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赌。我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要知道,由于有了这个孩子,我只好这么说——只有你那儿的人才会不相信,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因此,我们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不过现在他们的看法也改变了,因为我们将要跟他们一道去海滨消暑。""你可是个编造荒诞故事的老手罗,"菲利普说了一句。看到米尔德丽德撒谎的劲头仍不减当初,菲利普心中隐隐有些反感。在过去的两年中,她可什么教训都没记取。但是当着米尔德丽德的面,他只是耸了耸肩膀。"归根结蒂一句话,"菲利普暗自思忖,"她运气不佳。"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夜空无一丝云彩,天气温暖宜人,伦敦南部地区的人们似乎倾巢而出,都涌到了街上。周围有一种使得那些伦敦佬坐立不安的气氛,而每当天气突然变化,这种气氛总是唆使伦敦佬走出家门来到户外。米尔德丽德收拾好饭桌以后,便走到窗口跟前,凭窗眺望。街上的喧闹声迎面扑来,人们相互的呼唤声、来往车辆的呼啸声、远处一架手转风琴的乐曲声,纷纷从窗口灌进房间,送进他俩的耳中。"菲利普,我想今晚你非看书不可,对不?"米尔德丽德问菲利普,脸上现出渴望的神情。"我应该看书。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我非看不可。嘿,你想叫我干点别的什么事吗?""我很想出去散散心。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坐在电车顶上溜它一圈吗?""随你的便。""我这就去戴帽子,"她兴高采烈地说。在这样的夜晚,人们要耐住性子呆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早已进入温柔的梦乡,留她在家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米尔德丽德说以前夜里外出就常常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她可从来没醒过。米尔德丽德戴好帽子回来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抓紧时间往脸上搽了点胭脂。而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苍白的面颊才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呢。看到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真地动了感情,还暗暗责备起自己待她太苛刻来了。来到户外时,她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一看到驶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电车,便跳了上去。菲利普嘴里衔着烟斗,同米尔德丽德一道注视着车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家家商店开着,灯光通明,人们忙着为第二天采购食品。当电车驶过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杂耍剧场时,米尔德丽德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哦,菲利普,我们一定得上那儿去看看,我可有好久没上杂耍剧场了。""我们可买不起前排正厅座位的票,这你是知道的。""喔,我才不计较呢,就是顶层楼座我也够高兴的了。"他们俩下了电车,往回走了百把码的路,才来到杂耍剧场门口。他们花了十二便士买了两个极好的座位,座位在高处,但决不是顶层楼座。这晚他们运气真好,剧场里有不少空位置呢。米尔德丽德双眸烟烟闪光,感到快活极了。她身上有种纯朴的气质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她对菲利普来说是个猜不透的谜。她身上某些东西至今对菲利普仍不无吸引力,菲利普认为她身上还有不少好的地方。米尔德丽德从小没有教养,她人生坎坷;他还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无法可想的事情去责备她。如果他要求从她那里得到她自己也无力给予的贞操,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要是她生长在另一种生存环境里,她完全可能出落成一个妩媚可爱的姑娘。她根本不堪人生大搏斗的冲击。此刻,菲利普凝睇着她的侧影,只见她的嘴微微张着,双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他认为她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圣洁。一朋遏制不住的怜悯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诚心诚意地宽有她给自己带来了苦难的罪过。剧场里烟雾腾腾,使得菲利普的两眼发痛,但是当他对米尔德丽德提议回家时,她却转过脸来,一脸的恳求人的神色,请求他陪她呆到终场。菲利普粲然一笑,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结束。当他们汇入观众人流走出剧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时,米尔德丽德还无意返回寓所。于是,他们俩比肩漫步来到威斯敏斯特大街上立在那儿,凝眸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几个月来我还没有这么痛快过呢,"米尔德丽德说。菲利普感到心满意足。他一时情不自禁地要把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领到自己的寓所,而现在已变成了现实,为此,他对命运之神充满了感激的心情。看到她表示善意的感激之情,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最后米尔德丽德终于累了,他们跳上一辆电车返回寓所。此时夜已深了,当他们步下电车,拐入寓所所在的街道时,街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这当儿,米尔德丽德悄悄地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这倒有点像过去的情景了,菲尔,"米尔德丽德说道。以前她从来没有叫过他菲尔,只有格里菲思一人这样叫过,即使是现在,一听到这一称呼,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痛便袭上心来。他还记得当初他痛心疾首欲求一死的情景。那会儿,巨大的痛苦实难忍受,他还颇为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来着。这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罗。