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你坐在这里的原因吗?不就是因为日本人是如此现实吗?尽管你看起来像日本人,说话带着他们的口音,尽管京都是你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你不是日本人。 惠美子双手捂住头。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一份预约,或者是否可以整夜都独自待着;然后她又开始思索这两者之间自己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罗利说阳光下面没有新鲜事,但今晚,惠美子指出她是个新人类,以前从没有过的新人类。罗利笑了,并说她说得很对,她很特别,或许那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然后他拍拍她的屁股,告诉她到舞台上去展示一下今晚的她有多么特别。 惠美子将湿润的酒吧指环戴到手指上。温热的啤酒,汗湿的光滑指环——像酒吧里女孩们和男人们那样光滑,像她的皮肤那样光滑。她的皮肤上涂抹了油,好让它看起来闪闪发光,当男人碰到它的时候它会像黄油一般顺滑,就像真正的皮肤那样柔软——或许更柔软。尽管她一顿一顿的动作像闪光灯泡一样奇特,引人注目,但她的皮肤却比完美更完美。就连她那经过增强的视力也很难看到自己皮肤上的毛孔。如此微小,如此精细,堪称最漂亮的皮肤。但这种皮肤是针对日本的气候以及富人的天气控制环境所制造的,并不适合这里。在这里,她虽然感到很热,但却只出很少的汗。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是另外一种动物,比如一只毛茸茸的没有思想的柴郡猫,她会不会感到凉快些。这并不是因为变成柴郡猫的话毛孔就能更有效率地扩张,皮肤的通透性更好,而是因为她会变得没有思想,不用再思考了。她不需要意识到自己是困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完美皮囊里——当她还在试管里的时候,某个该死的科学家就调整了她的基因,使得她的皮肤如此光滑,而她的内部却如此酷热。 坎妮卡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受到突然的攻击,惠美子大口喘息起来。她想寻求帮助,但其他顾客显然对她毫无兴趣,他们正盯着台上的女孩们。惠美子的同僚们正在为顾客服务。她们手拿一杯高棉威士忌,坐在顾客们的大腿上,用另一只手抚摸男人们的胸瞠。而且无论如何,她们对她也并无友爱之情;就连那些相对好心、喜欢像她这样的发条人的顾客也绝不会来管这种事。 罗利在与一个外国男人交谈,他时而微笑,时而大笑,但他那双苍老的眼睛始终盯着惠美子,看她会作何反应。 坎妮卡再次猛拽她的头发,“Bai!” 惠美子顺从地从酒吧凳上爬下来,以她那种发条人的方式蹒跚地走向圆形舞台。在座的男人都大笑着,对这个来自日本的发条人指指点点,嘲笑她那不自然的步伐。这是她从家乡带来的古怪风俗,在那里她从小就被要求走路时要低头鞠躬。 惠美子试图让自己不去注意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接受的训练要求她对这种事情保持冷静。在她出生并接受训练的那家保育院里,人们对于新人类可能具有的多种用途不抱任何幻想,即使是一个经过改进的新人类。他们认定新人类只应用于服务,而不该提出任何问题。她走向舞台,步伐小心谨慎,就像一个高级的名妓。那些具有个人风格的微妙动作都是在基因的基础上、经过数十年的改进而培养出来的,用于强化她的美丽和与众不同。但这些用在眼前的观众身上只是浪费,他们注意到的只有那种发条式的动作。她是一个笑话,一个来自异国的玩物。一个发条人。 他们叫她自己扯光所有的衣服。 坎妮卡将水拍到她那油光闪闪的皮肤上。身上挂着水珠的惠美子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她的乳头变硬了。发光虫在她头上扭曲着身体,发出吸引异性交配的磷光。男人们朝她发出淫邪的笑声。坎妮卡拍打她的屁股,让她向他们鞠躬。坎妮卡又再次拍打她,力道大得让她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这是在告诉她要更深地鞠躬下去,向这些渺小的男人表示她的敬意,让这些自诩为新扩张时代先驱的男人心满意足。 男人们狂笑着向她挥手,并要了更多的威士忌。罗利躲在自己的角落里无声地笑着,这位“讨人喜欢的大叔”总是乐于将旧世界的行事方法教给新来者——一些对于跨国投机的神话非常感兴趣的家伙。坎妮卡示意惠美子跪下来。 一个距离惠美子只有几英寸的外国人仔细地观察着她。此人留着一把黑胡子,脸上的皮肤是古铜色,这是长期在快速帆船上工作的水手的特征。惠美子与他的目光交会。这男人的双眼透出热切的神情,就好像在通过放大镜观察一只昆虫一样:狂热而着迷,但同时又有着不敢接近的意味。她有一种冲动,她想要怒斥他,迫使他观察她本人,看到她本人——而不是将她视为一块基因垃圾。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顺从地深深弯下身体,将前额触在柚木的舞台上,与此同时,坎妮卡用泰语向观众们讲述惠美子的生平:她曾是一个富有的曰本人的玩物;而现在,她是他们的了。一个供他们玩弄甚至毁坏的玩具。 然后,坎妮卡抓住惠美子的头发,把她的头拉起来。惠美子喘息着,跪在地上的身子弯成了弓形。她瞥到那个留胡子的人,他惊讶地注视着这突然发生的暴力行为,以及她所承受的屈辱。一道闪光照亮人群,天花板上挂着装有发光虫的笼子。坎妮卡用力向后拉她的头发,迫使她的乳房展示在人群面前。随着身体向后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为了保持平衡,她的两条大腿也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的后脑勺碰到了舞台,身体形成完美的拱形。坎妮卡朝人群说了些什么,下面哄笑起来。惠美子的背和脖子都疼得要命。她能感觉到人群在盯着她,那目光实实在在地触摸着她的身体,猥亵着她。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这些目光之下。 