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的身份》作者: 罗伯特·陆德伦-2

“是吗?”  病人很快就探明两层楼的咖啡馆的不同入口处和里面的楼梯——难怪他找,他是从罗克瓦尔来的农产品送货人,新来乍到,不熟悉送货路线。有两个楼梯通向二楼,一个在厨房,另一个在前门入口处的小门厅;这是顾客用来去二楼洗手间的。还有一个窗子,必要时从外边可以看到从这楼梯上下的人。病人确信,只要耐心等,到时候他会看到两人使用这楼梯。毫无疑问他们将分别走上去,不是上洗手间,而是到厨房上面的一间寝室。病人在揣测停靠在静静路边的豪华汽车中间哪辆是尚福侯爵的。不论是哪一辆,店内那名男佣人已可不必操心,他的主人不会去驾驶它了。  钱。  那女人在快到一点钟的时候来了。是个头发向后梳的白肤金发女人,丰满的胸部撑起那蓝色丝衬衣,修长的被阳光晒红了的大腿,穿着细长的高跟鞋,步态优美,紧身的白裙包着扭动的大腿和臀部。尚福可能有他的问题,但是口味不低。  二十分钟后,他从窗子里看到白裙子。这女人正走上楼去,不到六十秒钟另外一个人影填满了窗框。黑长裤,一个白皙面孔下面的法兰绒运动衣,小心翼翼地潜上楼梯。病人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他希望侯爵有一只表。  提着帆布背包的带子,病人顺着石板路走向咖啡馆的大门口。进去之后,他转左边,说了声对不起,抢在一个爬楼梯吃力的老年人前面走上楼梯,到了二楼向左沿一条长廊走向建筑物的后部,在厨房上面。他走过洗手间,来到狭窄的过道尽头一个关着的门前。他站在那里不动,紧紧贴着墙壁。他转过头来等候那老人走到洗手间门前,看他一面推门一面拉开裤子的拉链。  这病人本能地、不假思索地举起软背包,把它靠在门板当中,用伸出的手把包紧紧按住,然后往后一退又往前一撞,左肩撞在帆布包上。门弹开的时候,他赶快放下右手抓住门扇不让它撞击到墙壁。底下咖啡馆没有一个人能听到这无声的破门而入。  “啊,真见鬼!”女人尖叫。“你是谁!……”  “住口!”  侯爵放开金发女人赤祼的身子,翻身下床趴在地板上。他好似歌剧里的角色,身上还穿着浆得平平的衬衫,扎着整齐的领结,脚上还穿着长到膝盖的黑丝袜;但这些是他的全部穿着。那女人抓住被单尽量减少不雅。  病人急促发布命令:“不许提高嗓门。照我的话去做,决不伤害你们!”  “是我妻子雇你来的!”尚福叫道,大着舌头,眼睛迷迷糊糊。“我给你钱,比她多!”  “那是一个开始,”沃士伯的病人回答。“脱下你的衬衣和领结,还的袜子。”他看到侯爵手腕上闪烁的金表带。“还有表。”  几分钟以后,换装已经完成。侯爵的衣着不完全合身,但没有人能否认料子的质量和新颖的剪裁。表也是名牌“哥罗米雪”。尚福的钱夹里有一万三千多法郎。汽车钥匙也刮刮叫,一只只纯银头,上面刻着花体字母。  “看在上帝份上,把你的衣服给我。”侯爵说。难以置信的窘境穿破了酒精有朦胧。  “对不起,不能。”闯入者收拾起他自己的衣服和白肤金发女人的衣服。  “你不能拿我的,”她喊道。  “我说过要放低你的嗓门。”  “好,好。”她继续说,“可是你不能……”  “我能,能。”病人巡视屋子周围;靠窗子小桌上有架电话,他走过去使劲把电线拔断。“现在没有人会打扰你们了,”他说,一面从事 背包。  “你跑不了的,告诉你!”尚福厉声说。“干了这种事休想逍遥法外!警察会抓到你的!”  “警察?”闯入者问道。“你真的想叫警察?那就要写个正式报告说明情况。我不敢说这是个好主意。我想最好还是等人在傍晚来接你。我听说他可能瞒过侯爵夫人把你藏到马厩里。考虑所有这些问题后,我诚恳地认为你应该那样做。我相信你会编造一个比实际发生的事实好一些的情节。我不会戳穿你的。”  不知名的贼离开了屋子,随手把破了的门在向后掩上。  你不会束手无策。你会找到你的路的。  到现在为止,他确实如此,而且有点吃惊。沃士伯怎么说的?他的技能和才智会回来……可我想你不可能把它们同你的过去联系起来。过去。什么样的过去使他产生了24小时中所表现出来的技能?他怎么准确地知道朝什么部位发出一击?谁曾教他去利用犯罪心理?去诱发勉强的承诺?他怎能一听话音便知内中含义并且毫不怀疑自己的本能是正确的?他从哪里学会在肉店偷听到一句随意的谈话便想出敲诈主意?更确切地说,也许是马上做出犯罪的决定?我的上帝,他怎么会的?  你越搏斗就越折磨自己,越是每况愈下。  他集中精力驾车行驶在公路上,注视着侯爵的“嘉格”小汽车上红木仪表板。仪表的排列不熟悉;他的过去并未包括使用这种汽车的经验。他认为这一点对他有所启发。  不到一小时,他从一座桥上驶过一条大运河。他知道已到了马赛。四方方的石砌小房子,角度转变象水中的石柱;到处是窄小街道和墙壁——旧港的郊区。他了解它的一切,而他又不认识它。远方高处,周围群山中的一片黑影是教学的轮廓,教学尖顶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圣母像。嘉达圣母院,他想起这名字;他过去看见过——而他又没看见过。  啊!基督!别再这样了!  不到几分钟,他就到了城市的脉搏中心,行驶在拥挤的堪尼必尔。出售高级商品的商店一家接一家,午后的阳光在马路两侧商店宽阔的有色玻璃上弹跳,两旁人行道上有许多露天咖啡座。他朝左转向港口驶去,经过仓库、小工厂和围起来的空地,那里停着准备往北送到圣艾蒂安·里昂和巴黎的陈列室去的汽车。还要往南送到地中海彼岸的一些地方。  本能。按照本能行事。因为一点疏忽也不能有。每种资源都有它直接的用途;一块石头也有用,如果它能抛出去;一辆车也是这样,如果有人需要它。他选了一块停车地点,那里有新车也有旧车,但都是豪华车。他把车停在场内,下了车。栏杆外面有一个旧车行,门洞好深,穿工作服的机械工手拿工具来来去去老练地忙碌着。他漫步走进里面直到他发现一个穿着细条薄套装的人。本能告诉他要走过去。  不到十分钟,经过简略到最低限度的解释,一部“嘉格”登记了引擎号码,准备准备运往北非。  银质刻字的汽车钥匙换来六千法郎,差不多是尚福的汽车价值的五分之一。然后,沃士伯的病人找到了一辆出租汽车,要司机开他去找一家当铺——但不要刨根究底的当铺。用不着多说就明白了,因为这里是马赛。半小时后,表不再戴在他手上了,换了一只精工表和八百法郎。什么东西的价值都应视其实用性而定。这只精工表是防震的。  下一个停留地点是在堪尼必尔南边一家中型百货商店。从货架上挑了几件衣服,付钱后在试衣室中穿上走出来。不合身的运动衣和裤子就丢在那里。  他从楼上皮件部挑了一只软皮箱,把不穿的衣服和背包都放在里面,病人看了看新手表。差不多五点钟了。该是找一家舒适的旅馆的时候了。他好几天没有真正睡过觉,在到沙拉辛路赴约前该休息一下。约会是在一家叫“海上公羊”的咖啡馆,在那里将安排去苏黎世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下面街灯的光线形成不规则的图型在光滑的白顶上面舞来舞去。夜幕很快降临到马赛,随着它的到来病人有了某种自由的感觉。黑暗好似一块巨大的毡子,阻挡着把事物披露得太多太快的白天的强烈光芒。他开始明白自己的又一件事:他在晚间感到更加舒适。象一只半饥饿的猫,在夜间搜寻猎物更敏捷。但是也有矛盾,他承认在诺阿港隐居的那几个月里,他曾渴望日光,如饥似渴地等待每一个黎明,只盼望黑暗快些过去。  事情正发生在他身上;他正在变。  事情已经发生了。在某种程度上,事实拆穿了在夜间觅食更敏捷的概念。12小时前他正在地中海的一艘渔船上,心中有一个目标,腰上有两千法郎。两千法郎,按照旅馆大厅挂着的牌价折算,还不到五百美元。