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信任,保护,言和行的支持——或者自认不可能爱而因此免于罪尤。行为和感觉在我的内心总是这样矛盾……令姊,他们说,陪你去了巴黎,而且是女扮男装。他无法推究出君特罗德掩藏在问题后面的深层兴趣。她与旁人无异。猎奇,没有别的。乌莉克,可怜的女孩。君特罗德读出了他的思想,脸顿时泛红。当他讲述那段保留了许久的故事时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妒忌:乌莉克,本没有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在巴黎她夸奖了一位盲人艺人演技超群,结果被这位艺人称呼为女士,两人不得不从沙龙落荒而逃。她笑不起来。她很少嫉妒,现在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我很想认识令姊。克莱斯特不晓得:她在冒犯他吗?他要求她解释这个愿望的理由。君特罗德已无所谓,她现在是跟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还是跟一个豁达的人说话,对她都一样。她说,据她的观察生活中女性比男性更具勇气。如果真的听说有这么一位勇敢无比的女性,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认识她。也因为事情陷入这样一种窘境,以致妇女们不管歧路梗阻都应该彼此相助,原因是男人们已力不从心。您必须将此做更进一步的解释。亲爱的克莱斯特,您其实应该清楚。因为,与我们休戚相关的男人他们自己正陷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你们被凌驾于你们个体之上的生意经割裂成支离破碎的残片,彼此已不相系。我们渴望一个完整的人,却苦于无处可觅。这个男人不说话。女人可以这么说话吗?他凭什么要面对面地跟一位一面之交的女人讨论她与他性别之差的问题呢?讨论他隐藏至深的对自己的疑惑,最痛苦的失败?不是说好不去触动这个问题吗?乌莉克的事,同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善解人意的君特罗德小姐的直觉应该是正确的。不过他还是避免且继续避免接下去探讨阿姐时常显露出来的勇气,抑或说傲慢。他不知道,在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兄弟,为这个兄弟她担当起母亲的角色。她爱他且充满占有欲,但绝无条件。而他,如她所愿——抑或亦如他所愿——将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对她太无情吗,他?要是他对她的关切会伤害她怎么办?她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几乎一切,都绘成一幅亲姊的画像,画的主角为兄弟的牺牲就是她的满足。她不富有,不特别高贵,不雅艳不挑逗——不同于身边跟他并行的女人——甚至无望坐上花轿去找自己的男人。但她,克莱斯特了解她,也从未对此有过太多的奢望。这是无法消解的多余成分,它不能融入这个轮廓,他们不可以也无须用言语或目光来交流。他非完整的男人,她非完整的女人……那是什么?手足之情,人类赖以互相提携的感情。忍耐,不去感知在深渊般的死寂中究竟是何物驱动着血液在流动。血亲的布施,没有思考过的思想。亲情,当面对自己不能托付的异性六神无主时,可以让你镇定的一剂药方。克莱斯特有理由怀疑,乌莉克在他与曾格小姐订婚的甜蜜日子里——人人有权渴求的安全感——跟曾格小姐和他就这种貌合神离的关系达成了默契。不过更让他厌烦的是,乌莉克总是不断地催促他早日成婚。最了解我们的人,也伤害最深。不过不是她的要求参与使巴黎之行蒙上了阴影,使他大发雷霆;让他恼怒的是,他找不到简单的语言来了结她安排的这一出戏。女人。您刚才正想的事情您先前并不知道,对不对?您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他环顾四周。一片翠绿中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这些颜色可以用来指导画家黄和绿这些词本来是代表什么的,如茵的绿草,太贴近这名字,以至于觉得再称之为绿草已不合适。右手边河柳泛着银光,是水面反射过来的斑斓的色彩。当自然与我们自身的纷乱相对时,我们心中就有某些东西试图抵御大自然的完美。君特罗德又得遮住自己的眼睛。克莱斯特已不喜欢一个人走了。此时这个女人所流露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让他不自在。没有什么比这种风景更精粹、更美和更真实的了,她说,它让她有时觉得袒露的好像是她自己。合上眼睑她可以将自己变幻成一块画布,画布由支架撑起,目的无它,只为了对她嘲弄。