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女孩-14

“瞧瞧你周围。”坎雅偏了偏头,示意对方好好听听各处发生的冲突的声音,“将军发怒了。斋迪就像他的兄弟。”  “我听说他要直接对付贸易部,说不定想把贸易部彻底毁掉。”  “他当然想对付贸易部。没有贸易部,我们的问题就少了一半。”  那隆耸耸肩。那个信封仍旧摆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可以说,摆在桌上的是斋迪的尸体。多年以来,她在复仇事业上持续投资,这就是她得到的回报。  我很抱歉,斋迪。我警告过你。  她拿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现金,在那隆的注视下把钱塞进腰包。这个人即便是微笑也似乎暗藏利刃。他梳着大背头,头发油光水滑。他看起来非常平静,同时也让人极度畏惧。  和你来往的就是这种人。一个声音在她头脑里低语。  听到这声音,坎雅猛地一颤。这声音很像斋迪,跟他一样,语气中混杂着幽默和冷酷,下断语的同时爆发出大笑。斋迪始终没有丧失欢笑的能力。  我和你不是一种人。坎雅想。  又是斋迪那种咧嘴微笑和轻轻的笑声。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泰拳比赛的现场声继续通过噼啪作响的收音机传到他们身后。对战的双方是恰嫩和沙达。原本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但要么是恰嫩最近进步飞快,要么是沙达收了让他输掉比赛的钱。坎雅老是把钱押到输家身上。比赛大有受到外来干涉的嫌疑,或许粪肥巨头对这场比赛产生了兴趣。坎雅脸上露出恼火的表情。  “打得很糟?”那隆问。  “我总是在输家身上下注。”  那隆笑了起来,“所以才要事先获取情报。”他递给她一张纸。  坎雅看着清单上的名字,“这些都是普拉查的朋友,有些还是将军。他们受他保护。”  那隆咧嘴一笑,“如此一来,当他们突然受到他的攻击时,他们一定会极为惊讶。打击他们。让他们流血。让他们知道环境部小看不得,让他们知道环境部会平等对待所有的违法行为。不会再有特别关照,不会再有友谊和轻易达成的约定。让他们知道这个新的环境部绝对不会妥协。”  “你是想离间普拉查和他的同盟者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对他发火?”  那隆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对方似乎没有其他指示了,坎雅吃完碗里的米粉,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不能让我的属下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那隆点头允许她离开。坎雅大步走出咖啡店。在她身后,听收音机的人们发出失望的呻吟,沙达再次被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的恰嫩逼到了角落里。  在街角处,借着绿色的甲烷街灯火光,坎雅开始整理支付。她的上衣有一处污渍,是今晚使用暴力的时候留下的。她厌恶地皱起眉头,用力蹭着那块污渍。然后,她再一次取出那隆给她的名单,将上面的名字全部背下来。  这些男人和女人是普拉查将军最亲密的朋友。而现在,他们会和那些被投入黄卡大楼的黄卡人那样,接受白衬衫的强制执法。就像多年前普拉查将军在东北地区的一次强制执法那样,他的身后只留下饥饿的村民和被烧毁的房屋。  这件事并不容易。但至少,这一次她是正义的。  坎雅将名单揉成一团。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她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直到我们全部死亡,柴郡猫在我们的血泊上面跳舞。  她思索着:也许过去的那个时代真的比现在更好,也许真的曾有一个由汽油和科技驱动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代,解决一个问题的方案不会引发新的问题。她想诅咒那些前来此处的法朗,那些卡路里公司的雇员,带着他们的实验设备和仔细栽培的、准备喂饱整个世界的谷物,还有他们那些经过改良、可以更高效地利用卡路里的动物。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工作人员宣称他们愿意让整个世界的人都吃饱,愿意出口他们培植的粮食作物,可接下来,他们总会找到理由,推迟那一天的到来。  啊,斋迪,她想,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为我对你和像你一样的人所做的一切。我本来不想伤害你。如果我事先知道与普拉查的贪婪对抗需要付出如此重大的代价,我根本不会来到曼谷。  她本来是要去与属下们会合的,但她却走向附近的一座寺庙。这座寺庙很小,更像住在附近的街坊们设立的一座神龛,只有寥寥几名僧侣在这里奉佛陀。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奶奶一起跪在闪光的佛陀坐像面前,除了这两人之外,整个地方空空荡荡。坎雅在门口的小贩那里请了几炷香,走进庙里。她点燃线香,跪了下来,将燃着的线香高高举过头顶,如是者三,敬奉三宝:佛,法,僧。她开始祈祷。  她做过多少邪恶的事?她的名下记载了多少需要她逐一偿还的罪孽?