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9

怀里的孩子受到母亲叫声的惊吓,哇哇地哭开了。她试着让孩子平静下来,不过收效不大,接着她便让步了。  “好吧,神父,能带我去城里吗?”  “你根本不该去。”  “听我说,我一定得去!”  “那好吧,让我先帮你上车……孩子……现在该你了。”  院长把孩子抱进车里时,孩子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紧紧拽着母亲,不停地呜咽着。小孩子潮乎乎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头发也烧焦了些,一时判断不出性别,但泽尔基猜测这是个女孩子。他再次输入目的地,车子等了一阵,插进车流中的一个空档,转而进入公路,驶入中速道。两分种后他们进入了绿星营,院长选择了低速行驶。  帐营前,五名修士头戴兜帽,站在纠察线上,庄严肃穆,在安乐营的标志下来回走动。这五人站在公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道路。油漆未干的标语牌上写着:  进入此地的人 你抛弃了一切希望  泽尔基本打算下车与这五人谈谈,但车里有那个女人,他只好等在车内,注视着他们缓缓通过。他们头戴兜帽,身穿修道服,犹如送葬的队伍。很明显,这些见习修士的行动达到了预期效果。尽管修道院已收到报告,说白天早些时候,有部分情绪激烈的群众向手持标语牌的修士谩骂脏话,并投掷石块,但还不能确定绿星营是否会因为这种尴尬最终搬到离修道院更远的地方。公路边停放着两辆警车,几名警官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当时人群来得十分突然。人群刚刚拥来,警车便迅速赶到现场,正好撞上一个人强抢修士的标语牌,绿星官员当场怒气冲冲地向法庭申请命令,强制修士们离开。这也未免太巧了。院长估计,反对修士的群众抗议很可能跟修士们的行动一样经过精心策划,目的就是让绿星官员拿到法庭命令。这份命令他们很可能拿到,但在命令下达之前,泽尔基还是想让见习修士们继续他们的抗议。  他瞟了一眼营地工人在门边竖起的那座雕像,不禁皱起眉头。他认出来了,这张脸是大众心理测试中的一张人像合成图。在那些心理测试中,人们会看到一些陌生人的素描和照片,然后要求回答以下问题,比如:  “你最想见到其中哪个人?”  “哪个人可能成为最好的家长?”  “你最不想看到哪个人?”或者,“哪个人看上去像罪犯?”  从测试者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中,找出得票“最多”或“最少”的那些照片,进而对大范围的测试结果进行电脑分析,最终形成“平均脸形”,每张脸都能让别人一眼判断其性格。  泽尔基生气地发现,这座雕像太女性化,太柔弱了。二流、甚至比二流还不如的艺术家画耶稣像时才经常出现这种败笔。病恹恹的脸,失神的眼睛,痴笑的嘴唇,以及呈拥抱状伸开的双臂。臀部太宽,像女人。甚至还有凸出的胸部……也许那些只是外衣上的叠痕。各各他①的主啊,院长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这些人心目中的您就是这样的吗?这座雕像可以发出这种倾诉:“让那些孩子们来我这里。”但他想像不出它会说“离开我,你们这些作恶的人,永远留在火坑里吧”,也想像不出这个耶稣将那些贪婪者赶出修道院。不知人们在心理测试时被问了哪些问题,他们愚蠢的脑袋竟然祈求合成这样的脸蛋?这只是一尊徒有其名的耶稣雕像。雕像底座上写着“安慰”两个字。绿星的人一定也看出了这尊像和从前那些拙劣艺术家画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耶稣像的相似之处,但反正谁都无法证明他们的用意,所以他们不管不顾地把雕像放在卡车上,并在它的大脚趾上挂出一面红旗。  【①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女人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眼睛盯着汽车的各种控制器。  泽尔基迅速将车调至快车道,车子又飞奔向前。她把手缩了回去。“今天秃鹰真多。”他看看窗外的天,嘟哝道。  女子仍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仔细打量她,“孩子,感觉不舒服吗?”  “没事。”  “孩子,把你的痛苦向上帝倾诉吧。”  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认为这样做上帝会高兴吗?”  “如果你向他倾诉,是的。”  “我不理解一个会为我宝宝的痛苦而感到高兴的上帝。”  神父一愣,“不,不,让上帝高兴的当然不是人类的痛苦。人类在历经躯体伤痛的折磨后,仍然在心灵中坚持信念,满怀希望和爱,这才使上帝感到欣慰。痛苦是一种负面诱惑,人类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上帝不会为此幸灾乐祸。相反,只有当人类灵魂超越了诱惑,说‘撒旦,滚吧’,上帝才因此而得到慰藉。这跟肉体的痛楚是一个道理,诱惑使人沮丧,烦躁,丧失信念……”  “别说了,神父。我并没有抱怨,是孩子在抱怨,但她不懂你的说教。她只能感觉到痛,却听不懂。”  神父愣住了,对此我该怎么答复呢?告诉她人类原本被赐予了超自然的无疼痛感,但在伊甸园中将这种天赋丢掉了?告诉她,这孩子本是亚当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她的孩子现在有病在身,连她自己也疾病缠身,并且她显然没有耐性再听下去了。  “别那么做,孩子,别做那种事。”  “我会仔细想想。”她冷冷地答道。  “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院长慢慢絮叨开了,“是只灰色的公猫,个头很大,胳膊、脑袋和脖子长得像牛头犬,既懒惰,又无礼,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当然,事实上,它只是一只猫。你懂猫吗?”  “知道一点。”  “喜欢猫的人其实并不真正懂猫。假若你真的懂猫,那么有些猫你肯定喜欢不起来,而你喜欢的那些却是一般爱猫者所不喜欢的。齐克就是这样一只猫。”  “这是个寓言,是吧?”她疑惑地看着他。  “后来我杀了它。”  “住嘴,无论你想说什么,别说了。”  “它被卡车撞了,压坏了后腿,只好一瘸一拐拖回家。那以后,它时常会发出打斗时的那种怪声,要么乱奔乱跳一气,但大多数的时间则静静地躺着,等待着。有人不断地告诉我,‘应该杀了它’。几小时后,它拖着残腿从屋底下出来,哀叫着。他们说:‘应该杀了它。’但我不许他们这么做。他们说,让它活着太残酷了。最后我决定,要是真的不得已,那就由我来解除他的痛苦。那天我带上枪和铲子,把它带到丛林边上,我挖坑,让它躺在地上,随后朝它的头上开了一枪。是一把小口径步枪。齐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爬起来,拖着身子朝树丛爬过去。我又开了一枪,刚好打中。我估计它真的死了,便将它放到坑里,用铲子盖上些泥土,哪知它又起来了,死活爬出坑,又朝着树丛跑去。