大量的液体倾倒在她的身上。 她想要站起来,但坎妮卡把她按了下去,把更多的啤酒浇在她脸上。惠美子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死了。终于,坎妮卡放开了她,惠美子立刻弹起身来,开始咳嗽。啤酒产生的白色泡沫从她的脸上流到脖子和乳房上,最后流到她的下身。 每个人都在放声狂笑。一个叫阿成的姑娘已经给胡须男倒上了新鲜的啤酒,他本人也正在嘿嘿笑着,手上占着那姑娘的便宜。惠美子的身体因恐慌而抽搐着,她不停地咳出肺里的液体,每个人都在嘲笑她。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傻乎乎的牵线木偶,那可笑的一顿一顿的动作——动一下停一下,动一下停一下——再没有了她在保育院时三隅老师训练出来的那种优雅风格。如今她的动作中已经没有所谓的高贵典雅或是小心谨慎,只有由她的DNA所塑造的身体被粗暴地展示出来,供所有人观赏、嘲笑。 惠美子继续咳着,肺里的啤酒让她想要干呕。她的四肢抽动着,挥舞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真正的本性。终于,她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抑制住那些不正常的动作。她又摆出平静的姿态,跪在舞台上,等待接下来的羞辱。 在日本,她是一个奇迹;而在这儿,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最普通的发条人。男人们嘲笑她古怪的姿态,甚至只要看到她,脸上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在他们看来,她是一个不该存在的生物。如果可以把她丢进沼气池,泰国人毫无疑问会很乐意那么做。假如她和一个农基公司或者其他卡路里寡头的雇员一起站在他们面前,很难判断泰国人会先把哪一个丢进沼气池。这里还有外国人。她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加入了格拉汉姆教派,并曾发下誓言,要毁灭一切像她这样的东西;她的存在就是对自然的一种侮辱。然而如今,他们满足地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观看她蒙羞的过程。 尽管她是个新人类,但,阳光之下的确没有新鲜事。 黄卡苦力们转动着扇片宽阔的风扇,将新鲜空气送到俱乐部之中。汗水从他们脸上滴下来,背后的汗流则如同闪闪发光的小溪。尽管他们在拼命地消耗着卡路里,但午后太阳的余晖仍然使得俱乐部内如同烤箱一样炎热。 惠美子站在一架风扇旁,尽可能使自己凉快下来。她现在是在给顾客端酒的工作中略微休息一下,所以她希望不要被坎妮卡发现。 不管什么时候,坎妮卡只要看到她,就会把她拽到所有男人都可以仔细观察她的地方,让她以传统的日本发条人的方式步行。为了强调那种独具风格的动作,坎妮卡会让她来回转身,然后男人们就会高声开她的玩笑,有很多人都想在熟人离开后把她买下来。 在主厅的中心,男人们邀请穿着方裙和短款夹克的年轻女孩到舞池中去,踏着慢悠悠的舞步在镶木地板上翩翩起舞;这个时候,乐队会演奏收缩时代的乐曲。这些都是罗利从记忆中搜寻出来,然后改成适合传统泰国乐器演奏的曲子。这些乐曲透着一种奇特的来自过去的伤感,就像他的那些长着姜黄色头发和圆眼睛的孩子一样奇特。 “惠美子!”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是罗利的声音,他示意她到他的办公室去。她走过吧台,男人们注视着她那一顿一顿的怪异动作。正与男伴耳鬓厮磨的坎妮卡抬起头来。惠美子走过她身边时,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惠美子初到这个国家时就听说,泰国人有十三种不同的微笑。她怀疑坎妮卡的这个微笑恐怕不怀好意。 “快点。”罗利不耐烦地说。他领着她穿过一道帘子,帘子后面是姑娘们换工作服的地方;然后又穿过一道门。 他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三代人的记录。有些泛黄的照片上,曼谷的照明还是由电力供能;还有一张照片是罗利本人穿着北边某个野蛮部落的传统服装。罗利让惠美子坐到台子上面的一张垫子上,这个台子是他办私事的地方。另外一个家伙早已盘踞在此,这是一个皮肤苍白、金发蓝眼的高大男子,脖子上有一道吓人的伤疤。 当她走进房间时,那男人非常惊讶。“耶稣和挪亚在上,你可没说她是个发条人。”他说。 罗利笑了笑,坐在他自己的垫子上,“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个格拉汉姆教徒。” 听到这奚落,那男人差点笑起来,“留下她风险很大啊……你这是在与锈病共舞呢,罗利。白衬衫随时可能冲进来把你抓走。” “只要我付钱,环境部才不会管呢。在这周围巡逻的人又不是曼谷之虎。他们只想拿点钱,晚上好睡觉。”罗利笑着说,“换个角度看,给她买冰都比贿赂环境部的人更费钱。” “冰?” “毛孔结构的问题。她总是处于过热状态。”他脸上现出怒容,“我要是事先知道的话,就不会买她了。” 房间里泛着鸦片的气味,罗利在装填烟斗。他宣称是鸦片使他保持年轻和活力,但惠美子怀疑他恐怕经常坐船去东京,接受和岩户先生一样的治疗。罗利将鸦片送到灯火上。鸦片发出嘶嘶的烧灼声,他用针来回翻动融成球状的鸦片,把焦油挑出来,直到它变成黏稠状。然后他迅速把它滚成球状,将其塞入烟斗里。他将烟斗伸到灯火上,深深吸了一口变成烟雾状的焦油。他闭上眼睛,将烟斗递向那个皮肤苍白的男人。 “谢谢,我不吸。” 罗利睁开眼睛,笑了几声,“你该试试这玩意儿。这是少数几种不受瘟疫影响的植物之一。对我来说真是幸运。以我的年纪,我很难想象没了这东西还怎么活下去。” 那男人并没有回话。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惠美子。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全身的细胞被一个个地分解开来。这不是说他在用眼神剥光她——这种事她每天都在遇到:男人的眼神就像尖利的飞镖,穿透她的皮肤,垂涎并鄙薄她的肉体——但这个男人的目光却是平静而超然的,如果其中有饥渴,至少他掩饰得很好。 “就是她吗?”他问。 