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乘电车尽快赶到比德威尔街叫做“希望之星”的寄宿舍兼教堂的门口。这地方比过去在堪萨斯市经营的那一处并个高明什么。因为,这里虽然有几个房间可供客人寄宿,每晚两角五分,号称可以够开支了,可是工作很繁重,却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两人早已厌倦他们这灰沉沉的天地,已经设法摆脱了这环境,把教会工作丢给他们的父母去搞。朱莉娅今年十九岁,在市中心一家饭馆当记账员;弗兰克快十七了,最近才在一家水果蔬菜经纪商那里找到了工作。事实上,白天家里惟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小罗素,爱丝塔的那个私生子,现在才三、四岁。他的祖父母推说是在堪萨斯市认领的一个孤儿。这孩子头发乌黑,有些地方很像克莱德。年纪这么小,就像当年克莱德那样,已经在教给他一些基本的道理了,而这些东西正是克莱德小时候最反感的。爱丝塔现在已经是个很文静、很谨饬、做了妻子的人了。她进来时,格里菲思太太正忙着擦地板,掸灰尘,整理床铺。可是一看见女儿在这么个意外的时刻跑来,而且两颊苍白,招呼她到一个空房间去,这个饱经忧患,多少已经习惯于这种场面的格里菲思太太,就很惊讶地迟疑了片刻,眼睛里即刻流露出担忧的愁云惨雾。又是什么新的不幸或是凶讯?因为,爱丝塔那对失神的灰眼睛和她的神情清清楚楚显出灾难临头了。她手里捏着一张报纸,随即打开来,先非常焦心地对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指着那段新闻。格里菲思太太这时就看起来。可是,怎么了呢?对残杀女工的年轻凶手提出公诉被控于七月八日,在阿特隆达克斯的大卑顿湖上残杀罗伯塔·奥尔登小姐..被控蓄意杀人不顾铁证如山,执意申辩无罪还押候审,定于十月十五开庭将其做女工的情人先行打昏,随后溺死并无亲人出庭她的眼睛、她的心,很自然地就这样拣最重要的几行先看。接着马上重复看了一遍。她的眼睛、她的心,很自然地就这样拣最重要的几行先看。接着马上重复看了一遍。克莱德——她的儿子!而且只是在最近,可是,不,是一个多月以前(她和阿萨,他们对这一点一直在担心,因为他没有..)七月八日!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一日了!那么..是的!不过。决不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克莱德是杀害他的情人、杀害一个姑娘的凶手!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啊!他给她写过信,说他如何在求上进,是一个很大的部门的负责人,前途很有希望。不过没有讲到姑娘的事。可是,现在啊!可是在堪萨斯市的时候,另外那个小女孩。仁慈的上帝啊!而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他丈夫的哥哥,明明知道这件事,可是没有写信来!当然,是觉得羞耻、厌恶。漠不关心。不过,不,他请了两位律师。可是,这多可怕!阿萨啊!她另外几个孩子啊!报上会怎么说啊!这座教堂啊!他们得放弃这座教堂又到别处去。不过,他到底有罪还是无罪?在判断以前,考虑以前,这一点她非弄明白不可。这份报上说他申辩无罪。啊,堪萨斯市那家卑鄙的、专讲享乐的、浮华的旅馆啊!别的那些坏孩子啊!他到处流浪,不来信,改名哈里·特纳特的那个时候啊。做了些什么呢?学到了些什748么呢?她停了一下,满怀极度的不幸和恐怖。她一直在宣扬该信仰上帝所启示的、给人安慰的真理,该信仰仁慈和得救,可是这一信仰此刻却抵挡不住这极度的不幸和恐怖。她的孩子啊!她的克莱德!关在监牢里,被控杀了人!她非打电报去不可!她非写信去不可!也许她必须去一趟才行。不过,哪里弄得到这笔钱呢?她到那里以后,又怎么办呢。怎么能有勇气,有信心。忍受这一切啊。可是,阿萨也好,弗兰克也好,朱莉娅也好,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阿萨,他那坚定而被忧伤折磨坏了的信心,他那视力不济的眼睛,还有那一天天虚弱下来的身子。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刚刚踏上人生的道路,难道一定要受这个连累?打上这个烙印么?仁慈的上帝啊!她的不幸难道永无止境么?她转过身来,那双被工作磨坏了的大手微微发抖,捏着的报纸也抖个不停。爱丝塔站在旁边。这些天来,因为她母亲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不幸,她对她真是无限同情。她有时显得那么累。而现在又受到这一场折磨!可是,她又知道,她母亲是全家最坚强的一个,这么挺胸直立,双肩宽阔,这么顽强,凭她百折不挠、始终如一的精神,实在是一个灵魂的掌舵人。