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时,不觉莞尔。眼下,他对米尔德丽德只有满腔的怜悯之情,除此别无任何其他感情可言。他们来到寓所跟前。步入起居间之后,菲利普随手点亮了煤气灯。"孩子好吗?"他口中问道。"我这就去瞧瞧她。"米尔德丽德回到起居间,并说打她走了之后,那孩子睡得一直很香甜,连动也没动。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伸出一只手,并说:"嗯,晚安。""你这就去睡觉吗?""都快一点啦。近来我不习惯睡得很迟,"菲利普答道。米尔德丽德抓起了他的手,一边紧紧地攥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菲尔,那天夜里在那个房间里,你叫我上这儿来同你呆在一起,你说你只要我给你做些烧饭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我做别的什么。就在那会儿,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同你认为我在想的事情,可不是一码事啊。""是吗?"菲利普说着,从米尔德丽德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可是这样想的。""别这样傻里傻气的啦,"米尔德丽德哈哈笑着说。菲利普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的。我决不会提出任何别的条件来让你呆在这儿的。""为什么不呢?""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解释不了,不过它会把全盘事情搞懵的。"米尔德丽德耸了耸双肩。"唔,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决不会为此跪下来求你的。我可不是那种人!"说罢,她走出起居间,随手砰地带上身后的房门。第九十三章翌日上午,米尔德丽德脸色阴沉,闷声吞气。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直到该烧中饭时才走出房门。她可是个蹩脚厨娘,除了烧排骨、炒肉片之外,会做的菜就寥寥无几了,而且她还不懂得要物尽其用,把一些碎杂儿都给扔了。因此,菲利普不得不承担一笔比原先估计的要大得多的开支。米尔德丽德摆好饭菜之后,便在菲利普的对面坐了下来,可就是不吃不喝。菲利普问她,她只说是头疼得厉害,肚子不饿。菲利普心里高兴的是他还有个好去处可以打发这天余下的时光——阿特尔涅一家子都挺爽快,且还很好客。他们一个个都怀着高兴的心情期待着他的登门造访,这倒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菲利普从阿特尔涅家回到寓所时,米尔德丽德早已就寝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她还是那样的一言不发。吃晚饭时,她坐在桌边,愁眉锁眼的,但他默默告诫自己要体贴她,要体谅她的心情。"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呀?"菲利普笑容可掬地问道。"我受雇替人烧饭和打扫房间,可不曾想到还要与人说话。"菲利普认为这个答话太无礼了,但是如果他们俩还要继续在一起过日子,那他就必须尽力而为,使得他俩的关系不要过于紧张。"恐怕你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儿生我的气了吧?"菲利普说。谈论这件事倒叫人颇为尴尬,不过显然有必要跟她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米尔德丽德回了一句。"请别发脾气。要不是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朋友关系,当初我就不会叫你住到这儿来了。我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我想你希望有个栖身之处,你也可以有个出去找个活儿干干的机会。""喔,别以为我看重这件事儿。""我一刻儿也没这样想过,"菲利普连忙接口说,"你也不应当以为我这个人不讲情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提出那个事情的。我只是感到那个事情会使一切都显得丑恶和可怕,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你这个人真怪,"米尔德丽德说着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菲利普,"真叫人猜不透。"此刻,她对菲利普已无怨恨之心,但颇感惆怅迷惘,不知道菲利普究竟是什么心思。她默默地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她的确朦朦胧胧地感到菲利普的行为是非常高尚的,对此,她不能不佩服。不过在这同时,她又想嘲笑他,或许还有点儿瞧不起他。"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米尔德丽德私下里这么想。对他们来说,日子倒过得挺顺当的。菲利普白天都泡在医院里,晚上除了去阿特尔涅家或上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以外,一般都在寓所看书做功课。有一次,一位医生邀请他出席一次正式的午餐会,因他曾在这位医生手下实习过。他还参加了两三次同学们举行的晚会。而米尔德丽德则听其自然,对这种寂寞单调的生活倒也接受下来了。要是她对菲利普在晚上把她独自一人扔在寓所这件事有所介意,她嘴上可从来不说。间或,菲利普也把她带上杂耍剧场去散散心。菲利普是在切实地贯彻他的意图,即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只能是他为米尔德丽德提供食宿之便,而米尔德丽德得以操持家务来抵偿。米尔德丽德决定夏天不去找工作,因为去找也没有用。在菲利普的许可下,她拿定主意在原地呆到秋天。她想,到了秋天,出去找工作要容易些。"就我来说,就是你找到了工作,只要你认为方便的话,你还可以呆在这里。房间是现成的,原先我雇佣的那个老妈于可以来照料孩子。"菲利普变得非常疼爱米尔德丽德的孩子。他有做慈父的大性,可就是没有机会得以表露。米尔德丽德待孩子也不能说不好。她把孩子照应得很好。有一次,孩子患了重感冒,她就像位尽心尽职的护士那样照料着孩子。可是,孩子使她心生厌烦。孩子一打扰她,她就恶声恶气的。她喜次这孩子,可缺少那种忘我的母爱。米尔德丽德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相反觉得情感的流露荒唐可笑。当菲利普把孩子抱在膝上坐着,逼孩子玩、吻孩子的时候,她就大声嘲笑他。"你真是她的生身父亲的话,也至多只能这样喜爱她了,"她说,"跟这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你要多傻气有多傻气。"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他就怕受人奚落。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竟会如此的一往情深,真是荒唐!