罗利点点头,“惠美子,把那天晚上我们那位朋友的事情告诉这位先生。” 惠美子有些为难地看着罗利。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在俱乐部里见过这个苍白的金发外国人,至少他从来没有观赏过特别表演。她也没有给他送过加冰的威士忌。她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不,如果她见过他,一定会记得。他脸上有被晒伤的痕迹,在蜡烛和鸦片灯的暗淡光芒下相当显眼。他眼睛的颜色也非常淡,令人感到不舒服。她应该会记得他的。 “说啊,”罗利催促道,“把你对我说的都告诉他。那个白衬衫。你跟着一起出去的那个小伙子。” 一般来说,罗利相当注重保护顾客的隐私。他甚至说过要专为熟客建一道隐蔽的楼梯,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进出奔集大厦的时候不会被人看到。而现在,他却要求她透露这么多秘密。 “那个小伙子?”她试着拖延时间,罗利急于揭发客人的做法让她害怕,更不用说这客人还是个白衬衫。她又瞄了一眼那个陌生人,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她想知道他手中握着爸爸桑的什么把柄。 “说吧。”罗利叼着鸦片烟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凑到鸦片灯前,又吸了一口烟。 “他是个白衬衫。”惠美子开始说道,“是和一群当官的一起来的……”他是个新人。他的朋友们带他来到这里。他们纵声大笑,催促他快点跟上。这些人都是免费喝酒,因为罗利知道最好不要收他们的钱,获得他们的好意比酒的价值大得多。那个年轻人喝醉了,在酒吧里高声笑着,拿她取笑。后来,他私下独自返回这里。 苍白的男人皱了皱眉,“他们会和你干那事?像你这种……?” “是的。”惠美子点点头,对于他的这种轻蔑的态度,她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白衬衫和格拉汉姆教徒都会。” 罗利轻声笑起来,“性和伪善,秤不离砣。” 那个陌生人用犀利的眼神瞥了罗利一眼,惠美子想知道罗利是否看出了那双淡蓝色眼睛中的厌恶,还是说他已经沉迷于鸦片带来的快感,完全注意不到这些了。那苍白的男人倾身向前,将罗利挡在谈话圈子外,“那么,这个白衬衫告诉你什么了?” 他眼中闪过的是着迷的眼神吗?她是否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还是说仅仅是她所要讲的事情让他感兴趣? 尽管并非出于她的本意,惠美子仍旧感觉到深藏于基因之中的冲动开始活跃起来,她想要取悦他。自从她被抛弃以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男人身上的某些东西让她想起了岩户先生。尽管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装满酸液的水池,他的脸像歌舞伎的脸一般苍白,但他也有一种威严的神态。那种权威感相当明显,古怪的是,这让她感到宽慰。 你是一名格拉汉姆教徒吗?她思考着。你会在用过我后,把我丢进沼气池吗?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乎这。他并不漂亮,也不是日本人。他什么都不是。尽管如此,他那双令人畏惧的眼睛却拥有和岩户先生同样的威力。紧紧地抓住了她。 “您想知道什么?”她低声问。 “那个白衬衫提到过一些关于基因破解的事。”那个外国人说,“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想他也许非常自豪。他拿来了一袋最新设计的水果,送给所有的姑娘作为礼物。” 那个外国人显得更感兴趣了。这让她感到温暖。 “那种水果什么样子?”他问。 “我记得是红色的。上面长着……毛,长长的毛。” “绿色的毛?大概这么长?”他用手指比出大约一厘米的长度,“很浓密?” 她点点头,“是的,就是那样。他将它们称为ngaw。他说这是他姑妈造出来的。他的姑妈将会受到幼童女王的保护者——颂德·昭披耶殿下的接见,奖励她为王国做出的贡献。他对他的姑妈感到很自豪。” “他和你一起出去了?”那男人说。 “是的。但那是后来的事,他的朋友们都走了以后。” 男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并不关心这桩韵事的细节:那个小伙子紧张的眼神,他是如何与妈妈桑接洽,惠美子是如何被送到楼上去,她在那里等待,他在一段时间后返回,从而不让其他人注意到其中的联系。“有关他的姑妈,他还说了些什么?”他问。 “他只说了他姑妈是为环境部工作。” “没说别的?没说她在哪儿工作?实验田在哪里?这类事情都没说?” “没有。” “就这样?”那个外国人有些恼火地看了罗利一眼,“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这个?” 罗利好像刚睡醒一样,“那个法朗,”他提示道,“告诉他关于那个法朗的事。” 惠美子别无他法,只能表露出自己的疑惑。“抱歉?”她回忆着那个年轻的白衬衫,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他姑妈的事情。都是些他的姑妈将会得到一笔奖金,还有职位上的提升,奖赏她在制造ngaw的过程中做出的贡献……没有提到法朗。“我不明白。” 罗利将烟枪放在一边,皱起了眉头,“你告诉过我说他提到了法朗基因破解者。” “不”她摇摇头,“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外国人的事。我很抱歉。” 外国人一脸恼火的表情,“下次你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再联系我,罗利。”他伸手去拿自己的帽子,作势要站起来。 罗利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你说过有一个法朗基因破解者!” “没有……”惠美子摇摇头,“等一下!”她伸出手来阻止那个外国人离开,“等一下。Khun,请等一下。我明白罗利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她的手指拂过他的手臂。