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上,不是杰甫逊已经在牢房里跟他谈过了么?杰甫逊看见他神情非常沮丧,就对他说,万一判决对他们不利,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次审判,自始至终不公正。每一步都受到成见和偏见的支配。梅森当着陪审团这么威吓讥刺,声色俱厉,这在任何高一级的法院看起来,决不会认为是公正或是适当的。经过上诉,请求复审,一定会批准的,虽说上诉由谁经办这一层,他现在还不准备多谈。上帝啊!他的牙床微微发颤,然后又咬紧了,因为他即刻注意到自己牙床在发抖。并且,就在这时,贝尔纳普正站起身来逐一讯问陪审员的决定。同时,杰甫逊把身子侧过来低声说:“别担心这并不是最后判决。我们准保能撤销这个判决。”可是,当陪审员一个个说“同意”的时候,克莱德只在专心听他们说话,并没有听见杰甫逊的话。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说得这么坚决啊?难道连一个人都没有那么想:也许他并没有像梅森所说的那样,故意打了她?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坚持他曾经回心转意的说法、难道说连半信半疑的人一个都没有么?他对他们全体看了一眼,有小个子,有大个子。他们就像一堆深褐色的木偶,脸和手都是淡褐色的或是褪了色的象牙色的。接着,他想到他的母亲。事到如今,她也就会听到了。因为这些新闻记者、美术记者、摄影记者现在都聚在这里听消息呢,格里菲思家——他伯父和吉尔伯特——现在会怎么想呢?还有桑德拉!桑德拉!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寄来。而且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公开作证,贝尔纳普和杰甫逊都认为他必须这么做,说明他对她那种不可抗拒、主宰一切的狂恋是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所在!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来。事到如今,当然喽,她再也不会给他寄一个字来了,这个原想要跟他结婚,把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他的人!不过,这时,四周的群众鸦雀无声,虽说也许..也许他们正是为了这一点吧,一个个非常称心满意。这小魔鬼没有让他“逃掉”。他虽然编造出这一套回心转意的鬼话,可是终于骗不过本郡这十二位头脑清楚的人啊。多愚蠢!这时,杰甫逊坐在位子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贝尔纳普那张刚毅的脸,满脸轻蔑和挑战的神情,他这时正在提出动议。悔森和伯利、纽柯布、雷德蒙一面装出一副非常严肃的假面具,可是另一面却毫不掩饰他们那种极端心满意足的神情。这时,贝尔纳普正在继续提出他的动议,要求把宣判延迟到下星期五,也就是一周以后,这样他料理一切可以更方便些。不过奥勃华兹法官回答说,他认为没有必要,除非能提出充分的理由来。不过,如果被告律师有这种意思,他明天可以听取两造的辩论。要是理由充足,他可以延迟宣判,否则下星期一就宣判。可以延迟宣判,否则下星期一就宣判。就在这同一个时候,所有的进出口全都锁上了,要等西塞尔、克劳特押着克莱德走出他一直希望从那里逃出去的那扇边门以后,才把锁打开。记者、听众和还留在庭上的陪审员们,眼睛全部盯着他。因为,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对克莱德还没有看够,还要盯着他的脸,看他对判决的态度究竟如何。由于本地人民对他的敌视心理这么强烈,奥勃华兹法官就应斯拉克的要求,宣布暂不退庭,要等到消息传来,说克莱德已经被关进牢房之后,才把所有的门打开。接着,群众纷纷涌出去。不过,他们都等候在法庭大门口,想在梅森出来的时候,瞻仰一下他的丰采。在本案所有有关人员中,梅森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了。他让克莱德得到了上天的报应,替罗伯塔报了仇。不过,先出来的可并不是他,反倒是杰甫逊跟贝尔纳普。而且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垂头丧气,不如说是严肃而带有挑战的意味,尤其是杰甫逊,显得怎么也不屈服和蔑视一切的样子。接着,有人喊起来:“啊,你到底没有帮他逃过这一关啊。”