阿卡拉特承诺让她复仇,因此她必须为他带来荣耀,可这真的重要吗?或许,更重要的是为她精神上的养父斋迪带来荣耀?  一个人来到你的村庄,他承诺用食物填饱你的肚子,让你到大城市生活,给你足够的钱医治姑姑的肺病、给舅舅买酒喝。他甚至不需要你用身体来报答他。你还能期望更多吗?如果这样都买不到你的忠诚,什么才能买到?毕竟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赞助人。  忠诚的战士啊,希望你在来生找到更好的朋友。  啊,斋迪,我很抱歉。  我的灵魂会在这世上孤独地环游万年,以此赎还我的罪孽。  希望你能转生在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她站起来,再对佛陀行一个合十礼,然后走出寺庙。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她抬起头来望着星星。她不由自主地想,她的前生究竟有着怎样的因缘,今生才会遭到如此惩罚。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有机会流出来。  远处的一座建筑在火焰中爆炸了。她有超过一百名属下在这个区域工作,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强制执行法律的痛苦。法律写在纸上的时候是很好的东西,但如果消除一切贿赂,法律就会强有力地束缚人们,让所有人感受到切肤之痛。突然间,她感到非常疲倦。她转身离开这个有如地狱一般的地方。这个晚上她的手已经沾上了太多的鲜血和灰烬。她的手下们知道怎么做好工作。她的家离这里并不远。  “坎雅队长?”  坎雅睁开眼睛,黎明的阳光隔着窗帘透入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有些迷糊,忘了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事,忘了她的新职位……  “队长?”那个声音从拉着窗帘的窗子外面传进来。  坎雅从床上爬起来,走向屋子的大门。“怎么了?”她朝门外喊道,“有什么事吗?”  “部里正叫你过去呢。”  坎雅打开门,接过送信人递来的信封,拆开封口。“这是检疫分部的召唤。”她有些惊讶地说。  他点点头。“是自愿工作,以前斋迪队长……”他没再说下去,“普拉查将军要求环境部全员……”他犹豫着。  坎雅点点头,“是的。当然。”  她想起了斋迪以前说过的、与二代结核病爆发的早期征兆战斗的故事,不禁起了鸡皮疙瘩。他和他的手下一起,提着脑袋工作,所有人都在猜测本周结束之前又会有哪些人死掉。当他们烧毁整座村庄时,大家脸上全是汗水,所有人的心里都充满恐慌。家宅、寺庙、佛像全部变成了直升天际的滚滚浓烟,僧侣们在他们身边诵经,请求神佛的帮助,周围的人们全都躺在地上等死,在他们的肺脏被彻底破坏的过程中咳出大量液体。检疫分部。她读完了信封里的消息,对那个小伙子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要带回口信吗?”  “不用。”她放下信封,让它像一只蝎子般盘踞在小桌上,“这样就行了。”  送信人敬了个礼,朝停放在台阶下面的自行车跑过去。坎雅沉吟着关上门。这个信封意味着不祥。也许这就是她的果报,她应得的惩罚。  没过多久,她上路前往环境部大院,骑车经过树荫遮蔽的大街,穿过一条条运河,沿着原本为汽车设计、现在却只有一群群巨象在食用树叶的双向十车道林荫路前进。  到了检疫分部,她接受了前后两次安检,这才得到进入的许可。  计算机和控温风扇发出持续不断的蜂鸣声。整座大楼似乎正随着它内部燃烧的能量震动。环境部的碳排放限额中,超过四分之三都消耗在这一栋办公楼中。就是在这里,检疫分部的天才们判断和预测作物的基因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异,环境部采取的任何行动都以此为基础。  在那些玻璃墙后面,LED红绿指示灯不停闪烁的服务器耗费着巨大的能量,在拯救天使之城的同时也在让它陷入深渊。她沿着走廊走下去,穿过几个房间。科学家们坐在巨大的计算机屏幕前面,注视着、研究着屏幕上明亮的基因图形。在坎雅的想象中,她似乎可以感觉到如潮水般流失的能量。多少煤炭被消耗一空,仅仅是为了让这一栋大楼中的工作维持下去。  检疫分部的某些人现在已经非常出名了。在民间传说中,他们已经和阿姜·查、查特·勾吉蒂以及色武布·那卡沙天相拉并论了。其中有些人甚至被视为发下愿心拯救王国的慈悲活佛。  她穿过一处天井。天井角落里搭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是拉尔基大师的小雕像,看起来像个矮小干瘦的苦修者,还有农基公司的圣徒莎拉。双生佛。一男一女,卡路里大盗与基因破解者。盗贼与建设者。和平时一样,神龛前燃着几炷香,还摆着盛着早餐的盘子和金盏花编成的花环。瘟疫恶化时,很多科学家会在这里祈祷,期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连我们祈祷时也是向法朗祈祷,坎雅想,法朗的瘟疫只能用法朗的解毒剂来解除。  拿起任何你能找到的工具,把它变成你自己的。斋迪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们要与最坏的人合作,为什么要贿赂、鼓励吉布森这样的怪物,偷窃他们的成果。  一把弯刀并不在乎是谁拿着它,也不在乎是谁制造了它。抓住刀柄,它就会随你的心意挥斩。如果法朗可以成为你的工具,你就要把它握在手里。