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茫然无处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作赵丹/译克丽丝塔?沃尔夫(ChristaWolf)1929年3月19日生于德国瓦尔特河畔的兰茨贝格,是当代德国著名小说家和文艺批评家,也是来自前东德的最受争议和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1949年,她在耶拿大学和莱比希大学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同年加入民主德国统一社会党,1951年与作家格哈德?沃尔夫结婚,婚后生有两个女儿。1961年她以《莫斯科故事》登上文坛,1963年以分裂的德国为背景的小说《分割的天空》给她带来很大的声誉,而另一部《克丽丝塔的世界》(1968年)则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与《童年的模式》、《卡珊德拉》、《茫然无处》等作品一起,共同形成了她的以理性主义和女性主义为特色的文学风格。沃尔夫后来成为德国作家协会会员和中央委员会委员。沃尔夫的一生和作品见证了民主德国的发展历程,主题从环境论、核威胁、无度的科学到德国问题等,涉及面十分广泛,探讨的范围包括纳粹的过去、女性主义和边缘人的角色等。美国学者库恩认为,克?沃尔夫的思想里含有马克思主义,她要做的实际上是追寻共产主义的哲学渊源。她在政治和文学活动中抨击时弊,但又必须经受文艺审查,她对当时的政治体制深感不满,但她又不愿意离开东德去西德,尽管作为作家,她享有这方面的特权。正因如此,她才成为当今德国文学的重要发言人。《茫然无处》写于1979年,即作家比尔曼被取消东德国籍之后三年,将当时的政治问题编织进了虚拟的作家克莱斯特和女作家君特罗德的邂逅故事之中,通过细致的心理描述,展示了男女主人翁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克莱斯特在当今被公认是德国文学史上与歌德、席勒并驾齐驱的三大戏剧家之一,除了一些被自己烧掉的作品外,留下了大量文字优美的散文、书信和戏剧等,最有名的剧本有《彭提西丽雅》、《破瓮记》、《施洛芬斯泰因家族》和《海尔布隆的凯特卿》等。君特罗德和克莱斯特一样,也是一位不得志的失败女作家。他俩是同时代人,都属于边缘人,都不愿意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和对完美人性的向往,但结局都很悲惨:1806年,26岁的君特罗德在温克河边用匕首刺死了自己,1811年,34岁的克莱斯特在万泽湖畔用手枪打死了女友亨丽艾特后自杀。《茫然无处》是一部严肃的作品,被许多知识分子一读再读,库恩认为实际上是一部哲学史和人类史。为了通过新闻审查,沃尔夫的作品往往不进行正面批判,而采用了隐含的手法,理解起来常常很困难,读她的作品最好要和当时的历史语境联系起来,《茫然无处》尤其如此。它像一个谜,涉及的文学、哲学、神话、历史、宗教、科学等内容都是间接提及,多用隐语,你可以读到卢梭,也可以从文字的空白中读到叔本华,这是作品的晦涩之处,也是作品的吸引力所在。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小说中也含有些消极和悲观的成分,书名就暴露了这一点。“KeinOrt.Nirgends”这个书名,合成一个字就是乌托邦(Utopie)。译者我浪迹天涯,怀揣一颗炽热的心,如同北国土地里撒落的一颗南国的果种,它长啊长,却怎么也不能成熟。——克莱斯特我有一种感觉,似乎看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两个自我惊恐地对望。——君特罗德时间离我们远去,留下清楚的痕迹。前辈们,你们是鞋掌中的血。目光不出自眼睛,话语不来自口中。无形的体态。