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迪开始检查分好类的物品。坎雅紧跟在他身后。斋迪问道:“都找到了些什么,中尉?” “琼脂溶液、培植营养液、某种培养槽、纯卡公司生产的肉桂、一批我们不认识的木瓜种子,还有一种新的尤德克斯大米,这种大米可能会造成我们的一切变种大米绝育。”她耸耸肩,“情况就是这样,与我们估计的相差不多。” 斋迪打开一个装运容器的插销,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检查地址,写的是法朗工业区的某家公司。他试着读出那些外国字母,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想自己也许见过这个标志,但经过一番思索,他否认了这个可能。他用手摸着里面的货物,是一些袋子,装的似乎是某种蛋白粉。“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箱子里也没有蹦出新版锈病?” “是的,没有。” “很遗憾,我们没有抓到最后那艘飞艇,跑得还挺快。要是能查查卡莱尔先生的货,那可真是开心。” 坎雅耸耸肩,“他们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 “就像狗总会回到尸体旁边。”她说。 顺着坎雅的眼神看过去,斋迪看到那些海关官员正站在远处观察这边。他们两人对世界的看法竟然如此相似,这让他觉得有些伤感。是他影响了坎雅还是坎雅影响了他?他从前总是能从工作中找到很多乐趣。但那个时候,工作比现在更鲜明快活。他不像坎雅那样惯于行走在灰暗的世界里,但至少他能从中找到更多乐趣。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一个手下走过来,是颂猜,挂在他腰间的弯刀不停地晃动。这是个可靠的家伙,年纪与斋迪差不多,但却承受过更多的哀痛——那是在锈病第三次爆发时,仅在一个种植季里,锈病就席卷整个北部。他是个好人,忠诚,而且聪明。 “有个人在看着我们。”颂猜靠近两位长官时,低声说道。 “在哪儿?” 颂猜的头轻轻动了一下。斋迪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混乱的起降场。他身边的坎雅则突然变得僵硬了。 颂猜点点头,“你看到他了吗?” “Kha。”她点头表示肯定。 斋迪终于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得相当远,能看到白衬衫和海关官员两方面的人。他身上穿着一套简单的橘色布裙和紫色亚麻衬衫,从装束来看像是个苦力,但他却没有搬东西。他什么也没做。而且他看起来气色很好,不像大多数苦力那样瘦得肋骨外露、颧骨高耸。他只是靠在一个锚钩上,神态轻松地看着这边。“贸易部的?”斋迪问。 “也许是军队的。”坎雅猜测说,“他看起来很自信。” 似乎感觉到了斋迪的目光,那男人转过身。他和斋迪对视了好一会儿。 “妈的。”颂猜脸色阴沉,“他看见我们了。”他放弃掩饰,同坎雅和斋迪一样直视对方。那男人表现得泰然自若。他吐出一颗红色的槟榔,然后转身慢吞吞地走开,很快就消失在忙碌的运货大军之中。 颂猜问道:“我是不是该追上他?审问他?” 斋迪伸长脖子,搜索着那人消失的地方,“你怎么看,坎雅?” 她犹豫了一下,“我们今晚逗弄的毒蛇已经够多了。” 斋迪微微一笑,“真是明智而又委婉的回答。” 颂猜点头表示赞同,“贸易部会气得发疯的。” “这正合我意。”斋迪示意颂猜继续检查。他离开后,坎雅说道:“我们这次可能真的有些过分了。” “你是说我做得过分了。”斋迪露齿一笑,“你害怕了?” “不是害怕。”她的目光飘向那个观察者消失的地方,“斋迪上尉,这里有些大鱼,比我们还大。这个起降场……”坎雅停顿了一下,显然在思考自己的措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这是挑衅。” “你真的没有害怕?”他继续刺激她。 “没有!”说出这两个字,她立刻停了下来,抑制着将要爆发的情绪,维持冷静的外表。她总是能够冷静地发表见解,斋迪私底下对此非常欣赏。而他的言辞和行动向来不太谨慎。他就像一头巨象,先发起冲锋,过后才寻找被践踏在地的稻穗。他是个急性子,而不是冷静派。至于坎雅…… 终于,她继续说道:“这里可能并不是最适合检查的地方。” “别那么悲观。起降场可是块大肥肉。那边那两条可怜虫掏出二十万铢根本不费力气。要是他们诚实正直,哪来这么多钱。”斋迪微笑着说,“我早就该来这地方,给这些贱人一点教训。怎么说也比在河上等着扭结弹簧小艇,以基因走私的罪名逮捕未成年的小屁孩要好。至少这是一份正义的活计。” “但这肯定会引来贸易部。从法律上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要是真讲法律,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进口。”斋迪轻蔑地一挥手,“法律不过是些迷惑人的文件,是对正义的阻碍。” “只要有贸易部掺和的事情,就没什么正义可言。” “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不管怎么说,这一队是我负责。你不会有任何事。就算你知道我们今晚准备去哪儿,你也不可能阻止我。” “我不会……”坎雅的话刚开头就被打断了。 “不用担心。是时候给贸易部、还有在它身边打转的那些法朗上点眼药了。眼下他们得意洋洋,咱们得提醒他们:按照法律,他们也得偶尔做点事情才行。”斋迪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检查那些损坏的货物箱,“真的没有黑名单上的东西?” 坎雅耸耸肩,“只有大米是真正的违禁品。其他东西理论上都没什么害处。没有正在培植的样本,也没有禁运的其他基因产品。” “但是?” “许多东西可能会被滥用。比如说培植营养液,这东西的使用目的让人怀疑。”坎雅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令人沮丧的模样,“要把它们全都带走吗?” 斋迪皱起眉头想了想,最终,他摇摇头,“不。把它们烧掉。” “包歉,你说什么?” “把它们烧掉。让那些法朗去跟保险公司交涉吧。我们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斋迪微笑着说,“都烧掉,一个箱子也不留。” 