紧接着,梅森走出来,肩上披着一件厚厚、鼓鼓的大衣,那顶旧了的大礼帽拉得低低的,紧紧遮到眼睛上,后面跟着伯利、海特、纽柯布和别的一些人,就像御前侍卫一般。他走路的神气好像根本忘记这些等候的群众用意何在,也不知道人家是对他祝贺什么。他现在不是一个胜利者了么!不是一个当选了的法官么!四周高呼喝彩的群众马上朝他挤拢来,离他最近的一二十人或是抓住他的手,或是拍拍他的胳膊和肩膀,表示感激。“拥护奥维尔!”“真行,法官!”(他新的官衔,也可以说,马上要变成事实的官衔。)“对天发誓!奥维尔·梅森,全郡人民应该感谢您!”“嗨——噢!真行啊!真行啊!”“为奥维尔·梅森欢呼三声!”这样一讲,群众马上大声欢呼了三声,克莱德在牢房里也很清楚地听到了这声音,并且也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正为梅森定了他的罪,向梅森欢呼呢。在外边这么一大群人中间,准都坚信他是彻底有罪的。是罗伯塔,是她那些信,是她逼着他非要跟她结婚不可的那种决心,是她生怕终于暴露的那种想法,把他拖到这个地步。把他拖得定了罪。也许拖得他去死。把他一直渴望着的一切全都拖走了,把他梦想享受的一切全都拖走了。还有桑德拉!桑德拉!连一个字也没有寄来!连一个字也没有寄来!这时,他又生怕克劳特或是西塞尔,或是别的什么人,在一旁看着他,(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人家,)并且他又不甘心把他实在是多么筋疲力尽、灰心丧气的样子给人家看见。他就坐下来,捡起一本杂志,装作在看书,实际上,他却在望着杂志前面好远好远的地方别的一些镜头: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和姐妹们、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所有他熟悉的人。可是这些虚无缥渺的心里的幻影啊,他实在受下了,最后就站起身来,把衣服一脱,往铁床上一倒。人家看见。他就坐下来,捡起一本杂志,装作在看书,实际上,他却在望着杂志前面好远好远的地方别的一些镜头: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和姐妹们、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所有他熟悉的人。可是这些虚无缥渺的心里的幻影啊,他实在受下了,最后就站起身来,把衣服一脱,往铁床上一倒。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七章这位上帝主宰人间的美国见证人,这时正在她那间破烂不堪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椅子上,生计煎迫着她,人世的磨难、机遇的残酷打击,使她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是在虔信之中还保持着宁静。她还说:“今早上,我无法想什么事。我好像麻木了,一切事情都显得奇怪。我的孩子被认定犯了杀人罪!可是,我是他的母亲,而且,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有罪。他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他。除我以外,他还能对谁吐露真情,并且要求信任呢?可是,还有他①,他看得见一切,他明白一切。”另一方面,又有这么长长一大串的证据,还有克莱德第一次在堪萨斯市放荡的行径,这些使她很疑心,并且很害怕。为什么指南的问题他解释不出来啊?他既然游泳游得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去救那个姑娘呢?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到那个神秘的某小姐那里去了呢?不管她究竟是准。啊,当然喽,当然喽,她决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被迫相信自己的长子——她子女中最有雄心,最有希望的一个,虽说也是最不安稳的一个,会犯这样的罪!不!她决不能怀疑他,即便是到现在这么个时候。在一个活生生的上帝的仁慈的指引下,一个做母亲的人要是相信她的孩子是邪恶的,那么,即便他错误的行径多么可怕,这本身不是邪恶是什么?