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女孩-9

“狗日的”略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当然不害怕。你就是从这儿出去的,不是吗?”他从电梯里走出一步,朝大楼中的阴暗处打了个手势。警卫们从福生原本以为只有阴影的地方走了出来。他强忍住尖叫的冲动,但“狗日的”还是发现了他身体的颤抖,并为此露出微笑,“搜他的身。”  一只只手拍打福生的侧肋,摸索他的双腿,轻戳他的下体。警卫搜完后,“狗日的”示意福生跟他进入电梯轿厢。他略微估计了一下两人的重量,然后朝传话筒喊了一句。  上方传来压舱人拥入另外一架电梯轿厢的声音。他们开始上升,在一层层地狱中向上穿行。空气中的热量越来越浓厚。尽管身处这座建筑的中心部分,却仍如同暴露在热带阳光之下那样炎热。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蒸笼。  福生还记得睡在这座大楼的楼道上,周围的其他难民身上散发出恶臭的味道,把他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记得他那时常常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手上黏稠而滚烫的鲜血。一个黄卡人向他伸出手,乞求他给予帮助,但那时的他抽出敲掉了瓶底的玻璃酒瓶,刺进了那人的喉咙。  福生闭上眼睛,将这些记忆驱离脑海。  你那时候快要饿死了。没有别的办法。  但他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理由。  电梯继续上升。一阵清风吹拂着他。空气变得凉爽了,还带着木槿和柑橘的气味。  一间宽阔的大厅一闪而过——这是一个散步场所,直接与外界空气相通,里面有精心设计的花园,酸橙树种在宽阔的阳台边缘。福生不由得思索,人们得把多少水提到这么高的地方;还有这一切所需花费的卡路里。这也揭示了那个人所拥有的力量,让人在震撼的同时不由得心生畏惧。他已经距离很近了。非常非常近。  他们抵达了大楼的顶层。整座沐浴在阳光下的城市在他眼前展开:王宫大殿的金顶——幼童女王在那里召开宫廷会议,颂德·昭披耶则幕后操纵;位于山上的孟固寺的尖塔——如果海墙倒塌,那将是这座城市中唯一能露出海面的东西;遍布全城、摇摇欲坠的扩张时代的大楼。还有包围这一切的,大海。  “景色不错,你觉得呢,黄卡人?”  在宽阔屋顶的另一边有一座白色的大帐篷,它在海风中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帐篷下的荫凉处,粪肥巨头四肢张开坐在藤椅上。他很胖。自从柯珍珠在马来亚市场上垄断了抗锈病的榴莲之后,福生还没见过这么胖的人。或许他还没有在槟城卖甜品的阿邓那么胖,但就算如此,他的肥胖程度也够让人吃惊的了,毕竟现在能提供卡路里的食品相当匮乏。  福生慢慢地走过去,行了一礼:深深地低着头,下巴碰到胸口;然后双手合十,放到比头顶还高一点的地方,以显示他对这人的尊敬。  肥胖的男人看着福生,“想和我谈生意的人就是你吗?”  福生的喉咙似乎一下子卡住了。他只能点点头。对方耐心地等待着。一个仆人将冷的甜咖啡端过来,送到粪肥巨头手上。他轻轻啜了一口。“你要喝点吗?”他问。  福生仅存的理性促使他连忙摇头。粪肥巨头耸耸肩,又啜了一口咖啡。他什么都没说。四个穿白衣服的仆人抬着一张餐桌走过来,桌上铺着亚麻桌布。他们把餐桌摆在他的面前。粪肥巨头朝福生点了点头。  “来,别太拘束了。吃吧,喝吧。”  一张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粪肥巨头招待福生的食品是炒尤德克斯宽面条、一只螃蟹、青木瓜色拉,以及猪肉糜、咖喱鸡和蒸米饭,此外,他还递过一盘切好的木瓜,“别害怕。鸡肉是最新的基因破解产品,木瓜是刚从我东边的种植园摘的。最近两个季度都没有一丁点儿锈病的迹象。”  “怎么……?”  “我们烧掉了任何露出染病迹象的树,它们旁边的树也都烧掉。另外,我们还把缓冲区扩大到五公里。再加上紫外杀菌,看来已经足够了。”  “啊。”  粪肥巨头朝放在桌上的小小的扭结弹簧点了点头,“十亿焦耳?”  福生点点头。  “你有现货出售?”  福生摇摇头,“我卖的是制造方法。”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买?”  福生耸耸肩,掩盖自己的紧张情绪。从前,这样的讨价还价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就像是他的天性。但那个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绝望。“如果你不买,我可以找别人。”  粪肥巨头点点头,喝光杯子里的咖啡。一个仆人又给他倒上。“为什么先来找我?”  “因为你很有钱。”  粪肥巨头听到这话,哈哈大笑,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咖啡都吐出来。他的肚腩颤动着,身体摇晃着。仆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时准备去搀扶他。粪肥巨头好不容易控制住笑声,他擦了擦嘴巴,然后摇摇头。