现在,他已添置了几套不错的衣服,躺在相当高级的旅馆的床上,尚福侯爵的皮夹子里有两万三千法郎……将近六千美元。  他是从哪里来的,能够做成这些事情?  停止。  沙拉辛路是条古老的街道,换在另一个城市可能被列为名胜古迹。一条宽宽的砖砌弄堂连接着几个世纪以后修建的马路。但这就是马赛。古的与旧的共存,两者与新的都格格不入。沙拉辛路全长不到两百英尺,没有路灯,靠海的建筑物石墙缝到冬天会结冰,因为老是笼罩在从港湾翻滚过来的雾气里。人们爱到这条偏僻的街上来进行不愿为他人所注意的简短集会。  唯一的灯火与声音来自“海上公羊”。这家咖啡馆约莫位于宽胡同的中间,九世纪时曾是办公楼。许多小房间给打通了当酒吧间放餐桌,另一些小房间保留下来供比较不公开的聚会之用。这就是为什么堪尼必尔沿马路的餐馆里都有这些雅座的原因。而且,为了适合需要,只有帘子没有门。  病人从拥挤的台子中间向前走,在烟雾中一路道歉经过东倒西歪的渔民、喝醉了的士兵以及浓妆艳抹想找张床休息和挣几个法郎的妓女。他张望着一间间小房间——是水手在寻找他的伙伴。找到了,那条渔船的船长。桌旁还有一个人,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狭窄的眼睛骨碌碌的很象雪貂。  “坐下,”板着脸的船长说。“我以为你会早点来。”  “你说在九点到十一点之间,现在差一刻十一点。”  “你拖延了时间,威士忌钱由你付。”  “我很乐意。不妨要点象样的东西,如果他们有的话。”  白脸的瘦子露出了笑容。看来事情能顺利办成。  确是这样。这张护照自然是世界上最难窜改的,但是到了有设备有本事的人手里,只要多花些功夫,能办到。  “多少钱?”  “这种技巧,还有设备,价钱不便宜,两千五百法郎。”  “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精工细作,工艺技巧,这些都要花时间。三、四天,还得把那位艺术家逼得紧紧的,他非对我哇哇叫不可。”  “我加他一千法郎,如果明天能给我。”  “明天十点,”白脸马上说,“挨骂,由我担当。”  “一千也由你拿,”绷着脸的船长插话说。“你从诺阿港带了什么出来。钻石?”  “本事,”病人回答。他这话说得很认真,但自己也不理解。  “需要一张照片,”联系人说。  “我在商场拍了这张,”病人回答,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张小照片。“用你的昂贵的设备肯定可以把它修一修。”  “衣服很漂亮,”船长说,把照片递给白脸。  “上等剪裁,”病人同意。  早上会面的地点定下来了,酒钱也付了。船长偷偷收进五百法郎。会谈结束。买主离开小房间,通过拥挤的人群,穿过烟雾腾腾、闹哄哄的酒吧间走向大门。  事情发生得如此迅速、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没有时间考虑,只有反应。  这次相遇是突然的,是碰巧,但是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绝非无意。那双眼睛似乎要从眼眶中迸出来,张得大大的,充满怀疑,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不,我的上帝,不!这不可能……”这人在人群中一转身,病人冲上前去用手去抓那人的肩膀。  “等一等。”  那人又一转身,叉开手指抓住病人的手腕一把甩开。“你!你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还活着。”  “我还活着。你知道什么!”  那张又怕又怒的脸变了形,眼睛斜着,嘴巴张着,一口口喘着粗气,龇着一口象野兽似的黄牙,突然,只听得刀出鞘咔嚓一声,这人抽出一把刀子,手臂挥刀朝病人的腹部笔直刺来。“我知道我要叫你完蛋。”这人低声说。  病人的右臂从上往下一抡,象钟摆似的把它面前所有的东西扫到一边,他一转身飞起左腿猛蹬袭击者的胯部。  “che-sah。”他耳边充满这两个字的回声。  那人踉踉跄跄仰天倒在三人一堆饮酒的桌上,刀跌落在地。人们看见武器,喊叫声随之四起。一些人拥上来用拳头和手把两个格斗者隔开。  “滚出去!”  “要吵到别处去吵!”  “我们不想惹警察来,醉鬼!”  用粗鲁的马赛方言发出的叱喝声盖过了咖啡馆里嘈杂的声音。病人被团团围住;他望着他的未遂凶手捂着小肚子从人群里一路到门口,推开重重的大门,消失在沙拉辛路的黑暗中。  有个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且想要他死的人知道他还活着。  {04}  开往苏黎世的法国航空公司客机经济舱坐得满满的。飞机颠簸得厉害,叫人坐在狭窄的座位上感到更不舒服。一个婴儿在母亲怀抱中啼哭;有的孩子在抽噎,父母忍住内心的恐惧微笑着安慰他们别哭。多数旅客沉默不语,有几个以明显快于正常情况的速度喝下他们的威士忌。还有少数人从揪紧的喉咙里强发出笑声,但强颜欢笑,与其说掩饰,不如说更突出了内心恐惧。在可怕的飞行中,每人有每人的想法,但归根结底逃不了一个怕字。身在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金属盒子里,命是悬着的。飞机一声长啸,一个倒栽葱,不就完了?伴随着这种基本的恐惧而来的是各种根本性问题。在这种时候人们的头脑会想什么?怎样反应?  病人试图把它搞清楚;这对于他是重要的。他坐在靠窗口的位置,眼望着机翼,看见宽幅的金属在风力残忍的撞击下弯曲和震荡。气流彼此冲击,敲打着这只人造的管筒,要它屈服,告诫这些渺小的自命不凡者,他们绝不是浩大自然现象的对手。压力如果超过承受度,哪怕只超出一英两,机翼就会断裂,保持飞机上升的两翼就会从筒状的机体脱落,在风中变成碎片;只要有一只铆钉绽开,也可能产生爆炸,紧接着就是尖叫声中的坠落。  他会怎么叫?他会怎么想?除了对死亡和湮没的不可遏制的恐惧之外,还会不会有其它内容?这是他必须集中思索的,也是沃士伯在诺阿港一直强调的投身进去。他又想起医生所讲的话。  不论何时,只要你遇见紧张境况,而你又有时间,那么尽最大的努力投身进去。尽可能地与自己联系起来;让言语和形象充满你的思想。你或许能从中找到线索。  病人继续凝视窗外,有意识地试图唤起他的下意识(不自觉的思想、欲望、行动),双目注视窗外大自然的狂暴,攫取每一个动作的数理化,默默地尽最大的力量让他的反应产生语言和形象。  它们出现了——缓慢地。又是黑暗和狂风的声音,震耳欲聋,持续着,音量越来越大,直到他感觉到头都快迸裂开来。他的头。……风在冲击他的头和左半边脸,灼烫他的皮肤,迫使他抬起左肩来保护……左肩。左臂。他举起手臂,左手戴着手套的手指抓住一个直的金属边缘,右手抓着……一根带子,等待着什么。一个信号、一道闪光或肩膀上一记轻击,或两者兼而有之。陷入黑暗、空虚,他的躯体在翻滚、扭曲,冲进夜晚的天空。他……跳降落伞!  “您不舒服吗?”  他疯狂的幻想破灭了。坐在他旁边紧张的旅客碰碰他的左臂——他举起的那只手臂上的手指张开着,好象是在抵抗,死死保持保持原来的位置。他的右前臂横在胸前压在夹克衫上,右手紧揪住翻领,他前额上冷汗直流;情况发生了。有件事情清楚了——短暂地、疯狂地。  “对不起,”他说,放下了手臂。“一个噩梦,”他不假思索地说。  天空突然放晴,飞机飞得很稳了。忙碌的空中小姐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真实了;困惑的旅客彼此相望的时候,机上恢复了正常的服务。  病人观察着他的周围,但得不出任何结论。