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女孩-2

又一声痛苦的咆哮震动了整座建筑,紧接着是机械系统发出的尖锐啸叫:供能链已被扭紧。安德森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观察窗,但福生却后发先至。老华人睁大眼睛,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着。  如餐盘般大小的黄色眼珠升到了与观察窗齐平的高度。巨象抬起两条前腿,仅靠后腿站立,狂乱地摇摆着。出于安全考虑,它的四根长牙早已被锯掉,但就算如此,它仍是一头庞大的巨兽,不算头部也有十五英尺高,超过十吨重的强健身躯充满了怒火,摇摇摆摆地以后腿保持着平衡。它用力拉着将它绑缚在转轴上的链子;这畜生张开大嘴,露出大而深的喉咙。安德森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  巨象的尖叫声毫无阻碍地穿过玻璃。安德森被震得双膝跪在地上。“上帝啊!”他的双耳轰鸣着,“那个看象人在哪儿?”  福生只是摇着头。安德森甚至不能确定福生是否听见了他的话。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吼声也是模模糊糊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用力把门推开。就在这时,那头巨象用力撞击四号转轴。传动转轴开始摇晃起来,柚木的尖利碎片四处飞舞。安德森迅速后退,但还是被木头的碎屑划破了皮肤,伤口如针扎一般地疼。  车间里的看象人们正在慌忙地解开捆绑巨兽的锁链,将它们赶开,远离那头发狂的畜生。他们又喊又叫,强迫这些大象形状的动物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巨象摇着硕大的头颅,不情不愿地哼哼着,甚至也开始试图挣脱锁链;生物性的冲动使它们更想去帮助它们的同类。其他泰国籍工人则在向车间外逃跑,眼下的情况街道上明显比工厂里更安全。  发狂的巨象再度对禁锢它的转轴发起攻击。辐条开始晃动起来。控制这头巨兽的看象人如今已成了地上的一堆血、肉、骨头的混合残渣。  安德森以半蹲姿势跑回办公室。他绕过一张办公桌,又滑过另一张的桌面,准确地落在公司的保险柜前。  他拨动密码锁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汗滴落到了他的眼睛里。23-右,106-左……他的手又移向下一个密码盘,同时祈祷自己不要把顺序弄乱,否则就得从头再来一次。更多的木头碎片从车间飞射出来,随之传来的还有离巨象太近的不幸者发出的惨叫声。  福生出现在他身旁,同样是半蹲的姿态。  安德森挥手示意他走开,“告诉他们赶紧出去!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福生点点头,但当安德森继续与复合密码锁搏斗时,他还原地不动。  安德森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福生默默地弓着身子跑到门口,在那里高声呼叫,但他的声音很决就被逃跑的工人发出的尖叫声和硬木折断的声音淹没了。安德森拨动最后一组密码,用力拽开保险柜:里面是一些文件、各种颜色的钞票、保密记录,一支压缩来复枪……一把发条手枪。  耶茨。  他脸上布满了阴郁的怒火。这个老杂种今天简直是阴魂不散,就像上了他的身一样。安德森扭紧手枪的发条,把它塞进腰带里,又伸手取出那支来复枪,检查了一下子弹——就在此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尖叫。至少耶茨为这种情况作了准备。那杂种虽然心理幼稚,但的确不蠢。安德森给来复枪压上气,提着枪大步走向门口。  在下面的车间里,驱动系统和质量检验线都沾满了血迹。很难分辨哪些人已经死了,应该不会只有那一个看象人。空气中弥漫着人类遗骸散发出的甜腥气味。一根人类的肠子绕在疯狂巨象的周身以及转轴上面。那畜生再度抬起两只前腿,这座经过基因改造、充满巨力的肉山开始对束缚它的转轴发起最后的攻击。  安德森将来复枪架在肩上,端平。在他视线所及的远端,另一头巨象也抬起前腿,发出共鸣的悲吼。看象人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现场逐渐蔓延的混乱景象,只是将眼睛凑到瞄准镜上面。  来复枪的准星在一堵满是皱褶的锈红色肉墙上飘移着。在瞄准镜下,巨兽大到不可能打不中的地步。他将来复枪调整到全自动模式,深吸一口气,然后扣动扳机,放出气室的压缩空气。  大量飞镖从来复枪中射出。巨象的皮肤上出现了星罗棋布的亮橘色斑点,这些都是被击中的地方。农基公司研制的提纯黄蜂毒素注入巨兽的体内,开始袭击其中枢神经系统。  安德森放下枪。没有了瞄准镜的放大效果,他几乎看不见巨兽身上的弹痕。但再过一小会儿,那畜生就会死掉。  巨象转过身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安德森身上,眼中闪烁着更新世的狂野怒火。尽管安德森不愿承认,但这头巨兽的智能的确令他震撼。它的表现就好像知道他对它做了什么。  巨象使足力气,猛地挣脱束缚它的锁链。铁制的链条断裂开来,呼啸着飞了出去,掉落在传送带上。一个正往向外奔逃的工人被锁链绊倒在地。安德森把来复枪扔到地上,抽出腰间的发条手枪。面对怒火冲天的十吨重巨兽,这玩意儿就是个玩具,却是他仅剩的武器。巨象向他冲来,安德森连连开火,尽力用最快的速度扣动扳机。带刃的飞盘在雪崩般凶猛的冲击面前毫无用处。  巨象用象鼻从侧面攻击,将他撂倒在地。灵活的象鼻像大蟒蛇一样卷曲起来,缠住他的双腿。安德森拼命踢打试图挣脱,同时努力尝试抓住门把手。象鼻却缠得更紧。他的大脑开始充血。这头巨兽或许想将他拍死在地上,就像掐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他心里想着。但就在这时,巨象开始把他拖向阳台。安德森极力把握最后的机会——抓了一下阳台的栏杆。紧接着,他的身体飞了起来。毫无阻碍地飞了起来。  