“这回答很合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我同时也很危险。”  福生克服心中的胆怯,单刀直入地说:“这个国家的其他人不愿接纳我们这类人,你却收留了我们。善良的女王陛下允许我们跨越边境,但给我们提供安全住所的人是你。”  粪肥巨头耸耸肩,“这些大楼反正也没有人要用。”  “而且,你也是唯一表露出同情心的入。这个国家的人都信奉佛教,但只有你庇护我们,而不是把我们赶回边界的另一边去。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已经死了。”  粪肥巨头盯着福生看了好一会儿,“我的顾问都认为这么做很愚蠢,会把我逼到白衬衫的对立面,使我成为普拉查将军的对头,甚至可能影响我的甲烷生意。”  福生点点头,“但你的影响力足以冒这个风险。”  “那么,你想用这个出色的科技小成果来换取什么?”  福生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稳定:“一艘船。”  粪肥巨头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惊讶,“你不要钱?翡翠?或者鸦片?”  福生摇摇头,“我只要一艘船。一艘快速帆船,三下机械公司设计的。已经注册过,能够在泰国和南中国海周边运输货物。并且可以得到女王陛下的保护,以及……”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的惠顾。”  “啊,聪明的黄卡人。”粪肥巨头微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感激我呢。”  福生耸耸肩,“你是唯一有足够的影响力、能提供这种许可和保证的人。”  “我也是唯一能让黄卡入取得合法身份的人。我还是唯一能说服白衬衫允许黄卡船王自由发展势力的人。”  福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为整座城市提供照明,那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粪肥巨头突然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说得没错,确实如此。”他转过身,背着手缓步走到天台边缘,看着下方的城市,“我想我仍然有些手段,能对某些部长施加影响。”他转过身来,“但你要的东西太多了。”  “我给出的东西更多。”  “那要是你把这东西再卖给其他人呢?”  福生摇头,“我不需要一支舰队。我只要一艘船。”  “陈福生,看来你是想在泰国重建你的航运帝国。”粪肥巨头突然转过身去,“也许你已经把它卖给其他人了。”  “我只能发誓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愿意用你的祖先起誓?用你在马来亚游荡着的家人的鬼魂起誓言?”  福生不安地挪动着身子,“我愿意。”  “我要看看你说的这个新技术。”  福生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还没给它上过发条?”  “你何不当场示范呢?”  福生咧嘴笑着,“你害怕这是陷阱?也许是刀片炸弹?”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只是来谈生意。”他朝四周扫了一眼,“你这儿有上发条的人吧?让我们来看看能输入多少焦耳能量进去。只需要旋转它,然后就瞧着吧。不过一定要小心。这东西不像普通发条那样有弹性,因为所需要的扭力太大了。也不能把它掉到地上。”他指着一个仆人,“你来,把这个弹簧放到你的转轴上,看看你能给它输入多少焦耳能量。”  那个仆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粪肥巨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一阵海上的清风吹过这片空中花园,那个年轻人将这个扭结弹簧安装在转轴上,准备转动。  福生的心突然被新出现的恐慌所占据。他在班雅那里确认过,自己拿到的是一个良品,通过了质量检验,不是那种经常会自己弹起或是扭几下就坏了的次品。班雅向他保证说他可以从某一批次的货中取一个,都是好的。但现在,那个仆人准备扭动转叶的时候,他心中的疑虑开始爆发了。如果他选错了,或者如果班雅说得不靠谱……而现在,班雅已经被发疯的巨象踩死了,福生没办法进行最后的确认。尽管他确定……然而……  那个仆人开始扭动弹簧。福生屏住了呼吸。仆人的前额上渗出了汗,他朝福生和粪肥巨头各看了一眼,扭动弹簧所需要的巨力显然让他大吃一惊。他将输出动力调到更高的一挡。转叶开始旋转,一开始很慢,后来稍微快了点。仆人一挡一挡地调高输出动力,他的力量也逐渐加大,将越来越多的能量输入这个小小的扭结弹簧。  看着这一幕,粪肥巨头若有所思地说:“我认识一个在你那家扭结弹簧公司工作过的人。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不像你这样到处散财,也不像你这样总是给黄卡同胞提供些小恩小惠。”他停顿了一下,“我知道白衬衫把他弄死了,就为了他戴的那块表。那家伙在宵禁后还跑到外面去,白衬衫在街上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他身上的东西被剥得精光。”  