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部下打开手摇LED电筒,将整座村庄照得雪亮。人们像鸡雏一样四处奔跑,想藏起食物和牲畜。有个人拼命冲破了警戒线,蹚进水中,跳进鱼池,向另一端扑腾——但那里有更多的白衬衫。那个人在泥泞的鱼池中间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斋迪问:“你其实是效忠于另一方的,这个我们俩都知道,干吗还对普拉查那么恭敬呢?” “闭嘴。” “一匹马被两个人骑,一定很难吧?他们俩都骑着你,就像……” “闭嘴!” 阿派惊得一跳,“怎么了?” “抱歉。”坎雅晃晃脑袋,“我的错,走神了。” 阿派朝下面的村民点点头,“看上去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你了。” 坎雅站起来,她、阿派还有斋迪——虽然没人请他同去,这个鬼魂却还是微笑着,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一起走了下去。她随身带着一张那个死于疫病的男人的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片,在实验室里放大的。她用自己的手摇LED电筒照亮照片,让所有村观看,努力在他们之中寻找认出此人的迹象。 对白衬衫而言,他们的白色制服代表着机会,但对养鱼虾的渔民来说,却意味着恐惧。她了解这些人,她能看出他们手上的老趼,能从他们身上的气味嗅出鱼塘的收成。她在他们眼里看到了她自己。她知道,对他们来说,她和寻找基因破解产品的卡路里公司员工没有区别,但她还是得让这个猜字游戏继续下去。所有人都摇着头。坎雅把照片依次递到每个人的眼皮底下,用电筒照亮。一个接一个,所有村民全都转开了目光。 终于,她发现了一个男人,“你认识他吗?他的亲戚没有寻找他吗?” 那个人看了一下照片,又看看坎雅的制服,“他没有亲戚。” 坎雅吃了一惊,“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 “这么说,他死了?” “他看起来不像死了吗?” 两人一同看着照片上那个苍白的形象,还有那变了形的面容,“我告诉过他,找个比在工厂打工更好的事儿做。他没听我的。” “你是说他在城里工作?” “对。” “你知道在哪儿吗?” 他摇摇头。 “他住在哪里?” 那个人指着一幢藏在阴影里的吊脚楼。坎雅朝部下挥挥手,“检查那间房子。” 她拉紧面具,第一个走进去,用电筒四处照着。里面很暗,电筒的光束照到的地方灰尘飞舞。房主已死的事实让她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人的灵魂或许还在这里,他那饥饿的灵魂正潜伏在此处,而且怨气冲天——是别人让他染病而死,可以说是谋杀,所以他的灵魂只能留在这个世界。她检查了此人那点可怜的财物,在屋里兜了两圈,什么都没有。她从屋里走出来。远方是那座高耸的城市,散发出绿色的光晕——那就是死者在发现养鱼业已经难以为继的时候前往的地方。她又回到刚才那人身边,“你真的完全不知道他的工作场所吗?” 那个人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连名字也不知道?任何消息都行。”她努力掩饰自己的绝望。那个人再度摇头。她沮丧地转过身来,继续调查这个被黑暗吞没的村庄。蟋蟀呜叫着,象牙甲虫啃噬着树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这个地方没错,她已经十分接近答案了。但那座工厂究竟在哪儿?吉布森说得对,她应当把整个工厂区彻底烧掉。以前白衬衫还很强大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现在也想放火焚烧了?”斋迪在她身边讥笑,“现在总算明白我的立场了?” 她没理会他的讥刺。不远处有个年龄不大的女孩热切地望着她。坎雅对上她的目光时,她赶紧转开眼睛。坎雅拍了拍阿派的肩膀,“那个。” “那个小姑娘?”他吃了一惊。坎雅已经朝那个女孩走过去了。她似乎想逃走,坎雅在离她还很远的地方单膝跪地,示意她过来,“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知所措。她想逃跑,但坎雅的威严不容拒绝,“过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再度朝女孩招手示意,这一次,小姑娘慢慢地朝前挪了几步。 “阿迈。”女孩低声说。 坎雅举起照片,“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工作,对不对?” 阿迈摇摇头,但坎雅知道小姑娘在撒谎。小孩说谎的本事总是很差,坎雅自己也曾这样。当白衬衫们问她的家人把养殖的鱼类藏在哪里时,她告诉他们在南边,而他们径直朝北走去,脸上带着成年人的狡猾笑容。 她把照片递给女孩,“你明白情况现在有多危险了,对不对?” 女孩犹豫了一下,“你们会把村子烧掉吗?” 坎雅极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不变。