他被心灵的眼耳所清晰刻画的形象和声音所充斥。他设想自己从飞机上投了出去……在夜间……信号、金属、带子都与这一跳有关。他跳伞了。哪里?为什么?  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只不过是为了把他的思想从疯狂中解脱出来,他伸手从衣服胸袋中掏出那本改动过的护照,打开看看,正象预料的,沃士伯的名字仍然保留着。这名字很普通,而且它的主人曾解释说它不会引起麻烦。但是杰弗里·R已改为乔治·P,去掉的字母和空隔都处理得极内行,贴上去的照片也修得很出色,不再象在游乐场自动照相机拍出来的廉价照片。  护照号码当然完全变了,保证不会在移民局电脑上引起警报。至少在护照所有者第一次呈交检验的时候,至于以后就是买方的责任了。对这种保证要付出的代价不下于工艺技术和设备的代价,因为这需要在国际刑警组织和移民局内有一定的关系。为了取得这种重要情报,要付给海关官员、电脑专家、所有在欧洲国家边界工作的办事人员定期费用。他们极少发生差错,倘若出了差错,失去一只眼睛,断掉一只胳膊不是不可能的——假证经纪人自有规矩。  乔治·P·沃士伯。他不喜欢这名字;原护照的主人教给他的关于想象和联系的基础知识太多了。乔治·P是从杰弗里·R变来的,是一个被难以抗拒的冲动所蚕食的人,这种冲动的根子是人身份中逃脱,可是这是病人最不愿意的事。他想要知道自己是谁,这比活命更重要。  是这样吗?  无关紧要。答案在苏黎世。在苏黎世有……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开始降落在苏黎世机场。”  他知道旅馆的名字:卡里隆湖饭店。他不假思索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出租汽车司机。他在哪里见过这名字?是在飞机座位前面松紧袋里装着的“欢迎您来苏黎世”的资料夹中?  不。他认得这大厅;反正那又厚又黑擦得发亮的木器他熟悉……还有大块的平板玻璃窗,望出去就是苏黎世湖。他曾到过这里——他现在站立的地方——大理石柜台前面——以前也站过,很久以前。  这一切由柜台后面的办事员的话证实了。这些话对他象炸弹一样。  “又见到您真太好了,先生。您好长时间没有来了。”  是么?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看在上帝份上。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是很久了,”他说,“帮个忙,好么?我把手给扭啦;写字有点困难,能不能替我填写登记表?我尽量试试签字。”病人屏住了呼吸。倘若柜台后的这位有礼貌的办事员要他重复一下他的名字或者名字的拼法,怎么办?  “当然可以。”办事员把卡片倒过来,边写边说:“要不要找饭店的医生给您看看?”  “再说吧。现在不必。”办事员填写完了,拿起卡片再倒过来移给客人签字。  J·伯恩先生。美国纽约州,纽约市。  他看着它,目不转睛。好象中了催眠术。他有个名字——名字的一部分——和国籍、常住城市。  J·伯恩。约翰?琼斯?约瑟夫?J这个字母代表什么呢?  “有什么不对么,伯恩先生?”办事员问。  “不对?不,一点也没有。”他拿起笔来。记住要假装有伤。是不是一定要写出名字的全称?不;就按办事员用印刷体写出来的那样签名。  J·伯恩先生。  他尽量自然地签下名字,让头脑放松,不妨碍任何可能出现的思想或形象。什么也没出现。他只是签了个不熟悉的名字。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刚才有点担心,先生,”办事员说。“我以为我写错了。这星期一直很忙,今天更忙。可是我想我错不了。”  如果他写错了呢?美国纽约市的J·伯恩不想再考虑这种可能性。“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记忆力……,史托苏先生,”病人回答,瞥了一眼柜台左边墙上挂着的值勤牌;站在柜台后面的是饭店的助理经理。  “非常感谢。”助理经理往前靠了靠。“我想您还是希望按过去的老规矩为您效劳吧?”  “可能要有些变动,”J·伯恩说,“你记得过去是怎么安排的?”  “无论谁打电话或者亲自来找你,都说您出去了,同时马上通知您。唯一例外的是您纽约的公司,纹石七十一号公司,假如我没记错。”  又一个名字!一个他可以用长途电话探一探的名字。拼图板开始有了眉目。兴奋又开始了。  “很好。我不会忘记你的勤快。”  “这里是苏黎世,”殷勤的助理经理回答,耸耸肩。“您一向慷慨,伯恩先生。服务员过来,快!”  病人跟随服务员走进电梯。有几件事更清楚了。他有个名字,而且他懂得为什么饭店助理经理这么快就能想起这个名字。他有国籍、居住的城市和雇佣他的公司——曾雇佣过他,不管怎样。无论什么时候他来苏黎世,总要采取某些措施以防止不速之客和讨厌的来访人。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一个人要么就彻底保护自己,要么就根本不用保护。一种松散的警戒如此容易渗透,有什么真正的用途?在他看来这是第二流的,没有价值的,好象小孩们在玩捉迷藏。我在哪里?快来找我。我要说点儿什么,给你一点儿暗示。  这不是内行做法;如果说在过去四十八小时中他对自己是什么人有所了解的话,那就是:他是个行家。是哪一行的行家他不清楚,不过是行家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  纽约长途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时轻时响,但她的恼人的结论十分清楚。而且斩钉截铁。  “电话簿上没有这家公司,先生。我查了最新的电话簿和私人的电话登记,没有纹石公司——电话号码里也没有发音相似的公司。”  “或许公司的名字用了缩写……”  “根本没有这名字的企业或公司,先生,我再说一遍。如果姓名都全,或说明公司的业务性质,我或许能再帮你查查。”  “我不知道,只知道公司的名字,纹石七十一号,纽约市。”  “名字很怪,先生,只要电话簿上有,很容易找的。真对不起。”  “麻烦您了,谢谢。”J·伯恩说,挂上了电话。再说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这名字是某种代号,是有人打电话到饭店找一个不容易找的住客时留话用的化名,不论谁也不论从哪里打电话都可以用。因此纽约的这个地址也许也毫无意义。根据远在五千英里以外的电话员的说法,它确实毫无意义。  病人走到他放路易·孚能钱夹和精工表的橱柜前,把皮夹放进口袋,戴上手表,然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你是J·伯恩,美国公民,住在纽约市。或许这个数字0-7-17-12-0-14-26-0这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实。”  阳光灿烂,在漂亮的火车站大街透过树枝在商店橱窗玻璃上闪烁,被一座座银行大楼挡住阳光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阴影。在这条街上,地位和金钱、安全和傲慢、果断和轻浮同时并存。沃士伯的病人以前曾沿着这条路走过。  他漫步来到面对苏黎世海的伯克利广场。小码头一个接一个,周缘都是花圃,簇簇鲜花在盛夏酷暑中开放。他可以用他心灵的眼睛来描绘它们。形象开始出现,但没有思想,没有记忆。  