福生耸耸肩,强压下心中浮现的回忆:一个男人倒在卵石地面上,血肉模糊,伸出手来求他帮助……  粪肥巨头的眼神意味深长,“而现在,你为同一家公司工作。在我看来,这不像是个巧合。”  福生什么都没有说。  粪肥巨头说:“‘狗日的’应该更小心一点。你是个危险的家伙。”  福生断然摇头,“我只是想找回自己。”  那个仆人仍旧在转动转叶,将更多的能量输入那个小小的弹簧盒。粪肥巨头看着它,想掩饰自己不断增长的惊讶情绪,但他的眼睛还是比之前睁得更大了。转叶转动时,弹簧嘎嘎作响。仆人输入的能量已经远远超过同样大小的普通弹簧所能承受的极限。福生说:“要把它充满,像他这样的人恐怕得用整整一夜。你应该让巨象来做这个。”  “怎么做到的?”  福生耸耸肩,“有一种新的润滑方法,使弹簧可以压缩得更紧,不会折断或者锁死。”  那个仆人继续向弹簧中输入能量。其他仆人和保镖开始聚集起来,所有人都以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小的盒子。  “真是令人震惊。”粪肥巨头低声说。  “如果你用传动链将它与效率更高的动物——比如说巨象或是巨河马——连接起来,卡路里向焦耳转换的过程中,损失的能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福生说。  粪肥巨头看着那个小盒子,而那个仆人仍然在用力转动着转叶。他微笑起来,“我们会继续测试你的产品,福生。如果它释放能量的过程也像上紧的时候这么出色,你就能得到你的船。把计划书和设计图都带来。我喜欢跟你这种人做生意。”他朝一个仆人打了个手势,要了两杯酒,“为新的生意伙伴,干杯。”  福生浑身上下感到一阵轻松。许久之前,在一条小巷里,那个人乞求他的帮助,却仍旧难逃一死。鲜血沾满了他的双手。从那天以来,福生的血管中第一次有酒精在流动,他对此感到非常满足。13  斋迪还记得自己与查雅初遇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出道还没多久,刚打完一场泰拳比赛。他不记得对手是谁了,只记得自己从泰拳场上出来,所有人都在对他表示祝贺,所有人都说他比乃克侬东打得还要好。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然后摇摇晃晃地和朋友们在街上游荡,所有人都在纵声大笑,踢着藤球,一群荒诞不经的醉汉,全都被胜利的喜悦和生活的欢乐冲昏了头脑。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查雅。她在她父母的小店门前,店里出售金盏花和新改造的茉莉花,都是用来供奉给神殿的。当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她正用木板将小店的前门封起来。他朝她微笑,她看了一眼他和他喝醉的朋友们,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但斋迪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震撼——仿佛他们在前生就已相遇,他知道他们终将重聚,成为命中注定的爱侣。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被天雷击中了一样;而他的朋友们发现了这一异状——素提朋、斋蓬,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在紫罗兰流行病爆发的时候去焚烧出现患病植物的村庄,结果都死在那里——他记得他们都发现了他盯着她看,像个陷入热恋的傻瓜,他还记得他们对他的调侃。但查雅用轻蔑的目光瞧了他几眼,把跌跌撞撞的他赶走了。  对于斋迪来说,吸引女孩子并非难事。有些女孩被他的泰拳所吸引,还有些是看中了他的白色制服。但查雅完全无视这些,她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鼓起勇气返回那家花店。最初那一次,他换上最好的衣服,买了一些寺庙供品,收好找回的零钱,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连续好几周到那家店去,尽量找机会跟她说话,建立某种联系。最初,他以为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喝醉的傻瓜,来这儿是想道歉的;但聊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她并没有把他和那个让人讨厌的醉汉联系起来,也许她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斋迪从来没有告诉她,他们第一次相遇原本是那样的情景,甚至在他们结婚之后也没有。要他承认她那天晚上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傻瓜就是他本人,告诉她她爱的男人和那个傻瓜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实在太丢脸了。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比那更丢脸。