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迪咧嘴一笑,“那你就过来。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把这个毫无反抗力的人推下去,让他摔死。” 阿卡拉特犹豫着。 “你是只纸老虎吗?”斋迪怂恿道,“快点过来。快点!在这么靠近边缘的地方等了这么久,我的眼睛部快花了。” 阿卡拉特愤怒地盯着他,“你走得太远了,白衬衫。这一次你真的走得太远了。”他大步走上前来。 斋迪猛地跳起来。他抬起膝盖,撞在贸易部部长的侧肋上。保安们开始大喊大叫。斋迪再次跃起,他的动作就像当年在泰拳场上那样灵活迅捷,好像他从未离开过禄非尼体育场,从未离开过狂吼的人群和赌徒。他的膝盖踢中了贸易部部长的腿。 斋迪的关节咔咔作响,它们已经不能适应这种幅度的扭曲了。但即使双手都被捆在身后,他的膝盖依旧能够发挥出泰拳冠军的威力和效率。他再度踢出一脚。贸易部部长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声,跌跌撞撞地朝大楼的边缘撞去。 斋迪抬起脚来,正要把阿卡拉特送下深渊,但后背突然一阵剧痛。痛楚急剧扩张,他的动作变得不连贯了。空气中弥漫着血雾。发条手枪射出的飞刃撕裂了他的身体。斋迪失去了平衡,大楼的边缘向他冲来。他瞥到黑豹组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们的主人,正把他拽向远处。 斋迪再次出腿,想再试试运气,但他听到更多飞刃在空气中旋转的声音,以及手枪中弹簧转动的声音。这意味着很决就会有更多的飞刃来撕咬他的血肉。疼痛深邃、滚烫,他撞在大楼边缘的墙上,双膝跪地。他尝试再站起来,但所有的发条手枪都重新上好了能量——许多保安一起向他射击;能量被释放时发出的高亢尖叫声充斥了他的耳朵。他没法站起来。阿卡拉特正在擦去脸上的血。颂猜在和另外两个黑豹组的人搏斗。 斋迪甚至没有感觉到那只把他推下去的手。 坠落的过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长。18 谣言就像依善地区干枯丛林中的火灾一样急速蔓延。曼谷之虎死了。贸易部掌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城市中的紧张气氛让福生后颈的汗毛直立。卖报纸给他的那个人脸上全无笑意,两名巡逻的白衬衫怒气冲冲地打量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卖蔬菜的小贩们似乎显得心里有鬼,就好像他们卖的都是走私货一样。 曼谷之虎死了,甚至还受了某种羞辱,尽管确切的情形没人知道。他真的被阉割了吗?他的头真的被挂在环境部的大门前,用于警告所有白衬衫吗? 这一切都让福生想要收拾好自己的家财逃离这个地方,但因为尚未拿到保险柜里的设计图,他只能在办公桌前坐着。自从那次事变之后,他从没有感受过如此的暗潮涌动。 他站起来,来到办公室的百叶窗前,朝外面的街道上窥视,然后回到他的踏板计算机前面。过了一分钟,他走到观察窗前,注视着在生产线上工作的那些泰国人,感觉就像电闪雷鸣改变了整个氛围。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大量雨水瓢泼而下,风暴将掀起滔天巨浪。 工厂外面气氛紧张,工厂里面也不安宁。阿迈再一次从工人中间走了过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又有一个工人生病了,被送到位于素坤逸路的第三家医院。而在下方,制造系统的中心部分,一种污浊的东西正将魔爪伸向所有的人。 一想到正在那些培养槽中生长的致病生物,福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三个病人已经证明这不可能是偶然的。既然有了三个人生病,肯定会有更多,除非他把这个问题向有关部门报告。但如果他真的报告了,白衬衫就会把整个工厂焚毁,雷克先生的扭结发条设计图将会回到大海的另一边去,而他的一切也就全完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 “Lai。” 阿迈侧身轻轻走进房间,看起来一副吓坏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她黑发散乱,黑色的眼睛扫视着房间,似乎在确认那个法郎在不在这里。 “他去吃午饭了。”福生安慰道,“你把维雅达送走了吗?” 阿迈点点头,“没有人看到。” “很好。这可不太容易。” 阿迈可怜兮兮地行了个合十礼,表示感谢。 “什么?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外面很多白衬衫。