而如果它开始对你不利,你就把它丢入熔炉,重新打造。起码你能得到制造它的原料。  抓住任何一种工具。他总是这么现实。  但是,这种做法让人痛苦不已。努力搜寻,甚至乞求,只是为了得到一点外国知识的碎屑,像柴郡猫那样挣扎求存。而更多的知识则保留在中西联合体内部。无论世界的哪个角落出现了富于创造力的基因理论家,他们都会派人恐吓、吹捧、贿赂,让他/她前往德梅因或者长沙,与其他最优秀、最聪明的科学家一起工作。要与纯卡公司、农基公司或红星公司的研究员对抗,需要的是同样强大的研究员。可就算有这样的研究员愿意站出来与卡路里公司对抗,泰王国又能给他们什么样的研究条件呢?与卡路里公司的设备相比,这里最高端的计算机也落后数代之多。  坎雅赶走这个想法。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而其他的国家都消失了。马来亚成了屠杀场,越南卑躬屈膝,缅甸除了饥荒一无所有,美利坚帝国不复昔日盛景,欧洲联盟分崩离析,成为互相交战的小团体。而我们不但仍然坚持着,甚至还开疆拓土。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王国存活下来了。感谢佛陀的援助,也感谢我们的女王陛下,是她引进了这些可怕的法郎工具,让它们为这个国家服务;不然的话,我们将没有任何办法抵抗。  她来到最后一个检查站,再次接受证件检查。一架电梯的门向两旁滑开,无声地邀请她走进去。她感到一股气流随着她甬进电梯,是负压的缘故。然后,电梯的门关上了。  坎雅觉得自己似乎正向地心深处沉下去,就像坠入地狱。她想起了那些在这座可怕设施中四处游荡的鬼魂。那些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召唤出了潜藏在这世界上的恶魔,他们的灵魂在这里不安地游荡着。想起这些,她的皮肤不由得一阵阵地刺痛。  向下。  向下。  电梯门开了。她走过一条白色走廊和一道气密闸门,脱掉衣服,用氯气味道很重的水冲了身子,然后从另一边走出来。  一个男孩递给她一件实验室穿的白大褂,请她在签到表上签名,随后领着她走过几条走廊。  这里的科学家脸上带着焦虑不安的表情,他们知道自己正在遭到围攻。他们知道就在几扇门之外,各种各样末世的恐怖东西都在等着吞没他们。这方面她不敢多想,否则准会吓得魂飞魄散。但斋迪不会惊慌,他对自己的前世和来生十分乐观。而坎雅呢?她会重生,然后死于二代结核病,循环往复至少十几次,之后才能跳出苦海。这是她的果报。  “你把我交给他们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些。”斋迪说。  坎雅被这个声音吓得跳了起来。斋迪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坎雅大口喘息着,后背抵在墙壁上。斋迪注视着她,让她无法呼吸。他会不会就在这里扼死她,报复她的背叛?  她的向导停下脚步,“你不舒服吗?”  斋迪不见了。  坎雅的心脏狂跳着,汗如雨下。“我……”她的嗓子卡住了,眼前浮现出普拉查将军办公楼台阶上的血迹。那是斋迪支离破碎的遗体,残忍而又小心地包裹起来。破碎的死亡。  “你需要看医生吗?”  坎雅极力平复呼吸。斋迪缠上她了,他的鬼魂在跟随着她。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我很好。”她朝向导微微点头,“我们走吧。”  过了不多久,向导在一扇门前停步,点头示意坎雅走进去。坎雅刚打开门,叻她娜已经从文件上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显示屏的微光映出了她的笑容。  这里的计算机都有很大的屏幕。有些计算机的型号已经从市面上消失了五十年,耗费的能量五倍于新款计算机。好在它们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所以人们仍旧精心保养着它们。想到这些机器耗费的能量,坎雅只觉得双膝发软。她简直可以看到由此带来的海平面上升。连站在它们旁边都让她恐惧不已。  “感谢你能过来。”叻她娜说。  “我当然会过来的。”  她们没有提到之前的幽会,没有提到她们之间那段逝去的往事。坎雅没办法与一个她终究会背叛的人结成同性夫妻。即便对于她来说,那也实在太过虚伪了。叻她娜依然很美。坎雅还记得和她一起欢笑的情景,她们驾着小艇在昭披耶河上游玩,看着河水中漂浮的纸船。她记得叻她娜蜷曲身子躺在她身边,任凭成千上万支带着整个城市的许愿与祈祷的小小蜡烛从她们身边飘向大海。  叻她娜示意她过去,看看显示在屏幕上的图片。她看到了坎雅衣领上代表队长职位的徽章,“斋迪的事真让人遗憾。他是个……好人。”  坎雅皱起眉头,试图甩掉在外面的走廊中见到鬼魂的记忆。“比好人更好。”她仔细看着面前显示屏上的两具尸体,“这是什么?”  “两个人。在两家不同的医院里发现的。”  “然后?”  “他们身上有一些‘东西’,一些让人不放心的‘东西’。似乎是锈病的一个变种。”  “是吗?又怎么样?他们吃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死了。又如何?”  叻她娜摇摇头,“那东西把他们当成了宿主,繁殖得很快。我从没见过锈病病毒会把哺乳动物当作宿主。”  坎雅看着医院的病历本,“他们的身份?”  “我们不知道。”  “没有来探望的家人?没有人看到他们是怎么到达医院的?他们也没有说?”  “其中一个被发现的时候语无伦次,另一个早就陷入锈病的深度昏迷阶段了。”  “你确定他们不是单纯地吃了不干净的水果?”  叻她娜耸耸肩。