他又回头走到火车站大街,本能地知道联合银行是附近的一座灰白色石头建筑,就在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街的对面,那时他是有意从那里经过的。他走近厚厚地玻璃大门,推了推中间那块金属板,右边的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他站在棕色大理石铺面的大厅里。以前他也在这里站过,但这形象不象其它的那么强烈。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应该避开联合银行。  现在已经避不开了。  “先生,您好。有何贵干?”问的人穿着常礼服,上装纽扣孔的小红花是他权力的免征客人身上的穿着告诉他应该讲法语。苏黎世的土地爷也很有眼力。  “我有件业务想私下谈谈,”J·伯恩用英语回答。又一次对自己这么脱口而出感到惊讶。用英语有两层原因:他想看看土地感到自己判断错误的表情,心脏心脏他不希望自己在下一小时中讲的话引起任何误解。  “先生,对不起,”这人说,轻轻皱了下眉毛,端详着顾客的大衣。“请上左边的电梯,二楼。那里有接待人员。”  他所指的接待人是一名中年人,短发,戴着一副玳瑁架眼镜;没有表情的脸,目光冷漠、机警。“您这会儿有事想私下跟我们谈谈,先生?”他说,重复着客人的话。  “是的。”  “您的签名,请。”这人说着,递过一张联合银行用笺,中间有两行空白。  客人知道;不需要透露姓名。手写的号码代替姓名。它们构成账户开户人的签字。标准的程序。沃士伯。  客人把号码写了出来,放松手上的肌肉,让它随意写去。他把信笺交回给接待人。接待人审视了一下,从椅子上起身,指指一排装有磨砂玻璃的窄门:“先生,您请在第四间屋子等候,很快就有人来同您洽谈。”  “第四间?”  “从左边数第四间。它会自动锁上。”  “有必要么?”  接待人看着他,感到惊讶。“那是按照先生您的要求。”他有礼貌地说,带些惊奇的口气。“这是一个三个零的账户,按联合银行的习惯,这类账户的开户人事先打电话来,那就可以给他安排秘密入口。”  “这个我知道,”沃士伯的病人撒谎说,但口气那么毫不在乎,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我只是时间紧,想快些。”  “我去告诉核查处,先生。”  “核查?”美国纽约市的J·伯恩先生脱口而出,话音里带着戒备。  “签字核查,先生。”这人扶了扶眼镜;借这个动作朝写字桌移近了一步,下面那只手慢慢伸向电脑控制台。“我建议您在第四号房间等候,先生。”这建议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对高贵客人的冒犯。  “有什么不可以?只不过要告诉他们快一些,行吗?”病人走到第四个门口,开门走了进去。门自动关上了;他能听到门锁“咔嗒”一声。J·伯恩看着磨砂玻璃。它不是一般的玻璃,因为表面下有铁丝网,毫无疑问,如果玻璃破了会启动警铃。他是在一间监禁室等候传唤。  小房间内部镶着护壁板,陈设雅致,两张皮椅并排摆着,对面一张小的长沙发,沙发两头是两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房间另一端还有一扇门,是灰色钢板的,同室内的布置很不相称。桌上放着近期三种文字的杂志和报纸。病人坐下,拿起一本巴黎版的《先驱论坛报》。他读着上面的文字,但什么也没看进去。传唤随时都会到来。他的思想完全用在如何对付盘问上。没有记忆,只靠本能来对付。  终于,钢门开了,出现了一个瘦高个儿。此人鹰钩鼻,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副身份高贵但很愿意以他的专长为同样高贵的人效劳的表情。他的英语文雅、流畅,带点瑞士腔。  “非常高兴见到您。让您久等了,请原谅。其实说来也有点有趣。”  “怎么讲?”  “恐怕您把康尼希先生给吓着了。三个零的户头很少事先不通知就来的。他的工作方式很刻板,您知道;您的不寻常的出现能叫他一天定不下心来。而另一方面,这通常使我这一天更加高兴。我是伏尔特·阿芙尔。请进来。”  这位银行高级职员松开病人的手,向铁门作了个手势。那边的房间呈V字形有,是密室的延伸,深色的护壁板,笨重而又舒适的家具,一张宽办公桌放在面向火车站大街一个更宽的窗户前面。  “很抱歉,我使他感到不安,”J·伯恩说。“我只是怕时间来不及。”  “是的,我说了。”阿芙尔绕过办公桌,对着前面一张皮椅点关示意。“您请坐。在我们谈正题之前还有一两个手续。”两人就坐。银行家马上拿起一个白色卷宗夹隔着办公桌递给联合银行的顾客。夹在里面的是又一张信笺,不过上面的空白不是两行而是十行,从笺头一直到距底边一英寸左右。“您的签名,请。至少五次。”  “我不明白。我刚刚签过。”  “签得非常成功,核查部门已经确认了。”  “那为什么还要签?”  “签名可以摹仿,但是学到了家的人也只能在第一次签字的时候摹仿成功,重复几次就一定要露马脚,笔迹扫描器可以马上发现问题。我相信您不会在意。”阿芙尔微笑着把一支钢笔放在桌边。“老实说,我也不在意,但康尼希先生坚持要这样做。”  “他是个谨慎的人,”病人说着,拿起笔来开始写字。当他开始签第四次时,银行家挡住了他。  “行了!再签只是浪费时间。”阿芙尔伸手接过卷宗夹。“核查部门说您的签字甚至谈不上可疑。收到签名之后账户马上就送来。”他把这张纸插进他办公桌右边一个金属盒的夹缝,揿了下电钮,一个灯闪了一下。“这个装置把签名直接送往扫描器。”银行家接着又说。“那自然是程序控制的。坦率地说,我还是认为所有这些都有点愚蠢。一个人如果是骗子,听了我们事先的警告是决不会同意再签名的。”  “为什么不?要是他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冒冒险?”  “只有一条路通向这个办公室,相反方向也只有一个出口。您当然已听到外间房门上锁的声音。”  “还看到玻璃门上的铁丝网,”病人补充说。  “那你就明白了。骗子是出不去的。”  “如果他有枪呢?”  “你没有。”  “没人搜我。”  “电梯搜了,从四个不同角度。如果你带有武器,电梯就会停在一楼与二楼之间。”  “你们各方面都很小心。”  “我们尽力为顾客服务。”电话铃响了。阿芙尔接电话。“什么事?请进来。”银行家看了一眼客人。“您的账户送来了。”  “很快。”  “几分钟之前康尼希先生已经签好入在那里了,只等扫描器的结果。”阿芙尔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我敢说他感到失望。他一门心思认为不对头。”  钢六开了,接待人拿着一具黑色的金属盒子进来,把它放在桌上一个托盘旁边,盘子里放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您在苏黎世过得愉快吗?”银行家问,明显是为了填补这沉默。  “愉快得很。我的房间对着湖。景色很美,非常安静。”  “好极了,”阿芙尔说,给客人倒了一杯酒。康尼希先生走了。门关上后,银行家回到正事上来。  “您的账户,先生,”他说,从钥匙圈上拣出一把钥匙。“要我来开锁,还是您自己来?”  “把盒子打开,请吧!”  银行家抬起头来。“我说的是开锁,不是开盒子。那不属于我的权力,我了不愿负这责。”  “为什么不?”  “既然您的身份已经登记,盒子的内容就不属于我知道的范围。”  “假如我想办过户什么的呢?比方说拨款给什么人?”  “用提款单签上您的数字签名就可以。”  “要是转到另一家银行,瑞士以外的银行呢?