那个外国人被她碰到后迅速弹开,躲到她够不着的地方,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求您了。”她乞求道,“我刚才没明白。那个小伙子并没有提到法朗,但他说起过一个名字……可能是法朗的名字。”她将目光投向罗利,向他确认,“您是这个意思吗?那个奇怪的名字。它可能是外国话,对吗?不是泰语,也不是汉语或者闽南语……” 罗利插了进来:“把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告诉他,惠美子。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全都告诉他。每一个细节都要讲。就像你与客人单独过夜之后给我讲的那样。” 于是她这样做了。那个外国人又坐下来,怀疑地聆听她的讲述。她把一切都讲出来了。那个小伙子是如何紧张、如何不敢看她,后来又是如何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他是如何说起他不能勃起的问题。他怎样看着她脱掉衣服。他是怎样谈起他的姑妈。他试图在一个妓女——一个新人类妓女面前借此展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而这样的行为在她看来是那么的古怪和愚蠢,她是如何掩盖自己的这种感觉。然后,她终于说到了要紧的部分,这让罗利露出微笑,而那个苍白的男人则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那个小伙子说一个叫Gi Bu Sen的男人给他们提供了蓝图,但那人很不可靠。这一次他的姑妈识破了那人的诡计,成功地破解出了ngaw。在整个过程中,Gi Bu Sen几乎什么也没做,最后的功劳都是他姑妈的。”她点点头,“他就是这样说的。这个叫Gi Bu Sen的人骗了他们,但他姑妈却识破了那人的把戏。” 脖子上有疤的男人紧紧盯着她。冷酷的蓝眼睛,苍白如尸的皮肤。“Gi Bu Sen。”他喃喃道,“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Gi Bu Sen。我确定。” 他点点头,又陷入了沉思。罗利的鸦片灯在静默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下面街道上,一个晚归的卖水人在远处叫卖,声音穿过百叶窗和蚊帐传进来,似乎打断了那个外国人的沉思。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再度盯着她,“如果你那朋友再来这里,我很有兴趣知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事情结束之后,他显得有些羞耻。”惠美子摸了摸脸上一块用妆掩盖的淤青,“我想他可能不会……” 罗利打断她的话:“有时候他们会回来的,就算心里感到有罪恶感也一样。”他悄悄地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即点头确认他的说法。那个小伙子是不会再来了,但如果能让这个外国人以为他还会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外国人和罗利都会高兴。罗利是她的主人,她应当表示赞同,坚决地表示赞同。 “有时会的,”她勉强自己这样说,“有些时候他们会回来,即便是感到羞耻。” 外国人看着他们俩,“你何不去给她拿些冰呢,罗利?” “还没到给她用冰的时候,而且她马上就要上台表演了。” “一切损失由我负责。” 罗利显然希望留在这里,但他够聪明,自然也就不会去反驳。他挤出一个微笑,“当然。你们俩聊聊吧。”他离开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惠美子明白罗利想让她勾引这个外国人,用发条人特有的性爱方式去引诱他,然后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再向罗利报告。罗利要求所有的姑娘都必须这么做。 她向那个外国人靠近了一些,让他可以看到她裸露的皮肤。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肉体,沿着大腿的曲线滑向被方裙掩盖的身躯,观察她的臀部在方裙上形成的轮廓。他把目光移开了。惠美子掩饰着心中的挫败感。她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是感到紧张还是厌恶?她毫无头绪。对于大多数男人,她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想法都写在脸上,表现都差不多。她想他可能是认为新人类很恶心,也可能他更喜欢小伙子。 “你在这儿怎么生存?”外国人问道,“白衬衫早该把你丢进沼气池了。” “贿赂。只要罗利先生还愿意付钱,他们就会当作没看见。” “你得有地方住吧,也是由罗利付钱?”她点点头之后,他又说,“很贵吧,我想?” 她耸耸肩,“罗利先生的账本上记着我欠他多少。” 说到罗利,罗利就到了,还给她带来了冰块。他一进门,那个外国人就不再说话,只是不耐烦地等着罗利把杯子放在矮桌上。罗利犹豫了一下,疤痕男人对他置之不理,他只得嘟囔了几句“好好玩”之类的话就再次离开了。她思绪重重地看着罗利离开,心想面前这个外国人究竟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她面前的冰水正冒着寒气,看起来非常诱人。男人点点头,她这才伸手抓起杯子,喝了下去。一阵痉挛的快感。她几乎还没有感觉到什么,杯子就空了。她将冰凉的玻璃杯抵在脸颊上。 疤痕男人看着她,“这么说来,你不是为热带气候设计的。”他说。他倾身向前,仔细观察她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你的设计者把毛孔结构修改成这样。真是有趣。” 他的兴趣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但她鼓起勇气,进一步向他靠过去。“这是为了让我的皮肤更加诱人,光滑。”她将方裙拉过膝上,露出大腿的一部分,“您想摸一下吗?” 