我去医院的整段路上每个路口都有。” “他们叫住你了?盘问你了?” “没有。但人数太多了。比平时多很多。他们好像很生气。” “是曼谷之虎的事,还有贸易部,没别的了。不可能是咱们的事。他们不知道咱们的事。” 她有些疑虑地点点头,但并没有离开。“在这里工作太难了,”她说,“现在这里变得很危险。那种疾病……”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过了好久,她才说,“我很抱歉。如果我死了……”她没再接着说下去,“我很抱歉。” 福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是的,当然。要是你生病了就再也没办法帮助任何人了。”不过在他心底,他并不认为她能有什么真正的安全。他曾一次次地被黄卡贫民大厦的梦魇惊醒,浑身颤抖,对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激不尽。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他不知道在自已的心中,对某种未知疾病的恐惧与工作带来的稳定孰轻孰重。 不。这份工作不是稳定的。正是这种想法让他没有及早离开马来亚。船已经开始沉没,他却不愿弃船而去。在这方面,阿迈很明智,而他则显得有些笨拙。他迅速点头,“是的,当然,你应该离开。你还年轻,而且是泰国人。你会有福报的。”他硬挤出一个微笑,“很好的回报。” 她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 “我希望能拿到最后一份报酬。” “当然。”福生走向稍小的那个装现金的保险柜,将它拉开,伸手进去掏出一把红色钞票,然后递给她,这种轻率的慷慨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给,拿着。” 这数目让她有些惊愕。“Kuhn,谢谢你。”她不断行礼,“谢谢你。” “没什么。拿好一点,别弄丢了……” 下面的车间突然响起一声喊叫,然后更多的人也喊叫起来。福生感到一阵恐慌。生产线停止了运转,在这以后,代表停止的铃声才后知后觉地响了起来。 福生冲向办公室的大门,朝下面的生产线望去。有人朝工厂大门挥手,其他人也纷纷离开岗位,朝门口跑去。福生伸长脖子,试图看到这一切的原因。 “怎么了?”阿迈问。 “我也不知道。”他转过身来,奔向朝向外面的百叶窗,一把拉开窗帘。大街上到处都是白衬衫,排成整齐的队列。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白衬衫……” “他们是要来这里吗?” 福生没有回答。他回头看着那个保险柜。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不,他又犯傻了。他在马来亚的时候等了太久,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他走到那个装现金的小保险柜旁,把里面剩余的现金全部掏出来,塞进一只袋子里。 “他们是不是为了那些病人来的?”阿迈问。 福生摇着头。“已经无关紧要了。过来。”他走到另一扇窗子旁边,拉开百叶窗,炽烈的阳光立马射了进来。 阿迈看着外面炽热的瓦片,“这是什么?” “一条逃亡路线。黄卡人总会为最糟的情况做好准备。”他微笑道,“你知道,我们都是妄想狂。”19 “你有没有跟阿卡拉特强调这个提议是有时效性的?”安德森问。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卡莱尔举起装满温热米酒的酒杯朝安德森示意,“起码他没把你送给巨象分尸。” “我可以给他提供资源。而我们所需要的回报并不多,特别是与过去相比。” “事情正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他可能认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如果白衬衫朝他卑躬屈膝,他当然不再需要你了。哪怕是在12月12日失败之前,他也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影响力。” 安德森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伸手去拿酒杯,但又立刻放下。他再也不想喝这些热乎乎的酒了。在炎热的天气与温热的米酒夹攻之下,他的思维开始变得呆笨而迷糊。他开始怀疑弗兰西斯爵士准备赶走所有法朗,方法就是用空虚的承诺和温热的威士忌来招待他们——今天没有冰,非常抱歉。吧台周围的其余几个顾客看起来也和他一样热昏了头。 “我最初向你提议的时候你就该加入我们这一方。”卡莱尔说,“那样的话,你现在就不用发愁了。” “你最初提议的时候,你是个刚丢了整整一艘飞艇的吹牛大王。” 