给我自己名下。”  “那就需要名字。在那种情况下,要求一个真实的姓名是我们的职责和权力。”  “开吧。”  银行家动手开盒,沃士伯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心窝感到剧烈的疼痛。阿芙尔拿出一叠用特大纸夹夹着的文件。他那银行家的目光朝头一页的右边栏目瞄了一眼,表情不变,但不是纹丝不变。他的下唇略向前一伸,嘴边折起一道皱痕,倾身向前把文件递给了它的主人。  在联合银行字头下面打印的是英文,显然是客人的母语。  账号 0-7-17-12-0-14-26-0  姓名:另纸密封。唯法律命令及开户人有权启封。  目前存款额:7,500,000法郎  病人慢慢呼了一口气,盯着这数字。无论他思想上作了什么样的准备,他也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个数字。这同在过去五个月中间所经历过的一切同样可怕。粗略的计算,这笔数字走过五百万美元。  5,000,000美元!  怎么来的?什么缘故?  控制着开始发抖的手,他一页页翻阅存入的账目。笔数很多,数目都极不寻常,很少低于三十五万法郎,每次存款的时间间隔约五至八周,最早是二十三个月前。他翻到最后一张账表,是第一笔。那是来自新加坡一家银行的划款,也是最大的一笔进账。二百七十万新币,折成五百一十七万五千瑞士法郎。  在结账单下面他可以摸到一个信封的轮廓,比账表的尺寸小得多。他揭起账本一看,信封有黑色的边,上面打印着如下字样:  身份:除开户人外,他人不得拆阅  法律限制:纹石七十一号公司职员经登记者可拆阅,持票人必须出示开户人书面指示,需经审查核对。  “我要查看一下。”客人说。  “这是您的交道,”阿芙尔说。“我可以保证没有人动过。”  病人拿起信封,把它翻转过来。信封封口处有联合银行加封的印章;没有一个隆起的字母被人动过。他把信封口撕开,拿出卡片,上面印着:  开户人:贾森·查尔斯·伯恩  地址:未登记  公民籍:美国  贾森·查尔斯·伯恩  贾森  J这个字母是代表贾森!他的名字是贾森·伯恩。伯恩这字过去没有意味任何事物。J·伯恩仍然毫无意义。贾森和伯恩联合到一起,朦胧的齿轮啮合在一起。他可以接受,他已经接受。他是贾森·查尔斯·伯恩,美国人。但他感到胸口在剧烈跳动,耳边嗡嗡直响,腹部更痛得厉害。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有这种感觉,感到自己又一次跌进黑暗,跌进黑暗的海水中?  “有什么不妥吗?”伏尔特·阿芙尔问。  有什么不妥么?伯恩先生?  “不,一切都很好。我的名字是伯恩。贾森·伯恩。”  他是在喊叫?还是低语?他说不上。  “很荣幸能认识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将继续保持秘密。联合银行的职员向您保证。”  “谢谢。现在,我想把钱划一大笔出去,需要您的协助。”  “再次表示荣幸。我乐于提供一切可能的协助和建议。”  伯恩伸手去拿酒杯。  阿芙尔办公室的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几秒钟之内他就能走出这雅致的前室进入接待室,进电梯。几分钟之内他就能走上火车站大街,有了名字,有了大量金钱,但是除此之外只有恐惧与迷惑。  事情已经办好。沃士伯医生得到的报答远远走过他所拯救的生命的代价。一百五十万法郎电汇到马赛的一家银行,用代号存入户头,取款人是诺阿港唯一的医生,无需使用或透露沃士伯这个名字。沃士伯只要去马赛,答出代号,这笔钱就属于他了。伯恩自己对自己笑着,想象着当账户转给沃士伯时他的面部表情。这古怪嗜酒的医生只要有一万五千英镑就已经会欢喜若狂,如今是一百多万美元。这将保证新生或是毁灭。都是他的选择,他的问题。  第二笔四百五十万法郎江往巴黎玛德琳路的一家银行,以贾森·查·伯恩的名义开户。这项划拨是用联合银行每周两次到巴黎的邮递信袋回事办理的,签字卡片一式两份与文件同时送出。康尼希先生已向他的上司和客户保证,有关文件三天内一定送达巴黎。  最后一笔提款比较起来金额较少。十万法郎大面额钞票送到了阿芙尔的办公室,在提款单上签了开户人的数码签名。  还有一百四十万法郎仍存在联合银行。用任何标准来衡量这仍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怎么会的?为什么?从何而来?  办完这些取款、汇款共用去一小时二十分,很顺利,只出现了一个不和谐音符。这个音符就是康尼希其人,他来过,表情在严肃中掺有些许得意。他先给阿芙尔打了个电话,经过允许,进室把一枚黑边的小信封交给他的上司。  “一张卡片,”他用法语说。  银行家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卡片,仔细看了看内容,然后把信封和卡片交还给康尼希。  “照手续办,”他说。  康尼希走出办公室。  “同我有关系吗?”  “只是因为提取的数目大。不过是银行的规定。”银行家使他放心地笑着。  门锁“咔嗒”一声,伯恩开了有磨砂玻璃的小门走进了康尼希的封地。多了两个人,坐在接待室的另一头。既然不进磨砂玻璃窗后的密室,伯恩估计他们不会是三个零的户头。他心想,他们不知有没有签名或签系列数码字。但是当他走到电梯旁揿电钮的一刹那,他停止了猜测。  他从瞄见了一个动作:康尼希转身向那两个人点了点头。电梯门刚开,那两人站了起来。伯恩回过身来;右边的人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小报话机,对着它说了几句——简单、迅速。  左边那人的右手原告插在雨衣下面,这时抽了出来,手上赫1在一支枪,黑色0.38口径自动手枪,装有一具多孔的圆柱体。消音器。  伯恩跨进无人的电梯。那两个人向他冲来。  疯狂开始了。  {05}~更多好书 尽在MINISOYO~  电梯的门在关闭;手里拿着袖珍报话机的人已经在里面了,他那带枪的伙伴的肩膀挤在合拢来的门扇中间,枪口对着伯恩的头。  贾森身子向右一斜——突然恐惧时的姿态——然后猝然飞起左脚,一个盘旋,脚跟猛踹持枪的手。枪踢飞了,那人踉跄倒退到电梯外面。电梯门关上之前,响了两下发闷的枪声,子弹嵌进厚厚的天花板。伯恩定住脚跟,一肩膀撞向第二个人的腹部,右手按住那人胸膛,左手抓住拿报话机的手。他把这人猛推向墙壁。报话机飞到电梯的另一端,落地时喇叭传出了说话声。  “亨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贾森突然想起了另一名法国人的形象。一个几乎歇斯底里的人,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一个从“海上公羊”咖啡馆逃出去消失在沙拉辛大街的暗头(我没打错,原书就是这么写的,‘暗头’不知道什么意思。)里的未遂杀人犯。那人不失时机地把信息送到了苏黎世;他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还活着,生气勃勃地活着。干掉他!  伯恩抓住他面前的法国人,左臂勒住这人的喉咙,右手扯住他的左耳。“几个人?”他用法语问。“下面有多少人?在哪里?”  “你自己去看,猪猡!”  电梯已下降了一半。  贾森把那脸朝下按,把他的耳朵连根扯下一半来,将头往壁上撞。这个法国人大声喊叫着瘫倒在地上。伯恩用膝盖去冲撞他的胸部;他可以触到一支手枪皮套。他使劲拉开外衣,伸手进去,掏出一支短筒手枪。他蓦然想起有人关上了电梯中的扫描器。