他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疑问。 “请吧。”她点头表示允许。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她的身体。“感觉不错。”他喃喃道。他的声音让她感到一阵满足。他睁大双眼,像一个见到新奇事物的孩子。他清了清喉咙。 “你的皮肤很烫。”他说。 “是的。正如您所说,我不是为这种气候而设计的。” 现在,他开始检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了。他的双眼如饥似渴地打量着她,就像在用目光来满足自己对她的欲望。罗利一定会很高兴。“这就说得通了。”他说,“你这一型一定只卖给精英人士……他们有办法控制小气候。”他自说自话地点着头,继续打量她,“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挺值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三下机械?这么说来你是属于三下机械的?你肯定不是外交人员。考虑到王室的宗教立场,政府绝对不会派发条人来到这个国家……”他的目光与她的相接,“你被三下机械抛弃了,对不对?” 惠美子竭力抑制突如其来的羞耻感。他就像是把她剖成了两半,在她的内脏中追查她的来源,显得毫无人情味,而且无礼,就像研究二代结核病的医学技术员在对死者进行尸检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您是基因破解者吗?”她问,“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 他的表情立刻变了,一瞬间就从瞪大眼睛的狂热神情转变为微笑着的狡猾神态。“我更乐意说是业余爱好。”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认为我是个基因记录者。” “真的吗?”她故意表现出一丝轻蔑,“您不是中西联合体的人?不是为某个公司服务的?”她倾身向前,“不是那些卡路里寡头的人?”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效果很好。那男人一下子弹了起来。他脸上的微笑还在,却像是被冻结了一样。他像猫鼬观察眼镜蛇那样盯着她,眼中露出严肃的神情。“真是有趣的想法。”他说。 尽管她有些羞耻,那种带着防备的目光还是让她感到高兴。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也许这个外国人会杀了她。至少那样她就可以休息了。 她等待着,等待他的攻击。没有人会容忍新人类的不敬。三隅老师对惠美子的教训是,绝不能露出一点点反抗的意思。她教惠美子遵从人类的意愿,向他们磕头、鞠躬,对自己的地位表示心满意足。这个外国人试图打探她过去的遭遇,这才使得她失去控制,说出那样的话,但尽管如此,惠美子仍然对此感到羞耻。三隅老师一定会说,这不是她出言刺激这个男人的借口。这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然发生,而惠美子的灵魂早已死去.她乐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满足这个人的要求。 那男人却只是说:“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和那个小伙子之间发生的事。”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像岩户先生那样难以捉摸的神情,“告诉我一切。”他说,“马上。”命令的语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 她想反抗,但新人类基因却迫使她服从命令,她表现出的反叛行为给她带来了异常强烈的羞耻感。他不是你的主人,她反复提醒自己。但即使如此,他那种发号施令的语气却让她感到自己必须去取悦他。 “他是上个星期来的……”她开始从头讲述她和那个白衬衫共度的那一夜。她尽量在故事中填充好每一个细节,为取悦这个外国人而尽心尽力地讲述着,就像从前她为岩户先生细心地弹奏三弦琴一样,像一只极其希望取悦主人的狗。她想叫他去吃染了锈病的食品然后去死,但这不符合她的天性,因此她只是顺从地讲述着那晚的经过。 他要求她重复一些细节,并提出更多的问题,回到她以为他已经忘掉的线索。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讲述中挑挑拣拣,并强迫她做出解释。他提问题的技巧很好。从前,当岩户先生想知道为什么某艘船没有按时到达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质询下属的。这个外国人像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虫一样刨开所有的借口,直指问题的本质。 最终,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他说,“非常好。” 惠美子感到一阵快乐的浪潮席卷了她,并因此暗中鄙视自己。那个外国人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站起来的同时从中抽出几张。 “这些是给你的,别让罗利看到。我走之前会跟他把账结清。”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示感激,但实际上,她觉得自己被玩弄了。这个男人用问题和语言来玩弄她。他跟那些伪善的格拉汉姆教徒和环境部的白衬衫没什么不同。那些人侵犯她这种新奇的生物,与她这种不洁的生物性交,并被由此带来的快感所奴役。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她用双手接过钞票。她所接受的训练告诉她,她应当有礼貌,但他这自鸣得意的赠品让她感到愤怒。 “这位慷慨的先生,您认为我用这些钱能做些什么呢?”她问道,“买一件漂亮的首饰?出去吃一顿大餐?我只是一件财产,您还记得吗?我是属于罗利的。”她将钱扔到他的脚下,“有钱还是没钱,对我来说毫无区别。连我本人都是属于别人的。” 