卡莱尔大笑起来,“你瞧,你被这件事挡住了眼睛,不是吗?” 安德森没有回应这明显的嘲讽,因为他几乎没办法集中精力。惠美子占据了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时间。每天晚上他都会去奔集找她,把她包下来,在她身上花费大笔金钱。即使是罗利那样贪婪的人,对于发条人的开价也并不高。只要再过几个小时,太阳落山,她就会再一次蹒跚地登上舞台。他第一次去看她表演的时候,她立刻发现了他,而她的双眼一直看着他,乞求他能将她拯救出来,让她不必再遭遇那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的身体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后来他询问有关表演的事时,她用平坦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那些设计我的人,他们让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所做出的事。就好像他们的手在我的身体里,操纵着我。就像木偶,对吗?”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又张开,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他们把我设计成百依百顺,无论在哪个方面。” 然后,她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投入他的怀抱,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样。 她是一只动物,像狗一样充满奴性。但只要他留神不去发号施令,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比较平等,另一个版本的发条女孩就会出现,如同一棵珍贵的菩提树。从她被设计过的DNA深处,从扼杀她天性的绞索之间,她的灵魂便会显现出来。 安德森不知道的是,如果她是真正的人类,眼看她遭受屈辱会不会让他更加愤怒?这是件奇怪的事,一个人造的生物,其设计与训练都要求她服务他人。她自己也承认她的灵魂在自相交战,她本人也并不真正知道哪些部分是属于她自己的,哪些又是她的设计者内嵌在基因结构之中的。她那种取悦他人的渴望是否来自某种犬科动物的基因,让她自认为比真正的人类低等?或者,也许那仅仅出自她谈到过的、她所接受的训练? 整齐的军靴声打断了安德森的思绪。原本懒散坐着的卡莱尔也挺直身体,伸长脖子想好好看看外面的骚动。安德森转过身,眼前的景象惊得他差一点打翻了酒杯。 街上满是白衬衫。步行者、骑车人和卖食物的推车都慌忙躲到街边,聚集在用碎石建成的工厂外墙旁边,给环境部的警察部队让路。安德森伸长脖子,从这个距离上,他能看到的只有发条来复枪、黑色警棍和白得发亮的制服。一头喷着火和烟的巨龙正在坚决地向前行进。那是一个从未被征服的国家坚毅的一面。 “天啊。”卡莱尔低声惊叹。 安德森仔细地观察着,“白衬衫还真是不少啊。” 不知道收到了什么信号,两名白衬衫脱离了大队,进入弗兰西斯爵士酒吧。他们看着在炎热中横躺竖卧的法朗,脸上的厌恶表情几乎没有任何掩饰。 弗兰西斯爵士平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此时也连忙跑了出来,对那两名白衬衫鞠躬施礼。 安德森朝门的方向扬了扬头,“我看咱们该走了,你觉得呢?” 卡莱尔阴沉地点点头,“不过我们不能太引入注意。” “现在说这话恐怕有点晚了。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在找你?” 卡莱尔的脸紧绷着,“我倒希望他们是来抓你的。” 弗兰西斯爵士和白衬衫的交谈结束了。他转过身,朝顾客们喊道:“非常抱歉,我们现在要关门了。所有公共场所都要关门。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安德森和卡莱尔都站起身来。“我真不该喝那么多。”卡莱尔低声说。 两入混在其他酒客中间,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所有人都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呆滞地眨着眼睛,望着越来越多的白衬衫在街上走过。脚步声如同雷鸣般充斥在这炎热的空气中,在墙壁之间回荡。其中蕴涵的激烈力量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安德森倾身靠近卡莱尔的耳朵,“这会不会是阿卡拉特的又一个伎俩?