巨象欢欣鼓舞的叫声在工厂中回响,而这个时候,安德森已经在空中飞出很远了。工厂的地面冲向他。他撞在水泥地面上,无边的黑暗立刻将他吞噬。躺着等死吧,一了百了。但安德森还是下意识地挣扎着。他想站起来,想打个滚,想随便做点什么——但他完全动不了。  视野中逐渐出现了彩色的色块,似乎在尝试组合起来。巨象已经很近了。他能闻到它的味道。  大片的色块组合起来。巨象的身影还在逼近,那锈红色的皮肤,包裹着熊熊燃烧的上古的怒火。它抬起一只脚,要把他踩成肉泥。安德森向一边滚去,但他的腿完全不能动弹。他甚至连爬都不能爬。他的手在水泥地面上急切地抓挠着,却完全无法着力,就像在冰上爬动的蜘蛛。他的速度太慢了,没法躲开。上帝啊,我不想这样死掉。不想在这种地方就这样死了……他就像一只被抓住尾巴的蜥蜴,既不能起身也不能逃跑,只能等死,等着在巨象脚下变成一摊肉冻。  巨象呻吟着。安德森回头看去。那畜生的脚已经放了下来,它开始如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长鼻子喷着粗气,然后,它的后半身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像条狗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让人在恐惧中生出荒谬之感。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那是发现自己不能再控制身体的惊讶。  巨象的前腿缓缓在它的脑袋前面摊开。它呻吟着,整个儿倒在了稻草与粪便之中。巨象的眼睛落在与安德森齐平的高度。这双大眼睛如人眼般凝视着安德森的双眼,不断的眨动显示出它的困惑。那根象鼻再度向他伸来,笨拙地拍打着他的身躯;这象鼻仍如巨蟒般充满了力量,但已失去了协调性。巨象张开大嘴,不住地喘息,口中呼出的甜腥热气吹过他的身边。巨象的鼻子戳向他,推动着他,但没法再把他卷起来。  安德森拖着身体,缓缓移出巨象可以够到的范围。他先是双膝跪地趴着,然后强迫自己站立起来。他头晕目眩,摇摇晃晃,但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脚,牢牢地站在地上。巨象的一只黄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狂怒已经消散,长着长睫毛的眼皮眨动着。安德森想知道这动物心里在想什么。它能感到毒素正在破坏它的神经系统吗?它是否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或许它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站在远离巨象的地方,安德森对它产生了同情。四根被野蛮地锯掉的象牙只留下粗达一英尺的椭圆形残桩,表面灰暗且凹凸不平。巨象膝盖上的疮仍在流出脓液,连嘴里也全是疮痂。这即将死去的动物无声无息,肌肉已被麻痹,只剩下胸口还在起伏。它只是一头遭到虐待的动物,虽然充满巨力,却从来不以战斗为使命。  巨象呼出最后一口气,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了。  人们蜂拥至安德森的身边,大声叫喊着,用手拉扯着他。穿着红色和金色工会制服的人、穿着绿色的强力弹簧公司制服的人,以及吃力地爬上巨象尸体的看象人,他们四处奔跑,试图帮助伤者、寻找死者。  有那么一瞬间,安德森似乎感到耶茨正站在他身边,吸着香烟,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团糟。“你还说你一个月就走。”然后,福生出现在他身边,低沉沙哑的声音,单眼皮的黑眼睛,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他的脖子,然后带着一手的鲜血收回来。  “你在流血呢。”他喃喃道。2  “用力抬!”福生喊道。波姆、努、克利和坎达用身体顶着摇摇欲坠的转轴,试图把它从支架中抽出来,就像从巨人身上往外拔刺一样。他们要将转轴抬高,以便让一个叫阿迈的女孩进入下面的洞中。  “我看不见!”她叫道。  波姆和努用尽全力,努力阻止转轴自动归位。福生单膝跪地,将一支手摇电筒递给女孩。她的手指与他的略微相碰,然后她从他手里取过电筒,隐没在黑暗之中。这电筒比她还值钱,因此他真心希望那帮工人别在她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吃不住力。  “怎么样?”过了一分钟,他朝下面喊道,“里面坏掉了吗?”  下面没有回答。福生希望她最好别被什么东西卡住。他安静地蹲坐在地上,等待她完成检修工作。工厂里的其他人都在忙着恢复厂房的秩序。巨象工会的工作人员带着明亮的弯刀和四英尺长的骨锯,围在巨象的尸体旁,分解那座肉山。他们的手上沾满红色的鲜血。毛皮被剥去后,巨兽露出如大理石一般的肌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  看到此情此景,福生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想起那些被毁坏的工厂,想起那些被屠杀的同胞——同样被肢解,但流出的是人类的鲜血。仓库被摧毁,人们失去生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令他不禁想起那些扎着绿色头带的人,手提弯刀,烧毁他的仓库。黄麻、罗望子、扭结弹簧,全部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光在弯刀上映出妖艳的红色。他转开目光,撇开回忆,强迫自己深呼吸。  巨象工会一听说他们的财产损失,立刻派出了专业的屠夫。福生曾要求他们将尸体拉到外面,在街上完成他们的工作,以便腾出空间来修理能源链,但工会的人拒绝这么做,好像嫌这里还不够乱似的。于是,在工人清理现场的同时,血液招来了大量的苍蝇,尸体散发出的恶臭气味也越来越浓烈。  随着尸体上的肉被逐渐剔去,骨头慢慢露了出来,就像在一片红肉的海洋中露出的一块珊瑚礁。鲜血从巨象的身体里淌出,汇集成一股血流,向排水沟奔涌而去,最终将到达曼谷的煤动力水位控制泵。