先前,在她为了要躲开那些好奇心切而麻烦无穷的客人,不得不搬家以前,在那边教堂里,在那些寂静的房间里,她有好几次一面打扫寒伧的房间,一面站在房间里,一旁并没有人看着,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她那坚强的棕色的脸显示出平凡而坚信、诚挚的线条——真是她这个有了六千年历史的世界上①早先福音时代里的人物——并且把①.. “情况证据”一词与本书中描写的案件关系很大。案件中一项可疑的主要事实,需得依赖一些已知的事实加以推断,不然就无法加以解释,这就是“情况证据”或”间接证据”。..①指她所信奉的上帝。她的一切念头虔诚地指向那个想象中的宝座。她看见主座上坐着那个活生生的上帝、活生生而伟大的心灵和肉身——她的创世主。她每隔一刻钟,每隔半小时就祈祷,祈求上帝给她力量,给她智慧,指引她,帮助她弄清她的儿子究竟是无辜,还是有罪。如果无辜,就祈求上帝解除他,解除她自己和他们俩所有的亲人摧裂心肺的苦难。再不然,如果有罪,就指示她该怎么办?指示她该怎样忍受,同时指示他该怎样从永恒的灵魂里洗清他所做的可怕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能怀着洁白的心灵,再一次站在上帝的面前。她的一切念头虔诚地指向那个想象中的宝座。她看见主座上坐着那个活生生的上帝、活生生而伟大的心灵和肉身——她的创世主。她每隔一刻钟,每隔半小时就祈祷,祈求上帝给她力量,给她智慧,指引她,帮助她弄清她的儿子究竟是无辜,还是有罪。如果无辜,就祈求上帝解除他,解除她自己和他们俩所有的亲人摧裂心肺的苦难。再不然,如果有罪,就指示她该怎么办?指示她该怎样忍受,同时指示他该怎样从永恒的灵魂里洗清他所做的可怕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能怀着洁白的心灵,再一次站在上帝的面前。到。由于您的眷爱就有了生命。显示您的仁慈吧,啊,上帝。他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他的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①可是,在她身上,当她祈祷的时候也是这样,还有着夏娃认识她世世代代女儿们的那种智慧②。人家所说被克莱德害死的那个姑娘,她怎么样呢?不是她也犯了罪孽么?并且,不是她比克莱德年纪还要大一点么?报上是这么说的。她仔细看了那些信,一行一行地看;这些信的凄怆使她非常感动,并且对奥尔登一家人遭到的不幸深切地悲伤难过。不过,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具有当初夏娃的智慧的母亲和女人,她知道罗伯塔自己当初一定也答应了的。还有,她的引诱一定助长了她儿子的意志薄弱和通奸行为。一个坚强而善良的姑娘不会答应的,不可能答应的。在教堂里,在街头布道大会中,这一类的忏悔,她听到过多少次了啊?不是也该替克莱德说这么一句公道话么,正像伊甸园里的生活一开头时那么一种情形,“这个女人引诱了我”?实在是这样,而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慈爱永远长存,”③她引了《圣经》上的话。如果他的慈爱永远长存,难道克莱德母亲的慈爱不该是那么永远长存的么?“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①她引了《圣经》上的话,此刻,她正对一些纠缠不清的记者说:“我的儿子有没有害死她呢?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在我们创世主的心目中,别的一切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一面这么说,一面望着这些玩世不恭而心肠很硬的记者们,她那种神情好像认为她的上帝一定会让他们明白这一层道理。而且,事实也真是这样。她这种诚挚和信心使他们都很感动。“陪审团认定他有罪或是无罪,这在手掌心里捏着星星的他看起来,是说不上什么的。陪审团的判决是人间的判决。这是尘世间尘世的事。我看过他的律师的辩诉。我儿子亲自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我的儿子。我深信他是无辜的。”阿萨这时正在这个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可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对人世间实际的问题缺乏认识,欲念所能发生的那种强烈的主导作用,他也缺乏经验。因此,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即便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吧,他也无法了解。