和你丢掉飞艇那次不一样?” 卡莱尔没有回答,但他那副阴沉表情已经透露了安德森需要知道的一切。数百名白衬衫从这里走过,更多的白衬衫正在拥来。一眼望去,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流几乎没有尽头。 “他们肯定把郊区的人手也调过来了。城里绝对没有这么多白衬衫。” “他们是环境部负责焚烧的先锋部队。”卡莱尔说,“只有二代结核菌或者禽流感病毒失控的时候才会出动。”他刚要伸手指点,马上又缩了回来,显然不想引起那些白衬衫的注意。他只是略微点了下头,“看到他们的徽章了吗?老虎和火炬。说白了,他们就是敢死队。曼谷之虎就是从这个部队开始发达的。”. 安德森阴沉地点点头。抱怨白衬衫、嘲讽他们的愚蠢和贪婪是一回事;而看着他们穿着耀眼的制服列队前进又是另一回事。地面随着军靴的一起一落震颤着。随着他们人数的增加,整条街道都震荡起来。安德森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他们是捕猎者,而他是猎物。 “你有枪吗?”他问卡莱尔。 卡莱尔摇摇头,“那东西的用处远远比不上它带来的麻烦。” 安德森在街道上搜寻老顾的身影,“我雇的人力车夫也没影了。” “天杀的黄卡人,”卡莱尔无声地笑着,“总是能预先感觉到风头。我敢打赌,现在整座城的黄卡人都躲起来了。” 安德森抓住卡莱尔的胳膊肘,“来,尽量别引起他们注意。” “我们要去哪儿?” “搞清楚风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德森走在前面,两人转入一条支路,目标是一条通向大海的货运水渠。几乎是立刻,他们与一队白衬衫撞了个正着。卫兵们不耐烦地抬起发条来复枪,挥手将他们赶开。 “我想他们已经把这个区域戒严了。”安德森说,“水闸,工厂。” “检疫隔离?” “要是准备烧毁这个区域,他们会戴面具的。” “那么,这是政变?又一次12月12日事件吗?” 安德森瞥了卡莱尔一眼,“看来比你们的计划表提前了,对吗?” 卡莱尔盯着那些白衬衫,“也许是普拉查将军想给我们来个突然袭击。” 安德森拉着他走向相反的方向,“过来,咱们去我的工厂看看。没准儿福生知道些什么。” 整条街道上,白衬衫正将人们从店铺里赶出来,命令他们立刻关门歇业。最后一批店主正在用木条把店铺的前门封死。又一批白衬衫从街道上走了过去。 安德森和卡莱尔到达强力弹簧工厂的时候,刚巧看到一群巨象尖叫着从大门里蜂拥而出。安德森一把抓住一名看象人。看象人命令他控制的巨兽停下脚步,朝安德森行了一礼,而那头巨象则不耐烦地喷着气,巨大的象足不安地挪动着。生产线的工人们纷纷从这个巨大的障碍旁边绕过。 “福生在哪儿?”安德森问,“那个黄卡人经理,他在哪儿?” 那人摇摇头。更多的工人匆匆忙忙向外奔去。 “白衬衫来这里了吗?”他问。 那人飞快地说了些什么,安德森没有听懂。卡莱尔翻译道:“他说白衬衫是来复仇的,争回他们的脸面。” 那人夸张地比了个手势,于是安德森为他让开了路。 街道对面潮州人开的工厂也在疏散工人。现在整条街上已经没有一家还开着门的店铺了。卖食品的手推车或是被拉入室内,或是在恐惧中逃得远远的。街上每家店铺都大门紧闭。一些泰国人从高处的窗子里向外窥视,但街面上除了四散奔逃的工人和列队前进的白衬衫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批强力弹簧工厂的工人迅速跑了出去,这些人逃亡的时候没有一个朝卡莱尔或者雷克看上一眼。 “形势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糟。”卡莱尔低声说道。尽管脸上的皮肤被热带的骄阳晒得有些黑,但他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了。 又一批白衬衫转过街角,排成六列纵队,就像一条条盘踞在街道上的巨蛇。 看到那些关闭的店铺,安德森的皮肤一阵阵刺痛。看起来就像每个人都在准备躲避台风的侵袭。“咱们得像本地人那样藏到里面。”他抓住沉重的大铁门,用力拉着它,“帮把手。” 两人费尽力气才把大门关好,还上了门闩。安德森把锁头的位置拨正,然后靠在热乎乎的铁门上喘着粗气。卡莱尔注视着门闩,“这是否代表着我们已经安全了?还是说我们被困住了?” “我们还没进孔普雷监狱。所以,可以假定我们目前是赢家。” 但在安德森心中,他并不能确定。这次的事件中有着太多的变数,让他感到紧张。他记得有一次,在密苏里发生了素食教徒的暴乱。首先是紧张的气氛,有些人发表了短暂的演讲,然后事态急转直下,大量农田遭到焚烧。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人意识到暴力行动正要来临。没有哪怕一名情报官员预计到平静的表面之下正在沸腾。 