他不由得为自己感情的洋溢而感到难为情。然而,此刻那孩子似乎感觉到他喜欢她,便把那张小脸紧紧地贴住菲利普的脸,并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对你来说一切都很好罗,"米尔德丽德说。"不顺心的事儿你又沾不上边。要是你夜里睡得好好的,可就因为这位小太太不想睡,让你醒上个把钟头,你会有什么想法呢?"菲利普以为早忘却了的自己孩提时代的往事,一下子都涌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信手抓起了孩子的脚趾。"这只小猪卖给市场,这只小猪留在家里。"傍晚回家,一走进起居间,他第一眼就是搜索那四肢趴在地板上的孩子。一听到那孩子看到他后发出的愉快的叫唤声,他心里不由激起几朵兴奋的浪花。米尔德丽德教孩子管菲利普叫爸爸,可是当孩子第一次自动地叫菲利普爸爸时,她又肆无忌惮地发出一阵浪笑。"我怀疑你是否因为这孩子是我的才这么喜欢她的,"米尔德丽德说,"不知道你对别人的孩子可也是这样的。""我从来不认识任何人的孩子,所以我也说不上来,"菲利普答道。菲利普在住院部实习的第二学期即将结束。此时,他交上了好运。时值七月中旬。一个星期二晚上,他上皮克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去,发现只有马卡利斯特一人在那儿。他们俩坐在一起,谈了一会儿那两位缺席的朋友。过了一会儿,马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喂,顺便给你说个事儿。今天我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是关于新克莱恩丰顿的消息。新克莱恩丰顿是罗得西亚的一座金矿。要是你想投一下机的话,倒是可以赚一笔钱的。"菲利普一直在心情迫切地等待这么个机会,可机会真的来了,他倒犹豫起来了。他极怕输钱,因为他缺少点赌徒的气质。"我很想试试,不过我不知道我是否敢去冒这个险。一旦环事,我要蚀掉多少本呀?""就因为看你对这事很迫切,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要不然,我根本不会讲。"菲利普觉得马卡利斯特把他看作是一头蠢驴。"我是很想赚笔钱的,"他哈哈笑着说。"除非你准备冒险,否则就甭想赚到一个子儿。"马卡利斯特谈起别的事情来了。坐在一旁的菲利普,嘴上嗯嗯哼哼地应答着,可心里头却一刻不停地盘算着,要是这场交易最后成功了,那么下次他们俩见面时,这位证券经纪人就会看他的笑话。马卡利斯特的那张嘴可会挖苦人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想试它一试,"菲利普热切地说。"好吧。我给你买进二百五十份股票,一看到涨上两个半先令的话,我就立即把你的股票抛售出去。"菲利普很快就算出了这笔数字有多大,此刻,他不禁垂涎三尺。到时候,就会从天外飞来三十英镑的意外之财,他认为命运的确欠他的债。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他一看到米尔德丽德,就把此事告诉了她。可她却认为他太愚蠢了。"我从来没碰到过有谁通过证券交易所发了大财的,"她说道,"埃米尔经常这么说的。他说,你不能指望通过证券交易所去发财。"菲利普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张晚报,眼睛一下子就盯住了金融栏。他对这类事一窍不通,好不容易才找到马卡利斯特讲起的股票。他发现股票行情上涨了四分之一。他的心怦怦直跳。蓦地,他又忧心如焚,担心马卡利斯特把他的事给忘了,或者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代他购进股票。马卡利斯特答应给他打电报。菲利普等不及乘电车回家,跳上了一辆马车。这在他来说,倒是个罕见的奢侈行为。"有我的电报吗?"他一跨进房门便问道。"没有,"米尔德丽德答了一声。他顿时拉长了脸,深感失望,重重地瘫进了一张椅子里。"这么说来,他根本没给我购进股票。这个混蛋!"他愤愤地骂了一句。"真倒运!我整天在考虑我怎么花那笔钱。""喂,你打算干什么呀?"米尔德丽德问了一句。"现在还想它做什么?喔,我多么需要那笔钱啊!"米尔德丽德哈哈一笑,随手递给他一封电报。"刚才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这电报我拆过了。"他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电报。马卡利斯特给他购进了二百五十份股票,并正如他说的那样,以两个半先令的利息把股票抛了出去。委托书第二天就到。有一会儿,菲利普很恼火,米尔德丽德竟跟他开这么个残忍的玩笑,可是隔了不久,他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了。"我有了这笔钱,情形可就不同啦,"他大声叫了起来。"你愿意的话,我给你买件新衣服。""我正需要买一件新衣服,"米尔德丽德接口说。"我现在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打算在七月底去开刀。""哎,你有啥毛病啊?"她插进来问道。米尔德丽德觉得,他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暗疾这件事,兴许能够帮助她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感到迷惑不解的原因。而菲利普涨红了脸,因为他不愿提起他的残疾。一没什么毛病,不过他们认为我的跛足还是有办法治的。以前我腾不出时间来,可现在就没有关系了。我在医院里只呆几个星期,然后我们可以去海滨度过余下的夏日。这对你,对孩子,对我,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哦,我们上布赖顿去吧,菲利普。我喜欢布赖顿,你在那儿有那么多的颇有身份的朋友。"菲利普依稀想起了康沃尔一带的小渔村。但是在米尔德丽德说话的当儿,他忽然觉得到那儿去,米尔德丽德会憋得发慌的。"只要能看到大海,上哪儿都行。"不知怎么的,菲利普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对大海的渴望之情。他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海水浴。他兴奋地畅想起自己拍击海水浪花四溅的情景来,没有比波涛汹涌的大海更能激起他无限的欢乐。"嘿,那可美极啦!"菲利普叫喊着。"倒像是去度蜜月一样,是不?"米尔德丽德说。"菲尔,你给我多少钱去买新衣服呀?"第九十四章菲利普在雅各布先生手下当过敷裹员,于是他便请这位助理外科医师给他的跛足开刀。雅各布先生欣然同意,因为他就是对被众人忽视的跛足感兴趣,而且眼下正在为撰写一篇论文搜集资料。事先他忠告菲利普,说他不能使跛足变得像那只好足一模一样,不过他相信他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还说动过手术后,菲利普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但可以不再穿先前那样难看的靴子了。当想起自己过去曾因笃信上帝能够为他背走沉重的大山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的情景,菲利普的脸上总是浮出一丝凄苦的笑容。"我并不希望出现奇迹,"菲利普回答说。"