货物箱在火中噼啪作响,防水油脂在地上流淌,火花像人们的祷告那样飘向天空——这时,斋迪满意地看到了坎雅的微笑,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斋迪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持续不断的知了叫声和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中,时而会混入下水道蜥蜴的唧唧叫声。他甩掉鞋子,走上楼梯,柚木地板在他的踩踏下发出嘎吱声。他悄悄地走在自己的吊脚楼里,感受着脚掌下面光滑软木的奇妙触感。 他推开屏风式的房门,迅速钻进屋里,然后关好门。这地方离水渠只有几米远。水渠里的水又脏又臭,蚊子成群。 屋里只点着一支蜡烛,地板上铺着一张长榻,查雅正在上面熟睡。她在等他。他露出柔和的微笑,很快走进浴室,脱掉衣服,往身上浇水。他尽可能快地洗澡,尽量保持安静,但水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还是很大。他又取了一瓢水,浇到后背上。在这沉寂的夜里,空气仍然闷热,所以他并不介意水有些凉。在炎热的季节,能凉快一点总是好的。 他洗完澡,围上一条布裙就走了出来。查雅已经醒了,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正盯着他。“你回来得太晚了,”她说,“我很担心。” 斋迪露齿一笑,“你这么了解我,怎么还担心呢?我可是只老虎。”他在她身边躺下,温柔地亲吻她。 查雅皱了皱眉,把他推开。“别相信报纸上说的。老虎!”她做了个鬼睑,“你身上好像有烟味。” “我刚洗完澡。” “我说的是你的头发。” 他站了起来,“这是个很不错的夜晚。”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来,白色的牙齿闪着光。她那象牙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光泽。“你为女王陛下打击了敌人?” “我打击了贸易部。” 她有些惶恐,“啊。” 他轻轻触摸她的手臂,“以前我惹火大人物的时候你总是很高兴的。” 她躲开他,站起来把垫子铺平。她的动作有些生硬,似乎在生气,“那是以前。现在我只是担心你。” “你不用担心。”斋迪在她整理垫子的时候让了让,“我很吃惊你竟然会等我。换了我,我就去好好睡一觉,做个美梦。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控制我的努力。对他们来说,我意味着一笔额外的支出。我在人民中很受欢迎,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们派间谍来盯我的梢,可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你是人民的英雄,也是贸易部的眼中钉。对我来说,我倒乐意让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成为你的朋友,而让人民成为你的敌人。那样更安全点。” “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想的。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战士。我在禄非尼体育馆打赢了好多场拳赛。你还记得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俯下身收拾垫子,拒绝转过身来面对他。斋迪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转过来,好让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别管那么多了,为什么要提这些呢?我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 “他们用枪打你时,你就不会这么好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要求你待在办公室里,还让普拉查将军赔了款。”她伸出手,给他看她失去的手指,“别说你是安全的,我也在那里。我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斋迪撇了撇嘴,“无论怎样,我们都不可能完全安全。如果不打击贸易部,就会有锈病、二代结核病或者其他什么更糟糕的瘟疫。现在这个世界可不像以前那么完美。扩张时代早已过去了。”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决又闭上了。她把身子转向一边。斋迪等着她平息怒气。当她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是的,你说得对。我们都不安全。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安全地生活。” “你可以去佛牌市场买个护身符,听说可以寄托所有的美好愿望。” “我买了,是帕·色武布的护身符。可你从来不戴。” “那是因为这只是迷信。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我的因缘。护身符也不能改变什么。” “就算是这样,它又不会伤到你。”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戴上它,我会感觉好些。” 斋迪微微一笑,正打算用这话来取笑她,但她表情中的某种东西让他改变了主意,“好吧。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会戴上你的护身符。” 卧室里传来噪音,那是一阵带着痰音的咳嗽声。斋迪的身体僵硬了。查雅不安地挪动身子,回头向噪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是素拉特。” “你没带他到叻她娜那里去?” “她的工作不是给小孩看病。她一直在忙基因破解的事。” “到底带他去了没有?” 查雅叹了口气,“她说这病不是升级版的。不需要太担心。” 