“妈妈,我简直不相信是克莱德,”爱丝塔只能说这么一句。“这是不可能的,是吧?”可是格里菲思太太还只是眼瞪瞪望着这不祥的标题。接着,她那对灰蓝色的眼睛匆匆朝房里扫了一眼。由于极度的紧张,由于极度的痛苦,她那张大大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庄严。她这个走错了路,被引上邪路,显然万分不幸的儿子,心里存着往上爬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梦想,如今有死的危险了。为了一件犯罪的事,有上电椅的危险了,为了杀人!他害死了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女工。报上这么说的。“嘘!”她低声说,一面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作为信号。“无论如何,现在还决不能让他(指阿萨)知道。我们非得先打个电报去或是写封信去。回信也许可以寄到你那里。我把钱给你。可是,现在我得在哪里先坐一会儿。我觉得有点虚弱。我就坐在这里吧。把《圣经)给我。”“嘘!”她低声说,一面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作为信号。“无论如何,现在还决不能让他(指阿萨)知道。我们非得先打个电报去或是写封信去。回信也许可以寄到你那里。我把钱给你。可是,现在我得在哪里先坐一会儿。我觉得有点虚弱。我就坐在这里吧。把《圣经)给我。”能地翻到《诗篇》第三、第四篇。“耶和华阿,我的敌人何其加增。”“显我为义的神阿,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接着,默默地、甚至显然很安详地诵读了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三、第二十三、第九十一篇,爱丝塔却在默默地诧异和悲痛之余站在一旁。“啊,妈妈,我简直无法相信。啊!这太可怕了!”可是,格里菲思太太依旧诵读下去。好像虽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她仍然能退隐到一个寂静的、阒无声息的地方。在那里,人间的不幸至少暂时不会落到她身上。然后,她终于很镇静地把书合上,站起身来,接着说:“现在,我们须得想一想该说些什么,谁发这封电报给布里奇堡,当然,我是说给克莱德不管发到什么地方,”她接着说,一面望了望报纸,然后插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神啊,你必以威严秉公义应允我们!”①“再不然,也许给那两位律师,他们的名字就在这上边。我怕打电报给阿萨的哥哥,怕他会回电给他。(接着说:“你是我的力量,是我的盾牌。我心里倚靠你。”①)不过,要是我们打给那个法官或是由那两位律师转交,我想人家会给他看的,你看对吗?不过我看,最好还是直接打给他。(“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②)就只说我已经看到报上关于他的事,还是相信他、爱他的,不过,他得把实实在在的情形以及该怎么办告诉我。我看,要是他需要钱,我们就得想想办法,看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使我的灵魂苏醒。”①)”虽然她心里突然平静下来,她又开始搓她那双粗大的手,“啊,这不可能是真的。啊,天啊,不!归根结蒂,他是我的儿子啊。我们全都爱他,全都相信他。我们一定得这么说。上帝会拯救他。要警觉,要祈祷。要有信心。在他的庇护下,你们应该有信心。”她神情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在她旁边的爱丝塔说:“是的,妈妈!啊,当然喽!是的,我会的,我知道他准定会没事的。”不过她也正在自言自语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被控杀了人!不过,当然喽,这不可能是真实的。这不可能是真实的!要是他听到了啊!”(她这是想到她的丈夫。)“而且是在出了罗素的事情以后。而且是在克莱德在堪萨斯市出厂事以后。可怜的妈妈。她太不幸了。”隔了一会儿,她们俩避开了正在隔壁整理房间的阿萨,一起来到下面教堂那间大厅里。大厅一片沉寂。周围贴着很多宣扬上帝慈悲、智慧和永恒正义的画片。①阿尔巴尼乃纽约州政府所在地,故云。..①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十五篇。..②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十八篇。..①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十三篇。