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28

"哎呀!"他感慨万千地说,"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他告诉菲利普,说他是这店里的唯一的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两人才懂得人生的真谛。话音刚落,他倏地换了个面孔,称菲利普叫凯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兄"了,转而又摆出一副跟进货员这一职位相称的派头,把菲利普推到了顾客招待员的岗位上而对他发号施令。莱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样片,并将这些时装款式稍加改动,以迎合他们的顾客的需要。他们的主顾可非同一般,绝大多数都是一些较小的工业城镇里的女工,她们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产的工装服,可又限于条件,对伦敦情况不摸底,一下还难找到一家像样的服装公司。除此以外,便是一大批杂耍剧场里的坤伶,拥有这样的主顾问这家公司的雅号似乎有点儿不大相称。而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关系,对此,他还颇为沾沾自喜哩。这批戏子开始只在莱恩公司定做戏服,可桑普森先生渐渐诱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在店里做些其他服饰。"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样好,价钱却便宜一半,"他说。桑普森先生见人三分笑,说话富有诱惑力,这种态度倒颇得此类主顾的欢心,无怪乎他们一个个都说:"在莱恩公司可以买到谁都知道是从巴黎运来的外套或裙子,还有什么必要再把钱扔到别处去呢?"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们做过礼服的公众的宠儿结下了友谊,对此,他感到很是自豪。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他随维多利亚·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幢坐落在图尔斯山上的漂亮别墅,并同她共进了午餐。回来后,他洋洋洒洒地叙述了一遍,把店员们说得一个个心里喜滋滋的。他说:"她穿了件我们缝制的深蓝色上衣,我敢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因此我只得亲口对她说,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话,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设计的。"菲利普从未留意过女人的服装,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渐渐从技术的角度对女人的服装发生了兴趣,对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训练有素的,店里谁都望尘莫及。再说,在巴黎学画时,他还学得一些有关线条美的知识,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虽无知无识,但很有些自知之明,还有一种综合别人建议的机灵劲儿。每设计一种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征求店员们的意见,而且他耳朵很灵,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议的大致范围。""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们这里同样能做。"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这份设计倒把他一下子给难住了,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照这份设计缝制出衣服来倒是挺吸引人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开始提出一些改动的意见来了。但是,还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见;地,她建议他就把这张设计图样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安东尼妞小姐过目。"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这种式样的。""还远不止于此呢,"桑普森说话的当儿,两眼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袒胸露背的戏服设计图样。"他还会画画,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瞒着不让人知道。"当有人通报安东尼娅小姐来到服装部时,桑普森先生把设计图样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好让安东尼姬小姐一跨进办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扑向设计图样。"这是什么?"她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做这样的戏服?""这正是我们为您搞的,"桑普森慢条斯理地说。"您喜欢吗?""别说有多喜欢啦!"她说,"快给我递半品脱矿泉水来,里面再滴上一滴杜松子酒。""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说一声您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戏服立即差人去做了,当看到做好了的戏服时,菲利普满意得心儿扑扑直跳。那位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劳全部归于他们两人,不过菲利普才不在乎这些呢。他跟着他们俩上蒂伏里杂耍剧场去看安东尼哑小姐试装,此刻,他心里头充满了欢乐。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问的当儿,他把自己当年学画的经历告诉了她,还说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员认为他想摆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丝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经历。霍奇斯太太把这个消息在进货员面前鹦鹉学舌般地重述了一遍。对此,进货员在菲利普面前一声不吭,不过渐渐地对他另眼相待,不久又让他为两位乡下的主顾搞了几份设计,这些设计都获得了好评。从此以后,桑普森先生在主顾们面前说"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学过画的聪明小伙子"在协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衬衫,从早到晚安坐在屏风后面,设计服装图样。有时候,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只得于下午三时同一些"迟到者"在一起吃午饭。他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人数不多,再说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都懒得说话了。饭菜也稍许好一些,都是那些进货员们吃剩的食物。菲利普这次从商店的顾客招待员擢升为戏服设计员的事儿,在服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意识到他成了大伙儿妒忌的对象。