他自己说,他从来就不了解克莱德。他环境方面的欠缺也好,他狂热的想象力也好,他全都不了解。因此,他宁可不谈论他。“不过,”格里菲思太太接着说,“克莱德对罗伯塔·奥尔登的罪孽,我从来没有包庇过。他做了错事,不过,她没有拒绝他,这是她也做了错①依照当时最保守的教义对世界历史的认识,以为“上帝”“创造世界”,是六千年以前的事。..②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一章第十八节。..③见《圣经·旧约·创世记》:上帝造人,一男一女。男为亚当,女为夏娃,在伊甸园中结为夫妇。..①见《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三十二章第十一节。事。不论谁的罪孽,全都决不能容情。虽说她亲爱的父母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对他们淌着血的心,我衷心表示无限的同情和热爱,可是,这个罪孽是两方面造成的。这一点我决不能不看到。全世界也该明白,并且依据这一点来判断。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包庇他,”她又重复说出这句话。“他原该记住少年时代所受的训教。”说到这里,她的嘴唇紧紧地闭起来,显出无限的凄楚,可是多少也流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过我也读过她的信。并且我觉得,如果不是这些信,检察官就实在并没有什么真正足以指摘我儿子的论据。他利用了这些信,把陪审团的情绪煽动起来。”她站起来,像经过火的烤炼似的,并且紧张而感人地喊道:“不过他是我的儿子!他不久才给定了罪。不管我对他的罪孽怎么想,我必须考虑一下,作为一个母亲该怎样帮助他。”她把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就是这些记者吧,也被她的不幸深深地感动了。“我非到他那里去不可!我原来早该去的。现在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发现这是她在把自己心底深处的苦楚、急难和恐惧讲给这些人民的喉舌,可是这些人也许根本就不懂,也不关心。事。不论谁的罪孽,全都决不能容情。虽说她亲爱的父母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对他们淌着血的心,我衷心表示无限的同情和热爱,可是,这个罪孽是两方面造成的。这一点我决不能不看到。全世界也该明白,并且依据这一点来判断。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包庇他,”她又重复说出这句话。“他原该记住少年时代所受的训教。”说到这里,她的嘴唇紧紧地闭起来,显出无限的凄楚,可是多少也流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过我也读过她的信。并且我觉得,如果不是这些信,检察官就实在并没有什么真正足以指摘我儿子的论据。他利用了这些信,把陪审团的情绪煽动起来。”她站起来,像经过火的烤炼似的,并且紧张而感人地喊道:“不过他是我的儿子!他不久才给定了罪。不管我对他的罪孽怎么想,我必须考虑一下,作为一个母亲该怎样帮助他。”她把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就是这些记者吧,也被她的不幸深深地感动了。“我非到他那里去不可!我原来早该去的。现在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发现这是她在把自己心底深处的苦楚、急难和恐惧讲给这些人民的喉舌,可是这些人也许根本就不懂,也不关心。“我没有钱,”她简简单单回答说。“至少是钱不够。并且,他们告诉我,要我别去,说他们并不需要我去。不过,现在啊,现在我非去不可,想个什么办法,现在我非得想个什么办法不可。”她朝房间里仅有的一张破烂的小桌走去。“孩子们,你们是要进城去的吧,”她说。“能不能请你们哪一位把这封电报给发一发?我付钱。”“当然!”先前对她提出那个鲁莽问题的人喊道。“把电报给我。你不用花什么钱,我交给报馆发出去。”他并且心想,不妨把这封电报写成一段新闻或是把这封电报写进去,作为他新闻的一部分。她坐在那张油漆剥落的黄色的桌旁,找到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就写道:“克莱德——信奉上帝。他无所不能。