第十八章第十八章虽然格里菲思家的人受到劝阻,没有让他们在东部出现,可是,贝尔纳普也好,杰甫逊也好,都并不反对让克莱德有亲人,他们现在什么地方,以及他们怀着信心和同情,等等消息,一点点在报纸上出现。因为,这以前,报上老是喜欢提到他这个人很孤单。他母亲的电报一到布里奇堡就被一些对本案特别关切的人看见了。这些人又偷偷地告诉了大家。结果,在丹佛的这一家就立刻被记者找到并采访过了。在这以后不久,东部、西部所有的报纸都纷纷刊登了一些相当详尽的记载,如克莱德家目前的情况,他们经办的教堂的性质,他们非常狭隘而极具有特点的宗教信仰和实践,等等,甚至还说到,克莱德小时候,常被带到街上唱赞美诗,做祈祷,这些消息的披露,一方面使他震惊,另一方面,莱科格斯和十二号湖社交场中的人也同样大为震惊。另一方面,格里菲思太太是个老老实实的女人,对自己的信仰和工作,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勤勤恳恳。她毫不迟疑地对一个个来访的记者谈起她丈夫和她自己在丹佛以及别处传教的详细情况。还说,一般人都有好机运,克莱德和她所有的子女,可一个都没有享受过。不过,不管人家目前控告他什么罪状,她的孩子天性并不坏,她决不相信他犯了这类罪行。这完全是一些情况不幸凑在一起的结果。这些情况,他在受审时会解释清楚的。不过,不管他可能做了什么荒唐事,归根结蒂,全都是那次不幸的意外造成的。几年前,他们也因此不得不放弃在堪萨斯市的传教工作,从那里搬到丹佛来,让克莱德独自去谋生路。并且,由于她的劝告,他才写信给莱科格斯她丈夫那个有钱的哥哥。这样,他才到莱科格斯去。克莱德由于自尊心的关系,这些谈话使他在牢房里大为痛苦,大为反感,逼得他写信给他母亲,表示不满。她有什么必要非得把过去的事以及她和他父亲所做的事老是讲个没完,既然她明明知道他从来不喜欢这一套,并且对上街这一层从来是反感的?很多人的看法跟她和他父亲的看法并不一样,尤其是伯父、堂兄和他所认识的那些有钱人,凭了完全不同,而且神气得多的办法发了迹。此外,他对自己说,桑德拉一定也看到这些他一直想隐瞒的事了。可是,即使是有这么一些情况,但他母亲态度诚恳,有力,他想起她时禁不住怀着热爱和尊敬,而且她依旧满腔热情、始终如一地爱他,他不由得情绪很激动。她在给他的回信上说:要是她刺痛了他的心,或是伤害了他,那她也很难过。不过,真理不是永远应该揭示出来么?上帝的道路是最善的道路,侍奉上帝决不会引起什么灾祸。他决不能要她撒谎。不过,只要他开口,她一定高高兴兴地设法筹一笔必需的钱帮助他,跟他一起坐在他的牢房里,一起筹划,握住他的手,不过,克莱德心里很明白,也早考虑到这一点了。因此,他打定主意,认为现在还决不能让她来,她还会要他说出真实的情况来,她那对明亮、坚定的蓝眼睛会盯着他的眼睛望。在目前这个时候,他是受不住的。他是受不住的。杰甫逊这套衣服真是又旧,又邋遢,缝工也粗糙,一副怪样子!还有那顶低低地拉到眼睛上的深棕色帽子,真是又旧又歪!他那又长、又瘦骨嶙峋、可是显示出坚韧性格的双手,他那对严厉的小蓝眼睛,精明、坚定,狡猾而充满勇气,这些正是他设法感染给克莱德的,而且也终于感染给他了!“今天又有什么传教士来过没有?又有什么乡下姑娘或是梅森的伙计们来过没有?”因为,近来罗伯塔的惨死以及还牵涉到一个有钱而又美丽的情敌,激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因此,各式各样对犯罪、对性问题抱着好奇心的人,像浅薄无情的乡下律师、医生、生意人,乡下福音传教士、牧师,本地这个或那个官员的朋友、熟人,等等,都赶来看克莱德。他们一早就站在他的牢房门口,用好奇、反感或是觉得可怕的眼光把他打量一番,然后山其不意地提出这么一类的问题:“你祈祷么,伙计?你是不是马上跪下来祈祷?”(这时,克莱德就联想到他的父母。)他向上帝请求宽恕了么?他是不是真的否认他害死了罗伯塔·奥尔登小姐?有一次,有三个乡下姑娘问:“能不能请你把你爱上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们?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决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开庭的时候,她也出庭么?”这些问题克莱德只能置之不理,不然,就尽量含含糊糊、躲躲闪闪,或随随便便回答人家。因为,虽说他对这些问题很反感,可是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不是时常开导他说,为了他自己,他必须装得很和气,很有礼貌,很乐观么?此外,还有男女新闻记者带着美术记者、摄影记者一起来采访他,并且为他画像。不过,对这些人他依照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劝告,大半或是拒绝发表意见,或把照人家告诉他应该怎么说的对他们说一些。