我认为你能让我尽我所能医治你的残疾的决定是明智的。到时候,你会发觉拖着条跛腿行起医来是很不方便的。外行人就好生怪念头,死也不肯同医生打交道。"菲利普住进了单人病房。每个病区外头楼梯平台处都有这么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单人病房,它是专门为特殊病人预备的。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因为雅各布先生在他能够走动之前是不让他走出这个病房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有足够的时间好生养息。劳森和阿特尔涅跑来看望他。有一次,阿特尔涅太太还带了两个孩子来探望他哩。还有他所认识的同学们也不时地前来和他闲聊解闷。米尔德丽德一星期来两次。大家都对他很和气。菲利普这个人一看到别人不厌其烦地关心体贴他,心里总是激动不已,而眼下更是深受感动,感激不尽了。他没什么要烦的,心情轻松愉快。他不必为未来担忧,管它钱够不够花还是期终测验能不能通过,这些都没什么好发愁的。此时,他可以尽心披卷破帙了。近来他一直不能好好看书,因为米尔德丽德老是干扰他:有时候他正要集中脑筋思考些问题,可米尔德丽德却打开了话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而且菲利普不回答她还决不罢休;每当他要定下心来好好看书,米尔德丽德就要他帮手干件事,不是跑来叫他把个她拔不出来的瓶塞子拔出来,就是拿来个榔头叫他相帮钉个钉子。他们决定于八月赴布赖顿度假。菲利普想到了那儿之后去住旅馆,可米尔德丽德却说那样的话,她又得做家务了。她提议他们赁住在食宿公寓,这样,她也可以享受几天假期呀。"在家我得天天张罗饭菜,我都腻透了,想彻底改变一下。"菲利普最后同意去住食宿公寓。而米尔德丽德凑巧还认识肯普镇上的一家食宿公寓。住在那儿,每人一周的开销也不会超过二十五个先令。她同菲利普商定由她写信去预订房间。但是,在从外边回到肯宁顿寓所时,菲利普却发觉信根本没写,不觉恼怒。"想不到你还真忙呢,"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嗯,我可不能什么事都想到呀。即使我忘记了,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对不?"菲利普急于要到海边去,也不愿意为同那家食宿公寓的女主人联系而滞留伦敦。"我们可以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直接走去,看看那儿有没有房间。如果有,我们只要到外边去雇位脚夫,让他去取行李好了。""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干吧!"米尔德丽德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她可不喜欢受人的气,顿时一声不吭,满脸怒容,心神不定地坐在一边,望着菲利普忙着为外出度假准备行装。在八月的阳光照射下,这幢小小的公寓里头异常闷热,户外马路上腾起一阵阵带有恶臭的热浪。当他躺在病房里的病榻上,面对着涂抹着红色颜料的墙壁,他一直向往着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让海涛拍打自己的胸膛。他觉得,要是再在伦敦呆上一夜,他准会发疯。一看到布赖顿的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度假的人群,米尔德丽德的脾气又好了。当乘上马车驶出车站前往肯普镇时,他们俩都变得兴致勃勃。菲利普还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孩子的脸颊哩。"我们在这儿呆上几天,准能让她的小脸蛋变得红扑扑的,"菲利普说话时,双眼还含着微笑。他们来到那家食宿公寓门前,便把马车辞退了。一位衣着不整的妇人应声出来开门。当菲利普问及是否有空房间时,她却回答她得进去问一下。她把她的女主人领了出来。一位身材敦实、一副生意人脸孔的中年妇人下得楼来,先是按职业习惯对菲利普他们狠狠地盯视了一眼,然后才开口询问他们要开什么样的房间。"开两个单人房间,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在其中一个房间放个摇篮。""恐怕我这儿没有两个单人房间。我这儿还有个双人大房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摇篮。""我想那样不怎么合适,"菲利普说。"到了下个星期,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房间。眼下布赖顿游客拥挤,将就些吧。""就只住几天工夫,菲利普,我想我们可以凑合着对付几天再说,"米尔德丽德接口说。"我想两个房间要方便些。你可以给我们另外介绍一处食宿公寓吗?""可以,不过我想他们也不见得会有比我更多的空房间。""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你不会介意吧?"那位身材敦实的女主人指给他们的食宿公寓就在下一条街上。于是,他们转身朝它走去。菲利普走起路来还是挺快的,虽说他的身体孱弱,走路还得借助拐杖。米尔德丽德抱着孩子。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后,他蓦地发觉米尔德丽德哭了。哭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不予理睬,可是她硬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把你的手帕给我用一用好吗?我抱着孩子不能掏手帕,"她抽抽搭搭地说着,转过脑袋,不看菲利普。菲利普默默无言地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米尔德丽德擦干了眼泪,看他不说话,便接着说:"我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毒。""请你别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菲利普说。"你那样坚持要两个单人房间也太可笑了。别人对我们会怎么看呢?""要是人们知道真情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俩都很有道德,"菲利普说。这当儿,米尔德丽德睨视了菲利普一眼。"你总不会告诉人家我们不是夫妻吧?"米尔德丽德紧接着问道。"不会的。""那你为何不能像丈夫似的跟我睡在一起呢?""亲爱的,对此,我无法解释。我无意羞屏你,但我就是解释不清。我知道这种念头是愚蠢的,也是不合情理的,但这种念头非常执著,比我坚强。我过去非常爱你,以至如今……"他突然中断了他的话。"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言喻的。""哼,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米尔德丽德嚷道。他们俩按着所给的地址,一路摸到了那家食宿公寓。原来,这家食宿公寓是个精力旺盛的老处女开设的。她长着一对狡黠的眼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他们要么租赁一个双人房间,每人每周出二十五先令,那小孩也要出五先令,要么就住两个单人房间,但每周可得多付租金一英镑之多。"