她担心,又祈求画布自行撕落——在梦中当她惊起的时候,她听见那个声音;您知道我们会看到什么吗,克莱斯特,当我们透过美的缝隙看向深渊时:它会令我们目瞪口呆。不健康的品位,将自身高高挂起、从幕后暴露给大家——这样的女人克莱斯特还是头一回碰见。可怕的混沌,她说,自然和我们心中不相连的元素。我们未能完全了解的蛮荒的冲动决定我们的行为。可怕的现实——她想象得到。这一类的词,年老一点的人再也不会将它们应用到句子里面去了。两人同时想到一个名字:歌德。最可怕的,克莱斯特说,还是那个逼迫我逆自己而行的命令。君特罗德回答说,如同诵诗一般:我生即自戕。他想不起来,她是否写过这么一句话。君特罗德!这句话您收回去吧。不,克莱斯特。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韦德金怎么跟他说的?节制,慎思,知足。不要这种激荡。不要冰冷的手心、太阳穴里笃笃的跳动。警惕这种挑逗危险的神秘快感。放弃这种无边无际的幻想:放弃一切,构成他之一切。输了,韦德金。无果而终。君特罗德,他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于这些句子在我们头脑中形成之前悬崖勒马吗?是的,她说,我们应该。那么?我们必须打破这种戒律。为什么?不为什么。有几只鸟从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上惊叫而起,飞过他们的头顶。克莱斯特打了个冷颤。君特罗德的手搭到了他的臂上。他们彼此都明白自己的身体并不想被碰触。一种感伤向他们袭来,一种用失语的躯体语言无法表达的同情,一种对被制服和修女服过早驯化的肢体的悲哀,对典章习俗名义下所约束的文明、对借口打破这种约束而来的秘密的放纵的悲哀。一定要失控方能体会这种需要、撕下伪装。在这片草地上翻滚。有一次,那是当死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从法国海岸狼狈而归的路上,午夜的克莱斯特疲惫不堪但却是异常清醒地走在一方微微起伏的原野上。当他走进坳地的时候,山丘宛如巨大温存的动物一样蜷伏在他的周围,他看得见它们呼吸,他停下脚步,能感受到脚掌下的土地在律动,他又抖擞精神,以经受夜空的景象,因为星星——不再是他往常所看见的引路的明灯——硕大耀目的躯体看起来就要坠落在他的头顶。他不能自制,却并不认输,他跑啊跑,终于看见右边有个村子里冒出来的晨灯,他敲了一扇门,一个妇女开了门,她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很美,她领他进屋,默不作声地给他端来一碗牛奶,往粗实的桌子上一放,指给他看床席在哪儿。他展开四肢,全身心地体会到什么是自由,而忘了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自由这个字眼存在。他有了一个方向,为此他将努力。一道天谕,在人人也在他心中。可以找到一条通往自由的康衢;因为我们的愿望应该都处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想,抑或主宰世界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寡味之中捏出了一个怪物,它的使命便是劳其一生从时间的襟怀中将挂在魔链上的自己的劫数夺走。他的目光和君特罗德的目光交汇。他惭愧没能读懂她的诗句。也许值得用自己的绝对性来量一量她的绝对性。这天底下也许有那么一个他可以倾诉苦痛、帮他消解郁闷的人。只有可以与人分担的东西才可以理喻。歌德,他说,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没错的话,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新作问世了。她会意地一笑。有时候,他说,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我找不到恰当的词——不通世故。您指什么呢?是指圣维塔的挽歌,为何自然不从诗人塔索和宰相安东尼奥两人里造化出一个人?正是!克莱斯特惊呼,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早已不结巴了,他视不可能的东西为可希冀的,因而也就是可行的。确实也是在自己身上试验过,证明是成功的。必然会付出代价。曾经无数个时日,他沉迷于探究出这个人,因爱而盲目,因恨而犀利。对方必加于他的所有贬损都预尝过一遍。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彼人呢?假想他毫发不损地逃脱,我的存在如马耳东风。假使我的创痛璧还予他而不遂,我将把桂冠从他的额前拽下。您不害怕您所依从的标尺也许会葬送您吗?您,君特罗德,作为女人无法理解什么叫抱负。可是您说出了这个词。这个人,君特罗德想,既陌生,陌生之中又感亲切。抱负,她喃喃自语,俨如她在侧听这个词的声音。您不要小看复仇女神,君特罗德。