哈里斯——那位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在店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并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妒意。"天底下所有的运气都让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当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口口声声叫你先生罗。"他对菲利普说,他应该去要求增加工资,原因是别看他眼下干着复杂的活儿,可工资却并不比一开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个子儿。但去向经理要求增加工资却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对付这一类申请涨工资的人方面,经理有种讥讽挖苦人的办法。"你认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工资,对不?那么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呃?"此时,申请者心惊肉跳的,会说他认为他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哦,很好,你认为你应该得到这么多,你就可以得到这么多,"接着他顿了顿,有时还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时,你还可以得到解雇通知书。"此时想撤回涨工资的请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卷铺盖滚蛋。经理的观点是,心有不满的店员是不会把活儿干好的,假如他们不配涨工资,那还不如干脆打发他们开路的好。结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间没有谁敢出来要求涨工资。菲利普心有踌躇。他房间里的人都说进货员离不开他,对此,他将信将疑。这些伙伴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过他们的幽默感还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下去要求增加工资而遭到解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儿。他不能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尝过的辛酸,再也不想尝这种滋味了。他知道到别处去谋个式样设计员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围有成百上千个人能画得跟他一般好。但是他急需用钱,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脚底光出奥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坏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饭后上楼时,他穿过那条通向经理办公室的过道。这当儿,他几几乎说服自己去采取那冒险的步骤。他看到办公室前排着一队男人,是招工广告把他们引来同经理面谈的。大约一百人的光景,中间无论谁一旦受雇,都将给予同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六先令的周工资。他看见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因为他受到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敢冒这个险。第一百零八章寒冬逝去。菲利普时常到圣路加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色浓重时悄悄地溜进医院,这样就碰不上熟人了。复活节那天,他接到大伯的一封信,甚感诧异,因为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一生中给他与的信,加起来不满半打,而且都是谈些事务上的事儿。亲爱的菲利普:如果你考虑近期内度假并愿意上这儿来的话,我将为见到你而感到高兴。冬天,因慢性支气管炎发作,我病得很重,而威格拉姆大夫对我的康复不抱任何希望。我体魄异乎寻常的强健,感谢上帝,我奇迹般地恢复过来了。你的亲爱的威廉·凯里读罢此信,菲利普心中不觉忿然。在大伯的心目中,菲利普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呢?他甚至在信中问也不问一声。他就是饿死了,那老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然而,在回宿舍的路上,菲利普蓦地起了一个念头,戛然收住脚步,立在一盏路灯下,把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信上的笔迹失去了其通常所特有的那种公事公办的执拗劲头,一个个字写得斗大,还东倒西歪的。或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远超过了他愿意承认的程度,于是他想借此正式的信件,表达其对他世上唯一的亲人的渴想之情吧。菲利普回信说他可以于七月间到布莱克斯泰勃去度上半个月的假期。这份请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一直在为如何打发这一短短的假期犯愁。九月里,阿特尔涅全家要去采蛇麻子,而他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到了九月,秋季的服装图样都已搞完了。莱恩公司有个规矩,即每个雇员不管愿意与否都得过上半个月的假期,而在度假期间,要是没地方可去,仍可睡在宿舍里,但膳食得自理。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他们来说,假期倒是件伤脑筋的事情。这时,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扣出几个钱来买食物充饥,整天价无所事事,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自从同米尔德丽德一起去布赖顿以来,已经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菲利普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一步。眼下,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企求着享受一下海边的静谧。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熬过了五月和六月,最后真到了要离开伦敦时,他倒变得惴惴不安起来。离伦敦前最后一个夜晚,菲利普向桑普森先生交代了留下来的一两件活计。突然间,桑普森先生对他说:"你一身拿多少工资?""六先令。""我想六先令太少了。等你度假回来,我去要求给你增加到十二先令。""那太谢谢了,"菲利普笑吟吟地说,"我正非常需要添置几件衣服呢。""凯里,只要你忠于职守,不要像他们中间有些人那样,成天同姑娘们混在一起嬉耍逗乐,我会照应你的。注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过你还是有出息的。我要说,你是有出息的。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设法让你拿每周一镑的工资。"菲利普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还得等多久才能拿到每周一镑的工资呢?还得等上两年?菲利普吃惊地发现他大伯容颜大变。上次见到大伯时,他身子还很结实,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剃得光光的,一张世俗的脸圆圆的。然而,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焦黄,眼泡浮肿,身子佝偻着,显得老态龙钟。