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7

“你看过法令了?”  学者点点头。  “万一遇到什么不测,你想要在这里寻求政治庇护的话……”  学者摇摇头。  “你刚才说,我们的记录应该放到有才能的人手里,我能否请你说得更清楚一点?”  塔代奥阁下低下头。“那是一时的气话,神父,我收回。”  “可你还是这么想的。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阁下并未否认。  “那我恳求你替我们求情,也没什么意义了。军官们会对你堂兄说这个修道院是一座很好的军事驻地,本来想请你在那种时刻为我们说几句话的。现在只想请你转告他,当我们的圣坛或《大事记》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的先辈们曾毫不犹豫地进行过武力反抗。”院长停顿一下。“你是今天走,还是明天走?  “我想,今天比较好。”塔代奥阁下小声说。  “我让人准备一下。”院长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和蔼地补充道:“请你回去以后,给你的同事们捎个信。”  “当然可以。您写好了吗?”  “不用,带个信就行。你就说谁想来这里学习,我们随时恭候,不过这里的灯光条件不太好。特别是马霍阁下。还有埃瑟·肖恩阁下和他的六种成分。我觉得为了分辨真假,人类必须摸索一段时间……千万别因为错误味道好,就饥不择食地抓牢不放。我的孩子,还请转告他们,等到有一天,当然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如果牧师和哲学家们需要寻求避难……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的城墙坚固着呢。”  他点头示意见习修士们离开,然后步履维艰地爬上楼梯,独自回到书房。因为复仇女神又在扭动他的内脏,他明白折磨来临了。  哦,主啊,让您的仆人死去吧……我亲眼见过救星……  也许这次要把内脏彻底扭乱。他想要召唤高尔特神父来聆听忏悔,但还是决定,最好等到客人们离开以后再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法令上。  不久,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痛苦。“能等会儿再来吗?”  “恐怕待会儿我要走了。”走廊里一个压抑的声音答道。  “哦,是塔代奥阁下快进来。”保罗师直起身子,强忍疼痛。他无法消除痛苦,只能把它当成蛮横的仆人加以控制。  学者走入书房,将一卷文件放到院长桌上。“我想过了,觉得这个留给您才合适。”他说。  “这是什么?”  “你们的防御工事图。军官们画的,我建议您马上烧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保罗低声道,“我们地下室的谈话之后……”  “请别误会。”塔代奥阁下打断他,“不管怎样,我早就该还回来了以表示敬意,别让他们利用你们的盛情……但也不用担心。要是我早点还回来,这些军官还有足够时间再画一套。”  院长慢慢站起身,向学者伸出一只手。  塔代奥阁下犹豫了,“我的工作并不符合你们的利益……”  “我知道。”  “因为我觉得,你们这里的东西应该对世人开放。”  “它一直开放着。现在开放,过去开放,将来也开放。”他们小心地握手,可保罗师明白,这并不代表冲突的中止,只能说是敌对双方互相尊重。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但为什么还必须假装呢?  答案很清楚。蛇仍旧在嘀咕:神知道你们吃了这果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这位谎言的老祖宗非常狡猾,只说些半真半假的话:除非你已经有所体验,否则怎么“知道”善恶呢?吃了果子,和神一样。