他在尼沃和素拉特的注视下换上白色制服。他们的神情非常严肃。他跪了下来,让他的眼睛与他们的处于同一高度。  “不管你们今天看到了什么,别为此感到羞耻。”  他们严肃地点了点头,但他知道他们并没有理解。他们还太小,没法理解他受到的压力和这件事的必要性。他轻轻拥抱他们,然后走到外面炫目的阳光之下。  坎雅坐在一辆人力车上等他,尽管她过于礼貌,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但她的眼睛中却带有同情。  他们在沉默中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环境部的建筑出现在前方,他们从大门直接驶入。仆人、人力车夫和马车夫在大门外聚集成团,等着他们的主顾从里面出来。这么说,那些见证者差不多也都到了。  他们俩乘坐的人力车直接驶向寺院。帕·色武布寺建在环境部的大院之中,专为纪念这位为生物多样性而牺牲的烈士。白衬衫就是在这里郑重宣誓,从而正式成为王国的保护者,随后才能得到第一级官衔。他们在这里得到授职,他们也是在这里……  眼前的情景让斋迪大吃一惊,差点愤怒得跳了起来。法朗们聚集在寺院的台阶之下。环境部的大院里竟然有外国入。贸易商、工厂主、日本人、被晒伤的流着臭汗的不洁生物,他们侵入了环境部最为神圣的地方。  “Jai yen yen,”坎雅低声说道,“是阿卡拉特干的。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斋迪简直没法掩饰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糟糕的是,阿卡拉特正站在颂德·昭披耶身边,在和他说着什么,也许是讲笑话。近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很多,或许过于亲近了。斋迪的目光一扫,看到普拉查将军正站在寺庙台阶的顶端,脸上毫无表情。曾与他一同工作、一同战斗的兄弟姐妹们从将军的两边进入寺庙。布罗姆伯卡迪也来了,这家伙得意地笑着,因为报复了夺走他资金的人而感到异常高兴。  发现斋迪已经到达,人群中爆发出嘘声。  “Jai yen yen.”坎雅再次低声说。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在其他人的护卫下进入寺庙大殿。  佛祖和帕·色武布的金像庄重肃穆地俯视着整齐列队的人们。大殿墙边有装饰性的屏风,上面的图画描述了旧泰国的陷落:法朗释放出他们的瘟疫,任由其在地球上肆虐,动物和植物由于食物链的崩溃而陷入灭绝的境地;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在哈奴曼和其麾下的猴勇士的护佑与帮助之下,集合起可用的微薄入力与灾难对抗。另外还有克鲁特、克尔提姆哈,以及一支半人形体的军队在对抗上升的海平面和瘟疫的图画。斋迪的目光扫过一块块屏风,不禁想起自己得到授职时的自豪心情。  在环境部大院内,任何地方都不允许使用照相机,但手写传单雇用的速写者已经带着铅笔来到这里。斋迪脱下鞋子走进大殿,身后跟着一批像豺狼一样对这位大敌的陨落垂涎欲滴的人。颂德·昭披耶就跪在阿卡拉特的身边。  斋迪看着这个被先王指定为幼童女王保护者的人,不禁思索像先王那样神圣的人怎么会被愚弄至此,竟然指定颂德·昭披耶为尊贵的幼童女王陛下的保护者,这人几乎没有一点善良或是仁慈之心。斋迪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女王陛下与这个以邪恶著称的人如此接近……  斋迪猛吸了一口气。那个在起降场出现过的男人跪在阿卡拉特的另一边。那张讨厌的长脸上,神情既警惕又傲慢。  “冷静。”坎雅倾身向前,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为了查雅。”  斋迪强压怒火和震惊。他朝坎雅靠过去,“是他抓走了查雅。他就是在起降场窥探我们的人。就在那儿!阿卡拉特旁边。”  坎雅扫视众人的脸庞,“就算真的是他,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真的相信这一套?”  坎雅低下了头,显露出了她所受到的压力,“很遗憾,斋迪。我真的希望……”  “别放在心上,坎雅。”他朝那个男人和阿卡拉特点点头,“只需要记住他们两个,记住他们对权利的追逐永远不会停止。”他盯着她,“你会记住吗?”  “我会的。”  “你愿意对帕·色武布起誓?”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向你三叩首的话,我就会那样做的。”  在她转过身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颂德·昭披耶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见证整个过程,人群紧随其后。四名僧侣开始吟咏经文。在欢乐的场合,例如见证婚礼或为新建筑的奠基祈福时,僧侣的数目应该是七个或九个。但今天他们要见证的是一场羞辱。  阿卡拉特部长和普拉查将军走上前去,站在排成整齐队伍的人群面前。