福生看着这股血流在眼前流过,心中不由得有些酸楚。巨象的体内不知有多少加仑的血液,这里面损失的卡路里简直无法计算。屠夫们的动作麻利,但就算如此,要把尸体彻底分解完大概也要到明天凌晨了。  “她还没检查完?”波姆喘息着问道。福生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波姆他们几乎耗尽了力气,快承受不住转轴的重压了。  福生再一次朝洞里喊话:“你看见什么了,阿迈?”  她的话听起来模糊不清。  “那你先上来!”他又回到蹲坐的姿势,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这工厂比煮饭的锅里还热。现在,所有的巨象都返回了兽栏,因此不管是工厂的生产线也好,还是换气用的风扇也好,全都失去了动力。潮湿闷热、夹杂着死尸恶臭味的空气像毛毯一样盖在所有人的身上,简直就像是置身孔提区的屠宰场。福生极力遏制呕吐的冲动。  工会屠夫那边传来一声叫喊:他们已经把巨象的腹部切开了,一大串肠子流了出来。收集下水的人——粪肥巨头的员工一一冲上前去,将这些玩意儿搬到手推车里。这相当于幸运地获得了一大笔卡路里。巨象死前没有任何传染病,因此这些内脏很可能用来饲养粪肥巨头在周边农场中养的猪,或者进入黄卡人的食物储藏库,提供给那些居住在扩张时期大厦中的马来亚难民食用,他们都受粪肥巨头的保护。连猪和黄卡人都不吃的东西则丢入沼气池,与城市每天产生并收集起来的果皮、粪便等物混在一起,在里面慢慢变成肥料和沼气。沼气的一部分会用作路灯的燃料,用绿色光芒照亮城市的路面。  福生轻抚着他的“幸运痣”,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粪肥是个典型的垄断行业,粪肥巨头的影响遍及城市的诸多方面。考虑到这一点,那位巨头没能当选首相还真是意外。当然,如果他想的话,以这位教父的教父、伟大的“圣王”的影响力,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想要我提供的东西吗?福生思考着。他会对一个好的商机感兴趣吗?  阿迈的声音终于从地下传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坏掉了!”她喊道。过了一小会儿,她手脚并用地从洞里爬出来,身上全是汗和灰尘。波姆等人松开麻绳,转轴落入坑洞,地板为之一震。  听到这声音,阿迈朝身后瞥了一眼。福生相信自己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恐惧,这女孩明白转轴完全有可能把她压成粉末。但恐惧神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孩子。  “怎么样?”福生问道,“是核心裂开了吗?”  “是的,Khun。裂缝很大,我的手能伸进去这么多。”她的手指在接近手腕的位置比画着,向他示意,“另一边也有裂缝,跟这边一样大。”  “他妈的。”福生用汉语骂道。损坏情况和他预想的差不多,但他还是忍不住出口成“脏”。“传动链呢?”  她摇摇头,“我能看到的链条都扭曲了。”  他点点头,“去把林、涅还有川给我叫来……”  “川已经死了。”她朝地上的一摊污迹挥了挥手,那是被巨象踩死的两个工人。  福生皱起眉头,“是的,没错。”死了的还有莲、卡皮蓬,以及不幸的质检部负责人班雅,他永远不会听到安德森关于海藻培养槽遭污染的指责了。又是一笔费用。死亡的普通工人,其家属将得到一千铢的补偿金;班雅的补偿金则是两千铢。他再次露出愁容。“那就找其他人吧,从清洁组那边找个像你这样个儿小的。你们得到地下去。波姆、努,还有克利,你们把转轴弄出来。全部弄出来。我们得对主驱动系统来一次彻底的大检查。要不然根本不用考虑开工的问题。”  “干吗那么急呢?”波姆笑道,“我们要再开工那可有的等了。老板得付出大量的鸦片,否则工会才不会同意回到这里工作;他可是把一头巨象给打死了。”  “等到工会回来的时候,这儿也不会有四号转轴了。”福生训斥道:“要重建转轴就得砍伐一棵这么粗的树,这种事要耗费很长时间才能得到王宫方面的批准,然后还得在北边放排,让它漂到这儿来——假定今年的雨季还会到来的话。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得在动力不足的状态下工作。想想看吧。你们之中的某些人根本就不用工作了。”他朝坏掉的转轴点点头,“只有工作最卖力的人才能留下来。”  波姆掩盖怒气,露出歉意的微笑,行了个合十礼,“Khun,我失言了。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那好吧。”福生点点头,转身离开。虽然脸上神情严肃,但他私底下并不认为那工人的话有什么错。的确,要想再利用巨象的巨力来推动工厂的转轴,必须付出大量的鸦片和金钱用于贿赂,而供能合同也必定要重新商定。资产负债表上的又一笔红字。这还没算雇请做法事的僧侣、婆罗门、风水专家或是通灵者所需的费用;如果不让这些人来驱散此地的冤魂并从中大赚一笔的话,工人们绝不会安心地在这个充满厄运的工厂中继续工作……  “陈先生!”  听到这句用汉语喊出的话,福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个“洋鬼子”安德森·雷克坐在工人储物柜旁的一张长凳上,一个医生正在处理他的伤口。最初他想让医生在楼上为他缝合,但福生说服了他,让他在车间里所有工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处理伤势。他那一身白色热带服装上沾满鲜血,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坟地里跑出来的冤魂。但他并没有死,也没有害怕。这样能为他争得很多面子。洋人无所畏惧。  安德森正喝着一瓶湄公威士忌——他命令福生去买的酒,仿佛这个老华人只是他的仆人。福生则指派阿迈去买,结果买回来的是一瓶中档牌子的假酒,省下了不少钱。如此聪明伶俐的表现使得福生多给了她几个泰铢,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说:“记住,这是我赏给你的。”  