坠落复又升入天国,在远远的坟墓中彼此相望,从死者中复活,永远原谅我们这些罪人,令人伤心的天使和约伯般的耐性。而我们,永远不满足于言语中残存的灰烬般的味道。永远不知沉默,如同我们得体的那样。说请,谢谢。请。谢谢。千百年的哄笑。回声可怖,多次被打断。怀疑回声之后是一片静寂。只有灵魂的伟大才可以替触犯法律者赎罪,才可以使自己和罪人和解。克莱斯特,由于过分敏锐的听觉他的精神遭受打击,因看不明了的理由而逃亡。漫无目的地用他古怪的足迹度量着欧洲撕裂的地图。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是我的幸福所在。这位女士,君特罗德,囿于狭窄的社交圈,若有所思,目光犀利,如玉的容颜难以抗拒,毅然决然要为不朽而生,为不可知而牺牲可知。他俩的邂逅是美丽的传奇。莱茵河边的温克小城。恰当的地方。1804年6月。谁的声音?白色的手节骨。隐隐作痛的手,是我的手。我认可你们,命令你们放开紧紧抓着我的手。这是什么?弯曲成弧形的木头,沙发的靠背。闪光的座垫,有着模糊的颜色,银蓝色。镶木地板。我站在上面。客人们三三两两闲适地散布在房间内,就像板凳,罗列有致。他们熟谙此道,必须承认,不同于我们的普鲁士。耽于享乐,高贵。品位,品位。他们称之为文明,我称之为奢华。保持距离,应该不会有多长时间。这个月,失去了。克莱斯特想,我要把它赢回来。静下心来吧。我怎么想于他人是吹皱了的一池春水。于我自己更不相干。有一个笑话,我很以之为自豪,就当它是我的。冷不丁我也想用它来吓一吓可怜的枢密官。我像一只羊一样跟随他,如众不同就是病症。可以出游?韦德金说得对。自然。以上帝和魔鬼的名义,我是健康的。健康如同悬崖峭壁上的那个愚人,普罗米修斯。他能活上千年上万年。我很想问一问大夫,那个会长大的器官在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可以将它取出来去挑逗老鹰。不必奉承众神。不必求永生,虔诚的愿望。瞎胡闹。谈兴正浓的他们是不会理解的。我不能融进他们的圈子。品茶畅谈,邀请书上是这么写的。墙在我身后,真好。明亮得好。右手边是一排窗子,宽阔的视野。前景中下坡的马路边有几幢村舍。绿草茵茵,有树木点缀。瞧莱茵河,缓缓流动的清泉。而远处,轮廓清晰,微微起伏的山岭,山岭之上是描绘不出来的蓝色,是天空。窗边的小姐挡住了我视线中的风景。是的:大自然无条件的正确。对光线过于敏感,君特罗德用手遮住了眼睛,走进了门帘。啊,大自然,能被人记在心上,能成为你的知己,即便是痛苦,也值得!这些日子这一行诗总是忘不掉。疯子诗人。在一个精神病人那里寻求慰藉——莫非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已后悔,为什么不呆在教会的女子学校,在昏暗的房间里,躺在窄窄的床上。不要让头痛袭来,不要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从法兰克福赶来,不言不语,拒人千里之外,打扰人们的兴致。人们宽容了我,容忍了我的冷漠,就像对一只奇思怪想的蟋蟀,要求我无外乎乐天知命,从此时到彼时。但是对掩饰和逢迎我毫无兴趣。对这个世界所认同的事情我毫无偏爱。它的要求、法则和目的对我来说都是颠倒的。胸口上的压力,打早上以来,打那个梦之后。这个梦又浮现在眼前。跟着一群人她走在一片舒展的平地上,既陌生又熟悉,身着一袭白色长裙,走在萨维尼和贝蒂娜之间。萨维尼突然贴脸张弓,将弩弓瞄准。她看见林边的狍子。听见自己惊叫一声,但是箭已经射中了它。脖子上中了一箭,那狍子倒了下去。身边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的贝蒂娜第一个目睹了灾难。尼娜!她惨叫一声。伤口是在她脖子上,她用不着触摸。贝蒂娜的白手绢染红了,君特罗德不得不感慨,梦中的颜色是多么鲜明。流血在她看来是常事。这时从土里冒出来一个低矮的帐篷,里面蹲着一个长满毛发的小精灵,他在一只锅里不停地搅拌着冒着热气的让人恶心的汤汁,一只手——惟一会动的手——毫不畏惧地探入不烫又镇痛的汤汁,这只手将汤汁抹在她脖子上的伤口上。