您不希望终其一身被复仇之神追赶着奔命吧!希望!您搞笑吧。于您看起来是绝对的必要。我学会我必须做的首先应该是我所喜欢的。请您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什么是自由吧。据她的观察,她说,聪明人的抱负因磨难惠顾而日臻完善,不聪明人的抱负则得益于他们扭曲的自我。说得好。您以为我属于哪一类呢?人人自知。不,君特罗德!您不曾目睹有人将他的不幸垒筑在一枕黄粱上吗?而自己却一无所觉,至死也不知。是有,她说。我们的蒙昧,我们不知因迷途我们将被引向何方。时间将使我们留下的影子难以辨认,这是不可抗拒的。然而我们妄而为之的是不是将来有一天也会产生某种效应呢……克莱斯特自忖,黑色何时、何故悄悄潜入了他的生命,并如墨水注入清水缸一样慢慢地浸润开来。他回忆起那些个星期日——好像是偶尔想起来的陌生人——他跟三个朋友一起从波茨坦出发穿过乡间,在乡村客店给舞会伴奏。那是另外一种生活。即使是回头再来一遍的幻想他也没有了——身边这位女士很懂得沉默,给她提一个问题想必她会是乐意倾听的,她瞧见的垂柳投下的阴影里,绿色的层次是否和我瞧见的一样呢?缓行欲止的河流是否也在她的眼中留下金属般的光泽,在地球转到太阳这一位置的这一刻。一切都可以解释。他从遥远的地方俯视她和自己——虽然他和她并行——仿佛他站在一个高高的观测哨上,他看到她和自己恰似莱茵河岸边两尊奇怪的石像。挺不错的水彩画素材。但是是不是每一个画家都有能力将每一个角色跟自己、跟别人、跟周围景色的距离在画布上描绘出来呢?——只有我们有这个特权,克莱斯特想。您另外是否知道,为什么魏玛老者指歌德。写不出一部悲剧?为什么?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这么回事。她既不否认,也不苟同。她说,说着好像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克莱斯特先生,您把生命看得太认真了,因此危险。会有一天,君特罗德,他会谈我色变的。这样对你没有好处。他们都静了下来。您呢,君特罗德?您是不是想说服自己,跟受束缚的存在妥协?他吃了一惊。长久以来他已不再侵入另外一个人的禁区。他受到威胁才被迫进攻吗?“红色——生命和死亡的颜色”。风马牛不相及的思想。君特罗德看见自己身着黑色高领的修女服,站在长桌边,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然后女院长示意可以祷告、可以开始用餐了。惊悚,对此的恐惧。她捕捉到钟声,只有这种声音比所有的嘈杂声清晰,它告诉她,该退下了,拉下窗帘、舒展四肢躺在那张窄窄的硬床上。闭上眼睑让痛苦主宰自己。所有肢体如冰冻死寂的房间。鼻根上方随掀动而振颤的火红的斑点。遭嫌弃的身体又回到了自己。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即拥有对付这种痛苦日子的武器,却无从运用,否则伤痛会是以比肉体的折磨更剧烈的方式:说出自己陨灭的根源。唤名是驱鬼的魔法。她向自己宣读痛苦根源的这一天也将是她自己的忌日。“亲爱的红心,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爱都将属于你……”君特罗德,不要说!请您原谅我!不用。即使受束缚的存在也可以延伸到它事先未知的边缘。只有我们不去感知的,我们才会失去。谁的灵魂之窗开启了,他就会看到隐藏的、与他有关的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动我心、悦我目、惬我怀的一切,我都奉若神明,也不可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可以亵渎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影子。这是智慧吗,君特罗德?知足吗?我不仅由于环境,更由于我的天性使自己的行为方式比您更受拘囿,克莱斯特。您有平衡,那就是诗。诗是幸福者的享受。您不属于其中。不属于。在诗中直抒心意,他已没有这个能力;在诗中宣泄感情,这种愿望冲不破置于他内心某些区域的封锁。魏玛人在享受生活、情爱和诗等方面已领先一步。幸运者。不可能,他,作为孤儿,无依无靠,屈服于军规训诫之下。羞辱;更有甚者:还要羞辱别人。每一个梦因无法实现而破灭,而梦的残余腐蚀了可能构成诗作的素材,这使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这么剧烈的压抑。他失去了写下它的信心。有时候,克莱斯特说——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像磁石一样诱引着他最脆弱的自白,有时候,我不能忍受,为什么自然将人分成男人和女人。您自己说错了,克莱斯特。您是指,为什么在您自己身上有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相对峙。我亦然。他的心思为什么总逃不过她。