“当然不会。”她再次露出微笑,毫不犹豫地说道,“别担心,阿迈。我知道这种事很吓人,我就是在这样的村子里长大的,知道这里的生活多么艰难。但你一定得帮助我们找到疾病的源头,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老板让我别说。” “对,尊重上司是件好事。”坎雅停顿了一下,“但我们都该忠于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陛下一定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阿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家工厂还有三个工人得了病。” 坎雅倾身向前,努力掩饰急切的心情,“哪家工厂?” 阿迈还在犹豫。坎雅接着说道:“如果你不说出来,更多的人会死于非命。到时候想想会有多少鬼魂来找你?” 阿迈依然迟疑不决。 阿派说:“把她的手指头拧断,她会告诉我们的。” 小女孩被吓坏了,但坎雅伸手抚慰着她,“别担心,他什么都不会做。他是一头猛虎,但我用绳子拴着他呢。求你了,帮助我们拯救这座城市吧。你可以帮助我们拯救天使之城。” 女孩转开目光,看着潮水的另一边那座散发着绿色光晕的曼谷城,“那家工厂已经关门了。被你们关闭的。” “那很好。但我们必须确保疾病不会进一步传播。那座工厂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很不情愿地说出了答案:“强力弹簧工厂。” 坎雅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这个名字,“是一家制造扭结弹簧的工厂?是潮州人开的吗?” 阿迈摇摇头,“是法朗,非常有钱的法朗。” 坎雅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下去。”31 安德森发现惠美子在他的门外蜷缩成一团。一瞬间,美好的夜晚变得充满疑虑,让人提心吊胆。 最近几天,他发疯一般工作,为侵入行动作准备。要命的是,他跟自己的工厂断了联系,只得把大量时间花在探索可以安全返回强力弹簧工厂的路径上,不至于被游弋于工厂区的众多白衬衫发现。要不是有福生逃亡时走的那条路,他现在可能还躲在黑乎乎的陋巷里,连办公室的门都进不了。 顺着那条小路,安德森溜进强力弹簧工厂的办公室。他把脸涂黑了,肩上还扛着竹篮,心里不住感谢那个几天前偷走公司所有现金的老疯子。 整个工厂散发着一股臭味,海藻培养槽里面的液体肯定腐烂了。但在阴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出办公室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这让他相当安心。如果白衬衫在里面部署了卫兵的话……安德森一只手捂住鼻子,悄悄沿着楼梯下到车间,进入生产线。腐烂的海藻和巨象粪便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了。 他躲在海藻切割机的阴影下,仔细检查地板。这里距离海藻培养槽很近,臭味极其浓烈,就像一头牛死在这里然后腐烂。耶茨那个未来新能源计划残留的只有这股死亡气息了。 安德森跪在地上,把一绺绺变干的海藻从一道排水沟中推开。他在排水沟的边缘摸索着,抬起铁制的井盖。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发出长长的尖叫。安德森尽可能安静地把沉重的井盖放到一旁的水泥地上。他在地上躺下,把胳膊伸进洞里摸索,同时祈祷自己不会惊起一条毒蛇或蝎子。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探寻,向更深和更潮湿的黑暗伸去。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觉得那东西恐怕已经脱落了,顺着拉玛陛下设计的下水道系统漂进了抽吸地下水的水泵——但在这时,他的手碰到一块涂了油的帆布。他取出嵌在下水道壁上的那东西,心中暗喜。这是一个代码本,仅用于那些他从没想到的紧急情况。 在黑乎乎的办公室里,他拨打了一些号码,启动在缅甸和印度的别动队队员,让各地的秘书手忙脚乱地翻查那些自芬兰事件后再没用过的加密字符串。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天,他站在被称为安格里特岛的浮岛上,与农基公司总部派来的攻击小队负责人确认最后的细节。武器装备几天之内就会运达,攻击小队正在紧张编组。大量资金已经到位,这些黄金和翡翠将帮助陆军将领们改变效忠对象,将矛头指向他们的老朋友普拉查将军。 现在,完成这一切准备工作之后,他回到城里,发现惠美子蜷缩在他公寓的门口,浑身是血。一看到他,她立刻跳起来,钻进他的怀抱,不停地抽泣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低声说,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催促她赶快进去。