我喊得比猫还响。只能用铲子了。我把它扔回坑里,用铲子锋利的边缘砍死了它。我砍下去的时候,它还在不断挣扎。后来别人告诉我这只是脊髓反射,但我不信。我懂那只猫,我知道,它想逃回丛林,躺在那里,等待死神的降临。我祈求上帝,让我能以猫所希望的方式,让它回到丛林,随它去,让它带着尊严死去。但我以前却一直没有意识到。齐克只是一只猫,可……”  “住嘴!”她悄声道。  “可即使是早期的异教徒也知道,自然会给你压力,但它同时也会赋予你承受这种压力的能力,它施加给你的压力都是你能够承受的。假如这条原则适用于猫,那么对于有理智、有意志力的人,岂不更加适用不管你相不相信天堂。”  “闭嘴,该死的,闭嘴!”她厉声说,嘴里发出咝咝声。  “如果说我有点残忍,”牧师继续道,“那也只是对你,而不是对你的宝宝。如你所说,她听不懂,而你自己,你也说了,并不抱怨,所以……”  “所以你想让她慢慢地自行死去,这样……”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作为耶稣的牧师,我代表万能的上帝命令你,不要伤害你的孩子,不要为了暂时解脱她的痛苦,将她献祭给假神灵。我不是给你提建议,而是命令你,以基督的名义命令你。明白吗?”  泽尔基师从未用过这种口吻,这些话自然而然从他口中道出,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看着她,她低下头去。他害怕起来,这女人也许会当面嘲笑他的这番话。当神圣教会偶尔暗示,它仍然认为自己权威高于一切国度时,人们总不禁会窃笑。然而,一个怀抱濒死婴儿的痛苦女子却感受到了这道命令的权威性。和她讲道理实在太残忍了,他为此后悔不已。此刻,一个直截了当的命令比劝说来得更有效果,她需要一个硬性的指令,而他也意识到了,因为她屈服了,尽管命令的声音非常柔和。  他达城内。泽尔基停下车寄了封信,在圣米迦勒教堂也停了几分钟,与泽洛神父谈论难民的问题,然后又在地区防卫内务部停了下来,拿了份最新的国民防务指示。每当他返回车内,他有点希望那女子已经离开了,然而她却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  “你现在打算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了吗,孩子?”他最后问道。  “哪也不去,我改变主意了。”  他笑了,“但你刚刚还这么急着去城里。”  “别提了,神父,我改主意了。”  “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开车回去。对了,为什么不让修女们替你照看几天孩子呢?”  “我会考虑的。”  车子沿着公路朝修道院方向加速前进。靠近绿星营地时,他发现有点不对劲。修士们没有在那里巡逻,却聚在一起说着什么,或许在听警官说话。除警官之外,说话的还有一个人,泽尔基看不出那人是谁。他把车拐到低速道。一个见习修士看到车子,认出来了,开始挥动标语牌示意院长停车。鉴于那女人在车上,泽尔基师本无意停下来,不过已经有一个警官进人低速道,走到车子前面不远处,拿着交通警棍一指车子的障碍探测器。车子的自动驾驶仪立即作出反应,停了下来。警官挥手让车子驶离公路,泽尔基不得不服从命令。两个警官走了过来,查看了车子的许可证号及其他相关证件,其中一个还好奇地看了看车内的女子和孩子,注意到她挂着的红票,另一个朝着修士们的纠察线挥了挥手。“这么说,这些事是你在背后指使,是吗?”他朝着院长哼哼道,“站在那边穿棕色衣服的先生有话要跟你讲,我想你最好去听听。”他朝一个正往这边大摇大摆走来的人一摆头。那人胖嘟嘟的,显然是法庭派来的。  孩子又大声啼哭起来,母亲只好不停地来回摇晃着她。  “警官们,这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体不好。我会接受法庭命令的,但请先让我们回修道院,然后我再独自回来。”  军官又看了一眼那女人。“女士?”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营地,又抬头望望人口处的雕像。  “让我下车。”她用平平板板的声音道。  “你出来最好了,女士。”说着,警官又扫了一眼红票。  “不!”泽尔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孩子,我不准你……”  警官一把抓住牧师的手腕。“让她走!”他厉声说,转而又轻声对那女子道,“女士,他是你的监护人吗?”  “不是。”  “那你喔来的权力命令不让她下车?”军官呵斥道,“我们没耐心和你理论,神父,你最好……”  泽尔基不理他,迅速对女人说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摇摇头。“那孩子,让我把孩子带回到修女那边去,我一定要……”  “女士,这是你的孩子吗?”警官问。  此刻女子已经下了车,不过孩子仍由院长抱着。  “是我的孩子。”女子点点头。  “你被他囚禁了吗?”  “没有。”  “你打算怎么办,女士?”  她沉默不语。  “回到车里来。”泽尔基师命令道。  “闭上你的嘴,先生!”警官喝道,“女士,孩子怎么办?”  “我们两个都下车。”  泽尔基砰地关上车门,企图发动车子,然而警官一把将手伸进车窗,按下取消键,拔出钥匙。  “企图绑架?”一个警官问另一个。  “看样子是。”另一个说着,打开车门,“让孩子出来!”  “出来被谋杀吗?”院长反问,“你们只有用武力才能让我交出孩子。”  “法尔,你到车的另一边去。”  “不!”院长抗议道。  “快,警棍在他腋窝下撑一下。好了,拉!就这样,女士这是你孩子。别,我想你不能抱,拄着拐杖抱不了,科斯?科斯哪里去了?嗨,大夫!”  院长泽尔基目光穿过人群,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我们对付这老家伙,你把孩子带出去,行吗?”  医生和牧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孩子从车里被带了出来。警官们放开院长的手腕。  一名警官转身,发现自己被见习修士团团围住,一个个手里还举着标语牌。他猛然意识到这些标语牌都是潜在的武器,条件反射似的拔出枪。“退后!”他厉声命令。  见习修士们吓了一跳,往后挪了几步。“出来。”  院长从车里钻出来,发现那个胖嘟嘟的法庭官员正面朝自己,拿着一卷纸朝他胳膊上拍了几下。“您正在接受我们的管制,我受法庭的委托宣读法庭文件,并向您解释。这是文件,这些警官是该事件的目击证人,你刚刚已经引起了冲突,所以必须接受管制……”  “好吧,就在这里进行吧。”  “这种态度才对。现在法庭对你有如下指示:鉴于原告所宣称的大规模妨碍公共秩序行为已经证实”  “把标语牌扔到那边的垃圾桶里去,上车等着。”泽尔基对见习修士道,不理会正在宣读命令的法庭官员。他向警官们走去,那个法庭官员跟在身后,死板板地读着文件,“我算是被捕了吗?”  “我们还在考虑。”  “在上述的日期准时到庭,陈述……”  “有什么具体指控吗?”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确定四五项指控。”  科斯穿过大门返回。女人和孩子已经被护送到营地。医生表情沉重,脸上略显内疚。  “听着,神父,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感想,但是……”  院长泽尔基的拳头直楞楞地朝大夫脸上打去,科斯一个踉跄,重重地坐倒在车道上。他一脸茫然,抽动了几下鼻子,鼻血突然间流了出来。警察迅速把牧师的手反铐起来。  “即刻执行,”法庭官员继续飞快地念着,“除非另有法令……”  “把他带上车去。”一个警官命令道。  院长被带上警察的巡逻车。“法官肯定对你有点失望,”一个警官挖苦院长。“坐好了,不许出声。动一动就把你铐起来。”  院长和警官在巡逻车上等着。车外,法庭官员、医生和另一个警官站在车道上讨论。科斯用一块手帕捂着鼻子。  他们讨论了五分钟。泽尔基深感羞辱,他把额头贴在金属车皮上,开始祷告。此刻,别人的任何决定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他脑子里只有那女人和孩子。他确信那女人本来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会接受那个命令的。我,作为上帝的牧师,命令你倘若不是那些人强迫他停下来,让她目睹“上帝的牧师”暂时被“恺撒的交通警察”制服。那一刻,耶稣似乎遥不可及。  “好的,先生,看来,你这家伙很幸运。”泽尔基抬起头。“什么?”  “科斯医生不打算起诉。不过他想知道,你为什么打他。”  “问他自己好了。”  “问了。我们只是还没决定,是该现在逮捕你还是给你发张传票。法庭官员说,你在这里远近闻名。你从事什么职业?”  泽尔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他随手指指胸口的十字架。  “不过戴这个东西的人居然会理直气壮地打别人鼻子,我就看不出了。你从事什么职业?”  泽尔基略略平静下来。“我是圣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你看,沿着这条路下去就是。”  “因此你就可以随便打人吗?”  “对不起,要是科斯医生愿意听我说,我会向他道歉。如果收到传票,我会准时出庭。”  “法尔,你看怎么办?”  “监狱里早已关满了难民。”  “听着,倘若我们不再计较这件事,你不会再来这里吧?你会管好你的人吗?”  “会的。”  “行啦,走吧。你如果再到这边来,哪怕只是开车经过吐口痰,我也会要你好看。”  “谢谢。”  开车离去的时候,公园里传来风琴的声音。泽尔基回过头去,看到大转盘继续转着。一个警官抹了抹脸,拍了拍法庭官员的后背,然后便各自钻进车子开走了。尽管车内还有五个见习修士,但此刻,屈辱是属于泽尔基一个人的。第二十九章  “我相信,以前有人警告过你那脾气的,是吗?”勒希神父向忏悔者问道。  “是的,神父。”  “您认识到这种意图是想谋杀,是吗?”  “我没有杀人的意图。”  “你在为自己找借口吧?”神父质问道。  “没有,神父。只是伤害罢了。我指责自己,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违背了第五戒律的精神,背离了仁慈和正义,并且使院长的职位蒙羞。”  “你认识到自己违背了不诉诸暴力的誓言了吗?”  “我认识到了,神父。我对此深感懊悔。”  “惟一可以减轻你罪行的情节是:你只是一时生气,这才挥动拳头,没有其他更严重的行为。你常那样任由自己失去理智吗?”审讯仍在继续。修道院院长跪在地上,副院长正襟危坐,在审判他的上司。  “好,”勒希神父最后说道,“你既然悔罪,请发誓……”  泽尔基晚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小礼拜堂,格拉莱斯夫人仍在等他。她跪在告解室的长椅上,半睡半醒。院长内心深感窘迫,希望她早已离开。在听她告解之前,他自己也需要忏悔。他在祭坛边跪下,花了二十分钟,完成了勒希神父指派给他的告解祷告。但他走回告解室时,发现格拉莱斯夫人还在那里。他叫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起身的时候还有些踉跄。她犹豫地抚摸着拉谢尔的面孔,用干瘪的手指触摸它的眼皮和嘴唇。  “怎么了,孩子?”他问道。  她抬头望着高处的窗子,两眼扫视着拱状的天花板。“啊,神父,”她低声说道,“我感觉到上帝的存在,真的。上帝离我很近,就在我们周围。我需要忏悔,神父……还需要点别的。”  “别的什么,格拉莱斯夫人?”她靠近些,用手掩着嘴悄悄说:“我还得听他忏悔。”  神父有点儿退却。“谁?我不明白。”  “忏悔……听他的忏悔,创造我的人。”她呜咽着。但之后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了微笑,“他把我造成这个样子,我,我从未宽恕过他。”  “宽恕上帝?你怎么可以他是公正的,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爱。你怎么可以说”  她的目光恳求地望着他。“难道一个卖西红柿的老太婆就不能对她的裁决者稍稍表示一点点宽恕吗?在他听我的忏悔之前?”泽尔基师顿感口干舌燥。他在地上瞥见她两个头的影子。这个影子代表着上帝对这个老太婆的可怕的裁决。他无法因为她用了“宽恕”这个词就谴责她。在她单纯的世界里,人类宽恕上帝和上帝宽恕人类一样,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就随她吧,忍受她。想到这里,他整了整长袍。  在他们进告解室之前,她向祭坛屈膝行礼。神父注意到,当她在身上划十字的时候,她的手触摸了拉谢尔的额头,也触摸了她自己的。  他拉上厚厚的窗帘,闪进半间小室,隔着铁栅喃喃地低语。 “你在此寻求什么,孩子?”  “寻求宽恕,神父。因为我有罪……”  她说话有些犹豫。隔着铁栅上的网眼,他看不到她,只听见夏娃女儿有节奏的低沉呜咽。一样,一样,永远都一样。就连有两个头的女人也想不出新的罪孽,只能愚蠢地一味模仿原罪。他还在对自己对待那女人、警官和科斯的行为感到羞耻,所以觉得很难集中精神。他一边倾听忏悔,手一边不停地颤抖着。透过铁栅传来乏味含糊的说话声,就像远处的一阵阵锤打声。锤打着,长钉穿透手心,刺入木头。他感到自己简直就是耶稣第二,感觉到一阵阵重压,之后这种压力就传递给了造就万物的上帝。忏悔还在继续,与她配偶的事,种种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些事只能用肮 脏的报纸包住,在夜里埋葬。这些忏悔他不太理解,这使他更为恐惧。  “如果你试图说明,你因堕胎而感内疚的话,”他低声说,“我必须告诉你,解罪得由主教宣布,而我不能……”  他停顿下来。那是远处传来的轰鸣,从试射场发射的导弹发出低沉模糊的轰鸣。  “可怕的东西来了!可怕的东西来了!”老太婆哀嚎起来。  他的头皮感觉到刺痛:一种莫名恐惧之下的骤冷。“快!忏悔吧!”他低声道,“念十遍‘万福玛利亚’、十遍主祷文作为你的告解。过一会儿再重做忏悔,现在,快念吧。”  他听到她在铁栅另一边的低语。他迅速念出一段赦罪文:“让主,耶稣基督赦免你的罪孽。受他旨意,我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如果你犯下罪孽,我赦免你,我以上帝的名义赦免你……”  在他结束之前,一缕光穿透厚厚的窗帘照在告解室的门上。