“你不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杰甫逊很和气地对他提示说。“只要你没有说出什么来。此外,你自己明白,态度要沉着。还有,要整天挂着笑脸,明白吧?没有忘记翻翻那份单子吧?(他给了克莱德一份长长的单子,上面开列了一些他将来在证人席上会向他提出的问题。他应该按照用打字机打在下面的一些答案作回答。再不然,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就不妨提出来。这些问题都牵涉到他去大卑顿的事,他另外买一顶草帽的原因,他回心转意的原因——为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知道吧,这些你要背得滚瓜烂熟。”接着,他也许点一支香烟抽抽,可是并不请克莱德抽。因为,为了他能有一个正派的名声,他在这里是不能抽烟的。有个时期,在每次这样的探望以后,克莱德觉得自己有把握能完全依照杰甫逊说的办,而且到时候也一定会这么办——精神抖擞、步履轻快地走上法庭——不论任何人,不论任何人的目光,甚至梅森的目光,他都受得住——即使在证人席上,也能忘掉自己是怕他的——梅森已经掌握的许多事实,也就是他需要依照这份答案加以解释的那些事实,其中可怕的地方,他也能忘掉——罗伯塔、她最后的一声惨叫、失去桑德拉以及她那灿烂的天地以后所有一切痛苦和不幸,全都能忘掉。所有一切痛苦和不幸,全都能忘掉。就在这段时间里,克莱德老是在他那间牢房里走来走去,或是倚着烂栅很密的窗口望着外面单调异常的广场,或是把报纸读了又读,或是不安地翻着他的律师送来的杂志或书籍,或是下棋,或是吃饭,由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特别安排(这是他伯父主张的),他的饭菜要比普通犯人的好一些。可是,因为永远失掉了桑德拉,从这一点出发,他心里老是在想;怀疑自己干得了干不了这场——这场他有时认为几乎毫无用处的斗争。有时,在深夜或是天快亮以前,监牢里一片沉寂,种种梦境——他所最害怕的那些狰狞的景象把他的勇气一扫无余,吓得他立刻一骨碌爬下床来,心里狂跳,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手上一阵阵冒冷汗。在本州监狱里一个地方的那张椅子啊。他读到过的,犯人怎样在这张椅子上死过去。他就走来走去,心想万一结局并不像杰甫逊很有把握的那样,万一他被定了罪,复审的要求又被驳回了,那么,啊,那么,也许怎么可以从这个看守所里冲出去,逃掉?这些旧砖墙。有多厚啊?能不能靠一柄锤子或是一块石头,或是什么人,他弟弟弗兰克,或是他妹妹朱莉娅,或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也许能给他带进来的什么东西,只要他能跟他们中间任何人取得联系,让他或她给他把这类东西带进来,只要他能找到一把锯子,把这些栅栏锯断!然后,逃啊,逃啊。上次在树林里他就该逃跑的!可是,怎么逃呢?逃到哪里去呢?第十九章第十九章梅森跟他手下一批人——伯顿·伯利、厄尔·纽柯布、泽拉·桑德斯,还有一个叫做玛尼考尔特的布里奇堡年轻的法律学校毕业生——正忙着排列庭证的先后次序或是指点各位见证人和传讯人。这些人已经聚齐。现时几乎全国闻名的这里的人民检察官在办公处前面那个房间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卖声:“花生!”“玉米!”“热狗②!”克莱德·格里菲思的小传,附有罗伯塔·奥尔登的全部情书。只要两角五分!”(这是罗伯塔那些信件的翻印本。伯顿·伯利的一个知己朋友从梅森的办公室里把这些信偷走了,卖给平亨顿一家黄色书报发行人。这位发行人就马上用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还附有“大阴谋”的提纲,还有罗伯塔和克莱德的照片。)与此同时,在看守所那间作为会客室或是会议室的房间里,阿尔文·贝尔纳普和鲁本·杰甫逊正和克莱德在一起。克莱德穿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正是他原想永远丢到十二号湖底的那一套。加上新领带、新衬衫、新皮鞋,为的是把他装扮成他在莱科格斯穿得最讲究的时候那种样子。杰甫逊人又瘦又高,照例穿得像平常一样蹩脚,可是他身上每根线条、每个动作或姿势都叫克莱德印象最深,有那么一股钢铁般的力量。贝尔纳普看起来像个阿尔巴尼的花花公子,开头提出本案案情以及后来讯问的责任就落在他身上。他正在说:“现在,不管人家在任何时候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动作,你决不能害怕,决不能露出一丝不安的样子,是吧,克莱德?你也明白,在审问的时候,我们自始至终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们当中。