在这次生病期间,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迟缓。"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当菲利普刚回到牧师公馆,跟大伯一道坐在餐厅里时,大伯就说开了。"高温搅得我心烦意乱,人觉得很不舒服。"菲利普询问了一些有关教区的事务,在这当儿,他凝视着他大伯,暗暗打量着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炎热的夏季足以让他完蛋。菲利普注意到他那双手瘦骨嶙峋的,还不住地打颤。这对菲利普来说倒是利害攸关的啊。如果他大伯夏天就去世,那冬季学期一开学,他就可以回到圣路加医院去。一想到再也不必回到莱恩公司去了,他的心情万分激动。吃饭时,牧师大伯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位打他妻子死后前来料理他生活的管家问道:"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那个老头儿出于不甘流露自己的虚弱的心理,本想自己动手切肉,但一听到管家的提议,心中不免一喜,便作罢了。"您的胃口还真好哩,"菲利普说。"喔,那倒是的,我一向吃得下东西。不过我比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瘦多了。瘦一点也好,我一直就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认为我的消瘦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饭后,管家给牧师大伯送来了药。"把处方拿来给菲利普少爷看看,"牧师吩咐说。"他也是一名医生。我希望他能认为这处方开得不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眼下正在学习当医生,他应该削减医药费。我要付的帐单可吓人了。这两个月来,他天天上门来替我看病,而每来一次就索费五先令。这笔费用不小吧,是不?现在他每周来两次。我打算叫他不必再上门来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去请他的。"他目光急切地凝望着菲利普看医生开的处方。处方上开的尽是麻醉剂,一共两味药,牧师解释说,其中的一味只有在神经炎发得难以忍受时才服用。"我用药时很当心,"他说,"我可不想染上吸鸦片的恶习。"他压根儿没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想大伯生怕自己向他伸手要钱,所以小心提防着,来个先声夺人,絮聒不休地数说他要付各种各样的帐目。他在大夫身上已经花去了那么多的钱,而付给药房的钱还要更多。再说,他生病期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都要坐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真想对他大伯说他不必担心,他侄儿并不打算向他借钱,但是他还是忍住没说。在菲利普看来,除了耽于口腹之乐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之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在那个老头儿身上丧失殆尽。人到老年,真令人可恶。下午,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完病以后,菲利普陪他走到花园门口。"您认为他的病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一定能透过他们衷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狐疑地追问了一句。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就不信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就活到八十四岁才去世的嘛。"凯里先生座位旁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卷厚厚的《英国国教祈祷书》,多少年来,他一直惯于对全家吟诵这中间的内容。此刻,他伸出不住颤抖着的手,拿起了《圣经》。"那些基督教创始人一个个寿命都很长,对不?"牧师说着,神情诡谲地笑了笑。从他的笑声里,菲利普听出有一种胆怯的恳求的调子。那老头儿死死抱住尘世不放。诚然,他对他的宗教教义绝对信奉,对灵魂不灭说笃信不疑。他感到就凭他所处的地位,他一直修身养性,行善积德,足以使他的灵魂在他死后升上天国!在那漫长的传教布道的岁月里,他一定给众多生命垂危的人们带来了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得不到一点好处的医生一样。菲利普为他大伯那种依恋俗世的执拗劲所震惊,所迷惑。那老头儿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难以言状的恐惧,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恨不能深入到他大伯的灵魂中去,那样的话,那种对他所怀疑的未知世界所怀有的恐惧感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时光似流水,半个月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在那挥汗如雨的八月里,他都呆在服装部屏风后面,穿着衬衫,不停地挥笔作画。轮休的店员们都外出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通常到海德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倒变得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人了。他的脑子从长期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寻求着令人清新的活动。他一门心思期盼着他大伯快快死去,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递来一份报告那牧师猝然去世的电报,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可眼皮一睁开,却原来梦幻一场,心里头顿时忧愤交加,不是个味儿。既然那老头儿的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菲利普便沉湎于为自己的未来作出精心的安排。就这样,他很快就把这一年光阴打发过去了。这一年是他取得合格资格前必经的阶段,他竟还一心扑在他计划的西班牙之行中。他阅读有关该国情况的书籍,这些书籍均是他从免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图片中,他精确地知道西班牙每一座城地的风貌。他仿佛看到自己驻足在科尔多瓦那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穿行在托尔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之间;坐在教堂里,从埃尔·格列柯那儿索取他感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画家吸引他的人生奥秘。阿特尔涅体谅他的心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俩就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以便菲利普不致漏掉一块值得一游的地方。菲利普还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以消除自己的不耐烦心理。每天黄昏,他就坐在哈林顿街宿舍楼里的无人问津的起居室,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还借助手边的英语译稿,绞尽脑汁思索着《唐·吉沟诃》的妙语佳句。