这缕光越来越亮,最后,整个房间都充溢着正午的光亮。窗帘开始冒烟了。  “等着,等着!”他气喘吁吁地说,“等到它熄灭。”  “等着……等着……等到它熄灭。”铁栅外一个奇怪而温柔的声音附和着。那不是格拉莱斯夫人的声音。  “格拉莱斯夫人?格拉莱斯夫人?”  她用一种梦呓般含糊不清的嘟哝声答道:“我决不是存心要……我决不是存心要……决不是爱……爱……”这声音慢慢消失了。这不是刚才回答他的那个声音。  “跑,快,快跑!”  还没来得及看她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就从告解室一跃而出,沿着侧廊奔向祭坛。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但它还是和正午的阳光一样灼人。还剩几秒?教堂里弥漫着烟气。  他跳进圣堂,跌倒在第一个台阶前,就算是屈膝礼吧,然后奔向祭坛。他用手从圣体盘中匆匆取出盛着基督的圣礼容器,上帝面前再一次屈膝,然后迅速抓起上帝的圣体夺路而逃。  就在这时,大楼坍塌了。  他醒来的时候,除了尘土,一切都化为乌有。他腰部以下被压住。他俯卧着在尘土中试图挪动。一只手臂可以动,但另一只已被困在废墟中。他那只可以动的手仍死死攥着圣礼容器,他摔倒的时候把它打翻了。盖子掉了下来,一些圣饼散落出来。他发现,这次爆炸已经把他从教堂里轰了出来。他卧在沙中,看到一株玫瑰丛的残枝被落石压住。一朵玫瑰仍然连在枝一朵粉红色的亚美尼亚玫瑰,花瓣却已被烧焦了。  空中传来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尘土中不断闪烁着蓝光。先他不觉得疼痛。他试着伸长脖子,看一眼压在他身上的庞然大物,但接着,疼痛开始了。他的眼睛像罩着一层薄膜,模糊不清他轻声哭了起来。他不会再往后看了。五吨重的石头吞噬了他。腰部以下全被压住了。  他开始捡回圣饼,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只可以动的手臂,从沙土中捡起圣饼。但风却形成了威胁,吹散基督的这些小薄片。心想,无论如何,主啊,我尽力了。会有人需要最后的礼拜吗?临终的圣餐?如果是的话,那他们得爬到我这儿来了。还有人着吗?  在可怕的咆哮声中,他听不到任何人声。  血水不断流入眼睛,他用前臂擦干鲜血,以免染血的手指王污圣饼。血弄错了,上帝,这是我的血,不是您的。原谅我吧。他捡回大多数散落的圣饼,但还有一些散落在外,他够不着他探身去捡,但眼前又一片漆黑。  “耶稣……玛利亚……约瑟!救命啊!”  在咆哮的苍穹之下,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应答。是他在告解室听见的那个温柔而奇怪的声音,它又一次重复着他的话:“耶稣玛利亚约瑟,救命啊。”  “什么?”他喊道。  他大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尘土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他把圣礼容器的盖合上,以免尘土与圣饼混杂。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卧了一会儿。  作为一名神父,最头疼的是,到头来,你也必须听从那些你曾给予他人的忠告。自然施加给你的压力都是你能够承受的。他心想,我用斯多葛派的教条劝告她,此后才告诉她上帝的话……这就是我的报应。  疼痛不再那么厉害,但被压的身体萌生出一种猛烈的瘙痒之感。他试图去挠,但手指摸到的只有裸露的石块。他挖了一会儿,一阵战栗,然后把手挪开了。这种瘙痒令人发狂,受伤的神经不断发出愚蠢的要求,拼命要求抓挠一下。他觉得自己很没有尊严。嗯,科斯医生,瘙痒比疼痛更可怕,你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一下。这一笑使他眼前一黑。他挣扎着想摆脱黑暗,逃到正在尖叫的那人身边。神父突然明白过来,是他自己在尖叫。突然间,泽尔基觉得很害怕。瘙痒已经转化为痛苦,但这尖叫却是因为本能的恐惧,而非疼痛。现在甚至呼吸都是一种痛苦。这痛苦还在继续。但他尚能忍受。恐惧来自刚碰到的那片漆黑。这黑暗似乎要吞噬他,笼罩他,正饥渴地等待着他……强烈的黑色欲望,渴求着人们的灵魂。疼痛他可以忍受,但他不能忍受可怕的黑暗。也许那里面有什么本不该有的东西,也许他在这里还有某种尚未完成的工作。他只知道,一旦他屈服于黑暗,那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或可以取消的了。  他羞于内心的惊恐,竭力祷告,但却似乎并不虔诚……像道歉而不是祈求……仿佛最后的祷告早已说完,最后的圣歌也早已唱完。恐惧一直持续着。为什么?他想跟它争辩。你曾目睹人们死亡,杰思,目睹很多人死去。这似乎挺容易。他们越来越虚弱,接着一阵抽搐,生命就这样完结。那漆黑……最黑暗的冥河,上帝和人类之间的鸿沟。听着,杰思,你确实相信那条鸿沟对面存在着什么,对吗?那你为什么还抖得这么厉害?  《愤怒之日》中的一段慢慢浮现脑海,不断反复:Quid sum miser tunc dictums? Quem patronum rogaturus,Cum vix justus sit securus?①  【① 意思为下面的一句。】  “那么,我这可怜有什么可说?既然正义之士也自身难保,我又能向谁寻求庇护呢?”Vixsecurus?为什么“自身难保”?他当然不会指责正义之士,那你为什么颤抖得如此厉害?  说真的,科斯医生,你早该意识到,罪恶并非痛苦本身,而是对痛苦莫名的恐惧。害怕痛苦。这种恐惧,加上它正面意义上的对应物,比如对尘世的安全的渴求,对伊甸园的渴求,科斯医生,这就是“万恶之源”。尽可能减少痛苦、尽可能扩大安全,社会和凯撒都以此为号召。但最后,它们成了惟一的目标,法制惟一的基石……这是本末倒置。毋庸置疑,在追求这一目标的过程中,我们找到的只能是相反的事物:最多的痛苦和最少的安全。  世界的麻烦在于我。我亲爱的科斯,亲自体验一下吧。你、我、亚当、人类、我们。没有“尘世的罪恶”,只有人类带入世界的罪恶我、你、亚当、我们带来的在撒旦这个一切谎言之父责备任何事物,甚至责备上帝,但是,哎呀,别责备我这样行吗,科斯医生?医生,现在世界惟一的罪恶是:世界不再是世界了。那么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惨淡地笑起来,而这笑又带来了黑暗。  “常人只知道我、我们、亚当,但耶稣呢,人类就是我;常人只知道我、我们、亚当,但耶稣呢,人类就是我……”他大声说道,“你知道吗,帕特?们宁肯被钉死,只要……一起……就行,只要不是独自……当他们流血时……要人陪伴。因为……因为就是因为这样,因为就是这个缘故,撒旦才希望地狱里到处是人。我是说,正如撒旦希望地狱里到处是人一样。因为亚当……但基督却……但我呢……听着,帕特”  这一次驱散黑暗用了更长时间,但在坠人黑暗之前,他必须让帕特明白。“听着,帕特,因为……为什么我告诉她孩子必须……是因为……我,我是说,我是说基督决不会让人去做任何基督自己不做的事。所以我才……我才不能撒手不管。帕特?”  他眨了几下眼。帕特不见了。世界由四分五裂的碎片重新聚成整体。而黑暗也已散尽。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了他害怕的东西。