房间中香烟缭绕,僧侣的吟诵声环绕在整个大殿之中,巴利语的单调如蜂鸣的声音提醒着每一个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即便是帕·色武布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即便是他被他所同情的自然所吞没的时候,他都没有忘记这个道理。  僧侣们的咏唱停止了。颂德·昭披耶示意阿卡拉特和普拉查到他面前去,向他行礼并表示服从。颂德·昭披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名互为宿敌的高官,唯有一个纽带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他们对王室和宫廷的尊敬。  颂德·昭披耶身材高大,营养状况很好,他就像一座宝塔一样俯视着他们,脸庞的线条既冷又硬。关于他本人、他的口味和他的邪恶有很多谣言,但他仍旧是被指定的幼童女王陛下的保护者,在她成年之前摄政的那个人。他没有王家的血脉,当然永远不可能有,但让斋迪感到恐惧的是,女王陛下生活在他影响的圈子里。如果不是这人的命运已经如此紧密地与女王陛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话,他完全有可能……斋迪强压下那个近乎亵渎的念头,这时,普拉查和阿卡拉特已经走了过来。  斋迪双膝跪地,朝阿卡拉特叩了一个头,那些速写者手中的铅笔疯狂地挥舞着。阿卡拉特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而斋迪则强压下一拳放倒这人的冲动。我会在我自己选定的时间来回报你。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阿卡拉特倾身过来,“干得不错,上尉。我差点就相信你是真心道歉了。”  斋迪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他转过身来,面对所有人,面对那些速写者——他的心紧紧缩了起来,他看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在现场,他们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的父亲蒙羞的过程。  “我做出了越权的行为。”他的目光飘向站在讲台边缘、冷漠地盯着他的普拉查将军,"我让我的长官普拉查将军蒙羞,也让整个环境部蒙羞。  “在我的整个生命中,环境部都是我的家。我为此感到羞耻:我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自私地使用了它的力量,我误导了我的部下和支持者,我的道德已经破产。”他犹豫了一下。尼沃和素拉特都在看着他,查雅的母亲,他们的外祖母把他们抱在怀里。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丧失尊严。“我请求你们原谅。我请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来改正我的错误。”  普拉查将军大步走向他。斋迪再次双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表示屈服的叩头礼。普拉查将军就像没看见一样,从他俯下的头旁边走过,他的脚离斋迪的头只有几厘米。他对下面的人们说:“根据第三方调查和独立审判,斋迪上尉被判犯有受贿罪、索贿罪和滥用职权罪。”他瞥了一眼跪在他脚边的斋迪,“由此我们决定,他不再适合担任环境部的任何职位。他将成为一名僧侣,进行为期九年的苦修。他的所有财产将被没收。他的儿子将被环境部收养,但他们的姓将会被去掉。”  他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斋迪,“如果佛祖能够宽恕你,你终将明白,你的自满与贪婪才是你受到惩罚的原因。如果你这一世不能明白,我们希望或许你会在下一世有所进步。”他转过身,任由斋迪跪在原处。  阿卡拉特说:“我们接受环境部的道歉,我们愿意原谅普拉查将军的失职。我们期待在未来加强工作联系,毕竟,毒蛇的毒牙已经被拔除了。”  颂德·昭披耶朝政府的两名巨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要彼此尊重。斋迪仍旧跪伏在地。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然后人们走出大殿,准备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其他人。  一直到颂德·昭披耶离开之后,才有两名僧侣请斋迪站起来。他们的外表很是严肃,头皮刮得光光的,身披老旧褪色的藏红色僧袍。他们告诉他接下来会带他到什么地方去。他现在是他们的人了。九年苦修,就因为他做了正确的事情。  阿卡拉特走到他面前,“斋迪上尉,看来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我们的底线。很遗憾你没有听从我们的警告。这一切本来都是没有必要的。”  斋迪强迫自己向他行了个合十礼。“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低声说道,“放了查雅。”  “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斋迪在对方的眼睛中搜寻谎言的痕迹,但他完全不能确定。  