而且你可以随你自己高兴,笑笑也好,显得不关心也好,显得很注意也好,不过,决不要显得害怕,不过,你当然也明白,别显得太莽撞,或是太起劲,别叫人家觉得你对这件事看得不严肃。你当然明白,从头至尾,始终摆出一种可亲的绅士气派和同情的态度。而且并不害怕。因为,一害怕,我们跟你就一定吃大亏。你既然是无辜的,那你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理由,虽说,当然喽,你是难过的。我知道,事到如今,这一切你全都明白了。”“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莱德回答说。“我一定照您的话做。而且,我根本没有故意打她,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形。因此,我凭什么要害怕啊?”说到这里,他对杰甫逊望了一眼。他心里最信赖他。事实上,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正是过去两个月来,杰甫逊竭力向他头脑里灌输的话。杰甫逊看见他的眼色、就走拢一点,一面把他那对钻子一般,但含有鼓励、支持的②同上。蓝眼睛盯住克莱德,一面说:蓝眼睛盯住克莱德,一面说:“懂了,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一向敬畏这个人,并且一向被他所吸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正像我一再告诉你的,我们对回心转意这一点另外编了一个说法。拿时间来说,这并不是完全确实的,不过,你在船上回心转意了,这是确确实实的。而这一点就是我们的正当理由所在。不过,在这类特别的情况之下,人家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因此,我们就只是把回心转意这一点稍微挪前了一下,明白吧?挪到你还没有上船以前。我们虽然也知道,这样并不是真实的,可是人家控告你故意打了她,这也并不确实啊。人家决计做不到为了一件不真实的事就把你送上电椅,至少没有我的同意就做不到。”他又盯着克莱德的眼睛望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是这样一个情形,克莱德。这好比不是拿钱去买山芋或是衣服,而是非得拿麦子、豆子去付账。你明明有的是钱可以付账,可是因为人家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钱是货真价实的。这样,你就不得不搬出山芋或豆子来。而我们就准备把豆子去给他们。不过,我们的正当理由就是你是无罪的。你是无罪的。你对我发誓说过,不管你当初被逼得干了些什么,可是临了,你并没有故意打她。拿我来说,单凭这一点就够了。你是无罪的。”这正是他对自己这套想法所存在的幻想,而且他坚决要把这种幻想感染给克莱德。因此,说到这里,他就一面抓住他上衣的衣襟,盯着他那对有点紧张、这时已经慌乱了的棕色眼睛,一面非常坚定、令入非常信服地说:“现在,只要你觉得软弱或是慌乱的时候,或是当你走上证人席,觉得梅森把你难倒了,我要你记住这句话,就只要自己跟自己这么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除非我真有罪,否则就不能不公不道地定我的罪!’要是这一点还不能恢复你的信心,那就望望我好了。我就在那里。要是你觉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盯着我的眼睛,就跟我现在望着你的眼睛一样,那你就会明白,我要你坚定起来,照我现在告诉你的那样去做,我们要你起誓的事,你就起誓,即便是这些看起来像是撒谎,即便是你心里对这些有些什么想法。我不能让你为了你没有做的事给定了罪,就只是因为你没有机会能对真实的事情发誓就给定了罪,只要我能尽力,那就办不到。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说到这里,他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拍了拍他的背,克莱德也很奇怪地受到鼓舞,觉得他当然能照他说的那么去做,而且一定会这么做的,至少这时他有这种感觉。跟着,杰甫逊把他的表拿出来,先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接着从身边那扇窗往外一望,看见已经聚拢来的群众,有一堆在法院的石级上;另一堆,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美术记者在内,紧紧地聚在看守所走廊前面,一心等着要“拍”克莱德或者跟本案有关的任何人,杰甫逊很镇静地接着说: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美术记者在内,紧紧地聚在看守所走廊前面,一心等着要“拍”克莱德或者跟本案有关的任何人,杰甫逊很镇静地接着说:他们进去以后,还不到五分钟,前面有斯拉克和西塞尔,后面有克劳特和斯温克,不过两旁每边额外增加了两名助手,预防什么骚动或是示威。