那时,安德森蹲在一座谷仓顶上,被正在燃烧的高发公司试验田散发出的浓烟呛得直咳嗽,但仍然用从一名动作迟缓的保卫人员那里抢来的发条来复枪向田野上的暴乱者射击。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在思考,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些明显的迹象。他们如同瞎了眼睛一样,错过了本来不可能错过的东西。而现在,事情和那一次一样。事态急转直下,每个人都大吃一惊——这世界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东西。 这是想要宣示绝对武力的普拉查做的吗?还是想要造成更大混乱的阿卡拉特搞出的阴谋?或许只是一场新的瘟疫。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原因。安德森望着列队前进的白衬衫,他的鼻端几乎已经嗅到了谷仓燃烧的烟气。 他朝卡莱尔挥挥手,率先走进工厂,“我们得找到福生。如果有谁能知道些什么,那肯定就是他了。” 楼上的管理人办公室空无一人。福生的香炉还在燃烧,放出丝丝袅袅的缭绕香烟。纸张散乱地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在吊扇的微风之下沙沙作响。 卡莱尔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辛辣,“助手也没影儿了?” “看起来是这样。” 装钱的小保险柜敞开着。安德森朝里面瞧了一眼。至少三万铢的现金已经丢失。“该死。那杂种把我抢劫一空了。” 卡莱尔拉开一扇百叶窗,露出一条屋顶上用瓦片铺成的小道,通向建筑物的另外一端,“瞧瞧这个。” 安德森脸色阴沉,“他总是把那扇窗子的拉线弄坏。我觉得他是要让其他人远离那个地方。” “他从这地方钻出去了。”卡莱尔笑了起来,“你早就该炒了他。” 军靴落在鹅卵石路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了,那是现在街面上仅有的声音。 “好吧,起码这家伙有远见。” “你知道泰国人怎么说吗?‘当你看到一个黄卡人在跑,小心他身后追来的巨象。’” 安德森最后扫了办公室一眼,然后身子倾向窗外,“来,咱们去看看我的助手去了哪里。” “你开玩笑吧?” “要是他不想见到白衬衫,那我们也一样。摆明他事先给自己留了后路。”安德森爬到阳光之下,他的手被瓦片烫得生疼。他站起身来,甩了几下手——感觉就像站在煎锅里。他看了看整个屋顶,炎热如炉膛的空气使他呼吸紧促。屋顶的另外一端是潮州人开设的工厂。安德森走了几步,回头喊道:“没错。我想他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卡莱尔也爬到了屋顶上。他脸上闪着油光,汗水打湿了他的衬衫。他们在红色的瓦片之间艰难地跋涉着,周围的空气就像沸腾了一样。在屋顶的远端,他们的道路被一条小巷截断,由于这条小巷蜿蜒曲折,在霍斯里大街上看不到这个位置。而在这豁口的另外一端,有一道梯子通向地面。 “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下面那条与他们的垂直距离足有八九米的小巷。“你那只老黄皮猴子从这儿跳过去了?”卡莱尔问道。 “看起来是这样。然后从梯子上爬下去。”安德森从边缘处朝下望着,“这地方可真高啊。”福生的足智多谋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狡猾的杂种。” “他跳得还挺远。” “的确不算太差。如果福生都做得到……” 安德森没得到把话说完的机会。卡莱尔从他身边飞跃过去,一下子就跳过豁口。他重重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上,屋顶似乎都震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他爬了起来,露出笑容,招手让安德森过去。 安德森皱起眉头,开始助跑。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时,他的牙齿撞得咯咯作响。等到他站直身子的时候,卡莱尔已经在顺着梯子往下爬了。安德森揉了揉淤伤的膝盖,跟着爬了下去。安德森跳下梯子的时候,卡莱尔正打量着这条小巷。 “那个方向通往霍斯里大街,还有咱们的白衬衫朋友。”卡莱尔说,“我们不会想走那个方向的。” “福生是个偏执狂。”安德森说,“他肯定有一条走得通的路。而且绝对不会是主街。”他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下去。没走几步,两座工厂墙壁之间的一条窄缝出现了。 卡莱尔点点头,“真不赖。”两人挤进那条狭窄的路径,贴着墙走了一百多米,这才看到一扇生锈的白铁皮做成的门。