立即上诉。翻读《赞美诗》第五十一首。复审将证明你的无辜。我们即刻就来。父母示。”“还是给你钱的好,”她接着不安地说,心想让报馆出钱发究竟妥不妥当呢。同时,心里还盘算着,不知克莱德的伯父肯不肯负担上诉的费用。也许得花很多钱啊。接着,她说:“电报相当长。”“啊,这不用担心!”那三个人中间的另外一个喊道。他一心想看一下电报的内容。“你想写些什么就全写上去。我们负责拍发。”“我也要抄一份啊,”那第三个人眼看第一个记者正把电报装进口袋,就用锋利而决不退让的口气这么说。“我不是什么秘密。你也好,她也好,非得给我不可——马上就给!”听他这么一说,那第一个人生怕吵起来,格里菲思太太虽然感觉迟钝些,也开始觉察到他们可能发生争吵,就把电报交给他们,他们马上抄了一份。与此同时,在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这一家,因为人家先就请示过他们上诉妥不妥当,要花多少钱,现在他们就宣布说,关于该不该上诉的问题,他们绝对没有兴趣;更不要说要他们深信该这么办。至少要他们出钱的话,他们的态度就是这样。这件事种种方面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在社会地位方面——虽然并不是说经济方面——对他们的打击,可以说是每小时都等于背上一次十字架!社会上沸沸扬扬谈论着他们的近亲蓄意的、悍然干出的阴谋和罪行,以致蓓拉将来社交方面的前途就整个被葬送了。还有吉尔伯特的社会前途!塞缪尔·格里菲思当初出于善意做的一件好事,虽然好像不切实际,也出于无心,结果却招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使他们夫妇够受的了。他一生中长期讲求实际的奋斗,不是明明教训过他做生意而感情用事是很傻的事么?在他遇见克莱德以前,他就从来不允许他的行动受到感情的影响。可是,仅仅一念之差,以为当初父亲对小兄弟有欠公道,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个下场!这么个下场!他的太太和女儿逼得不能不从这么些年来最快乐的地方,最舒适的地方搬走;去过一个流亡者的生活,也许永远得这样,住在波士顿的近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就得永远忍受朋友们那种眼色和惋惜的表示!自从这事发生以来,他自己和吉尔伯特不得不老是商量:要不要跟莱科格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人家以合股的方式把企业合并着经营,再不然,就把公司不是逐步地而是很快地搬到罗切斯特或是布法罗、波士顿、布洛克林去,在那里另设一个总厂。要挽救这次丢脸的事,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们离开莱科格斯,离开他们这里心爱的一切。他们的生活非得从头来起不可,至少在社会地位方面是这样。这对他,对他的太太,本来算不上什么,他们的日子反正差不多过去了。可是蓓拉、吉尔伯特、麦拉怎样在别的什么地方设法把他们的社会地位恢复过来呢?次十字架!社会上沸沸扬扬谈论着他们的近亲蓄意的、悍然干出的阴谋和罪行,以致蓓拉将来社交方面的前途就整个被葬送了。还有吉尔伯特的社会前途!塞缪尔·格里菲思当初出于善意做的一件好事,虽然好像不切实际,也出于无心,结果却招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使他们夫妇够受的了。他一生中长期讲求实际的奋斗,不是明明教训过他做生意而感情用事是很傻的事么?在他遇见克莱德以前,他就从来不允许他的行动受到感情的影响。可是,仅仅一念之差,以为当初父亲对小兄弟有欠公道,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个下场!这么个下场!他的太太和女儿逼得不能不从这么些年来最快乐的地方,最舒适的地方搬走;去过一个流亡者的生活,也许永远得这样,住在波士顿的近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就得永远忍受朋友们那种眼色和惋惜的表示!自从这事发生以来,他自己和吉尔伯特不得不老是商量:要不要跟莱科格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人家以合股的方式把企业合并着经营,再不然,就把公司不是逐步地而是很快地搬到罗切斯特或是布法罗、波士顿、布洛克林去,在那里另设一个总厂。要挽救这次丢脸的事,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们离开莱科格斯,离开他们这里心爱的一切。