但是,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智慧都不能让人具有神性。因为人类始终欠缺无穷的爱。  保罗师将副院长叫到跟前。客人们就要出发。  新年即将来临。  那年,沙漠上普降暴雨,史无前例,常年干燥的种子也发芽开花。  那年,大平原上游牧部落萌发出一丝文明的痕迹。就连雷拉多人都开始嘀咕也许这样最好。新罗马却不同意。  那年,丹佛和德克萨卡纳两国之间的协议生效却又破裂。那年,老犹太人重新过上了医生和流浪汉的生活。那年,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修士们埋葬了一位院长,又迎来一位新院长。明天充满希望。  那年,一位国王从东方出发,征服土地,占为己有。人类的新纪元开始了。第二十三章  树木茂盛的山坡边缘是一条小径,在烈日的炙烤下,路边显得格外炎热。热浪袭来,诗人倍感口渴。过了很久,他才晕乎乎地抬起头,环顾周围。此刻,搏斗已经结束,除了骑兵军官,一切都已恢复平静,秃鹰甚至敢于滑翔到地面上来。  地上躺着几具难民的尸体、一匹死马,马下压着奄奄一息的骑兵军官。军官时而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微弱的呼声。他一会儿呼喊圣母,一会儿又呼喊牧师。偶尔,他也呼喊自己的战马。他的喊声惊动鹰群,也使诗人的心中烦躁莫名。悲观的诗人从不奢望世人的举止谦恭得体、通情达理;世人也确实如他所想:蛮横无礼、愚蠢至极。在生活中验证自己的观点,通常能让他振作精神。但这回很不幸,他被人用步枪击中腹部,平生第一次中弹,使他感到灰心丧气。  更为糟糕的是,他无法责备世人的愚昧,只能责怪他自己。大错是诗人自己铸成的。当时他看到一群难民从东方朝着山这边飞奔过来,一队骑兵紧随其后,他本来打定主意作壁上观。躲在小径一侧的灌木丛中。此地位置优越,他可以纵览全局而不被发现。这场搏斗完全与诗人无关。他对双方的政治宗教立场也毫不在意。如果说这场杀戮是上天注定,那么也许再也找不出一个比诗人更加兴味索然的目击者了。天晓得,他怎么突然冲动起来了呢?  内心的冲动使诗人跳出灌木丛,冲上前去,将一名军官扯下马鞍,并用佩刀在对方身上捅了三刀,随后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他不明白,自己一无所获,为什么会这么做。没等诗人站起身,军官手下的士兵早已开枪将他击倒。对难民的屠杀继续进行。接着,士兵们四下里追逐难民,他们身后留下一具具尸体。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大叫,唉,要消化一粒枪弹,肚子再怎么叫也无济于事!最后,他意识到,还是要怪军官的军刀太钝,这才激得自己做出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来。倘若军官干净利索地一刀就将那女人砍下马来,然后继续前进,诗人也就可以视而不见。然而像那样一刀一刀地砍。  他不愿再回想,他只想喝水。  “哦,上帝哦,上帝……”军官不停地呻吟。  “下一次,把刀磨快点。”诗人喘着粗气说。  但没有下一次了。  诗人记不起自己是否曾经惧怕过死亡。然而,他经常怀疑,当死神降临时,上帝是否会安排他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他预料自己会慢慢地烂掉,一气味难闻。那富有想像的洞察力提醒他,他肯定会全身浮肿,战战兢兢地死去;他苦修悔罪,却至死都毫无悔意。他从未想过,肚子里那颗子弹并不锋利,但却致命;更没想到过,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聆听他的临终妙语。在他被击中的那一刻,诗人仅发出一声惨叫:“啊唷!”他为后代留下的遗嘱难道居然是“啊唷”以此纪念您,先生。  “神父?神父?”军官呻吟着。  过了一会儿,诗人使出全身力气抬起头,眨眨眼睛,仔细打量军官。片刻之后,他确信这家伙就是以前跟自己交过手的那个,尽管此刻军官脸色白中带绿。他如此呼唤牧师激怒了诗人。