她的皮肤很光滑,由于长年在地下生活,显得十分苍白。坎雅则经常在酷烈的阳光下巡逻,皮肤像农民一样黝黑。尽管如此,坎雅依旧情愿在地面上工作,而不是在这阴暗的地下。叻她娜比她更勇敢,坎雅对此十分确定。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过往让叻她娜愿意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工作。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叻她娜从没谈及她的过去以及她失去的东西。但她一定有过那样的经历,就像海边的波涛和泡沫之下必定存在着岩石。到处都有岩石。  “我当然不能确定,或者说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  “那么,有百分之五十吗?”  叻她娜有些不安地耸耸肩,又开始研读文件,“你知道的,我不能做出任何明确断言。但这种病毒与之前的确实不一样,样本的蛋白质显然是新变种,染病组织的崩溃过程与标准的锈病感染不同。在测试中,病毒的反应很像我们此前见过的两个变种,来自农基公司和全营养素基金,分别为AG134.s和TN249.x.d。新变种的病毒与这两个变种有很多相似之处。”  “说下去。”  “但这个新变种主要侵袭肺部。”  “那么,这是二代结核病?”  “不,它还是锈病。”叻她娜看着坎雅,“你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了吧?”  “而我们对这个新变种的历史和传播途径一无所知?会不会是由某艘快速帆船从海外带来的?或者,也许是从缅甸或华南方向传播过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同一个村子的吧?”  叻她娜耸耸肩,“他们在我们这儿没有留下记录。除了同样的疾病,似乎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我们以前有一个人口信息数据库,记录着DNA、家族病史、工作与居住地点等信息,但为了给更为重要的研究腾出运算能力,这个项目已经离线了。”她耸耸肩,“话说回来,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的信息登记进去,所以这个数据库其实用处也不大。”  “这么说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还有其他病例吗?”  “没有。”  “你是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们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两个病例,其实还是因为最近的突击检查。正常情况下,医院不会呈报详细情况,但这一次他们却这样做了,为了显示对环境部的恭顺。这两份报告正巧是前后脚发过来的,所以我才在那么多报告之中注意到它们。我们需要吉布森的帮助。”  坎雅突然想到,“斋迪死了,吉布森不会帮助我们的。”  “有些时候,某些特别的东西会引起他的研究兴趣,而且不限于他的研究范围之内。依我看,这件事就很有可能。”叻她娜满怀希望地抬头盯着坎雅,“你以前和斋迪一起去见过他,见过斋迪是怎么说服他的。也许他也会对你的话产生兴趣?”  “我可不这么认为。”  “瞧瞧这个。”叻她娜在医疗图表中翻出一张,“这个变种具有人工设计病毒的特征,DNA的改变不像是自然条件下自行突变产生的。锈病病毒不应该突然变成以动物界的生物为宿主。没有理由这么做,变化的过程也十分艰难。我已经标记出了它的特别之处。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它的未来,在繁殖上万代之后的样子。这是个真正的谜题,而且完全有理由让人提心吊胆。”  “如果你说得对,那我们就死定了。这事必须向普拉查将军汇报,还要通知王宫方面。”  “别那么做。”叻她娜恳求道,伸手拉住坎雅的袖子,一脸焦虑,“我完全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不,你没有。”  “我不知道锈病病毒是不是真的能以动物为宿主,或者说它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做到这一点。我想请你去见一下吉布森,他会知道的。”  坎雅皱了皱眉。“好吧,我尽量和他谈谈。与此同时,你需要通知所有的医院和诊所,密切关注可能出现的同种疾病和病人。写下所有需要关注的症状。眼下正在大搞突击检查,就算我们刨根问底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会以为我们的目的是强化自己的权威。这样一来,我们至少会发现点什么。”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很可能会引起暴乱。”  “会比你想的更可怕。”坎雅转向门口的方向,感到一阵恶心,“等你做完实验、准备好一切供他检验的数据,我会去与那个恶魔见面的。”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想要他的确认,你会得到的。”  “坎雅?”  她转过身。  “我真的为斋迪的事感到遗憾。”叻她娜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很好。”  