康尼希记得?康尼希决不会患健忘症。他把枪塞进那法国人咧着的嘴。  “说!要不叫你脑壳开花!”那人忍住了已到喉头的哀叫。枪抽了出来,枪口指着面颊。  “两个。一个在电梯旁,一个在人行道上,汽车旁边。”  “什么车?”  “碧歌牌。”  “颜色?”电梯速度慢了,快停下来了。  “棕色。”  “大厅那人穿什么衣服?”  “我不知……”  贾森用手枪朝那人的太阳穴捅了一下。“你最好还是记得!”  “黑上衣!”  电梯停了,伯恩把法国人提溜起来;门开了。门左边一个身穿黑雨衣、戴一副古怪的金丝眼镜的人走上前来。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出了这形势;鲜血从法国人的面颊不停地滴下来。他举起藏在雨衣大口袋里的手。又一支无声手枪对准来自马赛的目标。  贾森把法国人推在前面走出电梯。三下急促的枪声。法国人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喉头发出最后的呀呀声,背向后一弯,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在金丝边眼镜旁边的一个女人尖声骇叫,紧接着又是几个人漫无目标大喊“快救命!叫警察!”  伯恩知道他不能使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那支枪。它没有消音器;开枪的响声会暴露他自己。他将它插进大衣口袋,避开那喊叫的女人,抓住穿制服的电梯服务员的肩膀,把这手足无措的人猛一甩,抛向穿黑色雨衣的暴徒身上。  趁大厅里一片慌乱,贾森奔向入口处的玻璃门。一个半小时前错用法语接待他的那位钮扣上戴小红花的接待人员正朝墙壁上的电话大喊大叫,旁边一个警卫举枪守着出口,扫视着骚乱的大厅的目光突然扫上了他。此刻如何出去成了问题。伯恩躲过警卫的目光,面对那个打电话的人。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他大声喊道。“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你是谁?”  “我是伏尔特·阿芙尔的朋友!听我说!那戴金边眼镜的,黑雨衣。在那边!”  官僚意识几千年也难改。一听提到上级的名字,人们就服从。  “阿芙尔先生!”联合银行的接待人转向警卫:“你听见了没有!那戴眼镜的,金丝眼镜!”  “是,先生!”警卫向前跑去。  贾森从接待人的身旁擦身过去到了玻璃前。他推开右边那扇,回头看了看,知道他必须再跑,但不知人行道上那个等在棕色“碧歌”汽车旁边的人会不会认出他来,朝他的脑袋上打一枪?  警卫跑过一个穿黑雨衣的人的身边。这人比周围受惊的人走得慢,也没有戴眼镜。他加快步伐走回入口处找伯恩。  人行道上人越拥越多,对贾森是个保护。消息已从银行传出。随着警车疾驰进火车站大街,嚎叫的警报也越来越响。他朝右走了几码,在先进集体后面突然起跑,挤进一堆在一家店前躲着看热闹的人群,游目察看着路边的小汽车。看见了“碧歌”。那人站在车旁,一只手不祥地伸在大衣口袋里。不到十五秒钟,穿黑大衣的人到了“碧歌”驾驶人身边,已重新戴上金边眼镜,正在眨巴眼睛调整视力。两人很快地交谈了几名,眼睛扫视着火车站大街。  伯恩明白他们的惶惑。他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出联合银行玻璃门进入了人群。他曾经想奔跑,但并没有跑,生怕一跑反而会给拦住。他一直到离开门口相当一段路才加快步子。其他任何人也没被放出大门——驾驶“碧歌”的人也还没有接上头。他没有认出那个在马赛被发现和判了死刑的目标。  就在第一辆警车到达现场时,戴金边眼镜的人脱掉大衣塞进“碧歌”打开着的,然后朝驾车人点了点头。驾车人爬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凶手又取下精致的眼镜,作了件贾森最想不到的事情:他很快回进银行的玻璃大门,混入正在里面跑来跑去的警察堆里。  伯恩注视着“碧歌”顺着火车站大街疾驶而去。商店前面的人群开始散去,许多人走中进玻璃大门,伸长脖子一个挤一个踮起脚朝里看。一个警官出来,挥手叫好奇的人群退后,让出一条路来。一部救护车曲曲弯弯驶到西北路角,汽车喇叭和车顶警报器尖锐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吼叫人们让道。驾驶员把这部大车塞入“碧歌”开走后留下来的位置。贾森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须回卡里隆湖收拾衣物,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去巴黎。  为什么去巴黎?为什么他要把款子汇往巴黎?他在坐到伏尔特·阿芙尔的办公室里面对那庞大的数字目瞪口呆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么做。他事先毫无这个想法——完全是麻木地、本能地作出反应。本能使他想到了巴黎市。好象巴黎同他关系极大。为什么?  他希望能见到卡里隆湖饭店站在柜台后面的助理经理,但他不在,于是他想到给那人留个条子——他姓什么来着?史托苏?对史托苏——留个条子就够了。没有必要解释他突然离开的缘故。五百法郎足以付饭店过去几小时的费用了——包括他要请史托苏先生办的事。  回到房间,他把刮胡子用具丢进没有整理好的衣葙,检查一遍他从法国人那里夺来的手枪,把它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在写字桌前坐下,写下给助理经理史托苏先生的条子。里面他很自然地包括了一句话——几乎太自然了。  ……我可能不久会同你联系,因为我估计有我的信件寄到饭店,相信你会为我留意此事并代收。  如果那个神秘的纹石七十一号发来任何信电,他想知道它的内容。这里是苏黎世,会来信的。  他把五百法郎裹在信纸里,封上信封,然后拿起衣箱,走出房门,顺着过道到了电梯旁边。有四部电梯;他按了一个电钮,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了联合银行。周围没有人。铃响了一声,第三部电梯门上面的红灯亮了。他赶上一部下去的电梯。好极。他必须尽快赶到机场,必须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信息已经发出了。  电梯门开了。两个男人一边一个站在一名红发女子的两旁。他们中断了谈话,朝进来的客人点点头,见他带着衣箱就往边上移了移。电梯开动时,他们又恢复了谈话。两两人看上去都是三十多岁,一口流利的法语。那女子左盼右顾,时而微笑,时而若有所思。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决定。笑声和半认真的提问混合在一起。  “你明天总结之后就回家吗?”站在左边的人问。  “还不一定。在等渥太华的答复,”女子回答。“我有亲戚在里昂;去看看他们也好。”  “不可能,”右边的人说,“总务委员会不可能找到十个人愿意在一天之内做好这次倒霉会议的总结。我们恐怕还要留上一星期。”  “布鲁塞尔不会批准,”第一个人笑着说。“这家旅馆太贵。”  “完全可以搬到另一家,”第二个人说,对那女子瞄了一眼。“我们等着你办这事,不是吗?”  “你是疯子。”女子说。“你们俩都是。这就是我的总结。”  “你不是,玛丽,”第一个人说。“我说你不是疯子。