至少三位神职人员躺在难民中间死去,现在军官想起牧师来了。或许我可以帮他,诗人心想。  他慢慢朝军官爬过去。军官望着他,伸手掏出手枪。诗人停住了,他不想被认出来,于是在地上翻个几个滚以做掩护。手枪朝他的方向摇晃。诗人盯着晃动的手枪,片刻后决定继续向前。军官扣动扳机,不知把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当军官试图重装子弹时,诗人从他手中抢过手枪。军官似乎神志不清,不断在自己身上划着十字。  “你说吧。”诗人咕哝着找到那把佩刀。  “宽恕我吧,神父,我罪孽深重……”  “我宽恕你,孩子。”诗人说着将佩刀插入军官的喉咙。  之后,他找到军官的水壶,喝了一点。由于太阳照射,壶里的水有点热,但喝起来味道还不错。诗人躺下来,把头枕在军官的马上,等待夕阳下的山影逼近小路。耶稣,太痛苦了!死了以后,刚才的做法可有点不好解释,诗人心想,何况我没有了眼珠子。也不知死后是不是真的会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看了一眼死去的军官。  “热得像地狱,不是吗?”诗人沙哑的声音咕哝着。  骑兵军官不能回应。诗人拿着水壶又喝了一口,再一口。突然,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  一群秃鹰兴奋不已地拍翅翘尾,正为美餐争吵不休。它们的食物还没加工好呢。  过了几天,秃鹰等来了狼群。还好,食物足够它们分享。最后,它们把诗人吃了。  跟往常一样,这些疯狂的空中黑色清道夫当令时节产下蛋,又爱意浓浓地抚育下一代。它们在高空翱翔,穿过草原、高山、平原,实现抚育下一代的生活目标。根据自然的安排,这是它们自己的命运。它们中间的哲学家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就能向大伙儿证明:世界是净化天空的大风特别为秃鹰创造出来的。许多世纪以来,它们虔诚地崇拜着它。  接着,经过几代人的黑暗,迎来了几代人的光明。他们称之为公元3781年。他们祈祷,这是一个平安年。第三部 只要成就您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  那个世纪再次出现了太空船,由一群怪物操纵。他们两腿直立行走,在不应该长毛的地方长出几簇毛来。他们多嘴多舌,在镜子面前敬仰自己的形象,每日膜拜剃须神的某个部落神灵,并不时在它的圣坛前割开自己的喉咙。这个种族自称是受神灵感应的工具制造者。他们是一群茶余饭后满怀激情的演说家。这个种族自以为应该前去征服星球,觉得一切势在必行,是天命所归。但同样不可避免的是,和过去在地球上一样,这个种族到了新的星球,也改不掉自己的老毛病,比如连祷文,比如圣餐仪式。  我们是沧桑世纪。  我们是刽子手,是庞然怪物,  我们不久就将讨论怎样割下你的头颅,  我们是你们唱着歌的清洁工,先生、女士们,  我们跟随你们,抑扬顿挫地吟唱歌曲,尽管有人认为这些歌曲古里古怪。  我们拥有你们原始石器、中石器和新石器时代的石器。我们拥有很多你们的巴比伦和庞培①,你们的撒旦和镀铬的工业品。我们拥有你4il淋淋的斧头,你们诸如广岛之类的城市。尽管面临地狱,我们依旧前进,我们退化、倒退、多变,开着黄色玩笑,关于一个名叫夏娃的农家女和一个名叫撒旦的巡回推销员。  我埋葬你们的死者和他们的名誉。我们埋葬你们。我们是沧桑世纪。然后获得生命,呼吸喘气,在外科医生的掌上尖声喊叫,长大  成人,体会神性,感受痛楚,生儿育女,苦苦挣扎,走向死亡:(临死时,请从后门安静地离开)  一代复一代,犹如身处仪式,穿着血迹斑斑的祭袍,伸着指甲撕裂的双手,默林②的孩子们,追寻光芒。夏娃的儿女们也不停地搭建着伊甸园,然后又狂暴地将之推倒,因为这已非同往昔。(啊!啊!啊!……白痴在瓦砾边尖叫,发泄他莫名其妙的愤怒。快!让它淹没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淹没在九十分贝的哈利路亚的歌声中。)  