她的皮肤热得发烫,凝结的血迹到处都是,脸上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割伤。他很快关上房门,“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放下她,想好好看看她。她就像刚从血海里走出来一样,身上到处是黏糊糊的血,不住往下滴落。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显然不会淌出这么多血。“是谁的血?” 她摇着头,继续抽泣。 “先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他拉着她进了浴室,扭开冷水喷头,把她推到喷头下面。她开始发抖,眼光狂乱,朝四周乱看,恐慌到了极点。她看起来简直快疯了。他想拉开她身上披着的短袖夹克衫,丢掉这件被血弄脏的衣服。 “不!”她一巴掌朝他挥来,他赶紧后退,脸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究竟怎么了?”他震惊而愤怒地瞪着她。天啊,她的速度太快了。真疼。他摸了摸脸,手上有血,“你他妈的出什么毛病了?” 动物似的恐慌光芒从她眼中消失。她呆呆地盯着他,然后,她又寻回自己,重新变成人类。“我很抱歉,”她低声说,“很抱歉。”她倒了下来,在冷水喷头下蜷成一团,“抱歉,抱歉。”她说起了日语。 安德森在她身边蹲下,他自己的衣服也被喷头淋湿。“别担心,”他温柔地说,“把这些衣服脱下来好吗?换身衣服,好吗?你可以脱下来吗?” 她呆呆地点了下头,然后扯掉夹克衫,脱掉方裙,赤裸着身子蹲在凉爽的水流下。他把她单独留在浴室里,拿起她沾满血迹的衣服,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背着这个布包走下楼梯,来到阴暗的街道上。周围到处都是人。他没有理会,在阴影中快步行走,带着这包衣服来到一条水渠边上。他把沾血的衣服丢进水里,里面的蛇头鱼和菩提鲤很快就将所有的证据彻底消灭。河水翻滚起来,那是它们在争夺散发血腥气味的食物。 返回公寓的时候,惠美子已经从浴室出来了。她黑色的头发粘在脸上,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他拿出日常急救箱,往她的伤口上涂了酒精,再擦上抗病毒药。她没有哭喊出声。她的指甲全都折断了,身上到处都是淤伤。虽然来的时候全身是些血,但她几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出什么事了?”他柔声问道。 她蜷缩在他的身边。“我很孤独。”她低声说,“没有哪个地方容得下新人类。”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把她拉进怀里,感受着她滚烫的肌肤,“没事了。很快,一切都会变化。一切都会和现在不同。” 她摇摇头,“不。我不这么想。” 过了几分钟,她睡着了,呼吸变得平稳,身体终于放松,沉入深邃的无知无觉之中。 安德森一下子惊醒了。吊扇耗尽了储备的焦耳,停止了转动。他浑身是汗。在他身边,惠美子娇喘着翻了个身。她就像个火炉。安德森翻身坐起。 一阵清风从海面吹过来,在这间公寓里转了个圈,略微缓解了暑气。他隔着纱窗望着外面黑暗的城市。现在是深夜,街上的沼气灯都熄灭了。远方可以看到几处微微的灯火,那是吞武里附近漂浮在海上的渔村,人们在那里捕捞经过基因破解的海鱼,挣扎求生。 有人敲门。如狂风骤雨一般砸门。 惠美子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坐了起来,“是什么声音?” “有人在敲门。”他想从床上爬起来,但她紧紧拽住他的胳膊,破碎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肤。 “别开门!”她低声说。她的皮肤被月光映得异常苍白。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求你了。”砸门的声音更加响亮了,像雷鸣一般,比雷鸣更加急促。 “为什么不呢?” “我……”她停顿了一下,“一定是白衬衫。” “什么?”安德森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他们跟踪你到这里了?为什么?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他紧紧盯着她,想象不出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眼睛仍旧盯着不断发出巨响的门。安德森爬起来,奔向门口,嘴里喊着:“等一下!我正穿衣服呢!” “安德森!”门外传来喊声,是卡莱尔,“快开门!出大事了!” 安德森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惠美子,“不是白衬衫。快,赶快躲起来。” “不是?”那一瞬间,惠美子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恐惧又重新占据了她的心头,她摇着头,“你弄错了。” 