斋迪松了口气,“那就好。”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这让他想起已经死去的纳姆。他极力赶走心中的哀伤。 查雅抚摸着他的下颔,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她对着他微笑,“那么,尊贵的战士,天使之城的保卫者,是什么使得你的身上残留着烟味呢?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斋迪微微一笑,“明天你看看传单就知道了。” 她的双唇紧紧抿了起来,“我很担心你。真的。” “那是因为你有一副好心肠。但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对我下过重手了,上一次他们搞得很糟。报纸、传单都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最尊贵的女王陛下已经对我的行为表示支持。他们现在会离我远远的。至少他们还尊重女王陛下。” “你还真是幸运啊,她很可能听不到你的事迹。” “就算是那个婊子养的摄政王,也不可能完全蒙蔽她。” 听到此话,查雅的身体不由得僵住了,“斋迪,求你了。别说那么大声。摄政王耳目众多啊。” 斋迪皱了皱眉,"瞧见没?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一个整天想着怎么才能占据王宫内院的摄政王,一个与法朗合谋破坏贸易和检疫法规的贸易部部长。而我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我很高兴今晚去了起降场。你真该看看那些海关官员怎么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只要站在那儿让所有的东西进关就行了。那些容器里完全有可能装着多发性黏液瘤病毒的新变种,而他们只会伸出手来索要贿赂。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又回到阿育陀耶王朝末年了。” “别太夸张了。” “历史总是在重复。没有人站出来,为保卫阿育陀耶王朝而斗争。现在跟那时一样。” “那么这对你又有什么影响?你以为你是某个挽拉曾的村民转世?能力挽法朗入侵的狂澜?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这么想的吗?” “至少他们战斗过!你更赞成哪一个?是抵抗缅甸人达一个月之久的农民,还是逃离王都、任凭首都遭外国人劫掠的高官?”他的脸色十分阴沉,“如果我是个聪明人,我早就该每天晚上去一趟起降场,给阿卡拉特和那些法朗一个真正的教训,告诉他们还有人愿意为天使之城而战。” 他以为查雅会打断他,会让他火热的心冷静下来,但她没有。她沉默着。过了好久,她终于问道:“你觉得我们会不会总是轮回转世到这里?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来面对这一切?” “我不知道。”斋迪说,“坎雅倒有可能提出这种问题。” “她从来都不笑。我应该给她也买一个护身符,让她笑一笑。” “她有点古板。” “我听说叻她娜准备向她求婚。” 斋迪在脑海中幻想坎雅和漂亮的叻她娜在一起的情景。叻她娜在环境部设在地下的生物抑制实验室工作,整天戴着呼吸面罩。“我从不打探她的私生活。” “要是她有个男人的话,肯定会笑的。” “如果像叻她娜那样的好人都不能让她开心,恐怕也就没人能做到了。”斋迪露齿一笑,“不管怎么说,要是她有了男人,那男人大概会非常嫉妒那些受她指挥的小伙子。都是英俊的小伙子……”他倾身向前准备亲吻查雅,但她却把他推开了。 “呃,你身上还有酒味。” “烟酒不分家。我闻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 “快去睡吧。别把尼沃和素拉特吵醒了。还有妈妈。” 斋迪把她拉到怀里,在她的耳畔说:“她不会介意再多个孙子。” 查雅笑着把他推开,“要是你吵醒她,她肯定介意。” 他的手开始在她的屁股上游走,“我会很安静的。” 她拍开他的手,但并不是很用力。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摸索上面断指的残桩,轻柔地抚摸着。突然间,两人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 “不会的。我是只老虎,再说我也不蠢。” 她紧紧抱住他,“我希望如此,真心希望如此。”她温热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里面满是对他的关切之情。她后退一步,严肃地注视着他。她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爱意。 “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次。 她点点头,但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看起来像是在仔细地观察他,注视他眉骨的轮廓、他的微笑、他脸上的疤痕和斑点。这一刻似乎要持续到永恒——她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想把他的一切都牢牢记住。最后,她轻轻点头,就像她对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她脸上担忧的表情也退去了。她微笑着,把他拉入自己怀里,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你是只老虎。”她像占卜人一样低语道。她的身子似乎失去了力气,完全靠在他身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终于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他用了点力,把她抱得更紧了。“我一直在想你。”他低声说。 “跟我来。”她滑出他的怀抱,牵住他的手,一起走向他们的床。她拉开又轻又软的蚊帐,钻到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衣物都被丢在地上。