坎雅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是一头老虎。”她拉开门,将叻她娜独自留在这个可怕的魔鬼巢穴里。这栋大楼和其中的所有设施都是为了让王国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上万瓦特的电力每分每秒、日夜不休地用于维持它的运转,但真到爆发灾难的时候,它却起不到任何作用。25  安德森先生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她旁边的酒吧高脚凳上坐下,为她叫了一杯冰水,他自己则要了威士忌。他没有朝她微笑,表现得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但就算这样,惠美子仍然十分感激。  近几天来她一直躲在酒吧里,等着白衬衫决定将她丢入沼气池的那一刻。最低限度的容忍加上超乎想象的巨额贿赂,这才让她幸存下来。而现在,只要看看罗利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放她走。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绝不会允许她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森先生出现了。她感到安全,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岩户先生的怀抱里。她明白这种感觉出自她接受的训练,对此她完全没有办法。看到他坐在她的身边,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发光虫发出的磷光照着他那张外国人的面容,在无数泰国人和少数几个为她而来的日本人中间,这张脸显得十分突兀。  两人身份悬殊,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打招呼,但他站起身来走向罗利的方向,于是她立刻明白,她的表演结束了,她今晚可以安心地睡去。那次变故以来,她第一次可以不必害怕白衬衫随时出现了。  罗利很快来到她身边,“看来你干得不赖呀,那个法朗准备让你提前下班。”  “今晚不表演了吗?”  罗利耸耸肩,“他付过钱了。”  惠美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收拾,跑下楼梯。罗利做了些特别的安排,所以白衬衫只会在特定时间突击检查,这就意味着她在奔集区内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尽管这样,她还是很谨慎。在新的格局和新的保护费制度形成之前,白衬衫搞过三次突击检查,这一区很多老板都吐了血,不过其中不包括罗利。对于强制执法和官僚制度,罗利似乎拥有特异功能似的洞察力。  奔集大楼外,安德森坐在他雇的人力车里等待着。他身上有威士忌和烟草的味道,脸上是新长出来的胡碴儿。她倚在他身上,“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很抱歉我过了这么久才来。我身边的事态有些不太稳定。”  “我想你。”她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真的。  他们在夜晚的车流中穿梭,从蹒跚而行的巨象、闪烁发光的柴郡猫、燃着的蜡烛和沉睡的宅邸旁轻轻滑过。他们甚至还遇到了不少巡逻的白衬衫,但那些警官正忙于检查一处蔬菜市场,没理会他们。街灯发出忽明忽暗的绿光,照在他们身上。  “你还好吗?”他朝那些白衬衫点了点头,“环境部有没有突击检查你们那儿?”  “一开始形势很糟,但现在好多了。”  最初遭遇突击检查的时候,大家一片恐慌。白衬衫从楼梯冲上来,驱赶老鸨,关闭私接的甲烷气管,挥舞警棍见人就打。人妖们哭喊、尖叫,业主则狂奔着取出现金,却没能成功贿赂设置路障的白衬衫,反而倒在棍棒之下。惠美子躲在其他姑娘中间,雕像一样一动也不敢动,而白衬衫就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指出各种问题,威胁说要把她们打得再也不能工作。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幽默感,只有曼谷之虎的死亡带来的狂怒,一心想着狠狠教训那些嘲笑过白衬衫的人。  无比的恐惧。混在姑娘们中间的时候,惠美子几乎吓得尿了裤子。她确信坎妮卡会把她揪出来,给她带来死亡。  罗利对白衬衫们万分恭敬,但那些经常收受他贿赂的人知道底细。其中有些人甚至直接盯着她——素提蓬、阿迪涅和萨那猜——他们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在这个地方的身份,有些甚至还尝过她的味道。所有这些人都盯着她,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发现”她。这是一场闹剧,每个人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而惠美子则等着坎妮卡打破一切伪装,迫使所有人“看到”这个向来是大笔贿赂来源的发条女孩。  惠美子打了个寒战。“现在好多了。”她又说了一次。  安德森先生点了点头。  人力车停在他的公寓大楼前面。他先跳下车,确定附近没有白衬衫,才领着她走进大楼。看门的两个保安谨慎地装做没有看见她。离开的时候,她会再给他们小费,确保他们完全忘记这件事。