我不得不收这么高的租金,"那个老处女带着歉意解释道,"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在单人房间里都摆上两张床。""我想那租金也不见得会使我们破产。你说呢,米尔德丽德?""嗨,我才不在乎呢,一切安排对我来说都是够好的,"她回答说。菲利普讨厌她那阴阳怪气的回答,但一笑置之。女房东已经派人去车站取他们的行李了,于是,他们坐下来边休息边等着。此刻,菲利普感到那只开过刀的脚隐隐作痛,便把它搁在一张椅子上,心里舒坦多了。"我想我和你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你不会介意吧?"米尔德丽德冲撞地说。"我们就不要赌气斗嘴啦,米尔德丽德,"菲利普轻声规劝道。"我倒不了解你手头还很有几个钱呢,竟能每周抛出去一镑的房钱。""别对我发火。我要让你明白,我们俩只能这样子住在一起。""我想你是瞧不起我,肯定是的。""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为什么瞧不起你呢?""一切都是那么别扭,很不自然。""是吗?你并不爱我,是不?""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来你也不像是个易动情的女人,你不是那样的女人。""此话说得太丢脸了,"米尔德丽德阴沉沉地说。"哦,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呢。"这家食宿公寓里大约住着十多个人。他们都来到一个狭窄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围坐在一张狭长的桌子四周用餐。女房东端坐在餐桌的顶头,为大家分发食物。饭菜做得很差劲,可女房东却称之为法国烹调,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下等的原料加上些蹩脚的佐料:用鲽鱼冒充箬鳎鱼,把新西兰老羊肉充作羔羊肉。厨房既小又不方便,所以端上来的饭菜差一不多都是凉的。房客中有陪伴上了年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的老夫人;有。假装斯文、滑稽可笑的老光棍;还有脸色苍白的中年职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们那些已出嫁的女儿以及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这些人反应迟钝,却又装腔作势。在餐桌上,他们议论科雷莉小姐的最新出版的小说,其中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而不喜欢阿尔马·塔德曼先生,而另外几位恰恰与此相反。不久,米尔德丽德却跟那些太太们谈论起她同菲利普两人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婚姻来了。她说菲利普发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还是个"书生"(说话时,米尔德丽德常常把"学生"说成"书生")时就同一位姑娘成了亲,所以他一家人——颇有地位的乡下绅士——便取消了他的财产继承权;而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在德文郡拥有大片土地——就因为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结婚,也撒手不管她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住一家食宿公寓而又不为孩子雇个保姆的缘故。不过,他们得分开住两个房间,因为他们历来舒适惯了,可不想一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头。同样,其他几位游客对他们自己之所以住在这种食宿公寓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一位单身绅士通常总是到大都市去度假的,可他喜欢热闹,而在那些大旅馆里总是找不到一个可心的伙伴。那位身边带着一位中年未出阁女儿的老太太正在伦敦修建一幢漂亮的别墅,可她却对女儿说:"格文妮,我亲爱的,今年我们一定得换换口味,去度个穷假。"因此,她们俩就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的一切同她们的生活习惯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米尔德丽德发觉他们这些人都太矜夸傲慢了,而她就是厌恶粗俗的平庸之辈。她喜欢的绅士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一旦人成了绅士和淑女,"米尔德丽德说,"我就喜欢他们是绅士和淑女。"这种话对菲利普来说有些儿神秘莫测。但是当他听到她三番两次地跟不同的人说这种话时,他发现听者无不欣然赞同,由此他得出结论,只有他是个榆木脑瓜,一点也不开窍。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单独成天厮守在一起,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伦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时,他们也只是聊一阵子家务、孩子以及邻居的事儿,随后他就坐下来做他的功课。眼下,他却成天伴在她左右。早饭后,他们俩便步行去海边,下海洗把澡,然后沿着海滩散一会儿步,上午的时光不费事就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把孩子弄上床睡着以后,便上海边码头消磨时光,倒还舒畅。因为在那里,耳畔不时传来轻柔的乐曲声,服前人流络绎不绝(菲利普借想象这些人的各种各样的身分并就这些编造了许许多多小故事以自娱。现在,他养成一种习惯,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米尔德丽德的话语,而自己的思绪不为所动,继续自由地驰骋着),可就是下午的时间冗长乏味,令人难熬。他们俩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要尽情享受布赖顿博士赐予人们的恩泽。由于她老是在一旁剌剌不休地发表她对世间万物的高见,他一点也没法看书。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会埋怨。"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书收起来吧。你老是看书也看不出名堂来的,只会越看头脑越糊涂,你将来肯定是昏头昏脑的,菲利普。""尽说些混帐话!"他顶了一句。"再说,老是捧着本书,待人也太简慢了。"菲利普发现也难跟她交谈。她自己在说话的当儿,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每每眼前跑过一条狗,或者走过一位身穿色彩鲜艳的运动夹克的男人,都会引起她叽叽呱呱地议论上几句。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会把刚才说的话忘个精光。