克莱德也来了。他尽量装得高高兴兴、神情冷淡的样子,可是因为周围有这么多凶恶、陌生的面孔——一些男人身穿厚厚的浣熊皮上衣,头戴便帽,蓄着密密的小胡子;或是穿这一带农民们穿的地道的又旧、又褪色、稀奇古怪的衣服;他们的老婆、儿女,都跟在身边。而且所有的人全部用古怪而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他觉得心慌,就像随时可能打来一枪,或是什么人会持刀向他扑来,手按着枪的警士加深了他这种心境。可事实上,这时只有一些喊叫声:“他来啦!他来啦!”“他在那儿!”“你信不信他会干这一手?”接着,照相机一阵咔嚓咔嚓,嗞、嗞、嗞、嗞的响声,边上保护他的人与他肩并肩靠得更紧,他心里往下一沉。接着是一部五级的棕色石级,通到一座古老的法庭门口。再过去,是屋子里面的一段石级,通到一个又大、又长、天花板高高的、一片棕色的大厅。左右两面,以及后面朝东的一面,有一扇扇又高、又厚、圆顶的窗子,配着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西面尽头的地方,有高起来的讲坛,上面放着一张很精致的、雕花的深褐色案桌。在这后面,有一幅画像,两旁,就是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厅后面,是一排排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都挤满了人,中间空隙的地方也挤满了站着的人。他走进去时,人们全都在前冲,伸长脖颈,一对对锋利的眼睛打量着他,一面响起一阵阵嗡嗡的谈话声。他走近一道门,经过这道门,走进里面很宽敞的地方,但听见一阵嘶、嘶、嘶、嘶,泼、泼、泼、泼的声音,在屋里他看见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坐在一张桌旁,中间有一把留给他坐的空椅子。此外,他还看见、感觉到一些他不怎么愿意对它们望的眼睛和面孔。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对面,在同一个方形圈子里的另一张桌旁,不过是紧靠西边那个高起来的讲坛下面,正是梅森和他好像还记得的那几个人——厄尔·纽柯布、伯顿·伯利。可是另外有一个人他过去好像没有见过。他走过来时,这四个人全都回过头来盯着他看。就在这些人周围有一群男女记者和画速写的美术记者。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贝尔纳普的忠告,就竭力把身子挺了挺,故意装出从容沉着的样子。可是,他那紧张苍白的脸,还有他那茫然的眼神,多少揭穿了他的真实心情,他朝那些正在端详他及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美术记者望了一眼,甚至还低声说了句:“房子都挤满了,嗳?”可是,就在这时,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就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声响亮的重击声。接着一个声音说:“庭上一律遵守秩序!法官阁下驾到!请全体起立!”接着,正在嘁嘁喳喳、吵吵嚷嚷的听众马上鸦雀无声。只见讲坛南端那扇门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态度和蔼、脸色红润的人。他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袍,快步走到桌后那张大椅子旁边,先朝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不过又好像对谁都没有看一眼,就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跟着也坐下来。后那张大椅子旁边,先朝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不过又好像对谁都没有看一眼,就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跟着也坐下来。之后,这个人再次站起身来说:“纽约州控告克莱德·格里菲思一案。”梅森站起身站在自己的桌后,紧接着说:“人民准备就绪。”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