【① 意大利南部古都,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全城淹没。】  听啊,百人吟唱莱博维茨修会教友们最后的赞歌,他们含糊地唱出歌名:  领唱:明亮之星被打倒了。  应唱:主保佑。  领唱:明亮之星①被打倒了。  应唱:基督保佑。  领唱:明亮之星被打倒了。  应唱:主保佑,保佑我们!  【① 即撒旦。】  明亮之星降临了;这是密码,闪电般传遍整个大陆,在议会厅内窃窃私语,印上“最高机密”,以短笺的形式广为流传,但对新闻界却谨慎地封锁消息。机密的堤坝上露出几个漏洞,政府中的荷兰小男孩们②立刻义无反顾地堵上。他们的食指被水浸泡得极度肿胀,同时还得躲闪来自新闻界的口水攻击。  【② 小说((HansBrinker》中,一男孩用手指堵住堤坝上的裂缝,拯救了他的城镇。】  记者甲:阁下,里舍·索恩·贝尔克爵士发表声明,西北沿海的辐射量已达到正常水平的十倍,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  国防部长:我没有看过这份声明。  记者甲:假如这份声明是真实的,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国防部长:这个问题会引起猜测。说不定,里舍爵士发现了一个富铀矿。我个人不想对此作任何评论。  记者乙:请问阁下,您认为里舍爵士是一位有才华的、称职的科学家吗?  国防部长:他没在我的部门工作过。  记者乙: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国防部长:我已经回答了。既然他没有在我的部门工作,我就不可能了解他的能力和责任心。我本人并不是科学家。  女记者:据说,最近在太平洋某个地区有一次核爆炸,确有此事吗?  国防部长:这位女士,您应该很清楚,依据现行国际法的规定,任何原子武器测试都是非法的,是战争行为。我们目前并未处于战争状态。不知我回答了您的问题没有?  女记者:哦,阁下,您没有。我并没有问是否进行了核试验,我问的是核爆炸。  国防部长:我们没有进行过此类爆炸。如果有人私自进行,这位女士,您认为他们会通知政府吗?  (有礼貌地回以一笑)  女记者:那并没有回答我的  记者甲:阁下,叶鲁利安议员控告亚洲联盟在太空制造氢武器。他声称,我们的最高行政会议知道此事,却不采取任何行动。请问确有此事吗?  国防部长:我相信,这是反对派委员会的一项荒谬指控。  记者甲:为什么说这个指控荒谬?因为他们没有在太空制造空对地导弹吗?或者说,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有所行动?  国防部长:两方面原因都有。但是,我想指出的是,自从重新发展核武器结束以后,制造核武器一直被条约所禁止。禁止在任何地方制造,包括太空和地球。  记者乙:但并没有任何条约禁止可裂变材料在轨道运行,是吗?  国防部长:当然没有。空对空的运载工具都是核驱动的,它们需要核燃料。  记者乙:其他还有什么材料可以用来制造核武器,但却没有任何条约禁止它们的轨道运行吗?  国防部长(不耐烦地):就我所知,任何条约和议会法案都没有将大气层外任何物质的存在视为非法。据我理解,太空已经塞满了月球和小行星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不是奶酪做成的。  女记者:阁下,您是不是暗示,没有地球上的原材料,照样可以制造核武器?  国防部长:我没有那个意思,没有。当然,从理论上来讲,那也是可能的。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条约或法律禁止任何特殊原材料在轨道上运行,除了核武器。  女记者:假如最近在东方发生一次试射,您认为哪种可能性比较大:是本来在地下爆炸冲破地面,还是空对地导弹装配了劣质弹头的缘故呢?  国防部长:这位女士,您的问题全是猜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女记者:我只是反映了里舍爵士和叶鲁利安议员的看法。  