她的记忆力甚差,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记起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讲话中戛然停顿下来,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硬是要把它们记起来,有时候,因实在想不出而只好作罢。可是后来她谈着谈着,又忽然想起来了,这时,即使菲利普在讲另外一些事,她也会打断他的话,插进来说:"科林斯,正是这个名字。我那会儿就知道我会记起来的。科林斯,我刚才一下记不起来的就是这个名字。"这倒把菲利普给激怒了。却原来不管他在说些什么,她都不听;而要是她讲话时菲利普一声不响的话,她可要埋怨他死气沉沉的。对那些抽象的慨念,听不了五分钟,她那个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每当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体的事物上升为抽象的理论,她脸上立刻就会显露出厌烦的神色。米尔德丽德常常做梦,而且记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罗罗唆唆地复述她的梦境。一天早晨,他收到了索普·阿特尔涅写来的一封长信。阿特尔汉正以戏剧性的方式度假。这种方式很有见地,同时也显示出他此人的个性。他以这样的方式度假由来已久,已有十年的历史了。他把全家带到肯特郡的一片蛇麻草田野上,那儿离阿特尔涅太太的老家不远,他们要在那儿采集三周的蛇麻子草。这样,他们可以成天呆在旷野里,还可以赚几个外快。使阿特尔涅太太更感满意的是,这样的度假方式同以使他们全家同生她养她的故乡土地之间的关系得到加强。而阿特尔涅在信中也正是特别强调这一点。置身在旷野里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活力,这像是举行了一次富有魔力的典礼,使得他们返老还童,生气勃勃,精神大振。以前,菲科普就曾经听到阿特尔涅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绘声绘色地发表过一通离奇古怪的议论。此刻,阿特尔涅在信中邀请菲利普到他们那儿呆上一天,说他渴望把他对莎士比亚以及奏乐杯的想法告诉给菲利普听,还说孩子们嚷着要见见菲利普叔叔。下午,在同米尔德丽德一道坐在海滩上时,他又把信打开来看了一遍。他思念起那九个孩子的慈祥的妈妈、好客的阿特尔涅太太;想起了莎莉,她年纪不大却神情端庄,稍稍带有一种做母亲的仪态和一种富有权威的神气,她前额宽阔,一头秀发编成一根长长的辫子;接着又想起了一大群别的孩子,一个个长得俊俏、健康,成天乐呵呵的,吵吵嚷嚷的。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他们的身边。他们身上具有一种品质——仁慈,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别的人身上看到过的。直到现在,菲利普才意识到他的心显然被他们那种光彩照人的品质深深地吸引住了。从理论上来说,他不相信什么仁慈不仁慈,因为倘若道德不过是件给人方便的事儿的话,那善与恶也就没有意义了。他可不喜欢自己的思路缺乏逻辑性,但是仁慈却明摆着,那么自然而毫无矫饰,而且他认为这种仁慈美不可言。在沉思的当儿,他漫不经心地把阿特尔涅的来信撕成了碎片。他想不出一个甩掉米尔德丽德而自己独身前往的办法来,但他又不愿意带着米尔德丽德一同前去。这天烈日炎炎,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他们只得躲避在一个阴凉的角落里。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在沙滩上玩石子,间或爬到菲利普的身边,递过一块石子让菲利普握着,接着又把它从他手中抠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沙滩上。她在玩一种只有她知道的神秘的、错综复杂的游戏。此时,米尔德丽德呼呼人睡了,仰面朝天,嘴巴微启着,两腿成八字形叉开,脚上套的靴子祥于古怪地顶着衬裙。以往他的目光只是木然无神地落在她的身上,可此刻他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希奇的神情。他以往狂热地爱恋着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心里头不禁暗自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对她会这么冷淡的。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使他心里充满了苦痛,看来,他以往所遭受的一切痛苦毫无价值。过去,一触到她的手,心里便激起一阵狂喜;他曾经渴望自己能钻进她的心灵里去,这样可以同她用一个脑子思想,分享她的每一种感情。当他们俩陷入沉默的时候,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表明他们俩的思想简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他曾对隔在人与人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作出过反抗。为此,他身受切肤之痛。他曾经发狂似地爱过她,而眼下却对她无一丝一毫爱情可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这是一种悲剧。有时候,他很恨米尔德丽德。她啥也学不会,而从生活的经历中她什么教训也没有汲取。她一如既往,还是那么粗野。听到她粗暴地呵斥食宿公寓里的那位累断筋骨的女用人时,菲利普心中十分反感。不一会儿,菲利普盘算起自己的种种计划来了。学完四年之后,他就可以参加妇产科的考试了,再过上一年,他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然后,他就设法到西班牙去旅行一趟,亲眼去欣赏一下只能从照片上看到的那儿的旖旎风光。刹那间,他深深地感到神秘莫测的埃尔·格列柯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暗自思忖,到了托莱多他一定能找到埃尔·格列柯。他无意去任意挥霍,有了那一百英镑,他可以在西班牙住上半年。要是马卡利斯特再能给他带来个好运,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想到那些风景优美的城池和卡斯蒂尔一带黄褐色的平原,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他深信他可以从现世生活中享受到比它给予的更多的乐趣,他想他在西班牙的生活可能更为紧张:也许有可能在一个古老城市里行医,因为那儿有许多路过或者定居的外国人,他可以在那儿找到一条谋生之路。不过那还是以后的事。首先,他要谋得一两个医院里的差使,这样可以积累些经验,以后找工作更为容易些。他希望能在一条不定期的远洋货轮上当名随船医生,在船上有个住舱。这种船装卸货物没有限期,这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在轮船停留地游览观光。他想到东方去旅行。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曼谷、上海和日本海港的风光。