安德森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招惹了白衬衫?你身上的伤口是不是他们弄的?” 她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耶稣和诺亚在上。”安德森来到衣柜前,把里面的衣服全都拿出来,丢在她身上,还有那些他迷上她的时候买下的小礼物,“你或许打算公开露面,可我还不准备被你毁掉。穿上衣服,躲在衣柜里。” 她只是不断摇头。安德森努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为她讲清道理。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对一块木头说话。他单膝跪地,双手捧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 “外面的人是我的一个生意伙伴。这事与你没有关系,但你还是得躲起来,直到他离开。你明白了吗?只需要躲一小会儿。我需要你躲起来,直到他离开。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想让他抓住这个把柄。” 慢慢地,她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那种恍惚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卡莱尔仍在用力砸门。她的眼睛飞快地朝门口瞟了一眼,然后注视着安德森。“是白衬衫。”她低声说,“外面有很多他们的人,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突然间,她似乎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定是白衬衫。躲起来也没用。” 安德森努力压下朝她吼叫的冲动,“不是白衬衫。” 房门发出巨响,“他妈的赶快开门,安德森!” 他回身吼道:“再等一下!”他慌忙穿上裤子,恼火地看着她,“不是什么该死的白衬衫。卡莱尔宁肯割断自己的喉咙也不会跟白衬衫混在一起。” 卡莱尔的叫声再次响起:“快点!真他妈见鬼!” “来了!”他转过身来,开始对她发号施令,“躲起来。马上。”不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在利用深藏在她基因深处的奴性和她所接受的训练。 她的躯体变得僵硬了,突然间,她活动起来。她点着头,“是。我会按照您说的做。”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开始穿衣服。虽然仍旧是那种一动一停的动作,却非常快,快得让他看不清楚。她穿上一件套头衫和一条宽松裤子,动作猛然间再次加快,快得让人震惊。那么流畅,那么古怪,同时又那么优雅。 “躲起来也没用。”她说。她转过身,奔向阳台。 “你在干什么?” 她转过脸来,朝他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从阳台边缘一跃而下,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 “惠美子!”安德森冲向阳台。 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尖叫,没有肉体撞在地面上的响动,没有她的身体散成碎片时引来的惊呼。什么都没有,仿佛黑夜将她整个吞噬了。敲门声再次重重地响起来。 安德森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到哪里去了?她是怎么做到的?真是神奇。她是那么坚决,动作是那么迅速。这一瞬间她还在阳台上,下一时刻已经跨出阳台,消失不见。安德森朝黑暗中窥视着。她绝没有可能跳到另外一座阳台上。但尽管如此……她真的摔下去了?她死了吗? 木制的房门整个裂开。安德森猛地转过身。卡莱尔跌跌撞撞地栽进公寓套房。 “怎么了……” 黑豹部队跟在卡莱尔身后冲了进来,把他推倒在一边。昏暗的灯光下,军人身上的战斗装甲闪烁着微光。一名士兵一把将安德森抓起来,转了个圈,把他狠狠撞在墙上。一双双手搜索他的全身。他挣扎起来,但他们用力把他的脸按在墙上。更多的人冲进来。每个房间的门都被踹开,有些甚至被直接踢碎。四周都是军靴踏地的声音,军入淹没了这个套房。玻璃破碎,厨房的盘子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安德森极力扭动脖子,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撞在墙上。他的嘴里满是鲜血,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你们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卡莱尔被拖到他身边,然后扔在他旁边的地面上。安德森几乎窒息,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卡莱尔被捆了起来,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眉骨上有好几道流着血的口子,棕色的头发上到处是凝结的血块。 “天啊!” 士兵们把安德森的手扭到背后,然后捆起来。他们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扭过来又扭过去。一名士兵朝他高声喊叫着什么,但语速飞快,他完全听不清。对方变得更加生气,眼睛瞪大,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终于,安德森听明白了一个词:发条怪物。 “那个发条怪物在哪儿?快说,它在哪儿?” 黑豹士兵把他公寓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砸得粉碎,锁和门被步枪枪托砸碎。巨大的黑犬走进来,它们吠叫着,流着口水,到处嗅着,捕捉到目标的气味时便发出长嚎。一个人对他高声吼叫,似乎是名上尉。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安德森再次质问,“我有一些朋友……” “已经没有了。” 阿卡拉特大步从门外走进来。 “阿卡拉特!”安德森拼命转身,黑豹们再一次狠狠地将他的脸撞向墙壁,“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准备向你询问同样的问题。” 阿卡拉特用泰语朝四处翻找的士兵们下了个命令。安德森闭上眼睛。幸好那个发条女孩没有听他的建议躲在衣柜里。如果她在他这里被抓住,那后果…… 一名黑豹±兵走过来,拿着安德森的弹簧手枪。 阿卡拉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有持枪许可证吗?” “我们正准备发动政变,你却问我有没有持枪许可证?” 阿卡拉特朝他的手下点点头。安德森再一次被撞在墙壁上,疼得脑子都快炸开了。房间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他的双腿开始发软,快站不住了,“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阿卡拉特伸手拿过那把手枪,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沉甸甸的枪在他的手掌上来回转动,“那个发条女孩在哪里?” 安德森吐掉嘴里的血,“你问这个干吗?你又不是白衬衫,也不是素食教徒。” 黑豹部队的士兵再次将安德森的头撞到墙壁上。安德森眼冒金星。 “那个发条人是从哪儿来的?”阿卡拉特问。 “日本!我想是从京都来的!” 阿卡拉特用手枪的枪口指着安德森的脑袋,“你是怎么把她带进这个国家的?” “你说什么?” 手枪枪柄重重地打在他的头上。整个世界黑暗了。 ……一盆凉水泼在他脸上。安德森喘息着,吐掉嘴里的水,坐在地上。阿卡拉特用弹簧手枪顶着安德森的喉咙,逼着他再次站起来,伸脚碾着他的脚尖。安德森痛得直吸气。 “你是怎么把那个发条人带进这个国家的?”阿卡拉特重复道。 汗和血刺得安德森的眼睛生疼。他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不是我把她带进来的。”他又吐出一口血,“她是被日本人抛弃的。我怎么会和一个发条人有关系?” 阿卡拉特微笑起来,对他的手下们说了句什么。“日本人会抛弃一个军用型发条人?”他摇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用手枪枪柄砸向安德森的肋部。一次,两次,一边一下,动作飞快。安德森痛号起来,弯下腰咳嗽着,极力躲避。阿卡拉特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身子拉直,“一个军用型发条人进了我们的天使之城,这是为什么?” “她不是军用型,”安德森反驳道,“只是秘书型的……她只是……” 阿卡拉特不为所动。他扭着安德森转了半圈,用力把他的脸按在墙壁上,让他的脸骨和墙壁摩擦。安德森觉得自己的颚骨碎了。他感到阿卡拉特的手正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安德森惊恐万状,极力握紧手指,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阿卡拉特的手非常有力,他的手指还是被掰开了。 手指在阿卡拉特掌中弯折,啪的一声。 安德森惨叫起来,阿卡拉特撑着他,不让他倒下。 当安德森终于不再颤抖的时候,阿卡拉特抓住他的头发,又把他的身子转了回来,让他们可以对视。阿卡拉特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她是军用型的,是一个杀手。而把她介绍给颂德·昭披耶殿下的人就是你。她现在在哪里?” “杀手?”安德森摇着头,努力清醒过来,“不可能!她不过是日本造的一件垃圾,被三下机械公司抛弃的……” “环境部至少有一个观点是正确的:你们这些农基公司的畜生完全不值得信任。你把这个发条人当做一件单纯的取乐用的玩具,就这样把你们派出的杀手介绍给摄政王认识。”