隐藏在阴影里的女人引诱着他。 “你身上还是有烟味。”她说。 斋迪拉开蚊帐,“还有酒味。别忘了酒。”5 太阳在地平线的边缘窥视,斜照着曼谷城。扩张时代的大楼的骨架、寺庙的镀金舍利塔都被染成了红色,像熔化的金属。太阳仿佛点燃了王宫高耸的尖顶,幼童女王和她的仆人们就隐居在那里。城市之柱神殿上那些精美的装饰仿佛映出火光,僧侣们在这里昼夜不休地为城市的海防大堤和排水渠念诵经文。太阳像个燃烧的火球,在天空中缓缓移动,将暖热的大洋映得如同一片血海,只有偶尔泛起的波涛会反射出一点蓝色的光。 太阳照到安德森·雷克位于六楼的阳台,阳光扑进他的公寓。阳台的外沿上,茉莉枝在热风中微微颤抖。安德森抬眼望去,蓝色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了起来。汗珠从他苍白的皮肤里渗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阳台的栏杆之外,整个城市犹如漂浮在熔渣之上,被照到的尖顶和玻璃不时闪现出金光。 酷热中,他赤身裸体地坐在地板上,周围都是翻开的书:植物与动物名录、游历笔记、东南亚半岛历史等书籍散乱地放在柚木地板上。发霉脱页的古书、破烂的纸片、被撕去一半的日记,这些都是过去那个时代的纪念品。在那个时候,数以万计的植物将它们的花粉、孢子和种子散发到空气中。他整晚都在查找那些变种的资料,但却没记住多少内容。他的脑海中总是出现一具裸露的肉体——女孩的方裙沿着腿部向上滑去,闪亮的紫色织物上绣着孔雀,光滑的大腿分开,露出中间湿润的部位。 远方是奔集区的高楼,太阳照亮了它们的另一面。在潮湿的黄色雾气中,它们看起来像是三根指向天空的手指。白天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贫民窟,根本看不出里面那些令人激动上瘾的东西存在的迹象。 一个发条女孩。 他的手指放在她的皮肤上。她说:“你可以摸我。”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冷冰冰的。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赶走萦绕心头的记忆。他每天与之搏斗的瘟疫富于侵略性,而她正好相反。她是一株温室中的花朵,突然跌落尘埃——对她那精巧的设计而言,这里的环境太过粗暴了。考虑到这里的气候和民众,她很可能活不了多久。也许正是这种脆弱打动了他;尽管她一无所有,却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她在罗利的要求下拉起裙子,却仍然在为某种类似自尊的情感而斗争。 所以你才告诉了她那些村庄的事情?因为你怜悯她?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摸起来像芒果一样光滑?不是因为你在抚摸她的时候几乎不能呼吸? 他脸上露出阴郁的神色,再次将注意力移到翻开的书本上,强迫自己面对真正的问题,那个使得他搭乘快速帆船和飞艇,从地球的另一面追寻至此的问题:Gi Bu Sen。那个发条女孩说的Gi Bu Sen。 安德森在散乱的书本和纸张中翻了一阵,找出一张照片。一个肥胖的男子与中西部联合体的科学家坐在一起,场景是一场由农基公司赞助的锈病变种研究会议。他看起来很烦闷,眼睛没有注视镜头,脖子上是一层层的肥肉。 你还是那么肥胖吗?安德森心想。泰国人会像我们那样让你饱食终日吗? 只有三个人可能做到这件事:鲍曼、吉布森和查乌杜利。鲍曼失踪后不久,加强版大豆的垄断便被打破。查乌杜利是在飞艇停靠时出去闲逛,在印度实业集团内部失踪,也许是被纯卡公司的人绑架了,也许是逃跑了,当然也可能是死了。还有就是吉布森。Gi Bu Sen。他是三个人中最精明的一个,但表面看来,他的嫌疑也是最小的。毕竟他已经死了。他的孩子们在烧成废墟的房子里找到了他烧焦的尸体……而这具尸体没等公司进行尸检就被火化了。他确实死了。他的孩子们接受了测谎器和药物辅助的质询,他们说他们的父亲生前表示不希望接受尸检。他不容许自己的尸体被切开,接受防腐处理。但是DNA检测与生前所取的样本相配,那尸体就是他。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考虑到所有的证据只不过是从世界上最好的基因拆解者“本人”的尸体上取下的少量基因片段,所以,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也算是空穴来风。 安德森又开始在纸片中翻找,他想知道这个卡路里关键人物死亡前几天所做的事。他找到了他们在实验室调试设备时留下的记录。毫无收获,没有任何文字提到他的计划。他就这么死了,而他们则被迫相信他真的死了。 这样看来,ngaw的出现基本上说得通了。它也是茄属植物。吉布森总是喜欢炫耀他的技能。他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每个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吉布森会极其兴奋地利用整个种子库,对他来说就像做游戏。他复活已经消亡的整个种属的植物,接着又用一些当地的物种基因来超越自己的成就,就这样造出了ngaw。至少安德森认为这种水果是本地原生的。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一种全新的造物,是从吉布森的脑海里跳出来的玩意儿,就像用亚当的一根肋骨来造出夏娃。 安德森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抚弄着面前的书籍和笔记。这些资料中对ngaw毫无提及,连一个字也没有。他对这种水果的认识只有它的泰语名称和古怪的长相。他甚至不知道“ngaw”是原来就有的称呼,还是新取的名字。他曾指望罗利会记得些什么,但罗利已经老了,加上鸦片的作用——就算他曾经知道这水果在泰语里怎么称呼,现在也早就忘了。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没办法翻译这个词。将样本送到德梅因检验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现在没法确定这水果是否已在分类名录中。如果它的基因组有显著改变,可能没法在DNA库中找到对应的样本。 