说她该去的。”“雷斯脱,雷斯脱!那个人!孩子该怎么样他知道得多着呢!他只会打牌!只会喝酒!”“哦,爸爸,快别这样;这种话说不得的,”珍妮就急忙的劝住他。“他是个好人,你也知道。”“是的,是的,好人。有些事情也许是好的。这件事情可不对。不对的。”他这才咕哝着走了开去。至于雷斯脱在近旁的时候,他是不敢说什么的,而且一见味丝搭,他也就软化下去了。“哦,你,”她常要拉住他的胳膊,捋着他的斑白的胡须,这么的嚷道。碰到这种时候,葛哈德就倔强不起来了。因为他这时已经不能自主,只觉有点东西涌上来哽着他的喉咙。“是的,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就嚷道。味丝搭要拧他的耳朵。“得了!得了!”他就说道。“这也够了。”但是味丝搭除非自己愿意住手才住手。葛哈德是崇拜这个孩子的,她对他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他无时不是她的虔诚的仆役。三十九在这期间,甘家家庭对于雷斯脱这种不规则生活的不满意情绪已逐渐加强起来。他们大家都充分明白,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来一定非弄得身败名裂不可。流言已经很盛了。人家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却都似乎已心照不宣。甘老头子对于儿子这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底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如果那个女人有些儿特色,象舞台上蛊人的妖女,或是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之类,那末他的行为虽属不足为训,也还说得出一个理由,如今据露意丝所形容,这样一个本领极其平常的货色,这样一个黄脸婆,而能使儿子这般迷恋,他就简直莫名其妙了。雷斯脱是他的儿子,他所宠爱的儿子,如今竟不能循规蹈距的成家,岂非大糟糕的事!辛辛那提地方未尝没有认识他而且喜欢他的女人。就拿嫘底·贝斯为例吧。他为什么不按照常识跟她结婚呢?她的相貌又很好,又是多情的,有才能的。老头子先是忧愁,后来逐渐变成深恨了。雷斯脱这样待他,似乎是一种耻辱。这是不自然的,不公道的,不正当的。他曾把这事反复筹思,终于觉得非有一点变化不可,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他却也说不出来。他只晓得雷斯脱是他的爱子,极不愿意人家对于他的行为有什么批评。但是显然的,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同时家庭中又发生种种变化,因而促成了事情的结局。原来露意丝那次到芝加哥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就结婚了,因此除非孙儿女回来,家中不免有空虚之感。露意丝结婚时,雷斯脱虽然也被邀请,他却不曾去参加。还有一桩事情,就是甘老夫人的故世,因这一来,家庭就有重新调整的必要。雷斯脱奔丧回家,心想几年来跟母亲这般疏远,又叫她担着这么大的心事,自不免有一番悲伤,但他并没有什么辩解。他父亲本想趁此机会跟他解决这问题,但看他神气非常忧郁,就又搁了起来。雷斯脱就回到了芝加哥,此后忽忽又是几个月,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自从甘老夫人一死,露意丝一嫁,老头子就去跟罗伯脱同居,因为罗伯脱的三个儿女可以供他暮年最大的娱乐。他的事业,除非他死后再作最后的分配,那时是完全在罗伯脱的掌握中。罗伯脱为谋将来可以一手操纵起见,对于姊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以至于父亲,都敷衔得很好。他并不是一个阿谀者,却是一个狡猾冷酷的商人,实在不止雷斯脱替他宣传的那样坏。讲他的财产,在兄弟姊妹们当中早已兼有任何两人的数量而过之,他却仍旧很节省,并且常常要装穷。他知道遭人嫉妒是危险的,所以情愿采取斯巴达式的生活,而把全副精力用在钱财上。雷斯脱那边在浪荡逍遥,罗伯脱这边却正在工作——无时或止的工作。罗伯脱之排斥雷斯脱,不使参加营业管理的计划,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父亲对于芝加哥的情况经过长时熟虑之后,已经确然决定不把大份的财产给与雷斯脱了。据他心里想,雷斯脱分明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拿他两兄弟比较起来,雷斯脱在知识上或是情感上也许比较伟大些——至于艺术上和社交上,那是不能同他比的一但是罗伯脱已经用着一种沉默而有效的方法获得商业上的成果了。如果雷斯脱在这竞赛的阶段还不把自己振作起来,那末要到什么时侯才会振作呢?他的财产不如交给善理财的人。因此,老头子早已想叫律师来修改他的遗嘱,就是除非雷斯脱肯改善行为,就要剥夺他的遗产,只给他一种名义上的收入。但他后来决定再给雷斯脱一个机会——事实上是要再向雷斯脱劝告一次,叫他抛弃他那荒唐的生活,而站稳自己的脚跟。这时侯还不太晚。他的确是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但他肯存心抛弃从前的生活吗?老头子因而写信给雷斯脱,叫他有便回来跟他谈一谈。于是不到三十六小时,雷斯脱就已经在辛辛那提了。“我想我应该跟你再谈一谈,雷斯脱,这要谈的题目是我觉得很难提出的,”甘老头子开始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是的,我知道,”雷斯脱平心静气的回答。“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常常想到儿子的婚事是与我无关的,现在年纪大了,我这见解也改变了。我从营业往来的许多人身上,已经看出正当的结婚对于一个人实在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我急乎要我的孩子好好结婚。我向来是为你担心的,雷斯脱,现在还仍旧为你担心。你近来结下了这种关系,实在使我担着无穷的心事。你的母亲已经含恨而死了。这是她的一种大大的烦恼。你不曾想想事情已经闹到怎样田地了吗?毁谤你的流言已经传到这里来了。芝加哥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这是不能守秘密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对家里的业务是没有益处的。就是对你自己也一定没有益处。事情耽搁得这么久,你的前途已经受了损害了,而你还是要耽误下去。你到底是什么缘故?”“想是我爱她的缘故吧,”雷斯脱答道。“你这一定不是真心话,”他的父亲道。“如果你爱她,早就应该跟她结婚了。你如今同这样一个女子住了这多年,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自己,还说是爱她的呢。你也许是对她有情欲,但这不能叫做爱。”.“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跟她结婚呢?”雷斯脱冷然的问道。他的目的是要试探父亲对于这事的态度。“你不是当真吧!”老头子支着双臂抬起身来看着他。“不,现在不是当真,”雷斯脱说,“但是我或许要当真起来。我或许要跟她结婚。”“不可能的!”他父亲使劲地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做这样的事,雷斯脱。你的判断力哪里去了?怎么,你已然跟她公然姘识这多年,现在还说跟她结婚吗?你如果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就做呢?你都因为她,羞辱了父母,气死了母亲,损害了事业,以至于为大众所唾弃,还说要跟她结婚吗?我是不能相信的。”说到这里,老头子就站了起来。“你别动气,爸爸,”雷斯脱慌忙说道。“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我只说或许要跟她结婚。至于她的人,也并不怎么坏,我希望你别这么说她。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你到底不晓得她怎么样。”“我清楚得很,”老头子坚持道。“我知道没有哪个好女子会象她这般行径。你要明白,她不过看上你的钱呢。此外她贪图什么?这是明白不过的事儿。”“爸爸,”雷斯脱说到这里,羞愤得把声音低下去了,“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不会天生就知道她的。只因露意丝回来说了一篇动气的话,你们大家就都不由分说的相信了。其实她并不如你意想的那么坏,叫我做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