男人的一只手已经放在推拉门上,又停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能逃到哪里去?我的进口许可证已经过期了。” 她苦笑着说,“要不是靠着罗利先生的人脉关系,那些白衬衫早就把我活埋了。” “你不想逃到北方去,找那里的发条人?”那人问。 “什么发条人?” 那人微微一笑,“罗利没跟你说起过吗?许多发条人聚集在深山里。都是从煤炭战争中逃出来的,也有被释放的发条人。” 见她面无表情,他继续说:“那边有好几个村子,就在丛林边上。在清迈以北,湄公河的另一边。那里物产贫瘠,各种基因改造生物把那里祸害得不成样子。但那里的发条人没有主人,不属于任何人。煤炭战争还没结束,但如果你真的对自己的现状如此厌恶,除了罗利之外,去那里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真的吗?”她倾身向前,“你说的那些村子是真的吗?” 他微笑着,“信不过我的话,你可以去问罗利。他本人亲眼见过那些村子。”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他大概不会告诉你这事,这对他没有好处,这只会促使你挣脱他的缰绳。” “你说的是真话吗?” 皮肤苍白的陌生人随手扣上帽子,“至少与你告诉我的一样真。”他拉开推拉门走了出去,只留下惠美子一个人。她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间,她又有了活下去的冲动。4 “五百,一千,五千,七干五百……” 保卫泰王国免遭自然界的侵蚀——这种事就像努力用渔网捞起大海。你可以捞起一定数量的鱼类,但大海始终不变,它从网眼中漏过去了。 “一万,一万两千五百,一万五千……两万五千……” 斋迪·罗亚纳素可猜上尉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站在一艘法朗飞艇宽阔的中部,四周是闷热得喘不过气的暗夜。飞艇的大功率螺旋扇叶在他头上旋转着,产生呼呼作响的大风。飞艇的货物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箱子和盒子已经破裂,其中的物品散落在停泊板上,就像被小孩胡乱丢弃的玩具。各种贵重物品和禁运品扔得到处都是。 “三万,三万五千……五万……” 他现在所在的曼谷飞艇起降场最近刚完成扩建翻新。镜塔上的高亮度甲烷灯照亮了整个起降场:这是一片广大的绿色区域,到处都是停泊板,很多停泊板上漂浮着法朗的巨大气球。起降场的边缘是长得又高又密的高发公司竹子以及带刺的铁丝网,它们划出了这块国际区域的边界。 “六万,七万,八万……” 泰王国正被鲸吞。这很明显。斋迪漫无目的地巡视着,那些箱子正是他授意手下们破坏的。在他看来,泰王国正在被一种类似大海的东西所吞噬。几乎所有箱子里都有些值得怀疑的东西;事实上,这些箱子不过是九牛一毛。问题是普遍存在的:各种来路不明的化学溶液在查塔楚克市场上公开交易;人们在黑夜里驾着小艇来往于昭披耶河两岸,船上全是走私的第二代菠萝。一波波的花粉从半岛上吹过来,带来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最新重组基因;柴郡猫掉落的皮毛通过垃圾影响到支渠和下水道中的蜥蜴,从而对夜莺和孔雀的蛋造成毁灭性的后果。面对二代结核菌、锈病和发绀病在蔬菜中的蔓延,人类只能蜷缩在天使之城中,而镐艾丛林中的象牙甲虫却在肆意扩展着地盘。 这就是他们飘荡其中的大海——变幻莫测的生命媒介。 “九万……十万……十一万……十二万五千……” 像普雷姆瓦迪·斯利萨提和阿披查特·库尼空这样的伟大人物,或许会为哪种保护措施最好而互相争论;也可能会讨论泰王国边境上普遍使用的紫外线杀菌防护栏的功德问题,以及先发制人的基因改造变种是否明智等等。但在斋迪看来,他们只是些空想家。大海还是不为所动地从网眼中流过。 “十二万六千……十二万七千……十二万八千……十二万九千……” 斋迪从坎雅·齐拉希瓦中尉的身后走过,斜身瞥了她一眼。她正在数贿款。两名海关巡查员姿态僵硬地站在一边,等着收回他们的权利。 “十三万……十四万……十五万……”坎雅不为所动地继续数着,听起来就像一首为财富、为沾满油脂的货板、为古老国家的新生商业而唱的赞歌。她的声音清澈,钱也数得仔细。只要是她数的钱,数目就绝不会错。 斋迪露出微笑。充满善意的小礼物看来没什么问题。 在200米外的另一个停泊板处,巨象们正嘶叫着从飞艇的货舱中将货物拉出来,并将货物分类堆放,以便海关部门检查和批准。螺旋扇掀起强风,让巨大的飞艇稳定在停泊板上方。干瘪的气球在空中旋转着。斋迪的那些穿白衬衫的手下已排成一列准备就绪,强风将巨象粪便的气味吹到他们周围。坎雅的手紧紧握住她正在数的泰铢。斋迪的手下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在强风之中,他们的手落在弯刀的刀柄上。 螺旋扇带来的强风消退了。坎雅继续数:“十六万……十七万……十八万……” 海关的人全身都汗湿了。虽然现在天气比较热,但也不至于流这么多汗。斋迪就没有流汗。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那个被迫再交一次保护费的人,而且保护费的数目比第一次还多。 斋迪几乎对他们感到同情了。这些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上层的权力结构发生了什么改变:贿赂的线路是否已经更改;斋迪是否代表着某个新的权力人物,或者转投了曾经的对手;他们不知道他在官僚机构中处于哪一层,对环境部的政策有多大影响。他们能做的只是付钱。这种突袭检查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凑出这么多现金,他对此感到惊讶。想必当白衬衫们砸开海关办公室的大门并抢占起降场的时候,海关的人也会这么惊讶吧。 “二十万。”坎雅抬头看着他,“都在这儿了。” 斋迪咧嘴笑着,“我告诉过你,他们会付钱的。” 对于他的笑容,坎雅并未理会,但斋迪不会让这点小事坏了心情。这是个非常不错的炎热的夜晚,他们搞到了一大笔钱,顺便还看了海关官员汗流浃背的 样。这是坎雅的老问题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她总是难以接受。她年轻时的遭遇使她失去了欢欣鼓舞的能力。那是东北部的饥荒。