他们的生活非得从头来起不可,至少在社会地位方面是这样。这对他,对他的太太,本来算不上什么,他们的日子反正差不多过去了。可是蓓拉、吉尔伯特、麦拉怎样在别的什么地方设法把他们的社会地位恢复过来呢?因为这样,进一步帮助克莱德的要求就被断然拒绝了。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坐在一起商量。事情很明白,他们的时间确实一向也非常宝贵,在这件案子以前,一向把时间花在布里奇堡非常发达的业务方面,并且,因为这件案子十分急迫,有许多事都堆起来,他们认为,无论为了个人利益打算,或是为了慈善性质的打算,都决不允许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在没有进一步酬劳的情况下去帮助克莱德。他们认为,从事实上来说,本案如果要上诉,费用也很可观。法庭的记录多得不得了。律师方面案情摘要会很多,抄起来费钱,而政府给他们的补助却少得异常可怜。同时,据杰甫逊提出说,如果假定西部的格里菲思家根本连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也未免太傻。这么久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在干宗教和慈善事业么?如果把克莱德目下处境窘迫的悲剧给他们指出来,不是他们也可能通过各种各样呼吁方式,至少筹划到一笔钱,足够上诉的实际支出么?当然喽,一直到眼下为止,他们还没有帮助过克莱德,不过这是因为他母亲得到了通知,说并不需要她的帮助啊。如今情形就不同了。“最好打电报叫她来,”杰甫逊实事求是地提议说。“要是我们说她正在设法到这里来,那我们就可以使奥勃华兹把宣判延迟到十日。并且,我们不妨叫她必须来;要是她说做不到,到时候我们再考虑钱的问题。不过,大概她总可以筹到这笔钱吧,说不定还筹得到上诉费用的一部分也难说啊。”这样,就马上拍了一个电报给格里菲思太太,还寄去一封信,说他们对克莱德还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不过莱科格斯的亲戚已经拒绝以任何方式进一步帮助他了。并且,他至迟十日就要宣判了。为了他个人的前途,必须有什么人——最好是她自己——出面。并且希望能把上诉费用筹好;再不然,至少这笔费用要有保障才好。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就又双膝跪下,祈祷她的上帝帮助她。现在,他必须把他全能的手显示出来,显示他那从不叫人失望的仁慈。必须有什么地方给她启示和帮助才行啊,不然的话,叫她怎么等到这一笔路费呢?更不用提筹措克莱德上诉的费用了。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就又双膝跪下,祈祷她的上帝帮助她。现在,他必须把他全能的手显示出来,显示他那从不叫人失望的仁慈。必须有什么地方给她启示和帮助才行啊,不然的话,叫她怎么等到这一笔路费呢?更不用提筹措克莱德上诉的费用了。这样,她就站起来,不过马上又再次双膝跪下:“你已经回答我了,啊,我的上帝!”她喊道。接着,她站起来,拿出她那件棕色旧外套、那一顶朴素的棕色女帽,帽上垂着一些丝带——是依照宗教服饰做的,马上就到一家最大、也最有势力的报馆去。因为她儿子这件案子名声太大,她马上就给引见了总编辑。在她这方面固然是肃然起敬,而在他那一方面也一样很关切,并且怀着尊敬和同情的态度听她诉说。他很了解她的处境,并且认为他们报馆一定对这件事很关切。他先走开了一下,然后重新回来。报馆准备雇用她作为特派记者,期限是三个星期;以后如何,另行通知。她往返旅费由报馆负担。他准备马上让她去见一见派给她的一名助手。关于如何准备,以及如何拍发她的通讯稿的问题,他会告诉她的。他并且可以供给她一些现款。如果她愿意,甚至今晚就可以动身,愈快愈好。动身前,报馆还希望能给她拍一两张照片。可是,正当他谈话的时候,只见她又闭起眼睛,头往后仰。这是她在感谢上帝这样直接回答了她的恳求。第二十八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天清早七点,她就起身了;八点钟就到了看守所,手里拿着信、电报和证明文件。看守所的官员检查了一下她带的信件,确定了她的身分以后,就通知克莱德说她来了。他正灰心丧气,形单影只,一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想到她就很高兴,尽管当初是生怕她来的。因为,到如今,情况不同了。