阿特尔涅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这样菲利普学会几句话,好在旅行时用。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讥笑他们。"瞧你们俩还学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找件有益的事情做做吗?"可是莎莉有时却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谛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莎莉渐渐长大成人,这年圣诞节时,她就要把头发梳上去了。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总是引用她父亲对菲利普的赞词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爸爸对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可推崇了,"她对弟妹们这样说道。长子索普已经是可以上"阿雷休所"号船当水手的年龄了,于是阿特尔涅便在家人面前绘声绘色地吹起他那儿子穿着水手制服回来度假时的模样儿来了。莎莉一到十七岁,就将去跟一位裁缝学徒。阿特尔涅又像发表演说似的谈论着小鸟翅膀硬了,一只只正扑翅飞离父母修筑的窝巢。他两眼噙着泪水告诉他们,说他们还想回来的话,窝巢依然还在原地,随时对以来吃顿便饭,叶以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歇息,还说做父亲的心扉永远对着他孩子们的苦恼开放。"阿特尔涅!你又胡说了,"他的妻子嗔怪地说。"只要孩子们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信他们会遭遇到什么烦恼。只要你做事牢靠,不怕吃苦,你的饭碗就永远不会被人砸掉,这就是我的看法。我还可以告诉你说,就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自己挣饭吃,我也不会感到难过的。"由于生育孩子、繁重的家务和不断的操心,阿特尔涅太太开始显得衰老了。有几次,黄昏时分,她的背疼痛难忍,只得坐下来歇息。她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能雇个姑娘来干些粗活,免得她每天早晨七点以前就得起床。阿特尔涅挥了挥他那秀美、白皙的手,说:"哎哟,我的贝蒂,你跟我两人为这个国家立了一大功劳哩。我们养育了九个身体壮实的孩子。男孩们将来可以为国王陛下效劳。姑娘们将来可以做饭、缝衣服,到时将轮到她们来生育白白胖胖的小崽子。"他掉过脸去,面对着莎莉,为了安抚她,用一种跟刚才适成对照的平稳但又不无夸张的口吻补了一句:"她们还可以伺候那些光站着不动只是等待的人。"近来,阿特尔涅在狂热地信奉各种自相矛盾的学说的同时,又钻研起社会主义理论来了。此刻,他说:"贝蒂,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你和我两人可以领到优厚的退休金。""喔,别在我面前夸你那些社会主义者了,我可没这份耐心,"阿特尔涅太太嚷道。"我的生活信条是:别管我!我可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虽身处逆境,但不会灰心丧气。人各为己,迟者遭殃啊!""你把我们的生活说成是逆境吗?"阿特尔涅说。"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们的一生有过苦,也有过乐,我们作过斗争,我们家一向很穷,但是这种生活有意义,啊,当我看到站在周围的孩子,我得说,这种生活值得过上一百次!""你又吹开了,阿特尔涅!"她说着,用一种不是忿恨而是稳重的责备的目光凝望着阿特尔涅。"生这些孩子,你倒舒服,自得其乐,可我却身受十月怀胎之苦,生下来还要我带。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眼下他们都在这儿,不过,要是我能回过去重新生活的话,我倒愿意一辈子一直一个人过。唉,要是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现在我自己就开了爿店了,银行里存着四五百英镑,还雇个姑娘替我做些粗活。喔,无论如何,我可不愿再回忆我这辈子过的日子。"菲利普暗自思忖,对难以数计的千百万芸芸众生来说,生活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干活,既不美也不丑,只是像接受四季转换那样接受这种生活。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他不由得变得激愤起来。他不甘使自己相信人生毫无意义的说法,而他所见的一切,他的全部思想,无不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虽然他不胜愤慨,但这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愤慨。人生纵然没有意思,但还不至于那么吓人。于是,他以一种奇异的力量面对人生!第一百零九章秋尽冬来。菲利普曾将自己目前的住址留给伯父的管家福斯特太太,好让她写信跟自己联系。不过,他现在还是每星期去医院一次,看看有没有信。一天黄昏,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只信封上,而那字体笔迹正是他永远不愿再看到的。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真不想伸手去拿信。它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恶的回忆。可是后来,他终究沉不住气,还是把信撕了开来。亲爱的菲尔:是否可以尽快和您见一面。我的境遇很不妙,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事儿。您的忠实的米尔德丽德于菲茨罗伊广场威廉街七号他将信撕得粉碎,走到街上,随手把碎片撒向茫茫的暮曛之中。"巴不得她见鬼去哩,"他嘟哝了一句。他想到要同她再次见面,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她是不是真的在受苦,他才不在乎呢。不管她落到何等地步,都是罪有应得!想到她,他又恼又恨,过去的一片痴情,现在变成了满腔的厌恶。回首往事,他心烦意乱,直打恶心。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时,由于竭力避免再想到她,甚至本能地把身子缩到了一边去。他上了床,可是没法人睡。他暗自纳闷,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担心她生病、挨饿的念头,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驱散掉。他恼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匆匆涂了几笔,随后在去店里上班的途中投寄了出去。信里尽量写得冷冰冰的,只说得知她境况窘迫,颇觉黯然,说他将于当晚七时按所写的地址前去探访。那是一幢肮脏破败的出租公寓,坐落在一条污秽的街道上。菲利普想到要同她见面,心里头就很不是个滋味。他在向人打听她是否住在这儿的时候,忽然异想天开地巴望她已经搬离了。这儿看上去正是那种人们经常搬进迁出的住所。昨天他没想到看一下她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在信架上已搁了多久。应铃声出来开门的那个妇人,并没有开腔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带他穿过通道,在屋子深处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米勒太太,有位先生来看你,"她朝屋内招呼了一声。房门开了一线,米尔德丽德心环猜疑地打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他走了进去,她随手把门带上。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那乱糟糟的样子,和她住过的每一间寓所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有一双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的尘土也没擦拭干净。