他倾身靠过来,眼中满是怒火,“你竟连王室的成员都敢杀。” “但是,那不可能啊!”安德森歇斯底里了,他甚至没想过掩饰这种情绪。被折断的手指阵阵剧痛,嘴里又流出不少血,“她只是一件垃圾,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杀死了三个要人,还有他们的保镖。八个人,每一个都接受过完整的军事训练。这是无可辩驳的证据。” 突然间,他记起了惠美子在门外蜷成一团、浑身是血的样子。八个人?他记得她从阳台上方纵身跃下,像是某种灵体消失在黑暗里。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会怎样呢? “一定有别的解释。她只是个该死的发条人。它们除了遵循命令什么都不会。” 惠美子在床上蜷缩着,抽泣着。她身上满是淤痕和割伤。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求你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颂德·昭披耶殿下的死对于农基公司没有丝毫益处,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裂的话,那正中环境部的下怀。通过良好的关系,我们能够获取的利益实在太多了。” “但你却把杀手介绍给他!” “我完全没有道理这么做。一个军用型的发条人怎么可能隐藏这么久?那个发条人好多年前就在这里了。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她的爸爸桑为她贿赂白衬衫,换取他们的容忍。这种表演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语无伦次,但他看得出阿卡拉特在认真听他的话。这个人双眼中那种冷酷的怒火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思考。安德森吐掉嘴里的血,直视阿卡拉特的眼睛,“是的,是我把那个生物介绍给颂德·昭披耶殿下,但那只是由于她是一种新奇的玩物。他的爱好尽人皆知。”新的愤怒让阿卡拉特的脸开始扭曲,安德森不禁哆嗦了一下。“听我说,你可以派人去调查,只要你调查了,你就会知道那不是我们做的。肯定有别的解释。我们不知道……”他停了下来,感到万分疲倦,“只要调查就好了。” “我们不能调查。环境部取得了案件的调查权。” “什么?”安德森掩饰不住惊讶,“他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发条人的出现让他们在争夺中更加有利。她是一个外来生物。” “那些杂种得到了调查权,而你们竟还以为我是这起阴谋的幕后黑手?” 安德森努力思考着这一切,搜索可能用得上的理由、借口,只要能为他换来时间就好。“你不能相信他们。普拉查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他停顿了一下,“普拉查会收拾我们的,他很快就会动手。也许他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我们的计划,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在布置针对我们的行动了。利用这件事作为幌子。如果他知道颂德·昭披耶殿下试图对他不利……” “我们的计划十分机密。”阿卡拉特说。 “没有任何事情能做到绝对保密,特别是我们谋划的这种大事。某位将军可能会向他的老朋友透出风声。现在,他只暗杀了其中的三个人,我们就开始内讧了。” 阿卡拉特思索着。安德森等待着。他屏住了呼吸。 过了很久,阿卡拉特摇了摇头,“不,普拉查绝对不会杀害王室成员。他是个垃圾,但毕竟,他是泰国人。” “但做这件事情的也不是我呀!”安德森望着卡莱尔,“不是我们做的!一定有别的解释。”他开始恐慌地咳嗽起来,很快就演变成无法控制的痉挛。终于,这阵痉挛停了下来。他的两肋异常疼痛,他吐了一口血。他觉得自己的肺很可能已经被断裂的肋骨刺穿了。 他抬头看着阿卡拉特,努力控制自己说出的话,让它们听起来有理有节,“肯定能发现针对颂德·昭披耶殿下的阴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定有某些联系。” 一名黑豹士兵走过来,凑在阿卡拉特耳边说了些什么。安德森觉得他在那次驳船上的聚会中见过这个人。这是颂德·昭披耶的直属卫兵之一,因为他有一张野蛮的面孔和一双平静的眼睛。他又说了些话。阿卡拉特迅速点头,“Khap。”然后示意手下把安德森和卡莱尔拖到旁边的一个房间去。 “好吧,安德森。我们会看看我们能发现些什么。”他们把他摔在地上,他倒在卡莱尔旁边。“请不要客气,尽量自在些。”阿卡拉特说,“我给了我的手下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来调查。你最好向你信仰的什么素食教派的神灵祈祷,求他们帮你证实你的说法。” 安德森感觉希望在心中油然而生。“尽管寻找吧,你们会发现绝对不是我们做的,你们会知道的。”他舔了一下破裂的嘴唇,“那个发条人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件日本造的玩具。