她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要不是他过往的生活经历,看到这种表态,他肯定会相信他已经收买了她的忠心。但如今的他只是希望,如果泰国人突然开始对付黄卡难民,把他们全部驱赶到锈病横行的丛林里,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立刻想要杀掉他就行。或许他为自己买到了一点点时间,也可能什么都没买到。  他朝安德森走过去的时候,詹医生用汉语喊着:“你们这些洋鬼子真结实。都这样了还乱动哪。”  她和他一样是个黄卡人。像他们这样的难民本来是不能得到工作来养活自己的,但和他一样,她也是靠智慧和手艺谋生。如果被白衬衫发现她在抢泰国医生碗里的饭……这想法让他感到窒息。帮助同胞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一天的活儿。也许可以算是对过往的一种补偿。  “请尽量让他活着。”福生微笑着说,“我们还得让他签报酬票据哪。”  她哈哈笑起来,“挺麻烦。我很长时间没使针线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得把这丑八怪救回来。”  “要是你技术那么高超的话,哪天我得了二代结核病就找你来治。”  洋鬼子用英语插话道:“她在抱怨什么?”  福生看着他,“她说你总是动。”  “她太慢了。告诉她快点。”  “她还说,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就差一厘米,碎片就会割断你的动脉。到时候你的血可就全都喷在地上了。”  让福生吃惊的是,雷克先生听到这话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嘌向那座正逐渐缩减的肉山,“一块木头碎片吗?我还以为杀掉我的会是那头巨象。”  “没错。你差一点就死了。”福生回答道。要是他死了,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假如雷克先生的投资人丧失信心,放弃这家工厂的话……福生脸上露出愁容。这个洋鬼子比之前的耶茨先生难搞多了,但即使是这个固执的洋人,就算只是为了让这工厂继续存在,他也不能就这样死掉。  这件事真是让人生气。曾经,他与耶茨先生的关系是那么亲近,但现在他与雷克先生却是这么疏远。不光倒霉运,还遇到个固执的洋鬼子,他现在必须在这些不利的条件下重作打算:首先确保自身的存活,还要让他的同胞重新兴旺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庆祝自己幸免于难。”福生建议道,“为观音菩萨和布袋和尚上供,感谢他们为你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好运气。”  雷克先生咧嘴一笑,那双苍蓝色的如同恶魔之池的眼睛盯着他。“你说得太他妈对了,我会照你说的做。”他手里举着那瓶已经喝掉了一半的假酒,“我会庆祝它整整一个晚上。”  “你想让我给你安排个伴儿吗?”  洋鬼子的脸马上变得僵硬了。他看着福生,脸色中带着某种类似于厌恶的神情,“这不关你的事。”  福生脸色不变,心里却在暗骂自己的操之过急。他表现得太过头了,结果搞得这家伙又发起火来。他连忙双手合十,表示道歉,“当然。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洋鬼子朝车间的另一边看过去,刚才那一瞬间的好心情似乎已经消散了,“情况有多糟?”  福生耸耸肩,“至少转轴核心损伤严重。裂缝了。”  “主传动链呢?”  “我们得作一次详细检查。如果够走运的话,可能只有支链受到影响。”  “不太可能。”洋人说着,将酒瓶递给福生。后者强压下反感之情,只是摇了摇头。雷克先生似有所觉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  工会的屠夫那边又传来一声叫喊,更多的血从巨象的尸体中流出来。它的头部与躯体相连的部位已经切断了一半,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整具尸体看起来越来越像分开的各个部分,不再像一头完整的动物,更像是小孩子玩的“搭巨象”组合玩具。  福生思索着:这些未受污染的巨象肉将被出售,有没有办法迫使工会将所得利润分一点给他呢?考虑到对方宣示所有权的行动是如此迅速,这个可能性似乎不是很大,但也许在重新商定供能合同或者他们要求赔款的时候……  “你愿意保留这颗头颅吗?”福生问道,“可以把它当作战利品来收藏。”  “不。”洋鬼子听到这个问题似乎相当气愤。  福生差点皱起眉头,但还是忍住了。在这种人手下干活真是让人发疯。他善变的性情中有着不变的攻击性,像个小孩子,有时候很开心,过不了多久又发起脾气来。福生强压下郁闷的心情:雷克先生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前世因缘使他成了一个洋鬼子,而福生的前世因缘则使自己来到这个洋鬼子身边。现在的情况犯不着抱怨,这就跟自己还在挨饿的情况下,却抱怨尤德克斯大米的质量一样毫无意义。  雷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福生的不快,开口解释道:“这不是打猎,只能算是消灭罢了。当我射出的飞镖击中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这里面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  “啊,没错。您真是可敬。”福生强压心中的失望之情。假如这洋鬼子要求得到死亡巨象的头颅,他就可以用椰子油的合成物替换残余的象牙,再把象牙卖给巴皖李威提寺附近的医生。现在就连这笔钱也没了,真是浪费。福生考虑向雷克先生说明当前的形势,向他解释这些肉、卡路里和象牙的价值,但最终他还是决定不这么做。洋鬼子不能理解这些,而且他还是个特别容易发火的人。  “柴郡猫来了。”雷克先生说。  福生朝洋鬼子指点的地方看去。