我的敌人是你还是另一个人?她是否已经死了?她是否还活着,作为一个无名囚犯,关在你某个朋友的监狱中?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忧虑,“把她送回来,要不然,我会像猫鼬杀死毒蛇那样杀死你。”  阿卡拉特不为所动,“收起你的威胁吧,斋迪。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失去剩下的东西。”他的目光飘向尼沃和素拉特。  斋迪浑身一阵战栗,“离我的孩子远点儿。”  “你的孩子?”阿卡拉特大笑起来,“你现在没孩子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真幸运,普拉查将军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是他,我会把你的两个儿子扔到街上,让他们为一丁点儿染了锈病的食物残渣乞讨。那样才是真正的教训。”14  毁灭曼谷之虎——这件事本应让人产生更强烈的满足感。但是坦白说,如果不是知道有如此众多的大人物参与此事,这个仪式本身就跟泰国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宗教和社会活动没什么区别。事实上,更令人惊讶的是仪式的超常速度。  安德森进入环境部的寺庙后,仅仅过了二十分钟,他就看到了斋迪·罗亚纳素可猜谦卑地跪在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面前,行叩头礼。佛陀和色武布·那卡沙天的金像散发出暗淡的光芒,俯视着这庄严隆重的一幕。所有的参与者都面无表情,甚至连作为胜利者的阿卡拉特也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又过了几分钟,僧侣们咏唱经文的声音停止,所有人都起身离开。  这就完了。  现在,安德森站在帕·色武布寺的金顶下,等着环境部的工作人员带领他离开大院。经历了一系列严格的安检和搜身之后,他才进入到环境部的大院内,因此他幻想可能会在这里找到一点情报,甚至能从中获得一些关于种子库隐藏位置的信息。这是愚蠢的想法,他自己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在经历了第四轮的搜身之后,他几乎确信自己马上就要碰到吉布森本人了,也许那家伙正把一颗新设计出来的ngaw抱在怀里,像个骄傲的父亲。  当然,他并没有见到吉布森,只看到了一群脸色很难看的白衬衫,然后他被人力车直接送往寺庙的台阶下面。在那里,他被要求脱下鞋子,在严格的监视下赤脚站在地上,直到和其他的见证人一起,在工作人员带领下进入寺庙的大殿。  寺庙周围有一大片雨豆树,因此大院里的情况他基本上什么都没看到。农基公司曾安排一艘飞艇“意外”飞过环境部大院上空,那次获得的资料也比这次他亲身进入大院的中心得到的要多。  “我看到你又穿回鞋子了。”  这是卡莱尔,他慢步走过来,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  “他们的检查方式可真够戗。”安德森说。  “他们只是不喜欢你身上的法朗气味。”卡莱尔抽出一支香烟,也递给安德森一支。在白衬衫保安警惕的注视下,他们把烟点上。“你感觉仪式怎么样?”卡莱尔问。  “我还以为会有很大的排场昵。”  “不需要。所有人都知道这里面的涵义:普拉查将军大失脸面。”卡莱尔摇着头,“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感到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帕·色武布的雕像在羞愧中裂开。你能感觉到这个国家在发生变化,就在你每一次呼吸之间。”  安德森想起了他在前往寺庙大殿途中,偶然瞥到的那几座建筑。看起来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被藤蔓覆盖,裸露出来的墙壁上满是水痕。如果说曼谷之虎的陨落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环境部大院中倒毙的树木和不平整的地面就很能说明问题。“你一定对你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吧。”  卡莱尔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我更愿意说这是令人满意的一步。”  “你让他们印象深刻。”安德森朝“法朗五人队”点了点头,后者似乎已经拿到赔偿款,喝了个烂醉。露西正劝说奥托在全副武装的白衬衫的严肃注视下唱一首《太平洋颂歌》,不过,奥托看到卡莱尔的身影,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呼出的气息中带有米酒的臭味。  “你喝醉了?”卡莱尔问。  “彻底醉了。”奥托迷迷糊糊地笑道,“我在大门口就把带来的东西都喝了。那些杂种不让我把庆祝的酒带进里面。我还抽了点露西的鸦片。”  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卡莱尔的肩膀上,“你说得对,你这个混蛋。太他妈对了。