他遐想着那一丛丛棕榈树、烈日当空的蓝天、肤色黧黑的人们以及一座座宝塔,那东方特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那心房激荡着对那世界的奇妙的渴望之情。米尔德丽德醒了。"我想我肯定睡着了,"她说。"哎哟,你这个死丫头,瞧你尽干了些啥呀?菲利普,她身上的衣服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可你瞧,现在成了什么样儿了!"第九十五章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以后,菲利普便上外科病房做包扎工作。他对外科的兴趣不如对内科来得浓厚,因为内科学是一门以经验为依据的科学,给人的想象力以更大的驰骋余地,再说,外科的工作相应地要比内科的累人一些。上午九点至十点他得去听课。课一散,便上病房包扎伤口啦,拆线啦,换绷带啦,忙个不停。菲利普自夸上绷带还有一手。每当护上说了句把赞许的话,他听后心里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每周总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此时,菲利普便身穿白大褂,站在手术示范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上手术师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吸去污血,好让手术师看清下手的位置。一旦对不常见的疑难病症开刀时,手术示范室里就挤得满屋子都是人,不过,通常只有五六个学生在场。接着手术便在一种菲利普颇为欣赏的恬静的气氛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时,世人好像特别爱生阑尾炎似的,被送进手术室来割除盲肠的病人何其多矣!菲利普在一名外科医生手下当敷裹员,而这位大夫同他的一名同事进行着一场友好对抗赛,比谁盲肠割除得快,谁的切口小。不久,菲利普被指派去负责事故急诊病人。敷裹员们轮流担当此职,轮上一次,连续值班三天。在这期间,他们得住在医院,一日三餐都在公共休息室里吃。大楼底层临时收容室附近有个房间,里面有张床,白天叠起来放在壁橱里。无论白天黑夜,当班的敷裹员都得随叫随到,时刻准备照料送来的受伤病人,从早到晚,疲于奔命。夜里,每过一两个小时,头顶上方的铃声便当哪当哪响个不停;铃声一响,当班的敷裹员便本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星期六夜里当然是最忙的,特别是酒馆一打烊,医院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警察们把一个个醉汉送进来。此时,他们得赶快用胃唧筒把他们胃里的酒抽出来。而送进来的女人比那些醉汉情况更严重,不是被她们的丈夫打破了头,就是打得鼻子鲜血直淌。其中有的女人对大赌咒发誓,要上法庭去控告丈夫;有的则羞愧万分,只说是碰上交通事故了。面对这种种情况,敷裹员能处理的,便尽力而为,如处理不了,便去把住院医生请来。不过,敷裹员们一个个都很谨慎,万不得已才去请住院医生,因为住院医生没有好处是决不愿意跑五段楼梯下来看病的。送进医院来的,从断了个指头到割断喉管,各色病人,应有尽有。小伙子们跑来要求包扎被机器轧坏了的双手;被马车撞倒了的行人,在玩耍时不是摔断了腿就是跌折了手的小孩,也被送进医院。间或,警察们还把自杀未遂者抬了进来。菲利普看到一个人脸色惨白,圆睁着一双疯狂的眼睛,嘴巴张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菲利普在病房里工作了数周之后,一次负责照看一名警官。那位警官看到自己还活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脸的愤怒和凶相,还公开嚷道,他一出院还要自杀。病房里塞满了病人,此时警察们再送病人来,住院医生就会处于进退两难、首鼠两端的境地。要是叫他们把病人抬到火车站转别处去治疗,万一病人就死在火车站,那各家报纸就会发表耸人听闻的言论。可是有时候也很难断定病人究竟是奄奄一息呢还是醉酒不醒。菲利普直到累得力不能支的时候才上床睡觉,省得才躺下个把小时又要爬起来。他趁工作间隙时间,到急救室同夜班女护士一起聊天。这个女人一副男人相,头发花白,在急救部当了二十年的护士。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不论什么事她自个儿可以说了算,没旁的护士来打扰她。她干起事来手脚不快,不过非常能干,在处理危急病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敷裹员们,不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就是一有事就慌了神儿,但一看到她在场,就顿觉浑身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她见过敷裹员千百个,可从来没有在她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无论是谁,她都管他们叫布朗先生。当他们劝戒她以后别叫他们布朗先生,并把他们的真实姓名告诉她时,她只是点点头,过后还是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她那个房间没什么摆设,只有两张马毛呢面子的长椅,一盏火光融融的煤气灯。菲利普饶有兴趣地坐在那儿聆听她的谈话。她早已不把那些送进医院来的病人当人看待了。在她眼里,他们只是酒鬼、断臂、割破的喉咙。她把疾病、不幸和世界的残忍统统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觉得人们的行动既无值得赞扬也无值得责备的地方。她都默认了。她具有某种冷峭的幽默感。"有个人的自杀事儿,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对菲利普说。"那个人跳进了泰晤士河。人们把他捞了出来,并把他送到这儿来。可十天后,他因喝了泰晤士河里的水而得了伤寒症。""他死了吗?""是的,他死了。他是不是自杀,我也一直弄不清楚……也真有趣,还会寻短见。我还记得有个人,他找不到活儿干,老婆也死了,就把衣服全部送进当铺,拿了这笔钱买了支左轮手枪。他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打瞎了一只眼睛,可人却没有死。后来你猜他怎么样,一只眼睛瞎了,脸皮也给削去一块,可他得出个结论,说这个世界毕竟还不太坏。打那以后,他日子还过得挺好的哩。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那就是人们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为爱情去自杀的。这种说法纯粹是小说家们的胡思乱想。人们之所以要寻短见,是因为他们没有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看来金钱比爱情更为重要,"菲利普说道。就在那时候,钱的事儿不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过去常说两人的开销跟一个人的差不多,现在看来那话说得太轻飘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越来越为自己的开销之大而发愁。