他们推开这扇简陋的门,一个正在洗东西的老太太拾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这里好像是某种类似庭院的地方,到处晾晒着洗好的衣物,阳光在潮湿的纤维之间映出一道彩虹。那个老女人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赶快离开。 没过多久,他们出了那个院子,来到一条狭窄的支路。这条支路上又有无数的如同迷宫般七扭八歪的小巷,形成整整一大片贫民窟,这里的居住者大多是在船闸工作的苦力,负责把工厂生产的货物运到海上。小巷中又分出更小的小巷,一群群苦力蹲在地上吃面条和炸鱼。小屋用防风雨木材搭建,层层叠叠的屋顶让道路显得十分阴暗,整个空间弥漫着汗味。在闷热中穿行时,一股炒辣椒的油烟呛得他们咳嗽起来,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 “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卡莱尔低声道,“我已经彻底晕了。” “你觉得那很重要吗?” 下午的微醺酒意早已不复存在。在巷道两旁,一些已经热得头昏眼花的小狗躺在地上,一些柴郡猫则立在屋顶乱七八糟的瓦片上。两人走过更多阴暗狭窄的小巷,左弯右绕,从自行车、散乱的废金属堆和椰子壳旁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出口。两人来到了灿烂的阳光下。安德森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脱离那些封闭窒息的巷道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们现在所在的街道也并不很大,但至少这里有行人。卡莱尔说道:“我想我认出这个地方了。这附近有一个卖咖啡的人,我的一个职员曾经推荐过。” “起码这里没有白衬衫。” “我得想办法回到胜利酒店去。”卡莱尔说,“我在他们的保险柜里存了钱。” “你的脑袋又值多少钱呢?” 卡莱尔的脸色沉了下来,“呃,也许你说得对。至少我得跟阿卡拉特取得联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决定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福生和老顾都不见了。”安德森说,“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最好还是像黄卡人那样好好地躲起来。我们可以雇一辆人力车到素坤逸渠那里,从那儿搭船到我的住处附近。那样我们就可以远离所有的工厂和贸易区,远离那些该死的白衬衫。” 他朝一名人力车夫挥挥手,根本没工夫讨价还价,便和卡莱尔一起爬上了车。 远离白衬衫之后,安德森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开始以为早先的那种恐惧毫无道理。因为,从之前的情形来看,即便他们沿着主街步行也未必会有什么麻烦,根本没必要到屋顶上去冒险。也许……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信息实在是过于匮乏了。 福生没有等待,拿钱就跑。安德森又开始回想那条精心设计的逃生路线。那一跳……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 “我想到了福生。这个人实在太周到了,一切都准备妥当。只要一发现有麻烦……咻!钻出窗户就跑。” 卡莱尔咧嘴一笑,“我还真不知道你一直养着一个一身老年病的忍者。” “我以为……”安德森突然停了下来。他瞥到在前方的远处有一抹白色,连忙站起身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见鬼。”环境部那些穿着浆洗好的白衬衫的警察部队正拦在路中央,阻塞了交通。 他身边的卡莱尔也坐不住了,“检查站?” “看来戒严的不仅仅是工厂区。”安德森朝后面看了一眼,试图找到一条可以离开的路,但更多的步行者和骑车人正蜂拥而来,回头路已经堵死了。 “我们是不是该逃跑?”卡莱尔问。 安德森扫视着人群。他乘坐的车子旁边,另外一名人力车夫踩着踏板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坐回座位上,将车铃拨得阵阵鸣响。他们雇用的这名车夫也开始拨动车铃。 “看起来没人担心什么。” 道路的两边,泰国人正在为恶臭的榴莲、用篮子装着的柠檬草和装在桶里吹着泡泡的鱼讨价还价。他们看起来无忧无虑。 “你想就这么混过去?”卡莱尔问。 “我他妈也不知道。这是普拉查要炫耀他的势力吗?” “我一直都在告诉你,普拉查的牙齿已经被拔掉了。” “可现在看起来不是那样。” 