国防部长:他们可以随意推测,可我不行。  记者乙:可能我这个问题有点古怪,请问阁下,您对当前这种气候有什么看法?  国防部长:德克萨卡纳相当暖和,不是吗?我知道,西南部有些糟糕的沙尘暴,我们在附近可能也会遇到。  女记者:拉格尔阁下,您欣赏母性吗?  国防部长:女士,我非常讨厌母性。它在年轻人中间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尤其是新兵。我们的战士要不是受到母性的影响,将更加优秀。  女记者:我们可以将您的话照实引用吗?  国防部长:当然可以,女士……但请用在我的讣告中吧,不要马上引用。  女记者:谢谢。我会提前准备好的。  与从前那些修道院长一样,杰思罗·泽尔基师并非天生就是个慎思之人。尽管作为修道院的精神统治者,他立誓要在修士们中培养起静思的习惯,而且作为一名修士,他也尝试着培养自的这种深沉气质。但事实上,他两方面都没有成功。他的天性歹允许自己向这个方向发展,他无法安静下来,头脑拒绝让他坐芙思考。但正是由于这种不安分,他才成了修道院的领袖,成了一个锐意进取的统治者,有时甚至是一个比某些前人更加成功的令导者。但同时,不安分也很容易变成他人性的一种障碍,甚至熹一种恶习。  泽尔基经常模糊地意识到,每当他被内心中几条无法扼杀自龙所困扰时,他就会变得草率、冲动。就在现在,这种冲动更型烈了,因为龙已经咬到了圣乔治①。  【① 英国的守护神,传说曾屠龙。】  这条龙就是那台糟糕的自动速记机。它凶残邪恶、生性耗电占据了中空的墙壁内部好几个立方单位,也占据了院长桌面的三分之一。这个装置照常出了故障,误打了大小写和标点,又把一个字母弄颠倒了。刚才,它竟然对至高无上的院长大人大逆不道院长打电话给电脑修理工,过了三天也没等到,于是决定亲手催理这个速记魔王。书房地板上到处是口述后试着打印的废纸,其中有一张印有如下信息:  tEsting tesTing testNG?TESting tesTing?damNatioN?WhY thcraZYcap ITSLs#now Is the tiME foR alL gooD memoriZERs to Gum t·tHE aCHe ofthe bookLEGerS?Drat;caN yOu do beTTer in LAtin#novtraNsLaTe;nECCesse Est epistULam sacri coLLegio mlttendAm essstatim dictem?What’S wrong WITH tHE blasTED Thing#  泽尔基瘫坐在满是废纸的地板上,一边按摩不由自主颤抖削前臂。刚才在检查速记机电线部分时,前臂不小心触电了。肌肉的抽搐使他想起割断之后仍会不断抽搐的青蛙腿。在摆弄机器前,他还小心翼翼地切断电源。因此他只能猜想,发明机器的魔鬼给它安装了设备,哪怕断电,机器照样可以电死人。他拧紧线头,拉扯接头,搜寻松掉的线头。神父肘部扫过底盘时,一只高压过滤电容器袭击了他,利用这一难得的机会通过尊敬的院长神父的身体将自己释放出去。但泽尔基并不知道自己是电容器自然法则的受害者,还是掉进了陷阱。该陷阱设计巧妙,旨在防止用户的胡乱摆弄。无论如何,他倒下了,在地板上的姿势也是不由自主。他惟一值得骄傲的是,他曾从信息储存线路中找出一只死老鼠,从而纠正了机器老是写双音节(音节连在一起重复出现)的奇怪现象,这证明了他对多语言转换装置具有修理能力。然而,这次没有发现死老鼠,他只能寻找松掉的线头,希望上帝赐予他电器修理员的特异功能。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帕特里克修士!”他一边朝外面的办公室喊道,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来。  “嗨,帕特修士!”他又吼了一声。  门开了。他的秘书跌跌撞撞地进来,扫了一眼机箱敞开的自动速记机、让人眼花缭乱的计算机线路,还有乱七八糟的地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位精神领袖的表情。