你昨天的发言好极了。”  “根本不是那回事,”她说。“官样文章,枯燥无味。”  “不,不!”第二人不同意。“报告好极了,当然好极了,因为我连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我有其它方面的才华。”  “疯子……”  电梯在减速;第一个人又开口了:“我们坐后排吧。反正迟到了,而且是波蒂里尼发言——没啥可听的,我想。他那强制周期波动理论已经同波季亚斯的资金一起完蛋了。”  “在此之前,”红发女子笑道,“恺撒的税收。”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不是罗马同迦太基的战争的话。”  “那就坐后排,”第二个人说,伸出胳膊让那女子挽住。“可以打瞌睡。他用幻灯,屋子里黑。”  “不,你俩先去,我过几分钟再去。我要发几封电报,担心电话接线员搞不清楚。”  门开了,这三个人走出电梯,两个男的一起斜穿过大厅,女的向柜台走去。伯恩跟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看着几英尺外的一个三角形公告牌。  欢  迎  第六届世界经济会议与会代表  今日日程  下午一时:詹姆士·弗莱齐尔,联合王国议员  12号室  下午六时:尤金尼奥·波蒂尼里博士,意大利米兰大学  7号室  下午九时:告别宴会  宴会厅  “507文章,接线员说有我一封电报。”  英语。红发女子现在站在他旁边对柜台办事员讲的是英语。而刚才她说她在“等渥太华的答复”。加拿大人。  柜台办事员从格子柜里拿出一封电报,转过身来。“是圣雅克博士吧?”他问,递过信封。  “是的。非常感谢。”  女子转身边起边看电报。办事员走到前面。“先生,您有事吗?”  “这张条子想留给史托苏先生。”他把印有卡利隆湖饭店名字的信封放在柜台上。  “史托苏先生明天早晨六点以前不会回来,先生。他下午四点钟下班。我可以主您做些什么?”  “不用了,谢谢。请一定交给他就行。”这时贾森想起:这里是苏黎世。“不是急事,”他说,“可我需要个答复。早晨我再找他。”  “当然,先生。”  伯恩提起衣箱,穿过大厅朝大门走去。一排宽宽的玻璃门通向正对湖滨的环形车道,能看到几部出租汽车——排成一溜停在天篷盖的泛光灯下。太阳已经下去,苏黎世已是夜晚,但直到午夜之后,仍然有航班通往欧洲各地……  他停住脚步,呼吸也停止了,一种麻木感传遍全身。他的眼睛不相信他透过玻璃门看到的东西。一辆棕色“碧歌”轿车开到环形车道上第一辆出租车前面停下,车门开了,一个人走下车来——黑雨衣,金丝眼镜。随后,从另一边车门出现另一个身影,但不是在火车站大街路边等待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目标的那个开车的。是另外一个凶手,雨衣不一样,它的宽口袋是用来装强火力武器的。他就是坐在联合银行二楼接待室的那个人,曾从衣襟下手枪套中掏出0.38口径手枪的那个人。枪管上有消音器,闷声不响朝电梯里的猎物的头颅射出了两发子弹。  怎么回事?他们怎会找到他的……他想起来了。后悔莫及。完全是无意!偶然!  您在苏黎世过得愉快吗?伏尔特·阿芙尔曾问过他,当时他们在等待一个下属走开以后再单独谈下去。  愉快得很。我的房间对着湖,景色很美,非常安静。  康尼希!康尼希听到他说他的房间面对湖泊。能有几家饭店有面对湖泊的客房?尤其是拥有三个零字账户的客人经常光顾的旅馆。两家?三家?……从忘却的记忆中浮起了几个名字:卡里隆湖、湖滨,湖滨乐园。还有吗?记不起了。收缩范围太容易了!他又是多么轻易就说了出来!多么愚蠢!  没有时间了。太迟了。他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出去,凶手同样可以看见里面。第二个人已经发现了他。在“碧歌”车头交谈了几句话之后,金丝眼镜托了一下,手伸进特大的口袋,抓紧了看不见的武器。这两个人走到大门口,以后突然分手,在明亮的长排玻璃门两侧一边一个站定。两侧都看住了,包围了。他不可能跑出去。  他们敢走进一家热闹的饭店大厅轻易杀掉一个人?  他们当然敢。人多和嘈杂正好是他们的掩护。两发或三、四发近距离射击的消音枪弹,成功率和大白天在拥挤的广场上伏击同样高。人一乱,逃遁容易。  他不能让他们靠近他!他向后退去,思绪翻腾,怒火上升。他们何以敢这么干?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寻求保护,不会去叫警察?然而答案是清楚的,同它的问题一样令人发怵。他所猜测之事凶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要求那种保护——不能找警察。贾森·伯恩必须避开所有的政府当局……为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寻找他?  耶稣基督,为什么?  两扇对着的门被伸出来的手推开了,另两只手隐藏着。握着枪。伯恩转过身。有电梯、小门、甬道,还有屋顶和地下室。应该有十多条出饭店的路。  可是确是这样吗?现在正穿过从群的暴徒是不是知道一些他只能猜测的东西?卡里隆湖饭店是否只有两三个出口?外面的人很容易把它们守住、围住,把一个孤独的逃亡者堵住易如反掌。  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单的人是明显的目标。但是倘若他不是孤单的呢?假如有人同他在一起?两个人不算一个人,对一个孤单的人来说,多了个人就是伪装——特别在人群中,特别是在夜间,而现在正是夜间。下了决心的暴徒不想杀错人,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实用考虑,因为只要一乱,真正的目标可能逃脱。  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枪的重量,但是身上有枪并没使他感到宽慰。就象在银行那会儿,一用枪——甚至一让人看见枪——就会使他暴露。但是,反正枪在那里。他开始向大厅中央退去,然后向右那里的人更多。现在是一个国际性会议夜晚活动前的时间,上千个试探性计划在探讨,有身份的人和高级妓女可以从旁边用赞赏或蔑视的眼色来区分,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们。  靠墙有一排大理石柜台,后面一个办事员象举着绘画刷子似地拿着铅笔在核对一叠黄色的纸。电报。柜台前有一个肥胖的男人和一个穿暗红夜礼服的妇人,锦缎的色彩衬托着红色的长发……褐红色的长发。就是在电梯中拿恺撒税收和罗马与迦太基人的战争开玩笑的那个女子,是曾站在他身旁向服务台要电报的那位博士。  伯恩看看后面,暴徒利用人多,一边有礼貌地表示歉意,一边毫不迟疑地穿插着向他逼进,一个在右,一个在左,象把钳子似的慢慢收紧。只要他还在视野内,他们就可以逼着他逃窜,急不择路,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死胡同,等到无处可逃,子弹就会射来,没有声响,只是口袋被火药烧黑……  不让他溜出视野?  那就坐后排……可以打瞌睡,他用幻灯;屋子里黑。  贾森又转过身来注视着红发女郎。她已经办好电报的事正在一面向办事员致谢,一面从脸上脱下牛角边有色眼镜放进手提包,她离他不到八英尺远。  波蒂尼里发言,没啥听头。  时间只允许出于本能的决定。伯恩把衣箱换到左手,快步走到柜台旁的女郎身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肘部,尽力不使她惊恐。  “博士?”  “对不起,您说什么?”  “您是……博士?”他退后一步,露出尴尬的神色。  “圣雅克,”她说,“圣”用的是法语发音。“你是电梯里的那位。”  “我没有认出是你,”他说。“据说您知道波蒂尼里在什么地方演讲。”  “有布告,七号室。”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可以劳驾带一带吗?我迟到了,而我必须把他的讲话记下来。”  “记波蒂尼里的讲话?为什么?你是在哪家马克思主义报社工作的?”  “一个中立的新闻中心,”贾森说,不知道这些辞句是从哪里来的。“我代表一些人来采访。他们感到他不值得一听。”  “也许不值得,可还是应该听。他的讲话中有些残酷的真理。”  “我找错了路,必须赶紧找到他。也许你可能指给我知道哪一个是他。”  “恐怕不行。我可以带你到门口,可我有个电话要打。”她合上她的钱袋。  “请,快些!”  “什么?”看着他,不大高兴。  “对不起,我很急。”他溜了一眼右边。那两个人距他已不到二十英尺。  “你很没礼貌,”姓圣雅克的女子冷冷地说。  “请。”他真想推着她快走,快离开正在移近的陷阱。  “这边走。”她开始穿过大厅,向后墙壁左边一条宽阔的甬道走去。大厅后区的人少些,也不那么显眼。他们进了走廊,象是铺满天鹅绒的深红色隧道,两边都有门,门上有灯光标志标明一号会议室、二号会议室。甬道尽头是一间双扇门的房间,右侧的金字表明这是七号套房的入口。  “到了,”玛丽·圣雅克说,“进去时要小心。屋里也许很黑。波蒂尼里用幻灯片演讲。”  “象是电影院,”伯恩评论,朝后看看通道远端的人群。他在那里,金丝眼镜正在道歉着穿过大厅里兴致很浓的在一起的三个人。他正走进甬道,他的同伴紧跟在后面。  “……大不一样。他坐在舞台下装腔作势。”圣雅克说着,转身要走。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舞台?”  “是呀,高出来的平台。通常供展览用。”  “它们需要搬进来,”他说。  “搬什么?”  “展品。房里有没有边门?另一个门?”  “我不知道。我真要去打电话了。希望你欣赏这位教授。”她转身走去。  他丢下衣箱,抓住她手臂。感到自己的手给抓住了,她目圆睁。“请松开你的手。”  “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他轻声说着,眼睛从她肩上望过去。暴徒已放慢步子。猎物已在陷阱里,用不着着急了。“你必须同我一起进去。”  “荒唐!”  他抓紧手臂把她拉到面前,然后从袋中拔出手枪,用她的躯体挡着不让三十英尺外的人看到。“我不想用这个,也不想伤害你,可是到不得已的时候两样我都会干。”  “我的上帝……”  “不要讲话。照我的话做你就没事。我必须离开这旅馆,你得帮我忙。一出去就放你走。可在此之前不行。来吧,我们进去。”  “你不能……”  “能,我能。”他把枪管顶住她腹部。深红色缎子给戳得起了皱。她吓得一声不响,屈服了。“走吧。”  他移到她左边,仍然抓住她手臂,手枪握在他胸前,离她的胸只有几英寸。她的眼睛盯住枪,张着双唇,呼吸急促。伯恩开了门,推她走在前面进了门。她听到甬道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快!”  房内一片黑暗,但时间很短暂。一束白光穿过房间,平射过一排排椅子,照亮了听众们的头。远处台上屏幕的投影是一个图表,格子用数字标明,一条粗粗的黑线从左边开始以锯齿形状经过一行行直线向右延伸。一个外国口音很重的嗓子通过扩音器在讲话。  “你们会注意到,在70年和71年,工业界领导人对产量实行了某些自我限制——我重复一遍,是自我限制,结果,经济衰退比——第十二号片,请——比所谓政府干涉主义者对市场实行家长式管制所造成的衰退缓和得多。下一张幻灯片,请。”  屋里又暗了。幻灯机出了毛病没有第二道光射出来。  “第十二号幻灯片,请!”  贾森推着女子在后面靠墙那些身影与最后一排椅子之间往前走去。他想判断这间演讲厅的大小,想找一盏意味着可以逃出房间的红灯。他看见了。远处有一点昏暗的红光。在舞台上面,屏幕的后面。除此以外七号套房没有别的出口。他必须到那里去,要把两人都弄到那个出口处去。在台上。  “玛丽,在这里!”左面后排座位上传来一声低喊。  “不,亲爱的,到我这儿来。”第二声低语来自恰好站在玛丽·圣雅克前面的男人身影。身影从墙壁那边走过来拦住了她。  伯恩用枪紧紧顶着这女郎的肋骨。这意思不可能误解。她屏住呼吸低声说:“请让我们过去,谢谢你。”她讲的是法语。幸好她的脸孔看不清楚,贾森想。  “怎么啦?他是你的海底电缆,亲爱的?”  “一个老朋友。”伯恩低声说。  在听众越来越高的嘈杂声中,有个声音嚷道:“可不可以请你换上第十二号幻灯片!劳驾!”  “我们要到头排找一个人,”贾森继续说,看着后面入口处右边一扇门开了,门口出现一张在阴影笼罩下的面孔,金丝眼镜片上微微反射着走廊中暗淡的灯光。伯恩把女郎从那位弄糊涂了的朋友前面推过去,那人只得朝墙壁靠去。  “对不起,我们很急!”贾森低声表示歉意。  “你很粗鲁!”  “是的,我知道。”  “第十二号幻灯片!”  幻灯机发出一道亮光,在损伤人员紧张的手下抖动。贾森到了边上的墙壁处,那里有一条狭长的通路通向讲台。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图表。他把她推到角落,身子压着她,脸对着脸。  “我要叫,”她低声说。  “我就开枪,”他说,端详着靠墙壁站着的那些身影。两个暴徒都在室内,都在东张西望,象受惊动物似的转动着脑袋,想从一排排脸孔中间找出他们的目标。  演讲人的敲门升高了,象一只破了的铃。他的诽谤简短刺耳。“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对怀疑论者——也就是在座的大多数——讲话。这是统计方面的证据!……”  零星响起了几下掌声。波蒂尼里恢复了下沉的声调懒洋洋地说下去,长教鞭指着屏幕。贾森又往后靠。金丝眼镜在幻灯机侧面刺眼的光亮中闪烁。暴徒碰碰的手臂,头朝边一歪,令他的手下人从左面找,他自己负责右面。他移动了,从站着的一排人前面过来,查看每一张面孔,金丝眼镜闪着反光。他会走到这个角落,到他们身旁的。只要几秒钟。开枪阻止这暴徒是唯一的办法。但是,如果站着的这一排人中间有谁走动,或者他推在墙角的女人使劲儿推他……反正,很多因素可能使他开枪时打不中暴徒,那时他就非给抓住不可。即使他打中了这个人。屋里还有一个暴徒,肯定是个神枪手。  “请,第十三号幻灯片。”  “知道。马上!”  光熄了。伯恩趁暗时从壁角把女子拉过来,置身对着她,他把脸凑近过去说:“你敢作声,就杀了你!”  “我相信,”她低声说,害怕他。“你是疯子!”  “走!”他推她从狭长的过道走向五十英尺远的讲台。幻灯机光又亮了;他抓住女郎的脖子,按着她弯下身来,他一样半蹲半跪。一排排坐在椅子上的人们躯体挡住了他俩,暴徒看不见了。他用手指压紧她的脖子;用手指的动作指示她继续移动、爬行……要慢,身子蹲下来,但要移动。她懂了,开始用膝盖向前移动,战栗着。  “这句结论是驳不倒的。”演讲人大声嚷道。“利润的动机与生产力的物质刺激不可分割……第十四号幻灯片,谢谢!”  又暗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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