安德森极力伸长脖子,试图看清在临时路障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有个人正手舞足蹈地与白衬衫争辩着。那是个泰国人,深色皮肤,双手的拇指上闪烁着金戒指的光芒。安德森努力想听到那个人在说什么,但声音早被越来越多的骑车人不耐烦地拨动出来的铃声淹没了。 这些泰国人似乎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次令人恼火的交通堵塞。没有人害怕,他们只是觉得不耐烦。更多的骑车人开始拨响车铃,他似乎置身于一支乐团表演的现场。 “哦……真他妈的。”卡莱尔低语道。 白衬衫把那个争辩不休的人从自行车上拽下来。那人的手臂挥舞着,拇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光芒,然后在一群白色制服的簇拥下消失了。深黑色的警棍举起又落下,鲜血四溅。 一声像狗叫一样的痛呼充斥着街道。 骑车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拨响车铃的动作。街上所有噪音都立刻消失,每个人都极力伸长脖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那人断断续续的哀求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他们周围,数百人开始不安地挪动身子,互相交换着眼色,突然变得焦虑起来,就好像一群偶蹄目动物突然发现它们之中混入了一只食肉动物。 警棍沉闷的砰砰声持续响着。 终于,抽泣声终止了。白衬衫们直起身子。其中一人转过身,示意被堵住的人和车继续前进。那动作之中有一种不耐烦的、公事公办的意味,就好像人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观看美丽的花朵或者一场狂欢。骑车人们犹犹豫豫地前行,车流慢慢地开始挪动。安德森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天啊。” 他们的车夫也蹬起踏板开始前进。卡莱尔的脸因焦急而绷得紧紧的,他不断左顾右盼,“要跑的话,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安德森的目光无法从越来越接近的白衬衫身上转开,“要是我们就这么跑了,那太引人注目了。” “我们是他妈的法朗。你觉得我们还可以更引人注目一点吗?” 步行者和骑车人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在阻塞点处合流,慢慢从刚才的杀戮现场旁边经过。 六名白衬衫站在那具尸体旁。那人的头部周围一片血泊。血水汇成的小溪引来大批苍蝇,其中不少甚至在血水中溺毙了。一只柴郡猫若隐若现地蹲伏在血泊外围,它被一群穿着白色制服裤子的腿挡在了外面。所有警官的小腿部溅上了红色的血滴,他们的裤子吸收了飞溅的血液。 安德森呆呆地盯着这幅残杀的图景。卡莱尔不安地清着喉咙。 听到这个声音,一名白衬衫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安德森无法确定两人互相对视了多久,但那名警官目光中的憎恨是无可置疑的。那名白衬衫扬起一边的眉毛,眼神中带着几分挑衅。他把手中的警棍往腿上一拍,留下一条血印。 这个警官再次拍下警棍,将头往旁边一甩,示意安德森不应该继续望着这个方向。20 死亡是一个阶段。一种暂时状态。一段前往来生的旅途。如果只是冥思这一理论,坎雅觉得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它,但斋迪……斋迪死了,他们将永远不能再见,而且,无论斋迪得到了怎样的来生,不管坎雅烧多少炷香、供奉多少供品,斋迪都将永远不再是斋迪,他的妻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他的两个勇于斗争的儿子只能承受损失,忍受苦痛。 苦痛。苦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但还是让那两个孩子再开心地欢笑一会儿吧,多体验一会儿生命中柔软的那部分。也许,这种想要悉心照料孩子的渴望会将当父母的牵系在六道之轮上,让他们迟迟不得转生——真要这样,那也只好随它去了。孩子应该得到这点宠爱。坎雅骑着自行车,穿越整座城市前往环境部以及斋迪的孩子被安置的地方;一路上,她心里想的只有这个:孩子应该得到这点宠爱。 所有街道都已经被白衬衫控制。数千名她的同僚来到街上,关闭了这片贸易部视若珠宝的地区。整个环境部充满怒火,而他们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怒火。 