所有这些可怕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全都说出来了。加上还有杰甫逊给他想出来的这一套言之成理的说法,现在他也许能不怕跟她见面了,并且也许还能毫不发抖地告诉她说这是真情,他并没有蓄意害死罗伯塔,他并没有故意叫她淹死。紧接着,他就急匆匆往犯人接见室走去。由于斯拉克的照顾,他可以在那里单独跟他母亲谈话。他见自己一进门她就站起来,就向她奔过去。他心烦意乱,矛盾重重,迟疑不决。不过,他也坚信,他的心能在她心里找到一处神圣的避难所,能找到同情,也许还能找到帮助,而且不会遭到什么非难。他像喉头被哽住了似地勉强叫了一声:“啊,妈妈!您来了,太好了。”不过,她也太激动了,连话也说不出了,她这个被定了罪的孩子正在她的臂弯里,她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接着,她又仰面朝天。上帝已经给了她这么多的恩惠。为什么不再多给她一点恩惠呢?让她的儿子最后恢复自由,要是这一点做不到,至少该复审一次,把所有的证据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公正地考虑一番。当然喽。这一点过去一直还没有做到。他们俩就这样站了一刻工夫。接着,关于家里的消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作为一名特派记者,她有责任要跟他谈话,宣判时还得和他一起出庭,这种情况,克莱德听了以后不免往后闪缩了一下。不过,他现在听她说,他的前途大致全得靠她只身奋斗了。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为了他们自己的原因,已经决定不再进一步帮助他了。不过她呀,只要她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去向全世界的人呼吁,也许还能帮助他。不是“主”一直在帮助她么?不过,为了能向全世界以及“主”提出她公正的呼吁,她必须从他这里把真相弄明白,即刻就弄明白,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打了罗伯塔,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中使她淹死了。那些证据,还有他寄来的信,她全都看过了;他证词中所有的弱点,她也都注意到了。不过,梅森所说的这些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呢?她这种绝不含糊、毫不容情的诚实作风,克莱德从来不能完全理解,又一向非常敬畏,非常心慌,他此刻的心境也就是这样。他就鼓足勇气坚决说,尽管心里还是在发抖发冷。他说他起誓以后所说的全都是真话。人家控告他的这些事他并没有干过。他没有。可是,她一面打量他,一面心里思量,他那眼睛里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微微的一霎吧。他并不是那么确信,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并不像她所祈祷的那样。不,不,他说话时的神情里,措词里还有些什么,一点点隐晦的语气,一种不安、也许是迟疑的感觉,这可把她吓得发冷了。说话时的神情里,措词里还有些什么,一点点隐晦的语气,一种不安、也许是迟疑的感觉,这可把她吓得发冷了。不过,“耶和华啊,在她自己和她儿子最黑暗的时刻,你是不允许做母亲的人怀疑他的,不允许由于她自己缺乏信心而把他送上死路的吧?啊,不,你不允许。啊,基督啊,你不允许的!”她把脸转过来,竭力压制自己那狭隘的、隐秘的疑惧心理,这点疑惧心理,她真是最害怕不过了,好比他对自己的罪行十分害怕一般。“啊,押沙龙②,我的押沙龙!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不该存这么一种念头啊。上帝也不会要求一个做母亲的存这么一种念头啊。”他不是就在这里么,她的儿子不是就在她的面前,坚决说过他没有干这件事么?她应该相信他,她也愿意完全相信他。她愿意相信,她也终于相信了,即便是在她不幸的心底最深的隐秘处,还锁着怀疑的魔鬼。别这样吧,别这样吧,应该让公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啊。她和她的儿子一定要找到一条路子才行啊。他非得坚信不行,非得祈祷不行。他有没有《圣经》啊?他读不读啊?看守所一个职工早就给了克莱德一本《圣经》了。因此,他安慰她说,他有《圣经》,并且也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