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ngaw是个新出现的东西。上一次生态系统调查就在一年之前,没有任何一名自然资源特工报告过这种水果。在一年前与即将到来的下一次调查之间,ngaw出现了。说起来,仿佛泰国的土地突然决定让这种业已消亡的水果复生,并将其推广到曼谷的市场上去。 安德森快速翻着另外一本书,试图找到些什么。自从来到这里,他一直在搜集书面资料,由此窥视这座天使之城的历史。他收集的书籍都是在卡路里战争、瘟疫和收缩时代到来之前出版的。他曾在扩张时代大楼的瓦砾中寻找,也曾到古董店去收购,每一本书都让他大费心思。那些时代的书籍大都已经被烧毁,或是在潮湿的气候中烂掉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不少,这说明很多家庭十分重视书籍,没有把它们当成快速生火的材料。他找来的资料如今占满了四面的墙壁,一卷卷边缘发霉的书排列在书架上。这让他感到压抑。他想起了耶茨,那个急切地想要发掘业已灭绝的基因、并将其重新利用的人。 “你好好想想!”耶茨曾这样高声嘁道,“一个新的扩张时代!繁忙的飞艇,新一代扭结弹簧诞生,公平贸易的风气……” 耶茨也有自己收集的书籍。他从北美洲各地的图书馆和贸易学校中偷书,都是些覆满灰尘的煌煌巨作,书中记录的过去的知识早已被人们忽视——他曾把亚历山德里亚图书馆仔仔细细地翻了个遍,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全球贸易已经死了。 安德森接管这里时,耶茨的办公桌周围是堆积成山的此类书籍:《全球管理实践》、《跨文化公司》、《亚洲思维》、《亚洲小虎》、《供应链与物流》、《现代泰国》、《新全球经济学》、《从供应链角度看汇率问题》、《泰国人是认真的》、《国际竞争与管理》。所有的内容都与旧扩张时代的历史有关。 在耶茨绝望的最后瞬间,他曾指着这些书大声说道:“我们本来可以再度拥有这些!所有这一切!”然后他开始哭泣,让安德森终于对这个人感到了一丝同情。耶茨将他的一生都投入到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上了。 安德森翻开另一本书,仔细观察书中的老照片。红番椒。成堆的红番椒摆在死去多年的拍照者面前。红番椒、茄子、番茄。又是这些可爱的茄科植物。如果不是它们,安德森就无需从总部来到泰国,而耶茨也可能有机会实现他的梦想。 安德森掏出狮牌手工卷烟,点上一支,伸展四肢仰躺在地上,看着这古老植物的烟雾,陷入了沉思。让他觉得好笑的是,即便在饥荒的情况下,泰国人仍旧付出时间和努力,把尼古丁上瘾的老习惯重新捡了起来。恐怕人类的天性永远都不会改变吧。 太阳的炽烈光芒照了进来,他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粪便燃烧的雾霭,尽管如此,他仍能看到远处的工业区,那布局规整的空间格局与古老城市的杂乱砖瓦房和锈红色水渠可说是格格不入。在那些工厂的另一边,就是海防大堤的阴影,巨大的水闸系统能让运载货物的船只进入大海。变化正在发生。真正的全球贸易、全球供应链,这些东西都在回归,尽管这个过程显得缓慢而艰难。耶茨热爱他研制的新型扭结弹簧,但他更热爱复兴历史的想法。 “你要知道,你在这儿不是农基公司的人。你只是又一个肮脏的法朗企业家,试图从翡翠勘探者和快速帆船的水手那里分一杯羹。这里不是印度,在那儿你可以头戴农基公司小麦的闪亮王冠,征用一切你需要的东西。泰国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屈服。如果被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他们会把你切成碎片,把你的碎肉送回来。” “你将搭乘下一班飞艇离开。”安德森说,“总部也已经核准,你应该感到高兴。” 就在那一刻,耶茨拔出了他的发条手枪。 安德森又吸了一口烟,感到十分烦闷。他感觉到房间里变得非常炎热。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负责扭发条的人每天下午四点来,显然这一次他没有输入足够的能量。安德森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拉上窗帘,将酷热的阳光挡在外面。这座大楼是新建的,符合热学原理,来自地面的温度较低的空气得以在整座大楼中循环。但即便如此,无遮无挡的热带阳光也不是轻易承受得了的。 在阴暗的房间中,安德森继续翻看书籍。泛黄的书页,损坏的书脊,还有由于在潮湿气候中保管不当和年代久远而脱落的纸片。他翻开另一本书,将香烟咬在嘴里,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这本书。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Ngaw。 堆积如山。在这张照片中,一个法朗正与一个泰国农民为食品的价格讨价还价,这种小小的红色果实以及那古怪的绿毛就出现在照片里,似乎在嘲弄他。两人的周围色彩鲜亮,烧汽油的出租车因快速驶过而显得有些模糊;但就在他们身边,大量的ngaw堆放在那里,无情地羞辱着他。 安德森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研究过去的老照片,但它们很少会影响他的情绪。他通常会无视过去那个时代的盲目自信——那种浪费、傲慢以及荒谬的财富——但这张照片却让他气愤不已:这个法朗身上下垂的肥肉,是卡路里极端丰富的证明;但即使是这种令人震惊的现象,比起那市场中超过三十种色泽明朗、引人注目的水果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那里面有芒果、菠萝、椰子……而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柑橘了。也没有这些……这些……火龙果,没有柚子,没有这些黄色的……柠檬。这一切都没有了。这么多种水果就这样消失了。 照片里的这些人对此一无所知。这些早已死掉的人不会明白,他们正站在无数年来累积形成的宝库面前,他们不知道自己居住在格拉汉姆教派圣经里所描绘的那个伊甸园中,那里受到上帝的庇护,只有最纯净的灵魂才能进入。在那里,世界上所有的美昧食品都在挪亚和圣弗朗西斯的小心照料下蓬勃成长。当然,那里绝不会有人饿死。 安德森看了一眼图片的标题。