曼谷之虎陨落了。他们的父亲被屠杀了。现世的圣人,陨落了。 那种痛苦就如同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色武布·那卡沙天。环境部的哀恸必将引发整个城市的哀恸。而且,如果一切都按照普拉查将军的计划发展,就连贸易部和阿卡拉特也不得不哀恸。贸易部终于越权太甚了。就连布罗姆伯卡迪都说,必须有人为这次的侮辱付出代价。 在环境部的大门口,她出示了通行证,然后进入大院。她沿着砖铺的小道骑行,穿过柚木与香蕉树林,前往住宅区。斋迪的家人一直住在简朴的小房子里。简朴正是斋迪本人的性格。而现在,他的家庭中仅余的成员居住的地方比之前还要小得多。一个伟大的人,结局却如此悲惨。他所应得的绝不是这些发了霉的简陋水泥房屋。 坎雅自己居住的房子比斋迪以前住的还大,而且她是一个人住。坎雅把自行车靠在墙上,盯着面前的简陋房屋。这是环境部抛弃的地方之一。房子前面有一丛野草和一架坏了的秋千。不远处是一座长满野草的藤球比赛场,环境部的雇员有时会在这里比赛。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打球,网兜在炎热的空气中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坎雅站在破败失修的建筑外面,看着正在玩耍的一群小孩。其中没有斋迪的孩子。素拉特和尼沃看来在屋里。也许正在准备他的葬礼上要用到的骨灰瓶,请僧侣诵经帮助他安全度过转世投胎的旅途。她吸了一口气。真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任务。 为什么是我?她想,为什么是我呢? 她一直怀疑斋迪知道了她为自己和手下的人搞到额外分成的事。但斋迪和他们不同。斋迪是纯净的,毫无瑕疵的。斋迪做这份工作是因为他对它充满信仰。他和坎雅不一样。愤怒的、怀疑一切的坎雅。他和其他人也不一样。其他人做这份工作只是因为它有获取大量报酬的可能,那身白色制服还可能吸引到漂亮的姑娘(穿着这身制服的人同肘还拥有没收她卖炒粉的小食车的权力)。 斋迪生前像猛虎一样战斗,他的死亡却像一名窃贼。他被肢解,他的内脏被除去,丢给野狗、柴郡猫和乌鸦食用,所以他剩余的躯体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斋迪的阴茎被塞入他的口中,他的脸上带着血——这样的一颗头颅被送到环境部的地盘。这是开战的邀请——只要环境部查清敌人究竟是谁。私下谈论中,每个人都将矛头指向贸易部。但只有坎雅确切地知道敌人的真正身份。她没有将斋迪的最后一次行动告诉任何人。 羞愧烧灼着坎雅。她开始走上楼梯。她的心脏在胸膛中搏动着,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为什么那个追求荣誉的斋迪不能把目光从贸易部身上移开呢?为什么他不能及早接受警告呢?而现在,她必须去见他的儿子。她必须告诉那两个勇敢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是优秀的战士,拥有一颗纯洁的心。还有,我必须取回他的装备。对不起,那东西是环境部的。 坎雅敲了敲门,连忙沿楼梯往下走了几步,好让他的家人把屋里收拾好。,一个男孩打开门。她认得这是素拉特。他朝她深施一礼,然后朝屋里喊了一声:“是坎雅姐姐来了。”很快,斋迪的岳母出现在门口。坎雅行了个合十礼,老太太回礼的幅度甚至更大一点。她请坎雅进去。 “很抱歉打扰你们。” “不会。”她的眼睛红通通的。两个男孩严肃地凝视着她。双方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终于开口说道:“你是来拿走他的东西的吧?” 坎雅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斋迪的岳母领着她进了一间卧室。各种东西摆放得很散乱,显示出老太太是多么悲伤。孩子们看着这一幕。老太太指着挤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箱子,里面装着斋迪生前的财产和死前阅读的文件。“就这些了?”坎雅问道。 老太太呆滞地耸耸肩,“这些是房子被烧毁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我一直没碰过。他在去寺庙之前把它们送到这里的。” 坎雅尴尬地笑了笑,“Kha。是的。很抱歉。当然。”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们做得还不够吗?” 坎雅无助地耸耸肩,“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