她当然厌恶他们,但只要她装出尊重他们的模样,他们就会遵守规则。前提是她得付钱。在白衬衫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她必须付更多的钱。但这是可以做到的。  她和安德森先生一起走进电梯。开电梯的女人面无表情,在对讲机上报出估测的总重量。  安全地进入他的套房之后,两人立刻拥抱在一起。他抚摸她的皮肤,他想触摸她。让惠美子感到惊讶的是,这一点竟会让她这么高兴。她已经忘了得到与人类差不多相同的待遇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日本的时候,她并不怎么看重这种感觉。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动物。  得到别人的爱是一种宽慰,即便这份爱只是对她身体的喜爱。  性爱让她完全忘记了人们把她称作发条人、怪物。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人类。但性事结束之后,她固有的沮丧又回来了。  安德森先生知道她需要什么。他起身为她倒了一杯凉水,然后赤裸着身子在她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以免增加她体内蓄积起来的热量。“怎么了?”他问。  惠美子耸耸肩,极力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微笑的人类,“没什么,反正怎么也改变不了。”要她说出自己的愿望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与她的天性完全背离。三隅老师会为此狠狠揍她的。  安德森先生注视着她。他这样一个浑身伤疤的男子,眼神却出人意料地柔和。她记得他身上所有的伤疤,每一道都是暴力在他苍白皮肤上留下的记录。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暴力。或许胸口那层层叠叠的伤疤是弹簧手枪留下的,或许肩膀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是弯刀留下的,背后那些伤痕几乎可以肯定是鞭伤。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脖子上的那道伤痕,那是他工厂中发生的事故留下的纪念。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究竟怎么了?”  惠美子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一阵阵的羞耻感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白衬衫…他们绝对不会让我离开这座城市的。而现在,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罗利桑付出的贿赂比以前更多了。我想他同样不会允许我离开的。”  安德森先生没有回答。她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缓慢而稳定,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羞耻感包围了她。  愚蠢贪婪的发条女孩。你应该为他乐意提供的一切感到满足,知道感恩。  沉默继续着。终于,安德森先生问道:“你确定我没办法说服罗利吗?他毕竟是个生意人。”  惠美子听着他的呼吸。他是不是在提议用钱来为她赎身?如果他是日本人,这就是一个谨慎表达出来的提议。但这是安德森先生,实在难以判断。  “我不知道。罗利桑喜欢钱,但我觉得他也喜欢看我受虐。”  她等待着,同时极力寻找可能透露他想法的线索。安德森先生没再发问,任由她的暗示飘荡在空中。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他和她挨得很近,他皮肤上的热度传了过来。他还在听吗?如果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她会知道这种没有反应显然意味着拒绝。但他是外国人,外国人在这方面是很迟钝的。  惠美子横下心来。她想再一次、更详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刚才她已经违背了自己受过的训练,让她几乎羞耻得说不出话来。但她不想再像一条狗一样畏缩,所以她又试了一次。  “我现在住在酒吧里。为了让白衬衫不到洒吧检查,罗利桑付了大笔贿赂。现在的价码是以前的三倍,有的直接付给白衬衫,有的付给其他酒吧,这些都是为了让大家容许我在那个地方存在。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能坚持多久,我想我的生态位大概很快就要消失了。”  “你是不是……”安德森先生停了下来,仿佛在犹豫,然后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  惠美子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罗利桑会找到这里来的。”  “罗利这样的人我有办法对付。”  “你能让我脱离他的控制?”  “我想,我没有足够的资金把你买下来。”  惠美子的心沉了下去,安德森先生继续说道:“现在的气氛太紧张,我也不能直接把你带走,从而激怒他。那样的话,他可能会让白衬衫来调查这个地方。