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那场饥荒中死去。经过艰难跋涉,她来到这座天使之城。就是在这段经历中的某处,她从此再也无法感受到欢乐了。对于任何形式的sanuk——也就是欢乐,她都没有反应,甚至对于sanuk mak这样极致的欢乐也都一样,比如说他们成功地击溃了贸易部、泼水节庆祝这样的事情。因此,坎雅从贸易部拿到二十万泰铢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当然更不可能笑了,她只是在灰尘吹过来时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斋迪不会让这种事影响自己的情绪。坎雅没有感受欢乐的能力,这是她因缘的业报。 尽管如此,斋迪还是对她抱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最穷困的人也会有欢笑的时候,而坎雅则几乎从来不笑。这是相当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无论她是尴尬、恼怒、愤慨还是欢乐,她都不笑。这让其他人感到不舒服,所以她完全没有社交生活——这正是她最终来到斋迪这一组的原因。除了他,没有人能忍受她这样的人。于是他们两人成了一对奇怪的搭档。斋迪总能找到让自己发笑的事情,而坎雅则是冷面冷心,她的脸像是用翡翠雕出来的一样,几乎总是一个表情。斋迪再一次露出微笑,默默祝福自己的这位副手,“那么,咱们把它装起来吧。” “你这是越权行为。”一个海关官员低声说道。 斋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一切可能威胁泰王国安全的因素均在环境部管辖范围内。这是女王陛下的旨意。” 海关官员的眼神很不友善,但他强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你懂我的意思。” 斋迪咧嘴笑了笑,试图打消对方的恶意,“别摆出一张苦瓜脸。我完全可以把要价提高一倍,而你们还是得照价付钱。” 坎雅把收来的钱装进箱子,而斋迪则用他的刀尖挑开一个已经破损的箱子。“看看这些,这就是你们竭力保护的重要货物!”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捆和服。这也许是某个日本经理人的老婆的货物。他把这堆价值超过他一个月薪水的货物翻得乱七八糟。“我们可不想让那些贪婪的官员把这些东西都据为己有。”他咧嘴笑着,朝坎雅那边瞥了一眼,“你想要几件吗?这些可是真丝制品。日本人还在养蚕,你知道的。” 坎雅连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现金,“尺码不合。那些日本经理人的老婆都很胖。农基公司的基因改造食物使她们摄入了过多的卡路里。” “你们还打算偷东西?”海关官员的脸上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掩饰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暂时没这打算。”斋迪耸耸肩,“我副手的品位显然比日本人高多了。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利润还是会回来的,这我能保证。今天这事儿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个小小的不便罢了。” “那这些损坏的货物怎么办?我该怎么解释?”另一个海关官员朝一个索尼风格的折叠屏幕挥挥手,这东西有半边已经摔破了。 斋迪仔细观察着这个物品。据他猜测,上面表现的应该是22世纪晚期一个类似于武士阶层的家庭:背景中,某种类型的发条工人在一片田野上劳作,一个三下机械流体动力公司的经理人在监督他们,以及……等等,那些发条工人有十只手吗?这种对自然的公然亵渎让斋迪打了个冷战。在这片田野边拍照的这个自然人家庭看起来并没有对此感到困扰,但话说回来,他们是日本人。他们甚至让自己的小孩玩发条猴子。 斋迪做了个鬼脸,“我确定你们可以找到借口,也许就说这东西被运货的巨象踏了一脚。”他拍着海关官员的背以示鼓励,“别灰心丧气!发动你们的想象力!把这当成积功德好了。” 坎雅把钱收起来了。她把针织小包扣好,斜挎在肩上。 “搞定了。”她说。 起降场的远端,又一艘飞艇开始缓缓降落,巨大的扭结弹簧风扇用仅余的能量操控巨大的艇身落向停泊板。拴着铅块的线缆像蛇一样从飞艇的腹部落下来。停泊板工人伸出双手,等着抓住这些线缆,好引导飞艇降落到他们的巨象组所在的位置,那姿势就像在对某种巨 神祈祷。斋迪兴致勃勃地瞧着这一幕,“不管怎么说,我代表环境部退休职员联合会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做出的贡献。”他举起弯刀,转身面向他的手下。 “先生们!”他在飞艇风扇的蜂鸣声和拉货巨象的嘶叫声中高喊道,“我给你们提出一个新的挑战!”他用弯刀指着那艘正在降落的飞艇,“谁第一个从那艘新来的飞艇上找到一个箱子,我就奖给他二十万铢!就那一艘!快去!” 海关官员们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他们连忙开口说话,但他们的声音被飞艇风扇转动的噪音盖过了。看口型,他们在拼命地抗议:“Mai tum!Maitum!Mai tawng tum!不不不不不!”同时绝望地挥舞着手臂。但斋迪早就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手中的弯刀闪闪发亮。他吼叫着奔向新的猎物。 在他身后,他手下的白衬衫们仿佛变成了一道波涛。他们闪过挡在面前的箱子和苦力,跳过停泊板,从巨象肚子下面穿过。这些都是他的人,他忠诚的孩子们,只要他一声呼唤就会跟来。他们是圣人和女皇的愚蠢的追随者,不会被别人收买,时刻将环境部的荣耀铭记在心。 “那一艘!那一艘!” 他们像白色的老虎一样在起降场上不断加速,被撞倒的日本货物箱倒在他们身后,乱得像刚经历过一场台风。海关官员们的呼叫声早已消失,斋迪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他感受着两条腿有力地蹬踏地面,新出现的猎物让他感到快乐。