帽子丢在五斗橱上,旁边还有几绺假卷发,外套就撂在桌子上。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看到裙边上还沾有泥污哩。"坐下好吗?"她说着,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又收到我的信,你觉得有些意外,是吗?""你嗓子哑得很哪,"他回答说,"喉咙痛吗?""是的,痛了好一阵子了。"菲利普没有吱声,在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卧室里狼藉的景象足以表明她又堕入先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而他一度把她从那种生活里硬拖了出来。他不知道那小孩究竟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但房问里看不到一丝痕迹能说明孩子和她住在一起。米尔德丽德手里捏着手帕,把它揉成个小球,两手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十分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对以从容打量她而不会遇上她的目光。她比离开他的时候消瘦得多了,脸上的皮肤焦黄而干枯,更加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头发染过了,成了亚麻色,这使得她模样大变,越发俗不可耐了。"说实在的,一接到你的回信,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她终于开腔了,"我怕你说不定已经离开医院了。"菲利普没有吱声。"我想你已经正式取得医生资格了,是吗?""没有。""怎么会呢?""我已经不在医院了。一年半以前,我不得不改行,另谋生汁。""你就是好见异思迁,似乎干什么事都干不长。"菲利普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冷冷地说:"我做了笔投机买卖,但不走运,把手头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了个精光。再没钱继续学医了。我只得尽量想办法挣钱糊口。""那么你现在干哪个行当呢?""我在一家商店里做事。""喔!"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去。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帕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你总不至于把你的医道全忘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这句话从喉咙眼里挤了出来,腔调古里古怪的。"还没有全忘掉。""我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的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自己害了什么病。""为啥不上医院去看呢?""我才不愿去呢,让那些学生哥儿们全冲着我直瞪眼,弄得不好,他们还要留我在那儿呢。""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菲利普冷冷地问道,用的是门诊室询问病人的那套行话。"嗯,我身上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好不了。"菲利普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猛然袭上心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让我瞧瞧你的喉咙。"他把她带到窗口前,尽自己的可能替她作了一次检查。陡然间,他看清了她那双眼睛,那对眸子里充满着极端的恐惧,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她真被吓环了。她要他来宽慰自己;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又不敢启口央求他讲几句宽慰的话语,但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巴不得能听到这样的话儿呢。然而,让她宽心的话儿,他一句也没有。"恐怕你病得还不轻哩,"他说。"你看是什么病?"他对她实说了,她一下子面如死灰,甚至连嘴唇也变得焦黄。她绝望地流下泪来,起初是无声的痛哭,后来渐渐泣不成声了。"实在对不起,"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这么说了,"但是,我不得不以实言相告。""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有六七镑的样子。""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活儿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撤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来乱花。"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复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啊!"他说。"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一个男人生的小孩。"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眼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拣错了行当可追悔莫及啊。"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干,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呐。"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没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来防身自己,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把人都要闷死啦。"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你不能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赶紧悬崖勒马才是。""得了,别来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为我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把她拖走。"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哟!这是犯罪!""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这样对待我,难道我还得为他们操心吗?"说罢,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回转身子,沿着牛津街缓步向前走去。"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喃喃地说。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着米尔德丽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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