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我想,至少我可以安排你每天在这儿过夜。罗利甚至有可能感谢我,这样会减少他暴露的风险。”  “但这么做不会给你带来问题吗?白衬衫不喜欢法朗,你自己现在也并不安全。如果可以偿还我欠罗利桑的债务……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安德森先生轻轻地拉着她的肩膀,惠美子一下子倒入他的怀抱。“你期望得太少了。”他说。他的双手覆着她的腹部,下意识地来回抚摸着。他在思考。“用不了多久,很多事情就会发生变化。连发条人的地位可能也会改变。”他朝她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白衬衫的统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她在乞求他给她一条活路,而他却说着不着边际的幻想。  惠美子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你应当满足了,贪婪的女孩。对你已有的一切要知道感恩。但她仍旧无法完全阻止心中的苦涩,“我是个发条人,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我们永远都会被唾弃。”  他笑了,把她拉得更近。“别这么悲观。”他的嘴唇蹭过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语,像个阴谋家,“如果你向你信仰的那个外形像柴郡猫的神灵祈祷的话,。我也许可以给你一些远比丛林中的村庄更好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好运,你甚至可能成为整整一个城市的主人。”  惠美子推开他,用忧愁的目光望着他,“如果您不能改变我的命运,我能够理解。但您不应该戏弄我。”  安德森先生只是再一次笑了起来。26  福生蹲伏在法朗工业区外面的一条小巷里。夜已经很深了,但白衬衫仍旧到处都是。不管他朝哪里走,都能看到一群群身穿制服的人。码头上的快速帆船孤零零地停泊着,等待着卸下货物的许可。在工厂区,环境部的警官站在每一个转角处,阻止工人或店主进入。只有极少数人允许进出这一区域,那些能够出示在此地居住的证明的人。本地人。  福生只有一张黄卡身份证件。为了避开检查站,他花了半个晚上才穿过整个城市。他想念阿迈。那双年轻的眼睛、那对年轻的耳朵让他感到安全。而现在,他蹲在柴郡猫和散发尿臊气味的垃圾之间,眼看着白衬衫检查其他人的身份证件,默默诅咒自己与强力弹簧工厂被分隔开来的事实。他应该再勇敢一点。应该在他有机会的时候弄开保险箱。应该敢于冒任何风险。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白衬衫占据了城市中的每一寸土地,而他们最喜欢的目标就是黄卡人。他们喜欢用黄卡人的脑壳来测试他们的警棍,他们喜欢给黄卡人以教训。如果不是粪肥巨头的影响力,住在大楼里的黄卡人会被屠戮一空,这一点福生可以肯定。对于环境部来说,黄卡人与其他需要处理的外来物种和瘟疫没什么区别。如果让他们说了算,白衬衫会把能够发现的所有黄卡人全部杀掉,之后再为他们的过度狂热向幼童女王磕头道歉。但到那时,所有的黄卡人都已经死了。  一个青年女子出示了通行证,白衬衫们让开路。她消失在街尾,进入制造区深处。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仿佛天边的浮云一样无法抓在手中。  客观地说,工厂被关闭大概是最好的结果。所有人都会更安全。如果他不是要靠着保险柜里的东西才能生存下去,他会直接向白衬衫报告生产线的污染问题,然后跟这家该死的工厂彻底说再见。尽管如此,他所需要的蓝图和说明书仍在引诱着他,而那东西正处于疾病扩散的中心,海藻散发出的瘴气上方。  福生懊恼得差点把头上剩余的头发全部拔掉。  他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个检查站,他希望那些白衬衫可以走开,去别的什么地方检查。他向观音菩萨祈祷,向心宽体胖的布袋和尚祈祷,希望能得到一点点运气。只要能得到制造蓝图,加上粪肥巨头的支持,那就有了太多的可能性。有了未来。有了生活。他可以继续供奉他的祖先。也许还可以娶一个妻子。也许可以有一个能让他的家族传递下去的儿子。也许……  一队巡逻的白衬衫走过来。福生将身子移向更深的阴影。这些执法者让他想起绿头带开始夜间巡逻的那个时候。一开始,他们只是抓捕晚上在街上牵手的情侣,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逮捕他们。  那个时候,他告诉他的孩子们,要谨慎自守,要明白保守主义的浪潮总是来了又去;而且,就算他们不能拥有父母曾经享有的那种自由生活,那又如何?他们的肚子里不是装满了食物吗?他们不是仍然享受着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吗?只要待在高墙守护的大院之中,绿头带怎么想完全不关他们的事。  另一支巡逻队出现了。福生转过身,溜进身后的小巷。眼下完全没办法避开白衬衫进入工业制造区。白衬衫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打击贸易部的势力,顺便收拾法朗。他阴沉着脸,开始沿着设计好的漫长曲折的路线返回他居住的小屋。  环境部的其他人都已经腐化。但是斋迪没有。