瞧瞧这些该死的白衬衫那副表情,就像吃了一整天的苦瓜!”他伸出手来,似乎要和卡莱尔握手,却看不清对方的手究竟在哪儿,“看到这些家伙被打败真他妈的太爽了。他们和那些‘表示善意的礼物’都该去死!你是个好人,卡莱尔。大好人。”  他傻乎乎地笑着,“因为有你,我会变得很有钱。超有钱!”他大笑着,再次伸出手来想和卡莱尔握手,“好人。”他终于握到了一只手,嘴里不停说着,“大好人。”  露西朝他叫喊,让他赶紧回去,“人力车来了,你这醉鬼!”  奥托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露西的帮助下往人力车上爬。白衬衫只是冷漠地看着。一个穿官员制服的女人站在台阶顶端俯视着他们所有人,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安德森看着那个女人,“你觉得她在想什么?”他朝那个女官员点了点头,“这些醉醺醺的法朗在她的地盘上,丑态百出?她在看什么?”  卡莱尔深吸了一口烟,缓了一下,再慢慢吐出,“一个新时代的黎明。”  “回到未来。”安德森低声说道。  “抱歉,你说什么?”  “没什么,”安德森摇摇头,“耶茨常说的一句话。我们现在就像掉进了糖罐。世界在缩小。”  露西和奥托最终爬上了人力车。他们的车向院外驶去,奥托还在不断大喊大叫,向所有可敬的白衬衫致敬,感谢他们赔偿巨款给他、让他变得如此富有。卡莱尔朝安德森抖了抖眉毛,无声地提出了那个问题。安德森吸了一口烟,思索着卡莱尔的问题下面掩藏的种种可能。  “我要直接和阿卡拉特谈。”  卡莱尔哼了一声,“只有小孩子才会什么都想要。”  “小孩子不会玩这个游戏。”  “你觉得你能用两根手指就把他玩得团团转?把他变成一个不碍事的小总督,像你们在印度那样?”  安德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应该更像在缅甸那样。”看到卡莱尔突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他微笑起来,“不用担心,我们不再搞那些颠覆国家的事了。我们感兴趣的只是自由贸易的承诺。至少以这个共同目标为基础,我相信我们还有的谈。但我要和他见面。”  “你还真是谨慎。”卡莱尔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呢。”  安德森笑了起来,“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冒险。那是那边那些醉鬼该干的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惊呆了。  惠美子在人群之中,和日本人的代表团在一起。他在那群商人和官员之间认出了她那独特的动作,而那些人则簇拥在阿卡拉特身边,谈笑风生。  “老天!”卡莱尔倒吸一口气,“是个发条人?发条人进了这个大院?”  安德森试着说些什么,但他的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  不,他看错了。那不是惠美子,动作是一样的,但不是她。这个发条人衣着华贵,脖子上还戴着金灿灿的首饰;面容也有细微的差异。她抬起一只手——是发条人特有的一动一停的动作——将散乱的如丝黑发拨到耳后。模样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安德森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不知道阿卡拉特说了些什么,那个发条女孩露出优雅的微笑。她转过身来,向阿卡拉特介绍她的主人——安德森在情报中见过此人的照片,他是三下机械的总经理。她的主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歪着头听完后,迅速走向人力车那边,动作奇特而优雅。  她和惠美子太像了。一样的程式化的动作,一样的精确和微妙。这个发条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想起另外一个,那个远比眼前这位更为绝望的女孩。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起惠美子坐在他的床上,她显得那么纤细,那么寂寞。她渴望得到任何关于发条人村庄的信息。那些村庄是什么样的?谁在那里居住?他们真的没有主人吗?她是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希望。她与这个光彩夺目、在白衬衫和政府官员之间穿行的发条人是如此不同。  “我想她应该没有得到进入寺庙大殿的许可。”过了好一会儿,安德森才开口说道,“他们应该不会做得那么过分。白衬衫肯定会让她在外面等着。”  “就算这样,他们也一定郁闷得不行。”卡莱尔伸长脖子,瞧着那个日本代表团,“你知道吧,罗利也有个那种发条人。在他的店里做变态表演。”  安德森吞了一口唾沫,“哦?没听说过。”  “真的吗?那东西任何人都能搞,你应该去看看。很是古怪。”卡莱尔低声笑着,“瞧,她吸引了不少注意。要我说,摄政王肯定看中她了。”  颂德·昭披耶正盯着那个发条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头被屠宰之前脑袋侧面先挨了重重一击的牛。  