在黑暗永远地吞噬他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亲爱的上帝,让我活到完成这些事的时候吧。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承受了多少痛苦,他怕自己在还没有承受那么多痛苦之前死去。他曾试图挽救那孩子,为了让她受更多痛苦不,不是为了让她承受更多痛苦,应该说,尽管她会受更多痛苦。他曾以上帝的名义指责那个母亲。他并没有错。但现在,他害怕还未忍受上帝给予他的更多苦难,就这样被卷入黑暗。  Quem patronum rogaturus,Cum vix justus sit securus?  那个孩子和她母亲,就随她们去吧。我强加于人的事,自己也必须承受。这才合乎情理。  这个决定似乎缓解了疼痛。他静静地卧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石堆。五吨多重的石块堆在那儿。十八个世纪都堆在那儿。他发现石块中有许多骨头,这场爆炸炸开了地下室。他用手摸索着,碰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终于把它挖了出来。他把它放在圣礼容器旁的沙土里。是一个头骨。颚骨不见了,但颅骨还完整,除了额头有个小洞,一枝干枯半腐的木头从中间穿出来。它看上去像一枝箭的残余。这个头盖骨似乎已经很古老了。  “修士。”他轻声叫了一声。因为葬在这个地下室里的只能是本教派的修士。  骨头,你为他们做什么呢?教他们读书写字吗?帮助他们重建,给予他们耶稣,帮助重塑文化?你记得警告过他们这里永远不可能成为伊甸园吗?当然你会记得。祝福你,骨头,他这样想着。然后用拇指在颅骨额头划了个十字。他们用眉间一箭了结了你所有的痛苦。我这儿堆着五吨多重、十八个世纪的石块。我猜想,大概有两百万年的石块都堆在那儿自从第一个灵长人属出现以来。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刚才回应他的温柔回声。这一次她孩子气地唱着:“啦啦啦,啦啦啦……”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跟他在告解室里听到的一样,但可以肯定,那不是格拉莱斯夫人。如果她及时离开小礼拜堂,格拉莱斯夫人早已宽恕上帝,跑回家去了主啊,请宽恕这种颠倒吧。但他已经不敢肯定那真的是一种颠倒了。听着,老骨头,这些话我该不该告诉科斯?听着,我亲爱的科斯,你为什么不能宽恕一个容许存在痛苦的上帝呢?如果他不允许,那么人类的勇气、英勇、崇高和自我牺牲都将毫无意义。再说,科斯,你也会失去工作。  骨头,也许那正是我们忘记告诉世人的东西。这个世界还朦朦胧胧记得伊甸园,由于莫名地感到失去了伊甸,世界一天比一天怀恨在心。随之而来的便是炸弹、怒火。其实,世界所怀有的愤恨是针对上帝的。听着,人类,你们必须抛弃愤恨之心,正如她所说,“宽恕上帝”。这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爱更重要。  出现的却是炸弹和狂怒。他们不会宽恕。  他小睡片刻。是自然的小睡,并非屈服于丑陋、虚无、攫人灵魂的黑暗。下雨了,雨水冲刷着尘土。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他把脸从泥土中抬起来,愤怒地看着它们。它们三只坐在碎石堆上,盯着他,神情犹如参加葬礼般阴郁严肃。他稍一动弹,它们便张开黑翼,惊慌失措地唏嘘起来。他向它们掷了很多石块。它们中的两个张开翅膀,盘旋着飞了起来,但另一只仍坐在那儿,阴郁地凝视着他,脚像跳舞似的蹭着地。一只乌黑邪恶的鸟,但不像那种黑暗。它觊觎的只是他的躯体。  “鸟啊,晚餐还没准备好哩,”他暴躁地对它说,“你还得等等。”这只鸟自己也吃不了几顿了,不久它便会成为其他动物的盘中餐。它的羽毛在火焰中灼伤了,一只眼总是闭着,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院长猜想,这场雨本身就充满着死亡。  “啦啦啦,啦啦啦,等着等到它消逝,啦……”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泽尔基害怕那只是幻觉。但鸟儿也听见了。它死死地盯着什么东西,泽尔基看不见。最后它尖叫几声,飞走了。  “救命!”声音微弱。  “救命。”那个奇怪的声音鹦鹉学舌般重复道。  双头妇人漫步走进碎石堆。她停下来,俯视着泽尔基。  “谢天谢地!格拉莱斯夫人!你能否找到勒希神父……”  “谢天谢地格拉莱斯夫人你能否……”  他眨了一下眼睛,弄去一层血水,细细打量起她来。“拉谢尔。”他轻声道。  “拉谢尔。”那人应答道。  她在他跟前跪下来,身子往后坐在脚跟上。她用冷峻的绿眼看着他,天真无邪地笑起来。那双眼睛十分警觉,眼神中透着几分晾异与好奇……可能还有别的……吖日显然她没有看出他的痛苦。她的眼睛对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使他再也不关心其他任何东西。但接着,他发现格拉莱斯夫人的头在另一个肩膀上沉睡着,而拉谢尔则在微笑。笑容年轻而羞涩,渴望友谊。他又试了一次。  “听着,还有人活着吗?去……”  她的应答声音悦耳,却很严肃:“听着还有人活着吗”她说这句话别有一番滋味,吐字清晰,面带微笑。她说话时,嘴唇重新组合着这些词句。他觉得这决不仅仅只是模仿。她在试图说些什么。通过这种重复,她想说的是:我有点像你。  但她却是刚刚出生不久。  你是不同的某种东西。泽尔基察觉到了,感到一丝敬畏。他记得格拉莱斯夫人的双膝都有关节炎,但眼前她的这个躯体却跪在那儿,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这分明是年轻人柔韧易曲的姿势。此外,这位老妇人皱瘪的皮肤看上去容光焕发,好像那些衰老的角质组织又重现生气。突然问他注意到了她的手臂。  “你受伤了!”泽尔基指着她的手臂,但她却没看,反而学他的样,看着他的手指,伸出自己的手指碰它……用那只受伤的手臂。血很少,但至少有十二处伤口,其中一处看上去还不浅。他拉着她的手指把她拖近些。他拔出了五片碎玻璃。她不是用手臂戳穿窗户,就是在爆炸那一刻刚好在窗户旁,这似乎更有可能。只有当他拔出一片一英寸长的玻璃时,才涌出一小股血。拔其他几片时都没有流血,只留下了几点青紫色的疤痕。这情形使他想起曾经目睹的一次催眠演示,当时他还认为只是个骗局,不屑一顾。他再次抬头看着她的脸,感到更加敬畏了。她竟然还在朝他微笑,好像拔掉玻璃碎片没有使她有任何不适。  他又匆匆瞥了一眼格拉莱斯夫人的脸。那张脸黯然无光,昏迷不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不知为何就断定它快死了。他可以想像它在萎缩,最终像痂或是脐带那样消失。那么拉谢尔是谁?是什么?  雨水打湿的石块上还有点儿水汽。他把一个指尖弄湿,并示意她凑近些。不管她是什么,她吸收了太多辐射,可能也活不长。他用湿指尖在她额头划了个十字。  “若你尚未受洗,若你不愿受洗,我来为你施洗礼……”  他戛然而止。她马上把身子挪开。她的笑容凝固了,随即消失了。不!她的整个表情似乎要呐喊。她转身离开,抹掉额头的水迹,闭上双眼,双手垂在膝上。