只要肯说实话,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有一份叫做《向天使之城致敬!》的小报,在所有媒体中,数它对斋迪的赞颂最强烈,但当他受辱的时候,这份报纸马上转了风向。可现在,它又开始连篇累牍地赞扬这位国家的英雄了。斋迪上尉受到太多人的敬爱,现在他的遗体被切成数块,当成丢进沼气池的垃圾。必须有人为此受到惩罚。  如果是贸易部为此负责,贸易本身也会遭到惩罚。于是,工厂、飞艇起降场、道路和码头均被关闭,福生的逃亡之路也被封死。他不能搭乘决速帆船,不能乘驳船前往上游的阿育陀耶,也不能乘飞艇前往加尔各答或者日本。  他设法从码头附近路过,可以确定的是白衬衫仍然待在那里,附近只有寥寥几个工人。他们蹲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封锁让他们无事可做。一艘漂亮的快速帆船在离海岸一百米处下了锚,在波涛中轻柔地来回摆动。它比他曾经拥有过的所有快速帆船都更美。这是最新的设计,船壳、水翼、风帆,处处都闪闪发亮。它一定很快,可以装载大量的货物。它就停泊在那儿,光芒四射。而他站在码头上,呆呆地盯着它。它完全可以从这里一路开到印度。  他看到一辆小食车,摊贩正用一只铁锅煎炸基因修改型鲤鱼。福生鼓起勇气。他必须得到信息,哪怕提问可能暴露出他黄卡人的身份。没有信息,他就像瞎了眼睛。白衬衫在码头的另一边,即便此人叫喊起来,他仍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福生故作轻松地靠过去。“这里有没有离开的旅客?”他低声说,把头往那艘快速帆船的方向扬了扬,“那边?”  “没有任何旅客。”小贩低声回答。  “一个也没有?”  那人皱起眉头,朝其他躲在阴影中蹲着吸烟、玩扑克的人点了点头。那些人围在一家店主的手摇收音机旁边,“那些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周了。你也得等,黄卡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被识破身份的福生差点转身逃跑,但他依旧努力装出和其他所有人平等的样子,好让对方能够将他视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只不受欢迎的柴郡猫,“你有没有听说过在海岸的其他地方有小船,离开这座城市的?我可以出钱。”  卖鱼人摇摇头,“没有人离开,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他们抓了两群旅客,听说是在船上想上岸的。白衬衫甚至不允许补给船出港。我们正打赌呢,看是船长先起锚,还是白衬衫先开放港口。”  “赔率怎么样?”福生问。  “如果你买快速帆船先离开的话,我可以给你一赔十。”  福生撇撇嘴,“我可不会冒那种风险。”  “那么,一赔二十。”  人群中似乎有些人注意到了这边的谈话,他们无声地笑起来。“除非他给你一赔五十,不然别下注。”其中一个说,“白衬衫不会松口的。这一次不会。曼谷之虎的死让他们发火了。”  福生强迫自己和大家一起发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先自己点着一支,再向周围的人散烟。这是个表示善意的小礼物,此时此刻,他和这些泰国人的境遇是相同的。如果他不是带着黄卡人口音,他甚至可能试着给那些白衬衫一些善意的礼物。但在今晚这种时候,这种举动的回报恐怕是脑袋上挨一警棍。他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脑袋在街道的石头上碰个头破血流。他吸着烟,瞧着街上设置的路障。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座被彻底封锁的城市——想到这个,福生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这不是针对黄卡人的,他告诉自己。我们不是这件事的原因。但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黄卡人脖子上的绞索并没有收紧。也许白衬衫目前是在对付贸易部,但城里的黄卡人实在太多了。如果贸易长时间停滞,即便是这些现在显得友好的人也会发现工作缺乏的现实,然后他们会聚在一起喝酒,然后就会想到居住在大楼里的黄卡人。  曼谷之虎死了。他的脸贴在每一根灯柱上,每一座建筑的外墙上。眼前就有三张斋迪参加泰拳比赛时的照片,贴在一座仓库的墙上。人民的英雄。一个不能收买的人,一个俯视政府部长、法朗公司和渺小生意人的人。他甚至与自己所属的环境部战斗。他被送去做文书工作,却到处惹麻烦,结果被打发到街上,在那里惹出更多的麻烦。这是个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哈哈大笑的人,曾躲过多达三次的暗杀,直到第四次暗杀才让他遭了劫难。  福生皱起眉头。这些天来,四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曼谷之虎也只有四次机会,而他自己已经用去了几次机会呢?福生看着码头,还有簇拥在一起、无法登上他们预订船只的人群。作为一个难民,他的直觉十分敏感。他能嗅出风中有灾难的气味,甚至比海风传来的风暴的信息更加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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