在血泊的外围出现了皮毛油光发亮的猫科动物,尸体的腐臭味引来了这种能让光与影扭曲的生物。洋鬼子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但福生对这种恶魔般的猫科动物却怀有某种程度的尊敬。它们生性狡猾,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厌恶它们,但它们依然在这些地方挣扎着生存下来了,那种求生的韧性超乎想象。有时,他甚至觉得它们在鲜血还没有泼洒出来的时候就能嗅到血腥的气味。它们好像有一点预知未来的能力,能提前知道下一餐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这些猫科动物向黏稠的血泊潜行过去。一个屠夫将其中一只踢开,但柴郡猫的数量太多,根本不可能真正与它们战斗。屠夫的攻击显然徒劳无功。  雷克先生又灌下一口劣质威士忌,“我们永远没法摆脱它们。”  “有些孩子乐意捕杀它们。”福生说,“只要很少的赏金。”  洋鬼子脸上露出鄙视的表情,“我们在中西那会儿也有赏金。”  我们的孩子们比你们的更灵活。  但福生并没有反驳洋人的话。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悬赏猎猫。任由那些柴郡猫在此逗留的话,工人就会传播有关柴郡猫幽魂引发灾难的谣言。这些恶魔之猫已经在附近出没了。花斑色的、黄色的、像暗夜一样黑的一一各种颜色的猫都在视野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这是因为它们的身体能够根据周围环境改变颜色。它们甚至能在扑进血泊后,让周身变成红色。  福生以前听说,这种柴郡猫是某个卡路里公司的高层创造出来的一一很可能是纯卡公司或是农基公司的人,用于庆祝女儿的生日。据说那小公主当时刚好跟路易斯·卡洛尔笔下的爱丽丝一样大。这种猫在生日派对上成了小朋友们的宠儿。  出席派对的孩子们将新宠物带回家,后来它们与普通的猫交配,不到二十年,恶魔之猫就遍布各大洲,而家猫则完全灭绝,新基因链的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是现代才创造出来的。马来亚的绿头带组织对华人和柴郡猫同样仇视,但据福生所知,这种恶魔之猫仍能在那里生存。  詹医生把针再次刺入洋鬼子的皮肤,他疼得缩了一下,马上对她摆出一副难看的表情。“赶快结束。”他对她说,“快点。”  她小心翼翼地行了个合十礼,将恐惧隐藏起来。“他又在动了,”她低声对福生说,“麻醉剂的效力不足。比我以前习惯用的那种要差。”  “别担心,”福生回答道,“这就是我把威士忌给他的原因。做好你的工作,我来对付他。”他转过头来对雷克先生说,“她马上就做完了。”  洋人又露出难看的表情,但至少没有再威胁她。而医生也终于完成了缝合。福生把她带到一边,将一个装着报酬的信封递给她。她向他合十致谢,但福生却只是摇着头。“里面还有一笔奖金。我希望你能顺便帮我送一封信。”他又将另一个信封交给她,“我想与你那座楼的老大谈谈。”  “那个‘狗日的’?”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厌恶。  “如果他听到你这么叫他,肯定会把你的家人全杀了。”  “那人很难搞。”  “只要把我的信送给他就行。”  她疑虑重重地接过信封,“你对我们家有恩。邻居也都在说你的好话。他们还烧香祈福,为了……你失去的那些。”  “我做得还不够。”福生挤出一个微笑,“不管怎么说,我们华人得团结起来。在马来亚的时候,咱们有的是闽南人,有的是客家人,还有的是第五拨移民,但在这儿,咱们都是黄卡人。我只是为我不能再做更多而感到遗憾。”  “你做得已经比其他人多很多了。”她模仿当地的文化向他合十致意,然后告辞离开。  雷克先生盯着她远去的身影,“她是个黄卡人。不是吗?”  福生点点头,“是的。在事变之前,她在马六甲当医生。”  那男人安静地坐着,似乎在思索这一信息,“她比泰国的医生便宜?”  福生瞥了这洋鬼子一眼,想弄清他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最终,他开口说道:“是的,便宜得多。技术一样好,甚至更好,但是便宜得多。他们不允许我们抢泰国人的工作机会,所以她没有多少活儿可干,除非是为黄卡人看病——而黄卡人显然没有很多钱可以付给她。她很高兴能得到这份工作。”  雷克先生点点头,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福生很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人是个谜。有些时候,福生觉得以洋鬼子如此愚蠢的素质,很难相信他们曾经一度统治了世界,现如今他们居然又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在扩张时期取得了成功,后来能源崩溃迫使他们退回了自己的土地,但现在他们竟然又回来了,带着他们的卡路里寡头、瘟疫、专利谷物……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护佑。正常来讲,雷克先生应该是死定了,他眼下本应跟班雅、莲以及那个不知名的四号转轴看象人——也就是那个让巨象发狂的蠢货——混成一堆血肉,难分彼此。然而现在这洋鬼子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抱怨那根细细的针,似乎不知道自己眨眼间就干掉了一头重达十吨的巨兽似的。洋鬼子果然是古怪的生物。比他想象的还要古怪得多,虽然他经常跟他们做生意。  “我们还得再给看象人一笔钱,要不然他们不会回来工作。”福生指出。  “好的。”  “我们还得请些和尚来工厂做法事,这样工人的情绪才能好起来。鬼魂一定要彻底驱散。”福生停顿了一下,“会很昂贵。他们会说你的工厂里有一些恶灵,或者是选址不对,或者是灵房不够大,也可能说工厂在建设的时候砍了一棵附有鬼魂的树。我们得找一个占卜人,或者请风水师来看一下,让人们相信这是个好地方。还有,看象人会要求我们付意外赔偿金……”  雷克先生打断了他,“我要换掉看象人。”