为此事负责的肯定另有他人,白衬衫只是想挑起我们之间的内讧。我敢说,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白衬衫自己策划的,他们想离间我们。” “我们会调查的。” 安德森把头靠在墙壁上,肾上腺素在他的皮肤下面燃烧着。他的手还在抽痛,那根被折断的手指毫无用处地垂了下来。时间,他争取到了时间。现在只剩下等待了。他必须用这段时间来找到下一个可以让他生存下去的抓手。他再次咳嗽,肋骨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 在他身边,卡莱尔开始呻吟,但没有醒来。安德森仍在咳嗽,同时,他的双眼紧盯着墙壁,竭力让自己做好与阿卡拉特交锋的准备。但就在努力思考分析情况怎么会发生如此剧变的时候,另一幕图景却持续不断地侵扰着他。发条女孩奔向阳台,纵身跃入黑暗,比他看到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快,像一个幽灵,充满了致命的优雅。如此迅捷、流畅,让她体现出了一种令人生畏的美感。32 浓烟在坎雅身边翻滚。除了前些天在医院找到的受害者之外,又有四具遗体被发现了。瘟疫突变的速度比她想象的快得多。吉布森提过它有可能迅速变异,迅速增长的死亡数字更让她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阿派在一个鱼塘边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已经往这个鱼塘投入了大量石灰和氯仿。刺鼻的气体萦绕在每个人身边,他们开始咳嗽。这是恐惧散发出的恶臭。 她想起了另外一些被填平的鱼塘,另外一些在白衬衫包围村庄、烧毁一切时集簇相拥的人。她闭上了眼睛。她曾经是那么憎恨那些白衬衫。当地的黑道老大看到了这点,发现她既聪明又努力,于是将她送到首都,给她下达了指令:自愿加入白衬衫的行列,和他们一同工作,获得他们的欢心。那是一个当地村庄的教父,他与白衬衫的敌人进行着某种合作。他想报仇,因为他们夺走了他的权力。 几十名村里的孩童前往南方,在环境部的大门前乞求收容,所有这些小孩都得到了同样的指令。在所有这些孩子中间,她是唯一一个爬到如此高位的人。但她知道肯定还有和她一样的人,在环境部里生根发芽。这些孩子和她一样忠于故乡,对环境部充满憎恨。 “我宽恕你。”斋迪低声说。 坎雅摇摇头,完全无视这个鬼魂。她向阿派挥手,示意开始填埋鱼塘。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这个村庄将永远从地表上抹掉。她的部下动作很快,他们期盼着离开这个地方。他们都穿着防护服、戴着面具,但在这无情的炽热中,它们的防护作用远远抵不过它们带来的痛苦。 更多的刺鼻浓烟升腾起来。村民们在哭泣。那个名叫阿迈的女孩死死地盯着坎雅,她甚至没有掩饰脸上仇恨的表情。这一刻将在这个孩子的生命中留下永久的印迹。这个记忆将成为她喉中的一根鱼刺,她将永远无法摆脱它。 坎雅的心思飘离了她的身体。如果你能理解我们的话……但这种岁数的孩子不可能理解或接受生命中这些残酷的事。 如果那时候我能理解的话…… “坎雅上尉!” 她转过身来。一个男人从堤坝那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踩死了不少碧绿的稻秧。阿派有些好奇地抬起头,但坎雅挥手把他赶开。送信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愿佛祖保佑您。部里在召唤您呢。”他充满期待地等着坎雅的回应。 “现在吗?”坎雅看着他,又回头看看燃烧的村庄,“你要我现在就回去?” 年轻的送信人不知所措,她的反应显然让他吃了一惊。坎雅不耐烦地挥挥手,“赶快告诉我,是不是现在?” “佛祖保佑您,保佑环境部,是的。” 坎雅皱了皱眉,回头叫来她的副手,“阿派,我得走了。” “现在?”他来到她身边,极力克制自己的惊讶。 坎雅点点头。“没办法,”她朝正在燃烧的竹屋挥挥手,“你留在这里,把事情做完。” “村民怎么办?” “把他们绑在这儿。送食物给他们。如果这个星期之内没有其他人发病,我们在这儿就算完事了。” “你觉得我们会那么走运吗?” 坎雅强迫自己挤出笑脸,尽管她知道像阿派这么有经验的人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我们总是可以抱有期望的。”她招呼那个小伙子,“带我走吧,”她瞥了阿派一眼,“等你处理完这边的事,到部里找我。还有一个地方得烧掉。” “法朗的工厂吗?” 他的急切几乎让她笑了起来,“总不能放着瘟疫的源头不管吧。清除它们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你是一头新的老虎!”阿派高声道。他忘形地拍了拍她的背,之后才想起两人的身份,连忙行了个合十礼,对他的失礼表示道歉。他匆匆忙忙回到岗位上,继续毁灭这个村庄。 “一头新的老虎,”斋迪在她身边低声道,“这称号很适合你嘛。” “你的训练让他们需要一个激进分子来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