米尔德现德可不是个好管家,由她当家,花费之大,就好比他们一日几餐都是在馆子里吃似的。再说,那个小孩要添置衣服,米尔德丽德要买靴子以及其他一些离了它们就没法过活的零星什物。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以后,米尔德丽德口口声声说要出去找工作,但就是不见她行动。没几天,一场重感冒害得她接连半个月卧病在床。痊愈后,她根据招聘广告出去试了几次,结果不是因为去迟了位子被人占去,就是因为活儿太重她吃不消而作罢。一次,有个地方主动招她去做工,每周工资十四先令,可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只拿那么点工资。"不管人家开什么价你都接受,那样做是没有好处的,"她振振有词地说。"要是你太自贱了,人家会瞧不起的。""我认为每周十四先令也不能算少了,"菲利普干巴巴地顶了一句。菲利普不禁想有了这十四先令,家里的开销就可以松一些了。可米尔德丽德已经在暗示菲利普,说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她去会见雇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菲利普便买了件给她。虽然她又出去试了几次,但菲利普认为她根本不诚心找工作,啥事都不想干。菲利普所了解的唯一生财之道是股票交易所。他夏天初次尝试,就得到了甜头,眼下急于再交个好运。但是,德兰士瓦发生了战事,南非境内一切陷入停顿。马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不出一个月,雷德弗斯·布勒就要开进比勒陀利亚,到那时,行情就会看涨。眼下他们只有耐心等待,等着英国的反击使物价下跌,到那时兴许可以购进股票。菲利普迫不及待地翻阅着他常看的报纸上的"市井趣谈"专栏。他忧心忡忡,肝火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那么一两次,他正言厉色地说了米尔德丽德几句,可碰上米尔德丽德既不圆通也没那份耐心,当场以牙还牙,发了通脾气,结果两人大吵一场。菲利普照例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悔恨万分,而米尔德丽德对人生就没有宽容之心,接连好几天,不给菲利普一点好颜色看,并且吃饭时故作姿态,有意不扫房间,把衣服什物扔得起居室满地都是,变着法儿来刺激菲利普,搅得他一刻不得安宁。菲利普一门心思注视着战事的进展,早早晚晚贪婪地翻阅着报纸,可她对眼前的一切却毫无兴趣。她在街道上结识了几个人,其中一位曾问过她是否要叫副牧师来看看她。米尔德丽德便戴上一只结婚戒指,自称为凯里太太。寓所墙上挂了两三张菲利普在巴黎创作的画,其中两张是女人的裸体像,还有一张画的是米格尔·阿胡里亚,画面上的米格尔·阿胡里亚紧握双拳,两腿叉开地挺立着。菲利普把这几张画挂在墙上,因为它们是他的最佳画作,一看见它们,他就想起了在巴黎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米尔德丽德对这几张裸体画早就看不顺眼了。"菲利普,我希望你把那几张画摘下来,"一天,她终于憋不住了,开腔说道。"昨天下午住十三号的福尔曼太太来后,我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好了。我发觉她两眼瞪视着那几张画。""那几张画怎么啦?""那几张画很不正经。照我说,房间里挂满了裸体画像,真叫人讨厌。再说这对我的孩子也没有益处。她慢慢开始懂事了。""你怎么这样庸俗?""庸俗?我说这是叫趣味高雅。对这几张画,我一直没说过什么话,难道你就以为我喜欢成天价看着那几个赤身裸体的画中人吗?""米尔德丽德,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点幽默感呢?"菲利普口气冷冷地诘问道。"我不晓得此事跟幽默感有什么关系。我真想伸手把它们摘下来。如果你想听听我对这几张画的看法,那么老实告诉你,我认为它们令人作呕。""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看法,我也不准你碰这几张画。"每当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怄气时,她就拿孩子出气,借此惩罚菲利普。那个小女孩正如菲利普喜欢她那样也非常喜欢菲利普。她把每天清晨爬进菲利普的卧室(她快两岁了,已经会走路了),随即被抱进他的被窝里这件事,当作一大乐事。米尔德丽德一不让她爬时,她就会伤心地哭叫起来。菲利普一劝说,米尔德丽德随即顶撞道:"我不希望她养成这种习惯。"此时,要是菲利普再多言,她就会说:"我怎么管教我的孩子,不与你相干。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就是她的老子呢。我是她的老娘,我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她有好处的,难道我不应该吗?"米尔德丽德竟如此不明事理,菲利普感到非常恼怒。不过,菲利普这一向对她很冷淡,因此很少生她的气了。对她在自己身边走动,菲利普也慢慢习惯了。转眼圣诞节到了,菲利普有几天假日。他带了几棵冬青树回家,把房间装饰了一番。圣诞节那天,他还分别给米尔德丽德及其女儿赠送了几件小小的礼物。他们总共才两个人,所以不能吃火鸡了。但是米尔德丽德还是烧了只小鸡,煮了块圣诞节布丁,这些东西是她从街上食品店里买来的。他们俩还喝了瓶葡萄酒。吃完晚餐后,菲利普坐在炉火边的安乐椅里,抽着烟斗。他喝不惯葡萄酒,几滴酒下肚,倒使他暂时忘却了近来一直在为钱操心的事儿。他感到心旷神怡。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走了进来,告诉他那女孩要他吻她。菲利普脸带微笑地走进了米尔德丽德的卧室。接着,他哄那孩子闭上眼睛睡觉,随手捻暗煤气灯。在走出卧室时,他怕孩子会哭,便让房门敞开着。他回到了起居室。"你坐在哪儿?"他问米尔德丽德说。"你还坐在安乐椅里。我就坐在地板上。"他坐进安乐椅里,接着米尔德丽德席地坐在火炉前,背倚着菲利普的双膝。此时,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那个房间里的情景来了。那时,他们俩也是这样坐着,不同的是两人的位子颠倒了一下。当时,他菲利普坐在地板上,把头搁在米尔德丽德的膝上。那会儿,他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呀!眼下,他心中萌发出一种长久以来没有过的温情。他仿佛感到那女孩的柔软的双臂依然环绕着他的颈部。"你坐得舒服吗?"他问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抬头仰望着菲利普,脸上笑容嫣然,随即点了点头。他们俩神情恍惚地望着壁炉里的火苗,谁也不说话。最后,米尔德丽德转过身来,凝视着菲利普,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目光。"打我来到这里,你还一次没吻过我呢。你知道吗?"她突然说道。"你要我吻吗?"菲利普笑着反问了一句。"我想你再也不会用那种方式来表示你喜欢我了吧?""我非常喜欢你。""你更喜欢我的女儿。"菲利普没有回答,此时,米尔德丽德将脸颊紧贴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