我们往哪儿走。我们无法预知。可笑,君特罗德。为什么?为什么可笑?不是因为快乐。将要没有悲泣了。瞬息间我们所留下的一切将只剩下这场令人绝倒的哄笑。一场地府之笑将引领我们走向不知何处。我们将已不在,您和我。是的。河水的流动是那么难以琢磨,为什么它要这么湍急。宛如一块漂荡的冰块。好像我站在冰块之上,在漆黑的夜里随波逐流。河水不知流往哪里,冰块时而朝左,时而朝右。我呢,心惊肉跳,既好奇,又害怕,渴望安宁,我就这样为我的平衡抗争。一辈子。您呢,君特罗德。您告诉我,谁给我们作出了这样的判决。有几个农民扛着家什打他们身边走过,瞧了瞧这个男人,他的手紧紧攥着小姐的臂腕,她看上去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而是乐意于接受这种依靠,不害怕归路迢迢,他们仍将一起走过。我想如果我们把自己跟命运对立起来,而否认我们跟它原本一体,那我们提的问题就错了。您懂我的意思吗,克莱斯特?否则类似的情况下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对这个女人,对她的爱你有必要设防吗?希望有一天站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她不认识的人,她无法探索的人,除非她通过他从根本达到她的疆界,再跨越疆界了解了自己。然后是空虚——她记得这种思想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她心中晃过:那一次萨维尼登上马车,她关车门将他的手卡住;他离开时她突然异常冷静,预感这次分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其实在自己的内心早已尘埃落定。她懂得了有些人是如何成为先知的:剧烈的疼痛或高度的集中照亮了她内心的田野。萨维尼不会在那里出现,尽管她以为她希望他的出现。如果问题是在渴望已开始枯萎或变更我们就注入新的养分或修整就好了。但她却一任自己的懒散,甚至是昏昏欲睡。到最近她参加贡达?布伦塔诺和卡?萨维尼的盛大婚礼时,拥抱着新娘,握着新郎的手,她几乎无法摆脱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曾几何时曾跟同样的人,出于同样的事由,在同样这张长桌旁就座过——她真想能燃起一团炽热的火,融化她和所有人之间隔着的那道墙。一种对生的先知先觉降临于她,如果生之为生的话。有一天她必然追随着它,鬼使神差地。她知道她将因此而丧命,也知道,适当的时候可以忘掉。为什么死不可以不期而至。有时候我想,只有拥有整个人类才能填补我的空虚。您一定觉得荒谬。依我看,克莱斯特,还不够。这个女人痛苦着,克莱斯特不怀疑,不过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她会适应的,也可能比大多数人还要苦难,甚至比他的阿姊还苦,他承认她这一点。但是他告诉自己:总之她衣食无忧;她不必为生活中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的小事操心。她不能选择的,对他来说却求之不得。作为女人的她不应该还奢望获得一切或否定一切。克莱斯特一个一个地数出他所知道的国家,他欲罢不能。他也发觉,这些国家与他的希望格格不入。他满腔热忱、满怀敬仰地逐一检验,又违心地一个个抛弃。当他终于放弃在这个尘世上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存在时,他是何等的释然。不可生活的生活。不存在的乡国。无论蓬岛,无论华胥。有时候他最深的器官也能感觉到这地球纷繁的转动。有一天他会被抛至这并非无边的小球一隅,他甚至已感觉到风正迎面吹来。而身边这个女人,尽管还未知,却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意中人,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有她的孩子围着她,坐在火炉边她会想不起儿时的伤心事。君特罗德,您同意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可以说出来的秘密吗?是的,君特罗德说。现在?是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站了下来,各自转向对方。他们看见对方脑后的天空。傍晚的天空灰蓝灰蓝,没有一丝云彩。他们的双眸无遮无拦地相对,贪婪的目光。小心地交出自己的心。笑了,先是她,然后是他。是觉得自己可笑。就当游戏吧,即使是严肃的也好。你知道,我知道。不要靠得太近。不要离得太远。深藏吧。敞露吧。忘记你所知道的。记着吧。面具掉下,皮痂、灰斑、油光。惨白的皮肤。真实的线条。我的脸,就这样。那里是你的。彻底不同。根本上又相似。女人。男人。不中用的字眼。我们,各自被囚禁在自己的性别。触摸,那种我们无止境地渴望的东西,不会有了。它随我们而被剥夺了。