奇迹瞬间发生。她感觉伤口在愈合,消失。梦醒时她触摸那块地方:秋毫无损的皮肤。梦的影子:这就是我从他那里可以得到的。她不许自己哭,慢慢地她忘记了这个梦以及她伤感的原因。现在她明白了:是萨维尼的手。为什么是在脖子上?不是这么约定的呀。她知道胸口可以插刀的位置,一位大夫在她戏问之后用手指在那里压一下告诉了她。打那以后,每当她打起精神时,她便能感觉到那压力,并且立即安静下来。很轻松很有把握,她只须记着将匕首带在身上。多想几遍她就不再害怕。思想就像是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的硬币一样被磨损,或者像人们不断唤至内心的眼睛前的幻象一样。每一个地方她都可以毫不畏惧地看见自己的尸体躺着,此刻下面河边柳树下的岬角也是。她的目光停留在柳树上。但愿漫不经心的陌生人会发现它,很快又忘记。她认识自己,也了解他人,做好了准备被人忘记。她尽可能避免显露自己的姿态。她不能有激情与自豪,也即注定被遗忘,她觉得这是不幸的。她克制自己,让缰绳勒住自己,直到勒入肌肤。不在乎,不是活着吗。她若想摆脱或若想松开缰绳,朝那个人们称之为现实而她却毫无概念的阻力狂奔时,她面临的将是危险。美妙绝伦的机构,思想不必像看得见的文字一样写在额上!否则每一次聚会,即便像这一次一样无害,都会成为谋杀犯们的乌合。莫非我们学会了超越自己,毫无憎恨地瞧着哈哈镜里的自我,不会有砸破镜子的冲动。她知道,对此她生来没有这个权利。女人的目光可以这样吗?这个人让克莱斯特琢磨不定。他的勃兰登堡的女人们不是这么看人,还有他很喜欢的德累斯顿女人,更不用说瑞士女郎——从他熟悉的一类推理到另一类。还有巴黎女郎,她们矫揉造作……这个女人漂亮吗?一个无形的圈子围绕着她,没有人敢于冲破它。最好不要恭维她。尊严和冷漠从她身上散发开来,跟她的青春不相称,就像她蓝色的眼睛与她乌黑发亮的头发不相称一样。她的外表是美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还有她的举止、变幻的表情。但是他有评价女人的权利吗?年轻俏皮的维兰德常说:女人只有在女人之中才显现价值,男人们的评价只能像谄媚一样挑起她们良好的自我感觉;如果是这样,那么窗子边的小姐则有着与其他魅力四射的女士不同的吸引力,而且没有人能与之匹敌。贝蒂娜,著名的克雷门斯?布伦塔诺的妹妹,也不能。令克莱斯特不高兴的是克雷门斯在相互问候之后立即跟他的夫人索菲?美偌,跟另外一对年轻的艾森贝克夫妇蜷缩到一张木桌旁。贝蒂娜极力反对这个坏习惯;她,还是个小孩,桀骜不驯,令人捉摸不透,传闻这么说她,此刻跟两位年轻的塞维尔小姐坐在沙发上;但是她的目光泄露了她:此时她只想到窗边去,去坐在女友边,但是她又不敢打破她忘我的沉思。这位小姐,她的名字克莱斯特在维德金草率的介绍之后又被遗忘,这位小姐想必并不幸福。克莱斯特想起了勃兰登堡未婚的家境贫寒的贵族家庭的女儿们,她们出入社交时可怜的打扮,她们忽溜溜的眼神,还有她们过早成熟的线条。——乌丽克,姐姐。不该想到她。乌丽克,那是吗?有什么不同吗?是另外一回事。为什么?他内心的第二个声音又问,他将这个声音咽下,如同习惯的那样。他接受了教训。如果性命攸关,人们会在恐惧中学会生存。神秘力量驱使我们,不容置疑,它会毁灭我们,因为我们自身有不愿意认识的东西与它妥协。十一月里的那次崩溃。令人胆颤的寒冬。脑子里轰鸣的永不中断的独白。他知道可以用来自救的药方:压抑下已窜上喉咙的声音,它刺激他,它嘲笑,一直触及他疼痛的伤口。如果他使它沉默?另一种归寂。为什么总是以为是自己的罪责。是我自己赋予了那种力量以名字,这力量狡猾,双手沾满了血?是什么同时令他感觉无力,令他产生对命运的至深的质疑。——非势均力敌的决斗。克莱斯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让人寒颤,可以视之为某种嘲笑。有人拍他的肩膀,是韦德金大夫,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笑得这么神秘莫测?