安德森皱起眉头,有些震惊,“以他的身份,不会冒这种风险吧。至少不会和发条人搅到一起。”  “谁知道呢?反正他的名声也不干净。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他的生活那可是相当腐化。老国王还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还严格地控制自己。不过现在嘛……”卡莱尔的声音变弱、停下来。他朝那个发条女孩点点头,“要是那个日本人把她当作‘善意的礼物’送给摄政王,我不会吃惊。没有人可以拒绝颂德·昭披耶的要求。”  “又是贿赂。”  “一直如此。但是颂德·昭披耶值这个价。我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显示,他基本上已控制了宫廷会议,权力非常巨大。而他的地位将会在下一次叛乱发生时,给你带来相当程度的保障。”卡莱尔评论道,“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平静,但在表面之下,事态就像沸腾的岩浆一样翻滚。普拉查和阿卡拉特不可能一直维持现在这样的状态。自从12月12日的叛乱至今,他们两个一直在寻找机会朝对方出手。”他停顿了一下,“只要处理的方式得当,我们可以决定让谁上位。”  “听起来很昂贵。”  “对于你们来说并不算贵。一点金子和翡翠,再加上一些鸦片。”他放低声音,“按照你们的标准而言,甚至可以说相当便宜。”  “少来这一套。我到底能不能见阿卡拉特?”  卡莱尔拍着安德森的后背,大笑起来,“老天,我真是喜欢和法朗做生意。起码你够直接。别担心,我正在安排。”说完他转过身,大步走向日本代表团,朝阿卡拉特打招呼。阿卡拉特则盯着安德森,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赞赏的意味。安德森行了个合十礼。阿卡拉特虽然限于身份不便回礼,但还是朝安德森深深点头致意。  在环境部的大门外,安德森正要招呼老顾把他送回工厂,两个泰国人从两边走向他,把他夹在中间。  “请往这边走,Khun。”  他们抓住安德森的胳膊,架着他沿街道走下去。安德森还以为他是被白衬衫捉住了,但很快就看到了一辆烧柴油的豪华轿车。他在对方的指示下钻进轿车,强压下心中的恐惧。  如果他们想杀你的话,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时机。  轿车的门砰地关上。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坐在他对面。  “安德森先生,”阿卡拉特微笑着说,“感谢你能来。”  安德森扫视车厢,想弄清自己能不能设法冲出去。也许门锁是由前面的驾驶室控制。难道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任何事在暴露的那一瞬间都是最糟糕的,会有太多的人突然间知道太多的事情。芬兰那件事就是这样:彼得斯和雷最终被套上绞索,他们的脚在空中徒劳地蹬踢,他们的身子被吊在人群的上方。  “理查德先生告诉我,你有一个提议。”阿卡拉特起了个头。  安德森犹豫了一下,“我只能说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不。”阿卡拉特摇摇头,“你们西方人近五百年来都在试图毁灭我们。我们没有什么共同利益。”  安德森试探性地露出微笑,“当然,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不太一样。”  轿车开始前行。阿卡拉特说:“这不是观点问题。自从你们的第一批传教士登上我们的海岸,你们一直想方设法要毁灭我们。在以前的扩张时代,你们想夺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你们砍断我们国家的手臂和腿脚。仅仅由于历代先王陛下英明睿智的领导,我们才得以免遭最为恶劣的情况。直到现在,你们仍然不打算放过我们。在如今这个收缩时代,你们崇拜的全球化经济使我们忍饥挨饿,而且被完全孤立。”他若有所指地看着安德森,“然后又是你们的卡路里瘟疫。你们几乎把大米从我们手中彻底夺走了。”  “我还真不知道贸易部部长先生原来是个阴谋论者。”  “你是哪家公司的?”阿卡拉特盯着他,“农基?纯卡?全营养素基金?”  安德森摊开双手,“我知道的是,你想建立一个更稳定的政府,而我拥有可以提供给你的资源。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达成协议。”  “你想要什么?”  安德森严肃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进入你们种子库的权限。”  阿卡拉特的身子猛然向后抽动,“这不可能。”轿车转了个弯,开始在拉玛十二世大道上加速行驶。曼谷的街景模糊成一片,阿卡拉特的随员早就将道路清空了。  “我们不是要获取种子库的所有权。”安德森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冷静,“只需要从中取一些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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