她脸上彻底沉静下来,低垂着脑袋,整个神情仿佛在祷告。慢慢地,笑容又从沉静中浮现出来,并持续着。她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他。笑容跟先前一样热情。她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的视线停在圣礼容器上。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拿了起来。  “不!”他嘶哑地咳出声,想把它一把抢过来。但她动作更快。他的这一举动又一次使他失去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再抬头看时,眼前只有一片朦胧。她仍旧跪在他面前。最后,他终于看清她的左手正端着金杯,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灵活地夹着一片圣饼。她把圣饼递给他。或者,这只是幻想,正如他刚才幻想自己跟帕特讲话一样?  他等着朦胧消失,眼前重新清晰起来。可这次没有清晰起来,没有完全清晰。“主啊,我很渺小……”他喃喃自语,“我只想说……”  他从她手里接受了圣饼。她重新盖上盖子,把圣杯放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下面。动作和教堂里的不一样,但同样充满敬畏。这使他相信:她感觉到了冥冥中上帝的存在。虽然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但她的举动似乎是受人指示,对他临时施洗意图的反应。他试图再仔细打量这张脸。她的手势告诉他:我不需要你施与的第一次圣礼,但我却有资格施与你最后的圣礼。现在他知道她是什么了。他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看看这个新生者冷峻、平静的绿眼。他无助地啜泣起来。  “Magnificat anima mea Dominum,”他低声念道,“我的灵魂歌颂着上帝,我的精神因上帝;因为他对卑下的婢女也①……”他想教会她这些话,作为他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因为他清楚,她与第一次说这话的婢女有共同之处。  【① 可能是圣母玛利亚无玷受孕前所说的话。】  “Magnificat anima mea Dominum et exultavit spiritus meus inDe0,salutarime0,quiares pexit humilitatem……”  他还没念完就已气喘吁吁,视线模糊,再也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冷冰冰的指尖触摸着他额头,他听见她说了一个字:  “活。”  接着她就走了。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这片新的废墟中慢慢消失。  “啦啦啦,啦啦啦……”  那双冷峻的绿眼睛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追究上帝为什么在格拉莱斯夫人的肩头重塑一个具有原初纯洁的活物,也不追究上帝为什么赐予它伊甸园的神奇天赋那些天赋人类自从失去后,便一直企图用野蛮武力再次从上天手中夺回。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原初的纯洁,看到了让人复活的承诺,匆匆一瞥已是一种眷顾。他感激地哭泣起来,然后把脸埋在尘土里,等待。  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再也没有出现他看得到、感觉得到、听得到的任何东西。第三十章  他们一边歌唱,一边把孩子抱进飞船。他们唱着古老的太空船夫曲,帮孩子们一个一个爬上梯子,来到修女们的怀中。他们精神抖擞地高歌,驱散小孩子们心中的恐惧。当海天相接的水平线在爆炸中迸发时,歌声顿住了。他们把最后一个孩子抱上飞船。修士们登上舷梯时,水平线闪闪发光,不久便变成一道红光。在万里无云的晴空,远远地出现了团团乌云。修士们站在舷梯上,把脸转向别处。等闪光消失后,他们才把视线移回来。  云团之上,明亮之星的蘑菇云骤然间变得面目狰狞,升至云层之上,步履蹒跚,就像历经无数载人间监禁的泰坦神。  有人厉声下令。修士们又开始攀登舷梯。不一会儿他们纷纷进入了飞船。  最后一位修士在人舱前停留了片刻。他站在开着的舷舱口,脱下草鞋。  “世界的辉煌从此消失。”他喃喃自语,回头看着那亮光。他拍打着鞋底,掸去上面的尘土。那道亮光吞噬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修士捻了一下自己的胡须,最后望了一眼大海,走进船舱,关上舱门。  一阵烟雾,一道闪光,一声尖锐嘹亮的哀鸣,星际飞船直入石霄。  大浪涌动着海面上漂浮的木头,拍击着海岸,发出单调的声音。远处漂浮着一架废弃的水上飞机。过了一会儿,大浪卷起飞机,将它和浮木一并推上海岸。一侧机翼被折断的飞机歪向一边。  小虾在海浪里畅饮,鳕鱼以虾为食,鲨鱼则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鳕鱼。无情的大海,处处充满杀机。  一阵风拂过海面,挟带着一片灰烬。灰烬落入大海,散入海浪。海浪把死虾冲上海岸与浮木作伴,然后又冲上来鳕鱼。  鲨鱼从深海里游上来,在冰冷清澈的水流中孵卵。那个季节里,它饥饿难耐。  【-完-】书评1  杰作……使人战栗不已——美国《时代周刊》。  “激情、雄辩……了不起的小说”——美国《纽约时报》。  “一部伟大的作品……丰富的想象力,笔力凝重,在智力和道德两方面都充满启迪,是一部多年以后仍能让读者回味不已的作品。”——美国《芝加哥论坛报》。  “激动人心,富于想象力……无条件推荐”——美国《图书周刊》。书评2  美国军官莱博维茨在核大战后建立莱博维茨修道院,在宗教的名义下致力于保存幸免于难的书籍,因为人类社会在原子武器的辐射中崩溃。无辜的受害者们将怒火倾泻到科学家和代表人类文明的书本上面:袭击虐杀科学家,工程师,焚烧书本等等。  接着,人类重新回到了蒙昧时代。  本书开始于核大战(烈焰灭世)后六百年,当初的大屠戮已经过去,莱博维茨修道院默默地做着保存古代资料的工作,但这些修道士们已经没能力解读其中的内容,这一工作也变成了虔诚的宗教仪式。时间又向前跳了六百年,黎明即将到来。地球上出现了部落组织和比较原始的国家,还出现了简陋的大学。一个牛顿式的天才科学家降临,几经周折,开始整理一千多年前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文明的曙光终于冲破了笼罩千年的黑暗。又是一个六百年,人类文明终于又发展到它毁灭前的样子,核战再次爆发,修道院紧急启动“逃离地球计划”,27名修士带着藏着人类已知的全部知识的缩微胶片,登上太空船,飞向人马座。  本书向读者讲述了这么一个毁灭——重建——毁灭的循环,作者选取了三个相互独立的历史片断,在沉重的叙述中交代之前和之后的故事,建立起宏观上的完整历史,若隐若现的《大事记》和它所负载的使命象一条线,把一切连到了一起。  