他不能驾驭自己的思维。他必须强迫自己,如果他学会了这门艺术,那他就健康了。一个人不是服从于法则而是撼动法则,他怎么可以医治得好呢?完全服从,屈服于疯狂无效的法则。而对这个法则没有仲裁者。没有仲裁者。窘境中的克莱斯特拼命地摇头。克莱斯特!他听见大夫叫他。没什么!没什么!我在想,今年我二十七岁了。自然啰,韦德金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问得好。回答是:没有。致命的善举:想你所说,同时被自己的所想所撕裂。而朋友们,当一个人离真理越近,则越可能失去朋友的信赖。如同很久以前,去年秋天,在巴黎的费尔,跟他同居一室,却不愿跟他分享绝望。费尔,我完蛋了!是真理,上帝知道。但是最了解他的、陪伴了他的朋友,可以说,跟随了他的朋友:目睹了他跟该死的剧本《居士卡》的决斗:这位朋友不相信从这条真理得出的结论,因而拒绝跟他一道分享永远离开这个地球的快慰。他,费尔,还没有准备好跟他共赴九泉,时间到了他会告诉他的……枢密官,克莱斯特问,您读过汉姆雷特吗?自然,他说(这是他的口头禅),原版的还有史莱格尔的译本。有教养。我想起来了,克莱斯特说:当初在巴黎使他和他的朋友费尔分道扬镳的原因——他知道不?韦德金点头,——就在于那段哈姆雷特的独白:“谁能忍受时间的嘲弄和鞭笞……”莎士比亚《汉姆雷特》中紧接“存在还是灭亡”之后的一句话,下句同。“……强者的压制,傲慢者的虐待……”事实上枢密官知道为什么。不过他忍不住想表达自己的惊诧,为什么成熟了的有教养的人们、朋友为了几句诗词可以剑拔弩张,想必太看重文学了?是的:可不可以冲破置于文学家的想象力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那堵墙?费尔也这么想。争吵就在这一点。您对绝对的偏好,克莱斯特……您的莎士比亚可能是最有生活情趣的人。您不觉得吗?克莱斯特闪过一丝感觉,大夫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将某一角色千变万化,甚至可以演悲剧的戏子。这一点即便中肯他也不愿意相信。他必须经受周围世界评判,要改变这一点他做不到。另外一些人喜欢一种不流血的思想。和谐、有度、温柔。克莱斯特,不管他多么努力,总不能进入这几个字内在的生命。受渴望的折磨,我逡巡在它们的余晖里。可以付梓,他对等着他说出来的韦德金说。可以付梓的句子,枢密官,这是一种亵渎。每一个句子都经过精密的组织,是献给前人的断头台。克莱斯特,韦德金说,您应该相信我:一个人太自我沉醉不好。谢谢您的好意。假如我懂得接受安慰、采纳善意的评价就好。现在千万注意,不要将头沉陷在两掌之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美的大厅。多么可爱的人们。瞧他们扮演着多么有趣的角色,遵循我永远也学不会的、不能明白的规则。我的上帝。克莱斯特先生。亲爱的小姐。什么使她双颊绯红?新来的客人,她想把他介绍给他们。还有:来自玛堡的萨维尼先生,法学家,他的妻子贡达,娘家姓布伦塔诺。这个家庭很多产。比他大几岁的萨维尼看起来踌躇满志,是他无法做到的。瞧他如何握小姐的手,如何望着她、跟她说话的样子,语调界于问候、问循和请求之间:小君特罗德,可爱的君特罗德。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从未听说。瞥了他一眼之后她便挽着手跟新来的两位小姐走进另一群人。门帘拉开一条缝重又合上,像是邀请他加入他们的世界。那位君特罗德小姐靠近了他,却又离开了他。把自己的失望归咎于她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不公平又怎样。瞧这光线!卡罗琳娜,您看!克雷门斯。我熟悉他。他不能容忍我跟萨维尼亲近。他视我为财产,将我拉到窗前,要求我对光线发一丝感慨,一天中当太阳、风景和水面排成一定角度,这时的光线是无与伦比的。好像大自然的每一种现象都要求我们的赞美、关注和存在。