这些自满的胖子根本不知道他们身边的水果是一座基因的金矿。书上没有任何介绍ngaw的文字。这种水果只是富饶的大自然提供的另一个样本,他们食用它,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因为他们从大自然中所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安德森简直想把这个肥胖的法朗和这个旧时代的泰国农民从照片里拽出来,向他们发泄自己的怒火,再把他们从阳台扔下楼去,就像他们毫不怜惜地丢掉那些完美无瑕、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的水果那样。 他把这本书翻了个遍,没找到其他相关的图片,也没有关于这种水果种类的文字。他焦虑地站起来,再次走到阳台上,来到太阳的炽烈光辉下,向外远眺这座庞大的城市。下面的街道上,卖水人的叫卖声和巨象的嘶吼声从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在城市各处响起。到了中午,这座城市会平静一些,等待着高挂空中的太阳落下。 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一名基因拆解者正在忙碌地堆砌生命的砖块,重新编制久已失传的DNA,使其适应后收缩时代的环境,在锈病、日本造基因修改象鼻虫和多发性肺癌病毒的攻击之下亦可存活。 Gi Bu Sen。那个发条女孩十分确定就是这个名字。那么,一定就是吉布森了。 安德森靠在阳台栏杆上,在炙热的阳光下眯着眼睛,观察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吉布森就在这里的某处隐藏着,打造下一件作品。不管他在哪儿,只要找到了他,一座庞大的种子库也就相距不远了。6 把钱存在银行里的问题就是,某只老虎眨眨眼睛的工夫就会注意到你:原本是你的钱,转眼就变成了他们的;你一生的血汗、劳动和销售提成落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这个问题——关于存钱的问题——一直在咬啮福生的神经,就像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虫,但他却没办法将其一把碾成脓液和甲壳的残渣。 若用时间来衡量,一个人将自己的时间用于赚取薪水,而薪水则在某家银行里面存放着,那么此人有超过一半属于这家银行。好吧,即便你是个懒惰的泰国人,至少也有三分之一。而失去了三分之一,实际上就等于失去了全部。 一个人有哪个“三分之一”是可以丢弃的?从他的胸口到他开始变秃的头顶?还是从他的腰到他逐渐发黄的脚趾甲?两条腿和一只手?两条胳膊和一个脑袋?假如一个人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肢体,倒还不是必死无疑,但三分之一则实在超过了能承受的底限。 这就是银行的问题。只要你将你的钱放入它的巨口,就等于说这只老虎已经用牙齿咬住了你的头。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或者一个长满老年斑的头颅——都意味着失去了全部。 但假如银行不值得信任,那又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信任的呢?门上的一把烂锁吗?还是把钱塞入取出了填充物的床垫?藏在屋顶的瓦片下,再用香蕉叶盖起来做掩护?又或者在贫民窟的小屋中切开竹子做的屋梁,仔细地将其内部掏空,然后把他带回来的一卷卷钞票全都塞进去? 福生选择了塞进竹子这个方案。 把房间租给他的人声称这是“公寓套房”,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如此。这房间四面都有墙,而不是用椰壳制作的防雨帐篷之类的东西。房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有个厕所,不过和墙壁一样,是他与六个邻居共用的。对一个黄卡难民来说,这何止是公寓套房,说是豪宅也不为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听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抱怨——这就是人性。 房间的木墙无疑称得上是一种奢侈品,尽管墙的下沿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甚至能看到邻居们脚上穿的凉鞋。而且墙上还涂着油,以防木材在潮湿炎热的气候中腐烂。但这些墙是很有必要的,它们为他提供了一个存放现金的地方,否则他就得把钱用三层狗皮包好,放在雨水桶的底部,并祈祷在水中浸泡了六个月的狗皮仍然能够防水。 福生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聆听着。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沙沙声,但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在偷听他像老鼠一样悄悄在墙上打洞的行为。他在将一块竹板弄松,刨下来的锯末也都收集起来以备后用。没有任何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这是第一课。洋鬼子在收缩时代得到了这个教训。没有了石油,他们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国家;他本人则是在马六甲学到的这一课。没有任何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可靠的。一个富有的人完全可能变得穷困潦倒。一个充满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油光水滑、无忧无虑,吃着猪肉和海南鸡饭庆祝春节的华人家庭,最终只剩下一个瘦弱的黄卡难民存活。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至少以一个佛教徒的角度来看,他可以理解这些。 福生苦笑了一下,继续安静地千活。他沿着竹板顶部的一条线挖,将所有掉下的碎屑都收集起来。