他说,“所有的。”  福生倒吸了一口气,“这不可能。巨象工会垄断了城市所有的供能合同,这是政府授权的。白衬衫把能量专营权交给了工会。我们对工会无能为力。”  “他们水平太差。我不想要他们,再也不要了。”  福生很想知道这外国佬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迟疑地笑了笑,“这是王室授权的。我还想把环境部给换掉呢。”  “是个好主意。”雷克先生笑了起来,“我可以跟卡莱尔公司联合起来,天天抱怨税收和碳信用证的法律。让贸易部的部长阿卡拉特来管我们的事。”他的目光定在福生身上,“但那不是你喜欢的做事方式,对不对?”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酷,“你喜欢在阴影中行事,讨价还价。低调做事。”  福生艰难地吞着口水。洋鬼子的苍白皮肤和蓝眼睛还真是吓人,像恶魔之猫,不像普通的生物;在这充满敌意的土地上,两者都不能给他丝毫的慰藉。“激怒白衬衫是不明智的举动。”福生低声说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那是黄卡人说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这么说。但我还活着,而其他人都死了。环境部的势力很大。普拉查将军和他手下的白衬衫总能对付针对他们的挑战。就连12月12日的那次也一样。您要与蛇共舞,就得做好被咬的心理准备。”  雷克先生似乎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耸耸肩,“我想你确实更了解这些。”  “您就是为此才雇用我的。”  洋鬼子盯着死掉的巨象,“那畜生应该不可能挣脱铁链才对。”他又喝下一口酒,“安全链都生锈了,我检查过。我们不会付一分钱的赔款,就这么定了。这是我的底线。如果他们把畜生看好,我也就没必要杀掉它。”  福生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心里赞同这番话,但却不会说出来,“Khun,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雷克先生露出冷淡的笑容,“是的,当然。他们是垄断组织。”他皱起眉头,“耶茨怎么会把工厂建在这儿。真是愚蠢。”  福生感到一阵焦虑。这洋鬼子好像又突然变成坏脾气的小孩了。小孩总是鲁莽地惹怒白衬衫或者工会,有时候他们还会捡起自己的玩具跑回家去。这想法真令人焦心。安德森·雷克和他的投资人一定不能逃走。至少现在还不行。  “那么,我们现在的损失如何?”雷克先生问。  福生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传达坏消息,“算上巨象的赔偿金,还有安抚工会的费用,也许要达到九千万泰铢吧?”  远处的阿迈喊了一声,挥手叫福生过去。不用看他也知道不会是好消息。他又说:“我觉得下面的部件也有损坏。维修起来会很贵。”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关于这件事您应该向您的投资人,格雷格先生和易先生做一个通知。我们很可能没有足够的现金用于维修。还有,新的海藻培养槽到位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一笔钱来进行安装和调试。”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们需要更多的资金。”  他焦虑地等待着,想知道洋鬼子对此会做何反应。现金流过这个公司的速度像飞一样快,以至于有时候福生会以为钱和水一样是从天上来的;但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对于支出,投资人有时会变得相当苛刻。耶茨先生在的时候,经常会因为钱的问题闹得不愉快;雷克先生来了之后倒是很少这样了。自从雷克先生到这里来,投资人似乎就没怎么抱怨过,还有做梦都想不到的大笔金钱流入等着被花掉。要是福生本人在经营这家公司,早在至少一年之前就会关掉这个销金窟。  但雷克先生听了这话连眼睛都不眨。他只说了一句:“更多的钱。”然后转向福生,“海藻培养槽和营养液什么时候才能过关?”他问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福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很难说。这里面的水很深,环境部也很可能干预。”  “你说你付了钱给白衬衫,让他们给我们的货放行。”  “是的。”福生略一点头,“所有的礼物都送出去了。”  “那为什么班雅会抱怨培养槽受污染的事?要是我们培育出了别的什么有机体……”  福生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们的货都已经停靠在码头了。上周由卡莱尔公司送来的……”他下定了决心,这洋鬼子需要听到些好消息,“各方面都已经打点好了 明天就能过关。您的货会载在巨象的背上送到这里来,”他强迫自己露出微笑,“除非您打算现在就终止与工会的合作。”  洋鬼子摇摇头,甚至还为这个玩笑露出了一点笑脸。这让福生如释重负。  “那么就明天,确定吗?”雷克先生问。  福生打起精神,点着头表示毫无问题,毕竟他自己心里也期待着这会成真。但就算如此,洋鬼子还是用那双蓝眼睛紧盯着他,“我们在这儿花了很多钱。投资人最不能接受的是无能。我也不能接受。”  “我明白。”  雷克先生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我们等等再跟总公司联络。把新的生产线设备从海关那边取回来后,我们再打电话。报告坏消息的同时也得让他们听到点好消息。我不想毫无成果就开口朝他们要钱。”他再次看着福生,“我们不想那样,对不对?”  福生强迫自己点头赞同,“您说得没错。”  雷克先生又喝了一口酒,“很好。去看看损坏状况有多严重。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报告。”  