您要求我太严格了,卡罗琳娜。受刺激的自爱,总是这样。萨维尼在克雷门斯拖我手的时候跟我做了一个手势:他来了。知道我在等,相信我会深藏。他知道当我爱的时候总是忠诚、忘我,他利用了这点,我必须因此加倍爱他。这一点他也料到了。总是这样周而复始。萨维尼的出现使君特罗德有几分钟的欣喜若狂,快速的心跳,不由自主、不能抑制的动作,而平常每一次脉跳、每一次冲动只要冷静就能控制和压抑住。弟妹之长,孤独的、没有头脑有些愚笨的母亲的助手,妹妹们的老师;总是理智、冷静,总是处于豪情壮志和现实狭窄窘境的对比之中。在女子学校的头几夜,十九岁,窄小的房间里,躺在窄小的硬床上,打开窗户,当窗外最后的几只鸟入睡之后,一阵寂静穿窗而入,越来越浓,越来越恐怖,似是终结,欲在黎明到来之前充满并窒息整个宇宙——对此她从未提及,但从未忘记。即算是要好的贝蒂娜——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女友内心藏着多么大的痛苦和断念。克雷门斯谈兴正浓。克莱斯特静观。君特罗德小姐所离开的那个小组作鸟兽散,似乎没有了主心骨,它的成员又加入了其他小组。两三位先生围着钢琴边的贝蒂娜。她敲着散漫的音符,这些音符不出自任何乐谱。没有照着乐谱演练她弹不出来,他听见她说,她笑着,让克莱斯特怀疑:她的双关语是冲他来的吗,或者听之任之?她的天性喜欢隐含。老实说,他更喜欢规规矩矩的女人,像贡达、莉塞特、萨维尼和艾森贝克的太太们,她们坐在油画下面,油画通过不同颜色深浅的处理赋予了风景以辉煌的层次和欢快。滑稽的想法:如果他在场的话,第二个画家可以加入进来,从这个新的主题——第一幅画,沙发以及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士——创作出第二幅画,把它恰当地挂在房间对面墙上和弧线形的五斗橱之上,然后再构成一个小组,这一边又可以产生一个新的可以入画的素材。如此循环往复,可以给绘画带来一定的进步。韦德金想知道是不是他许诺太多。他说什么?风景?人们?是莱茵河,克莱斯特小心地说,我认出它来了。自然:当兵的时候。那又不同。穿着军服走马观花走过的地方不会很有印象。克雷门斯必须承认他是对的。他不敢向这个美因茨人提及他十五岁时还是普鲁士候补军官的时候,他们围攻了他的城市。十一年过去了,那是另外一种生活。如果不是用言语固定了回忆,回忆早已消失了,只要他愿意,在语言的帮助中他便能在心中唤起所经历的那一幕:他顶着晚风,逆莱茵河而上,倾听着风和水的波动,他听见一曲融融的柔板,带着婉转的变奏和整个陪伴的和音。许久以后他也在一封信中真诚地向威亨敏娜?冯?曾格作了描绘,他也意识到,言语的诱惑胜过向他人传达的欲望,因为毋庸置疑他在给别人的信中需要用同样的词汇,他感觉到他欠每人最后的亲密。即便是当他指责情人缺乏爱心,所有的抱怨和谴责也都冲着自己。他不能改变命运,因此她必须容忍。法兰克福的社交圈里如何在他身后议论他,他想象得到,甚至准确到每一个词语。让未婚妻一等再等,然后又不想娶她。为什么他们又说对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恐惧,陷入他们非议的恐惧?为什么,因为没有保持恰当的距离,摆脱不了的诱惑:死去都比这好。啊哈:他们的指责和我的自我指责两两相会。非道德!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欠生活之所求,感知生者,不管他们要求什么,便是诉诸文字……在韦德金家的难熬的半年。——在暗地里应该是一段难以形容的休养:他的处境禁止他哪怕是写的愿望。临近死亡时这种强迫便消失了。为了生而生。怎么说才恰当。您最好想点别的什么。枢密官韦德金知道:如果他的病人太自闭,那就是分散他的注意力的时候了。他想听听克莱斯特对这次聚会的看法。啊哈,社交圈。很美,不是吗?使他烦躁的是:要是可以的话,怎么不去跟对面的女子说话。你说什么?小心谨慎,不要露出诧异:韦德金懂得戒备。是君特罗德令克莱斯特挥之不去。这个男人可以帮一帮。