“神父,要我打电话给修理部吗?”  “干吗费那个心?”泽尔基咕哝道,“你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他们答应过三次,我们也等了三天。我需要一名速记员,现在就要!最好是个基督教徒。那东西……”他指着糟糕的自动速记机不耐烦地说,“……是个异教徒的魔鬼,可能更坏。把它处理掉,把它搬出去。”  “那台自动速记机吗?”  “对。卖给无神论者。不,那样不够仁慈。当垃圾卖了。我不要了。哎呀,看在上帝的份上,是布努斯院长……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买的这个愚蠢的装置吧?”  “呃,大人,大家都说这位先辈喜欢小玩意。还有,这台机器写信确实很方便,哪怕是你不会说的语言,它也能译写出来。”  “是吗?你是说,它本来应该很方便。那玩意……听着,修士,他们说它能思考,一开始我就不信。思考意味着理性,意味着灵魂。一台‘思考机器’……而且是人造的……它能有理性和灵魂吗?呸!它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可你知道吗?”  “神父,什么?”  “肯定事先有预谋,这东西才会这么邪门!它肯定能思考!它懂得善良与邪恶,但我告诉你,它选择了后者。你别私下里偷偷地笑,好吗?这并不好笑。这种想法连异教徒的都不如。人类创造了这种装置,却没有为它设计工作原理。他们把呆板的原理当成灵魂,不是吗?把它搬出去……可我先得发份电报到罗马。”  “要我拿便笺簿记下来吗,尊敬的神父?”  “你会说阿勒格尼语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也不会说西南方言。”  “那为什么不用拉丁文呢?”  “哪种拉丁文?《圣经》拉丁文,还是现代拉丁文?我对自己的盎格鲁式拉丁文没多大把握。即使我对自己的拉丁文有把握,红衣主教对他自己的拉丁文有把握吗?”他皱着眉头看看那台庞大的自动速记机。  帕特里克修士也皱起眉头,走到机箱跟前,张望里面错综复杂的微型电路元件。  “没有老鼠。”院长向他保证。  “这些突起的小球是什么?”  “千万别碰!”秘书好奇地伸出手指,打算拨弄底盘下几十个刻度设置设定点。泽尔基院长大喊起来。  这些位于底盘下方的控制器整齐地排列在一个盒子中,盒子的盖子已被院长揭开,露出一排严正的警告:“仅供厂家校正”。  “你没乱动吧?”院长一边问,一边走到帕特里克身边。“可能稍微摆动了一下。不过,应该已经回原处了。”泽尔基向他指了指盒子盖上的警告,帕特不禁一愣,两人面面相觑。  “大部分是标点错了,对吧,尊敬的神父?”  “标点,还有大写字母,有些字也拼错了。”  一阵沉默,两人对着各种波形曲线、曲线、块状物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装置大惑不解,陷入了深思。  “你听说过犹他州尊敬的弗朗西斯修士的事迹吗?”院长最后问道。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大人。怎么啦?”  “我希望他现在能为我们祈祷,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被封为圣人。过来,我们试试看,把这玩意翻过来一点。”  “乔舒亚修士以前好像是工程师。我记不太清楚。他去过太空,应该精通电脑。”  “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他不敢碰。对了,也许应该这样”帕特里克慢慢向外挪动步子。“请原谅,大人,我……”  泽尔基抬头看了一眼秘书。“哦,你这个没信心的家伙!”说着校正了另外一个“厂家调节器”。  “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听到外面有动静呢。”  “鸡还没叫第三次对了,你碰的是第一个小圆球,是吧?”帕特里克退缩了。但盖子本来开着,而且“走你的吧。出去,趁我还没说这是你的错,快给我出去。”