这表示他可以走了。转轴检查组还在车间里等着他,于是福生朝他们那边走去。他希望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希望那批货真的可以顺利过关,那样他就可以用事实证明自己。这是一场赌博,但不是坏的那种。再说,那洋鬼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听到更多的坏消息了。  当福生走到转轴旁边时,阿迈刚从洞里爬出来,正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情况怎么样?”福生问。现在这个转轴已经完全从生产线上拆下来了,倒在地上的转轴看起来就是一根巨大的柚木。裂缝非常大,一眼就能看见。他朝洞里喊道:“损坏很严重吗?”  过了一分钟,浑身沾满油脂的波姆从底下钻了出来。“通道非常窄,”他喘息着说,“有的地方我过不去。”他抬起一只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污垢,“支链毫无疑问是损坏了,至于其他部分,只有派小孩下去看才行。如果主传动链有损坏,整块地板都得掀起来才能维修。”  福生皱着眉头往洞里看了看,这让他想起了南边丛林里的那些隧道、老鼠和瑟瑟发抖的幸存者。“看来我们得让阿迈找一些她的朋友过来。”他再度检查损坏情况。曾经,他也拥有过这样的工厂,所有的仓库都堆满了各种货物;而现在,瞧瞧他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洋鬼子雇用的杂工。他已经不年轻了,身体时时刻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而整个民族的复兴计划却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叹了口气,强压下失落的心情,“我要知道损坏的具体情况,然后我会和老板谈谈。别再来‘惊喜’了。”  波姆双手合十,“是,Khun。”  福生转过身向办公室走去,头几步有点瘸,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不能给病腿更多的照顾。经过了一天的忙碌,他的膝盖很是疼痛,这是同样的巨兽在他曾经拥有的工厂里给他留下的纪念。走到台阶顶端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那头巨象的尸骸,以及工人们丧命的地方。过往的回忆像群鸦一般在他身边盘旋,撕咬着他,想把他的头扯下来。那么多朋友,那么多亲人,他们都死了。仅仅四年之前,他还是个大人物。现如今?什么也不是。  他推开门走进去。办公室里非常安静。空的办公桌;昂贵的踏板计算机,由踏板和狭小的屏幕组成;公司的巨大保险柜。他的目光扫过这房间,戴着绿色头带的狂热宗教信徒似乎从阴影里跳了出来,手中的弯刀上下翻飞——但这些只是回忆而已。  他把门关上,将屠宰和维修现场发出的噪音隔绝在外。他强迫自己不要走到窗边去看下面的血泊与尸骸,也不要沉溺于回忆之中:马六甲的下水道中奔流的鲜血,还有像待卖的榴莲一样堆起来的头颅。  这里不是马来亚,他提醒自己。你在这儿很安全。  尽管如此,那些影像却没有散去,反而如照片或者春节的焰火一般清晰。就算那场事变已经过去了四年,他仍然需要借助一定的仪式才能冷静下来。情绪不佳的时候,几乎所有东西都让他感到危险。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回忆那蓝色的大洋,以及波涛之上属于他的快速帆船舰队……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整个房间又变得安全了,除了摆得整整齐齐的空桌子和落满灰尘的踏板计算机之外别无他物。百叶窗将炽热的热带阳光挡在外面。一团一团的尘埃与焚香的烟雾混在一起。  在房间的另一端,那阴影的深处,公司的两个保险柜反射出阴暗的光泽;那钢铁制成的物件蹲在那里,似乎在向他挑衅。福生有其中一个保险柜的钥匙,那里面装着平时用的现金。但另一个,也就是那个较大的保险柜,只有雷克先生才能打开。  已经很接近了,他心想。  那个保险柜里装着蓝图,距他仅有几英寸的距离。他曾见过它们摊开来放在他的面前。那里面有经过基因改造的海藻的DNA样本;存放在固态数据立方体中的基因图谱;关于如何培养和处理这种海藻,并将它的膜制成粉末添加到润滑剂中的说明书;如何对制造扭结弹簧的金属丝进行必要的回火处理,以使其可以与新的外表涂层发生相互作用的详细阐述。新一代的能源储存技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这新技术将为他本人,以及他的民族带来新生。  一年多以前,福生用白酒把耶茨灌醉,聆听他杂乱无章的叙说,并最终取得了他的信任和依赖。这一切全都白费了。现在那些东西进了这个他不能打开的保险柜,这全是因为耶茨没能力将自己的梦想变为现实,而且还愚蠢地激怒了投资人。  只要福生能够拿到那些文件,他就可以建起新的帝国。但他手头只有不完全的抄本,当耶茨在的时候经常把文件摊开放在桌面,可这个整天醉醺醺的蠢货后来却买了那该死的保险柜。  现在,隔在他和那些蓝图之间的是一把钥匙、一系列密码以及一堵铁墙。这是个质量很好的保险柜。福生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当年他自己也是个大人物,也有需要保密的文件,这种保险柜的安全性同样使他获益良多。令人恼火的是——也许这是所有事情中最令人恼火的——洋鬼子们用的保险柜与当年他自己在马来亚的贸易帝国所用的是同一品牌:硬铁牌保险柜。华人制造的工具却被洋鬼子利用了。他曾呆坐在这里,整天凝视那保险柜,思索其中装着的那些知识……  福生抬起头,一个想法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把保险柜锁上了吗,雷克先生?在当时的紧张情况下,你会忘了把保险柜给锁上吗?  福生的心跳速度加快。  你会不会犯下这种小失误呢?  耶茨先生有的时候就会这样。  福生试着控制逐渐增长的兴奋之情。