因为她——她作为诗人而出名,不管以什么笔名——未婚、高贵,也许小姐,必要时Demoiselle(注:法语,意为“小姐”。是称呼她的恰当方式。)尽管如此。他陷入尴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姐不合适。什么事情若用言语难以表达,就会一直纠缠他。贝蒂娜叫得最得体:琳娜。这会她正认真地但并不附和地倾听着克雷门斯,他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位恳求者的角色。其他女士称她卡罗琳:这也不适合。更有甚者,可以理解,萨维尼的温柔,看来令君特罗德特别地高兴:小君特罗德。她站在那里的样子,不讨厌,不逃避。女士,姑娘,女人,夫人。一个比一个差得远。处女:可笑,甚至侮辱人;我还要想一想,为什么。处子。奇怪的想法。算了吧,不要烦人。看起来恰当的那个词克莱斯特又压抑下去。暂且不去管它对两性人的反感。她写诗?要命。有必要吗?她找不到驱赶无聊的更好的办法吗?君特罗德感觉肩膀上的目光,抖落了下去。韦德金带进来的这位外乡人仍笔直地站在同一块小地方,独自一人。怎么没有人照顾他。为什么让穆尔藤,平常还像个无可指责的主人,失职。此刻他还在为贝蒂娜喝彩,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为她傻傻地着迷,好像他还没到四十五岁,一个成熟的商人,而她,不过是不足二十的年轻的尤物。一个傻瓜。如果他知道贝蒂娜后来如何向我嘲弄他,驳回我的辩解,拒绝所有的责任:每个人都是愚人自愚,她会说;她也说了。她是对的。一个异族家庭的外乡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待会儿也许有机会告诉这位克莱斯特,她读过他的书。我很想认识这位当沙龙中有人自称他的读者时表情并没有瞬息改变的作者。她不会告诉他,恰恰是穆尔藤交给了她那个剧本,他很失望,因为他从剧名《施洛芬斯坦家族》中期望的是一部骑士剧,而她读它,因为从美因茨传来谣言,这位年轻人身心交病,整个冬天都栖身在枢密官韦德金家里。没有人会相信这张娃娃脸后面集聚着如此狂暴的心灵巨变和充斥在剧本中的疯狂罪行。他还很年轻。她想笑;她自己比他还年轻。现在太阳落到了与面向西南敞开的四个窗子齐平的高度。一阵微风吹进来,轻柔得君特罗德呼吸不到。有时候当她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她就想,她需要比常人多几倍的氧气,似乎她的身体为秘密的用途耗尽了库存。挂钟敲了三下,像钢琴一样轻柔。没有理由绝望。到这已半小时了,她已经想离开了,尾随着这种想离开的强迫感她觉得一股寒气朝她袭来。快点离开这个克雷门斯,他令人烦。他不懂何时该沉默,而她,由于过去对他的挂念,不愿意提起三年前的那件事,她只能宽容他。她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收缩,像是为了抵挡他的目光,这目光在她的唇上、额头上和面颊上逡巡。她难以忍受的是,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太放肆。而女人对男人的纠缠无可奈何,最终变得冷漠、敏感和缺乏温柔。她的诗篇,他又提起它。她不想谈论它们,不想跟任何人说,更不想向他泄露。她受了伤害,感到羞愧,本来是怯懦的。然后她说:她从没有后悔出版了她的诗集,轻松无知地,她跨越了内心中将她和情感与世界隔开的栅栏。克雷门斯不会从她那里听见,当一个愚蠢可恶的偶然事件暴露了掩藏在笔名后的她时,对她的打击有多重。《正直人》中的书评?她想在他面前掩饰它没有给她带来打击?打击?我的上帝。谁要是将自己委身于公众的舆论……评论者是她的一位老乡,法兰克福人?是的。是个宫廷管家,签名为E的人。管家!克雷门斯听说他诗途惨败,因此向每一个没有庇护的天才复仇。她相信不,嫉妒是一种可怕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