科幻文艺中描写大灾难,人类灭绝的预言性故事并不少见,像热播的影片《后天》,《三脚妖之日》说的是灾难后幸存者的艰难求生,《日暮》的重心在灾难发生之前,不过本书的重点显然不在这上面,开始并没有描述烈焰灭世时的悲惨场景,而是直接跳到600年后,把变异的双头人,拦路抢劫的白痴和废墟上依稀可辨的古代建筑遗迹呈现在读者面前,并用模模糊糊的宗教语言告诉大家那场谁也说不清楚了的战争——冷静的笔触写下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预言!  作者勾勒出的是一个让人泄气的结局,人类文明在重建、毁灭的死循环中徘徊,尽管小说的结尾有着那么一丝虚无飘渺的希望,但27个僧侣能干成什么,连作者都没信心。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剧,作者的主要精力放在对人性的探讨上,正因为如此,这本书才有了超出一般灾难小说的更深刻的意义,其主流文学的写法和思考方式也使这本科幻小说看起来少了普通通俗文学的华而不实,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思考和让人唏嘘的无奈。不过作者探讨的结果并不有趣,仿佛认定不管芸芸众生如何追求,终究无法逃脱人性的弱点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无法逃脱人类群体无意识的对文明的反动。  文奇的《天渊》,文奇认为一个星球上的文明非常容易死亡,正常得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他比较乐观,没想到文明可能会陷入可怕的死循环,它总会通过各种途径复苏。我也是个乐观主义者,所以更爱读这个《天渊》,因为一切都在进步,不止是技术,人类个体也在进步,人性终究会越来越闪亮,人类种族也在进步,不断吸取前人经验,学会更多沟通协调的技巧,使社会更平滑稳定地运行。  作品中有浓重的宗教背景,三个部分的标题分别是《要有人》、《要有光》、《只要成就您的意思》,每部分里边还都有一个寓言性质的人物勾连这一部分,象《要有人》中的朝圣者,第三部分中的双头人。一些特定的情节由他们穿插起来,充满象征意义。  最后说一下僧侣们的“逃离地球计划”,貌似27个人不足以把人类文明保留下来,过一阵子必定会湮灭在虚无的太空中。书评3  丁丁虫啃科幻:莱博维兹的赞歌  作者:丁子承  一、一首沉浑悲怆的交响诗  莱博维兹的赞歌,是一首沉浑悲怆的宏大交响诗,是一曲献给人类理性的赞歌,是歌颂那些在黑暗与蒙昧中依旧闪亮的希望之光的光辉之作。  全书建立在蛮荒时代的背景上。人类对自然力量的无限追求终于导致自身文明的全面崩溃,后核战时代的幸存者们只能生活在相当于中世纪的知识水平下;而且正如同中世纪时人们对科学研究者的残酷迫害一样,蛮荒时代的大部分人也都失去了理性,他们憎恨一切科学技术,因为恰恰是这些科学技术使得无数人死于非命,整个人类的文明程度也一下子倒退了两千年的时光。这些人宣称自己是“傻瓜”,把满腔的怒火宣泄到所有科技人员身上,甚至宣泄到所有有文化的人身上。人类千百年来致力追求的道德与文明,仿佛一座历经千年的古厦,在蛮荒时代的暴风骤雨中摇摇欲坠——而且它的轰然倒塌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再也无可挽回了。  这样的背景无疑是悲观的,洋溢着末世论的气氛。但是如果作者仅仅是在宣扬人类面临的悲惨结局,那本书大概就会像所谓的“诸世纪”一样毫无价值,最多不过是一本哗众取宠的大众读物而已。然而本书决不是一时的兴起之作,更不是仅仅为了描写人类自取灭亡的必然结果。作者其实一直都是在歌颂那些在黑暗蒙昧中执著不屈的理性人民,并且为了这些人民,作者甚至不惜使用曲笔,为拥有这些人民的人类留下了一个光辉未来的希望。这才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东西,这也是全书中最震撼人心的东西。  况且,我们又怎么能不震撼?  当我们读到修士弗的眉心被一箭射穿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嘴边的笑容,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献身,他的一生充实而无憾;当我们读到学者塔在修道院的藏书处如饥似渴阅读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热切的目光,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甚至当我们读到最后那位院长被压在数千年的巨石之下的时候,我们也似乎可以看到他解脱的表情,因为他亲手送出了人类的希望,让人类的文明之光有机会在整个银河系闪亮。  正是这些有着坚强信念的人民,人类的文明才得以一代代的延续,人类存在的价值才得以一次次的被证明。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书籍本身只不过是人类文明的呆板载体;而活生生的东西、最值得人类珍藏的东西,都是蕴藏在这一个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民身上。  二、信仰  我刻意忽略了书中的宗教气息,其原因正如我在读《死者代言人》时说过的,我对西方的宗教并不了解,而且东方的文化传统并没有像西方一样被刻上深深的宗教烙印。不过我理解作者对于宗教的描写。事实上,在一个毫无光明的漫漫长夜里,只有信仰才能使人执著于某一事物,恰如早期基督徒在尼禄的暴政下依旧执著于自己的宗教一样。  不过这种执著并不能算是宗教的专利,更不是西方独有的东西。春秋时齐国不知名的太史一家三人,面对当政的崔杼,同样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不惜赴死,这其中没有宗教的概念,但是他们对自身信仰的执著并不输于西方的殉道者们。所以在我看来,这其中是有一种共同的、超越宗教范畴的东西在起作用。也许这种东西就是所谓的“道德”,或者是如同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所说的“天地正气”吧。  三、科学与宗教  历史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科学与宗教似乎一直处于对立阶段。从哥白尼的日心说开始,到拉普拉斯宣称宇宙中没有上帝的位置,再到达尔文否定上帝造人,几乎每一点科学的进步都是在挤压宗教生存的空间。  但是真实的历史并不如此简单,科学与宗教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伽利略并非是由于他对神的不敬而被审判,他只是由于提出一种有悖于当时社会整体舆论的宗教科学观而受惩罚;牛顿虽然完美地诠释了天体的运行规律,但他仍旧惶恐的将“第一推动”赋予了上帝;甚至现代的科学家们也并非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所不信的只是那些所谓的“神迹”,而宗教的道德内核可以说仍旧是大多数西方人的行事指导。  