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保险柜,最终站在它面前。保险柜就像一个神龛,一个值得膜拜的东西。这块由铁塑造而成的物体,除了耐心和金刚石钻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透它。每一天,他坐在这物体的对面,都能感觉到它在嘲弄他。  事情会这么简单吗?雷克先生真的有可能因为突然发生的灾难而忘记锁上保险柜吗?  福生犹疑不决地伸出手,握住门上的把手。他屏住了呼吸,向他的祖先祈祷,向象头人身的卡尼特佛——泰国人信仰的除灾祛难的佛祈祷,向他知道的所有神佛祈祷。他压下了把手。  足有一千斤重的钢铁纹丝不动,每一个分子都在抗拒他的压力。  福生呼出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极力压制心中的失落。  耐心。每一个保险柜都有一把钥匙。如果耶茨先生有足够的能力,如果他没有莫名其妙地惹火投资人,他本来会是那把完美的钥匙。而现在,雷克先生必须取代他,成为那把钥匙。  耶茨先生安装这个保险柜的时候,他还曾开玩笑说要用它来存放家里的珠宝,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福生那时候只是点头、双手合十、微笑,但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些蓝图的真正价值,以及责怪自己没有趁着还能看到的时候快点把它们都抄下来。  现在耶茨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洋鬼子。这家伙真是个魔鬼。蓝色的眼睛,金黄的头发,脸上的线条很硬,不像耶茨那样柔和。这危险的家伙一再检查福生所做的每一件事,让所有的行动都变得如此艰难。福生必须想办法让他相信自己应该放弃公司的这个秘密。福生抿紧嘴唇。耐心,你一定要有耐心,那洋鬼子总有一天会犯下错误。  “福生!”  福生走到门口,朝着下面的雷克先生挥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但他并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来到自己的神龛旁边。  他在观音像前跪倒,求她看顾他本人以及他的祖先,求她给他一个救赎自己以及家人的机会。在观音像下面倒贴着一张福字,这样福气就能到他的身边来。福生将尤德克斯大米供奉给观音,并亲手切开一个红橙。橙汁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来:这是一个新鲜的、没有任何玷污的、昂贵的水果。对神佛不能太过吝啬,他们喜欢供奉多的人,不喜欢供奉少的。然后,他点燃了一炷香。  缭绕的烟雾慢慢在静止的空气中化开,办公室充满了薰香的气味。福生祈祷着。他祈祷工厂不要关闭;祈祷他的贿赂能让新的生产线设备毫无阻碍地通过海关;祈祷那个洋鬼子会失去理智,给予他过多的信任;祈祷那该死的保险柜会自动打开,让他得知其中所有的秘密。  福生祈祷能够得到好运,即使是一个年老的黄卡人也需要好运。3  惠美子啜了一口威士忌,等着坎妮卡发来轮到她前去受辱的信号。她希望自己喝醉了才好。她心里的某一部分仍然对此非常抗拒,但其余的那些部分——穿着露小腹的迷你夹克以及紧身方裙、拿着一杯威士忌的肉体——已经没有余力去反抗了。  然后她又开始思索:自己难道从前就有抗拒的那一部分吗?维持着自尊幻象的那一部分是否正是想要毁灭自己的那一部分?是否她的这具肉体;由细胞和人造DNA——带来更强烈、更实际的欲望——组成的肉体,才是让她活下来的部分,是生存的信念才让她存活下来的呢?  如今的她坐在此处,听着棍棒的抽打声和泰国双弦琴奏出的如泣如诉的乐声,女孩们在发光虫的照耀下痛苦地翻滚,而男人和娼妓则在一边观看叫好。她忍受着这一切,不正是这具身体的意愿吗?是因为她缺乏寻死地意愿,还是因为她太固执而不能容许这种意愿产生?  罗利曾说一切都是反复的轮回,就像沙美岛海滩上的海水一样潮起潮落,又或者像拥有漂亮女孩的男人的那东西一样起起落落。罗利拍着女孩们的光屁股,为新来的外国人闹出的笑话哈哈大笑。他告诉惠美子,不管那些人要对她做什么,钱才是最重要的,太阳之下没有新鲜事。也许他说得没错。罗利的那些要求都不是他首创的,坎妮卡想出的那些伤害她、让她失声痛哭的事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只除了一点,她是在迫使一个发条女孩哭叫和呻吟。至少这件事还算新奇。  看啊!她几乎和人类没有区别!  以前,岩户先生总是说她比真正的人类还要好。他会在做爱之后抚摸她黑色的长发,说他很遗憾新人类不能得到更多的尊重,并说她的动作永远不能变得流畅实在太糟了。但她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不是还有完美的视力、完美的肌肤和能抵御任何疾病和癌症的基因吗?至少她的头发永远不会变成灰白色,她也不会像他那样很快老去,尽管他在用手术、药品、油膏和药草来保持自己的青春。  他曾轻抚着她的头发说:“虽然你是新人类,但你真的很美。不要觉得羞耻。”  惠美子钻到他的怀抱里,“不,我没觉得羞耻。”  但那是在京都,新人类在那里很常见,他们能为人类提供很好的服务,有时还能得到相当程度的尊重。虽然,他们在那里同样不被视为人类,但她起码不会像在这个野蛮的文明中这样遭受威胁。当然,新人类不是格拉汉姆教派宣扬的那些不信教者将遇到的魔鬼,不是佛教僧侣想象中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没有灵魂的生物,也不是那种没法获得灵魂、甚至连涅槃和因果轮回都无法参与的造物,更不是那些绑绿头带的人信仰的经书中所描述的敌人。  日本人是很现实的。老龄化社会在各方面都需要年轻的工人,即便他们是在实验室中用试管育成、在保育院中长大的,那也不是什么罪过。日本人就是这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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