他现在的生活可谓奢侈:有蚊帐,还有一个烧沼气的小炉子,一天可以用两次一一前提是他得付钱给当地帮派的大佬,这样才能开通连接到城市路灯柱上的通气管。当然,这是非法的。他还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接雨水的瓦罐,就放在窄小的庭院中。这院子是件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保护它的是他那些极度贫穷的邻居的荣誉和正直。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因此他让这些雨水罐里面长满绿色的黏液和蚊子卵,以确保它们不会被盗。在这里,他可能会在外面被人杀死,邻居家的妻子可能会被黑道人士看上而遭到强奸。尽管治安如此恶劣,他的这套瓦罐却一直安然无恙。 福生撬开竹梁上的小竹板,屏住呼吸,试着不发出刮擦的声音。他选择这个位置的原因是这里的竹梁露了一点出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方的瓦片把这个角落遮挡得十分阴暗。隐蔽与阴暗的地方代表着机会。周边的居住者都醒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吸烟,而他则在紧张地流汗,开发这个隐蔽处。在这里藏这么大一笔钱真是愚蠢。要是贫民窟发生火灾怎样办?要是某个蠢货的蜡烛翻倒,点燃了墙壁的木材怎么办?要是那些暴民来到这里,把他堵在屋里又该怎么办? 福生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真是疯了。没人会来找我的。绿头带在遥远的马来亚,王国的军队会把他们挡在这个国家之外。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他们还得穿越一片多岛的海域,这就给了我足够的准备时间。他们得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又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更何况铁路肯定会被女王陛下麾下的将军们炸毁。即便他们的进攻能用上煤炭,那至少也要二十四个小时。要是不使用煤炭呢?就得靠双脚走上几个星期。时间足够。我很安全。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块小竹板完全撬开,露出竹子的中空结构。竹筒是完全防水的,是自然的完美恩赐。他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伸入洞中,感受里面的情况。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似乎有人已经把东西拿走了,趁他不在的时候将里面的东西偷了个精光。但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纸张。他渐次将一卷一卷的纸币都取了出来。 在隔壁房间里,苏南和马力正在谈论她叔父的事,她叔父想让他们运一批走私货,从法朗等待检疫的安格里特岛上用快船运出11.s.8型的菠萝。运输卡路里寡头生产的禁运食品有很大的风险,如果他们愿意承担风险的话,这将是一笔快钱。 福生一边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一边把钱塞进一个信封,把信封藏在衬衫里面。他房间的墙壁里藏了不少钻石、现金和翡翠,但就算如此,拿出这一笔钱还是让他感到肉痛。这不符合他爱好储蓄的天性。 他把那块小竹板放回原处,将竹筒封起来。他吐出一口唾沫,和碎屑混在一起,再把混合物涂到缝隙处。他退后一步察看,几乎看不出痕迹了。要不是知道要往上数到第四节,他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银行的问题在于它们不可信任。秘密储藏处的问题在于它们难以保护。贫民窟房间的问题是任何人都可能趁他不在时进来把钱拿走。他需要另找一个秘密储藏处,一个可以存放他辛苦得来的鸦片、珠宝和现金的安全的地方。这既是为了他的财产安全,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因此,不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祖是这样说的。福生年轻的时候既不信也不在意因果报应、禅宗奥义之类的事,但到了现在的年纪,他已经理解了祖母的宗教信仰,还有那些令人痛苦的真理。承受苦难乃是他的命运。一切身外之物都是他苦难的源头。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阻止自己,他只是一味地储蓄、准备,努力保全自己,维持这突然变得如此穷困的生活。 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孽,才换来了这苦涩的命运?我看着我的家族被红色的弯刀切碎,看到我的事业被烧毁,我的船队被砸沉。他闭上眼睛,赶走那些回忆。悔恨也是苦难的一种。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僵硬地爬起身来,巡视了一遍屋里的东西,确定所有物件都归于原位,这才转过身,打开房门。木门与泥地发出刮擦的声音,他钻了出去,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就是这贫民窟的大街。他仅用一条皮绳锁门,打了个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从前也曾有人破门而入,今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一把大锁头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而穷人的一条皮绳则不会。 耀华力贫民窟通向外界的道路上遍布阴影和蹲伏的躯体。尽管该地区被昭披耶河大堤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但旱季的炎热空气依然压迫着他,黏稠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没人能逃脱炎热的空气。