他越跑越快,他的手下紧随其后,与目标的距离在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之下快速缩短。这是一种纯粹的战斗欲望。他们举起手中的弯刀和斧子,指向那庞大的机器——它正在空中逐步下降,看起来就像传说中有一万英尺高的恶魔之王托萨坎,阴沉沉地向他们压下来。飞艇比最大的巨象还要大,其侧面有几个法朗的文字:卡莱尔公司。 斋迪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口中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叫。卡莱尔公司。那个该死的法朗,随随便便地就说要改变排污信用系统、撤销检验检疫环节——这些都是保护泰王国的重要措施,他想让王国像其他国家那样崩溃。这个外国人在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和摄政王殿下面前都很吃得开。这次真是发了。斋迪心中满是捕猎的欲望。他伸手拉住着陆线缆,而他的手下也迅速冲了过来,他们更年轻、更灵活,也更充满狂热的激情。所有人都伸出手来,要抓住这个猎物。 但这艘飞艇比之前那艘机灵得多。 飞行员一看到白衬衫朝自己预定的降落位置冲过来,马上重新调整了飞艇的螺旋扇。一阵狂风吹得斋迪睁不开眼睛。所有的螺旋扇都尖叫着,疯狂地转动,飞行员耗费数亿焦耳的能量,抵抗地球的引力。飞艇上伸出的着陆线缆迅速收回,在空中打着旋儿——就像章鱼收回触手那样。螺旋扇全力旋转所发出的狂风把斋迪吹倒在地。 飞艇开始上升。 斋迪爬起来,在温热的风中眯着眼睛,看着那飞艇逐渐隐没在暗夜之中。他思索着:这头消失的怪物是否得到了海关管控塔的警告?当然,也可能是飞行员够聪明,知道白衬衫临检对他的老板没有丝毫益处。 斋迪的眉头皱了起来。理查德·卡莱尔是个聪明过头的家伙。他总是与阿卡拉特会面;公开给二代结核病患者一些小恩小惠,丢些零钱给他们;总是谈论着自由贸易的好处。还有十几个法朗跟他一样回到了这里,就像苦水疫情后海蜇返回岸边,不过,卡莱尔是其中最招摇的一个。他那恶心的笑容让斋迪一想起就会生气。 斋迪站直身体,抚平白色的亚麻衬衫。这无关紧要;那艘飞艇迟早会回来的,就像大海一定会将波涛打在沙滩上一样。想要完全阻止法朗的侵入是不可能的,陆地与大海总是会互相侵蚀。那些追求利润的人别无选择,他们一定会冲进来,不管会遇到什么后果。而他,也终将与他们对面交锋。 这是他的因缘。 斋迪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些已经检查过的散乱的货物,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因急速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他挥挥手,示意他的手下继续干活,“那边!把那些箱子都给我打开!每个箱子都得仔细检查。” 海关的人在等他。其中两个入朝他走过来,他则视若无睹地用刀尖撬开一只箱子。这些人就像狗一样,除非你把他们喂得饱饱的,否则他们就在你脚边转悠。其中一个人试图阻止斋迪挥舞弯刀砍向另外一只箱子。 “我们付过钱了!我们会向上头抗议,会有人来调查你的。这里是国际领土!” 斋迪皱了皱眉,“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我们已经付了一大笔保护费!” “的确,钱的数目很合理。”斋迪用肩膀挤开两人,“但我不是来这儿跟你们讨论这些问题的。你们有权抗议,但我也有权守卫我们王国的边界。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要侵入你们的‘国际领土’,我就会那么做。”他挥动弯刀,又一个箱子瞬间解体。防风雨木材散落在地。 “你的行为越权了!” “可能吧。不过你得找个贸易部的人,让他亲自过来跟我谈。去找个比你厉害得多的人。”他慢慢转过弯刀,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或者,你愿意现在就跟我,还有我的手下谈一谈?” 那两人畏缩了。斋迪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坎雅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但他的副手早就又摆出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看到她的微笑真是令人愉快。斋迪甚至开始思考,究竟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让这个向来不笑的下属再次莞尔。 遗憾的是,海关的人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在他的弯刀面前,他们只能选择退缩。 “别以为你能这样侮辱我们,然后毫发无伤。” “当然不会。”斋迪用刀砍开另一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不过我还是对你们的捐款表示感谢。”他抬头看着他们,“你们投诉的时候记住,这一切都是我,斋迪·罗亚纳素可猜做的。”他再次露出微笑,“还有,记得告诉他们,你们贿赂的是曼谷之虎。” 周围,他的手下哄笑起来。海关的人听到这个绰号,震惊地连连后退——他们到这时候才开始搞清楚对手的力量。 斋迪打量着身边的破坏情况。木箱的碎片随处散落。这些箱子的设计目标是在足够坚固的前提下尽可能减轻重量。镂空工艺使箱子变得轻便,同时足以承受其中的货物——但如果有人用弯刀劈砍,那就另当别论了。 检查工作进行得很快。他们从箱子里拽出各种物品,然后分类摆放好。海关的人在他的手下身边走来走去,记下这些白衬衫的名字。他的手下举起弯刀驱赶他们。海关官员们赶紧退开,站在较为安全的距离上观察他们。这情景让斋迪联想到为争夺一具遗骸而打斗的动物。他的手下只能得到这些外国物产的一点残渣,而与此同时,各种食腐动物——乌鸦、柴郡猫和狗——都在一旁窥视,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腐肉。这个想法使他的心情稍稍有些阴郁。 海关的人站在远处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