所以作者在本书中选择一个教派作为人类科学文明的守护者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了。的确,当人类中的大多数退回到了黑暗野蛮的状态之下,有什么能比宗教更容易激发人们的热情、坚持人们的信仰呢?况且在这种时候,战前的科学已经成为一种无人理解的东西,除了让信徒们将之作为神圣的遗物来保存,又能有别的什么好方法呢?  科学与宗教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相结合,作者的苦心可鉴。  四、科学与宗教之二  关于科学与宗教,本书所讨论的问题并不限于此。作者还想表达更深层的东西,这种东西集中体现在第二部分“要有光”中学者塔和保罗师的争论之中。其核心就是:科学与宗教,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各自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作者通过学者塔之口表述说,科学只是一种工具,科学工作者们的任务只是发展这种工具,至于如何使用,用于何处,完全依靠人类自己选择;但作者也通过保罗师之口批判了这一观点,他尖锐地指出,科学家们必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不能将自己的责任推卸给其他人,想要“洗净自己的双手”是不可能的。  可惜的是,如何承担这一责任,作者也没能找到什么好方法。作者承认,这一责任无论是对于一个人、一个教派、甚至是一个种族,都显得过于沉重了。所以在全书的最后一部分,他还是只能让再次辉煌的人类文明重新经历全面崩溃的过程——因为他看不到出路。  五、出路  我毫不怀疑,对自然资源的无限利用、对自身力量的无限追求,最终将会把人类带入灭亡的境地。但是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欲望?科学本身只是一件中性的工具,为什么会被越来越多的指责为人类诸多顽症的祸首?  我想,其根源还是在于西方的文化传统。自培根提出“把自然锁住”以来,西方的科学研究一直致力于如何充分利用自然来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在那之中完全看不到东方哲学所蕴含的生生不息、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西方得以迅速崛起的原因,也恰恰是如今诸多问题的根源。  尽管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西方逐渐掀起了一股环境保护的热潮,但是几百年沿袭的固定思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不过也大约正是由于这一思潮,所以西方出现了许多反思性的作品,本书无疑就是其中的一部。  其他的类似作品当中,最为国人所知的大概是黑岛的PCGame《异尘余生》了吧。不过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篇小说:《蛮荒海岸》,它也是描写战后人们的蒙昧生活,但是这种蒙昧状态似乎只限于美国——战前美国太过飞扬跋扈,终于招致全世界的无情打击,并且限制战后美国的文明只能维持在蒙昧的水平之上。  虽然两本书关注的焦点不同,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思想相通。对于两位作者而言,都是由于对自然的无限索取而导致了最终的灾难;而且两位作者都认为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没有别的出路。  那么到底有没有别的出路呢?我也不知道。作者们写出这样的小说,是希望每一个人都来思考这样的问题,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理性的对待我们的世界,希望最终能有一个人想出一条更好的出路。而我此时所想的,却是上古的那一首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耕田而食,凿井而饮  ……  六、其他  这是一本薄薄的书,篇幅不长,然而我写的评论却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因为我觉得这本书值得评论的地方太多了。上面写的都是关于书中观点的想法,下面则是关于其他的方面。  作者的文笔是绝对老练纯熟的那种。对于这样一个宏大的题材,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细节勾勒,都显出作者的不凡功力。其中还有一些细微之处特别有意思。比如说文中出现的人名,几乎都有特定的含义;再比如那个制造电灯的修士,几乎可以从他身上看到法拉第的影子。而且作者似乎故意营造一种含糊不清的气氛,像“要有人”中那个被当作莱博维兹的老人,“要有光”中的老隐士本杰明,第三部分祈祷时出现的那个老者,都是作者故意布下的疑阵,而且直到最后作者也没去解开这个谜团——他也根本没打算解开,他是故意留给读者自己去判断,让他们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做出属于自己的解释。  另一方面,作者对于人物的塑造也相当成功。前面已经说过,作者想要歌颂的就是这一个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这种歌颂恰是通过作者对他们的刻画而体现出来。基本上,对于书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我们都能感觉到他们鲜明的个性,像是“要有光”中的诗人,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外表玩世不恭而内心忧患世人的人物形象,作者的文学功力可见一斑。  另外,想把本书和著名的《基地》作一个比较。两本书都是描写那种要在逐渐衰败的社会中保存文明火种的努力,然而两本书关注的角度却是大相径庭。  阿西莫夫的兴趣集中在历史发展的规律上,他笔下的基地发展史,活脱脱就是一部人类社会进化史——更准确地说是一部西方社会发展史。所以有人说,《基地》是阿西莫夫参照《罗马帝国兴衰史》而写出的伟大著作。它其中所涉及到的不仅仅是科学技术,更包含了经济、政治、社会关系等诸多元素;  而本书,其间虽然也写到了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东西,但是显然作者的重点还是在于探讨科技对人类的作用。这样的写作角度也许不如《基地》来得全面,但是其深度则是前者难以企及的。  总而言之,这两本著作各自有各自的特点,硬要说一种角度比另一种角度更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至少有一点是两本书共有的:它们都是大师级的伟大作品,可能的话,都应当多读几遍。  【-全文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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