如果海墙倒了,整个贫民窟就会被凉爽的海水淹没;但在那之前,福生还是只能流着汗,跌跌撞撞地在有如迷宫般的小巷中行走,身子不时蹭到破烂的锡墙。 他跳过一条条无遮无挡的阴沟,在滑溜的木板上保持着平衡。女人们汗流浃背地煮着尤德克斯粉丝,在路边晾晒臭烘烘的鱼干。这里还有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他们无疑都贿赂过白衬衫或者贫民窟的大佬。他们大模大样地点燃粪便,小巷里充满了粪便燃烧的烟气和炸出的辣椒油味道。 他绕过上了三道锁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衣物、煮东西的锅子以及垃圾在防水油布的墙脚下随意堆放,占据了公共空间。油布墙会随着屋内人的动作而颤抖:一个肺积水晚期的男人在咳嗽;一个妇女在抱怨她儿子爱喝老挝米酒的习惯;一个小女孩在恐吓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声称要揍他。在这些油布搭成的贫民窟里,没有人会在意隐私这种事,但至少油布墙让人产生礼貌的假象。这里显然比黄卡难民被软禁其中的扩张时代大楼要好得多。油布贫民窟对他来说已经够奢侈了。再说这里都是泰国人,这一点给他带来很好的伪装。比起他在马来亚的时候,这里要安全得多。在这里他甚至可能被错认为是本地人,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并露出外国口音的话。 尽管如此,他仍旧怀念马来亚。在那里,他和他的家族虽然带着异族人的身份,却创下了一份辉煌的家业。他怀念祖传宅邸中大理石铺地的大厅和红漆柱子,他的儿女和孙辈还有仆人前来拜访时的铃音。他怀念海南鸡饭、亚三叻沙,还有甜美香浓的咖啡和印度飞饼。 他怀念他的船队和船员(他也曾雇用过棕色皮肤的人担任船员,不是吗?他们甚至还能做到船长,难道不是吗?)他那支曾远航到世界的另一边、甚至远达欧洲的三下机械快速帆船舰队,去的时候船上载着能抵抗基因修改象鼻虫的茶树品种,回来的时候载着昂贵的干邑白兰地,那是从扩张时代结束以后就没人再见过的东西。到了晚上,他会回到家里,和他的妻妾们一起用膳,能让他担忧的只可能是一个不太有出息的儿子,或者一个找不到好丈夫的女儿。 那时的他是多么愚蠢,多么天真!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海商,却丝毫不懂潮涨潮落的可怕。 一个小女孩从一间油布帐篷的门口走出来。她朝他微笑——她还太小,不知道他是个陌生人,也就不会怕生。她充满了活力,那活力简直就像燃烧的木柴一般耀眼。已成为老头、浑身骨头酸痛的他只能又妒又羡。她朝他微笑着。 他想起了他的孙女。 马来亚的夜漆黑黏稠,像一座丛林,充斥了夜枭的粗哑叫声和昆虫单调而低沉的嗡鸣声。港口中的海水像铺开在他们面前的黑色地毯。他和他的第四个孙女——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是他救下来的唯一一个——在码头和摇摆的船只之间藏匿着。当夜幕完全拉下,他领着她朝大海跑去,来到那波涛反反复复冲刷沙滩的地方。他们头上的星星就像黑缎子上散发出金色光芒的小孔。 “看啊,爷爷。金子。”她低声说。 曾经,他告诉她每一颗星星都是等着她伸手摘取的金子,因为她是华人,只要认真工作、虔诚敬奉祖先和传统,她就会富裕起来。而现在,他们头上就是一片遍布金沙的绒毯;银河在他们上方缓缓飘移,星星是如此密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如果足够高的话,就可以伸出手来抓住它们,任由它们沿着自己的手臂滑下来。 金子,遍布子他们周围的金子,可望而不可即。 在层层叠叠的渔船和小型发条船之间,他找到了一艘划桨船。他划着船进入深水区,然后顺着洋流朝海湾驶去。大海起伏的表面反射出天上的星光,他们的船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黑点。 如果那晚有云的话会更好些,但至少月亮没有出来。他划啊,划啊,身旁不时有唇指鲈跳出水面,在空中翻滚,露出肥白的腹部——这是他的同胞改造出来的,以此喂饱挨饿的族人。他用力划着桨,唇指鲈围绕着他们,膨胀的肚子里装满了它们创造者的鲜血和软骨。 他的小船终于靠上了目标,那是一艘在深水区下锚的快艇。哈菲兹的水手们正在睡觉。他爬上船,悄悄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每个人都睡得很熟,他们的神在护佑他们。他们安全地活着,而他却一无所有。 他的双臂、肩膀和后背都因长时间划桨而痛得厉害。既是因为他老了,也是因为长期养尊处优的关系。他在水手之间穿行寻找着。他太老了,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不能放弃。他必须活下去。他的这个孙女必须活下去,就算她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她不能为她的祖先做任何事,但至少,她是他的家族中的一员,家族的DNA片段仍然有可能存续下去。终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俯下身去,轻轻触碰那人的身子,同时捂住那人的嘴。 “老朋友。”他低声呼唤道。 那人醒来了,看到面前的身影,眼睛顿时瞪大了。“陈先生?”他半裸着仰躺在床上,抬手打算敬礼。然后,他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已经发生了转变,于是放下手,用他以前从来不敢用的称呼说道:“福生?你还活着?” 福生抿着嘴唇,“我带着个没用的姑娘,想到北边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哈菲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正在睡觉的其他人。他低声说:“要是我告发你的话我就发财了。抓到三荣公司的老板,那会是一大笔钱。” “你为我工作的时候,我没亏待过你,你并不缺钱。” “槟城大街上堆着的脑袋加起来也没有你的值钱。我也就再不会有任何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