我们仍将编造它。在梦中它造访我们,怪模怪样地、可怕地、龇牙咧嘴地。在晨昏中醒来时惊恐万状。我们彼此难以辨认、不可靠近、习惯伪装。我们给自己戴上陌生的名字。将哀怨吞进肚里。不许悲伤,因为,何谓损失?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是谁?我们是孤独的。疯狂的意图将我们抛向离心的轨迹。女扮男装跟随爱人。学一门手艺:掩饰,首先是掩饰自己。即使去意已决,人们加于我们的伤痛仍然隐隐作怪;一块沉重的铁板慢慢向我们靠近,它要压扁我们,或将我们挤向边缘,使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还将气喘吁吁、惊恐万状地辩解,这我们已知。没有人听我们诉说。他们也会申辩:他们还要去哪。去我们去的地方——谁来祝福他们呢。因为我们想停留在此地的愿望已不可能。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彼此相憎。时间孕育了我们的需要,却忘了谁可能需要我们。压抑的激情。我们无力到达我们渴望的所在。我们应该理解,渴望不需要理由。时间似乎在创造一个新的秩序,而我们将经历无非旧事物的崩溃。可以想象,我们将会被尚未诞生的世界所接受。泰然处之吧。权当我们的所为和所愿在将来某一天终会得到显现。河水现在流在他们的左手边,他们往回走了。夕阳已落天边,但风仍是暖暖的。这样一个良夜,君特罗德的呼吸轻柔,克莱斯特感觉体内有汹涌澎湃的能量。马上他就要回家了,那一方更灰暗的天空,笼罩在宫殿塔楼的顶上,衙署与衙署的瓦盖,他将穿梭于其间笔直的街道上,他看见穿着不同服装的自己。有时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积满灰尘的客厅等待几小时之后,处理完公文之后,在心不在焉的闲聊中他会突然暴跳,大声喊叫。他将紧咬牙关,手握成拳头,将激动压下。一分钟之后他会揩干额上的汗珠。他几乎不会记得有一位叫田的女诗人,更忘了曾经打算去读她写的诗。关于她的死他只能听到星星点点的传闻,让他感到遥远、难以明说的触动,因为他正被钉在自己的锁链上,试图掩饰自己内心刀割般的疼痛,可他灵魂深处仍在虔诚地感谢曾吞嗜他的仁慈,同时抱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损坏了他的性情,让他莫名其妙地害怕任何一桩他有幸才可从事的公务。结果是,令他黯然神伤,他无力再承担这样的事务。与此同时君特罗德写给爱人的字句他看不到:我们的命运是悲伤的。我羡慕交汇的河流。死去比这样的生活更好。克莱斯特,现在该您讲讲您那一段了。我以为您熟悉它。不是那一段。是没有人读过、连您自己也不熟悉的那一段。她是继维兰德之后第一位想了解《居士卡》——那部克莱斯特力图遗忘的作品——的人。何必拒绝。为什么不愿意做一个简单的介绍。您问得好,君特罗德!她学会了区别真的和假的敏感而将假的不予考虑,对自己是这样,对其他人也如此。他的缄默在她看来是假的?——克莱斯特想笑。她称之为多余。可是对于我,有些事情无法启齿。何以见得呢。她不相信,这个花了他那么多心血的作品非得要无缘无故地中断。不管他是否觉得她很冒失: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想过把它完成到底。她不认为这就是简单的失败,君特罗德说。只有不聪明的人才总是有始有终。有时候投降反而意味着抵抗的强烈。在有些情况下计划会失败,不管它多么有理由成功。哪些情况,克莱斯特问。不能回答的问题是不可以用形式表述的。您让人吃惊。您心里想的是:她是女人。您怨恨吗?亲爱的克莱斯特,她说,这样的词一直就有;人们很早的时候就教育我们不要戚戚于想象中的痛苦。十七岁的我们就必须认同于别名为男人的命运。倘若胆敢违抗,面对我们的将是严惩,而惩罚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我多么想,要是我是个男人该多好。我甚至渴望得到你们男人才可以有的真正的伤害!您难道没有看到,我们男人是怎样无法完成他们去行动的义务,因此我们只能行错误之举或者根本不能行动!而你们至少可以在思想的国度里驰骋。这个帝国只属于你们。我们的思想永远是无果而终。我们同样也赞同将人类分为行和思的两者。我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自诩为行者的人的行为不是越来越不假思索?而同时非行者的诗篇越来越迎合行者的口味?我们,作为无法参与实践行动的我们,难道没有理由担心,我们将变成终日以泪洗面的女性,连日常事务所要求每个人最起码的让步都做不到,却锲而不舍地追求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行动,且同时保存自我。谁的声音?克莱斯特知道:他将投奔普鲁士,接受一份职务,像模像样地完成它。让这个女人瞧一瞧,跟她打交道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