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泽尔基将插头插到墙上,在桌边坐下,轻轻地向圣莱博维茨祈祷(近几个世纪中,他作为电工们的守护神,比他作为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创始人更受欢迎)。他按下开关。他想听听有没有嗤嗤声或嘶嘶声,但什么都没有。他只听到延时继电器的滴答声,还有熟悉的计时马达的杂音。他用鼻子嗅了嗅,倒是没有觉察出任何烟味及臭味。最后,他睁开眼睛,桌面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也照旧亮着。哼,什么“仅供厂家校正”!稍稍安下心来,他将格式选择开关调到“无线电报”,将过程选择开关调到“口述记录”,翻译装置设为“西南方言输入”、“阿勒格尼语输出”,确定打印开关为“关闭”,然后按下麦克风按钮,开始口述:  “万分紧急:致新罗马梵蒂冈神圣传信部,教区临时代理牧师、宗座代表,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爵士大人  “主教大人:考虑到近来世界局势重趋紧张,新的国际危机重新露头,甚至出现了有关秘密核军备竞赛的报道,我们认为应该开始考虑启动一些暂时中止的计划。若主教大人认为此乃明智之举,我们将深感荣幸。教皇切莱斯廷八世于公元3735年在圣女神圣庇护节上颁布的教令指出……”他参考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今获悉部分教徒已离乡背井,客居其他星球,永不复还。’公元3749年的另一份文件则表示‘教徒所到之处,牧师亦随之前往’。这第二份文件授权购买一座岛屿,还有一些运载工具。后来,已故保罗教皇于公元3756年发布《战争可能已经消除》的指示,此后罗马教皇和我的先辈们书信往来,最终发布命令,让我们暂时中止,嗯,《逃离地球计划》。在那之后,我们仍然时刻准备着重新执行《逃离地球计划》,倘若时机成熟,也许只需提前六个星期通知我们……”  随着院长的述,那台糟糕的自动速记机录下了他的声音,并将其转化为磁带上的语音编码。他说完之后,将过程选择开关调到“分析”,然后按下“文本处理”按钮。准备就绪的指示灯暗下去之后,机器开始作自动处理。  与此同时,泽尔基开始琢磨眼前那几份文件。  机器的铃声响了,准备就绪指示灯再次闪烁,机器停下来。院长胆战心惊地朝“仅供厂家校正”的盒子瞥了一眼,又闭上眼睛,按下了“书写”按钮。  咔嗒咔嗒啪哒嘀噼啪咔哒叮自动书写机咔嗒作响,但愿输出的就是那份电文。他满怀希望地倾听着按键的节奏。这第一声咔嗒咔嗒啪哒嘀……听起来让人觉得输出准确无误。他试图从打字的声音里听出阿勒格尼语的节奏。不久,他确实感觉到了在键盘的咔嗒声中夹有阿勒格尼语轻快的调子。他顿时睁开双眼,在屋子另一端,自动速记机正在迅速工作。他离开书桌,走过去看看它的工作。自动速记机字打得相当平整,并用阿勒格尼语打出了以下文字:  电报万分紧急  收报人:新罗马梵蒂冈神圣传信部教区临时代理牧师  宗座代表  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爵士大人发报人:西南属地  圣莱·博维茨  圣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  杰思罗·泽尔基牧师大人  主题:逃离地球计划  “嗨,帕特修士!”  他一怒之下关掉机器。神圣的莱博维茨啊!我们辛勤劳动的目的就是这个?在他看来,这台机器比起一枝精心制作的鹅毛笔和一罐红墨水来说并没有任何进步。  “嗨,帕特修士!”  外面办公室里没有马上传来应答。但不久门开了,进来一个红胡子修士。他扫了一眼打开的机箱和满是废纸的地板,再望望院长的表情,不禁面露苦笑。  “怎么了,大人?难道您不喜欢我们的现代科技吗?”  “特别不喜欢,一点都不!”泽尔基厉声道,“嗨,帕特!”  “大人,他出去了。”  “乔舒亚修士,这玩意儿你不会修吗?说实话。”  “实话?……不,我不会修。”  “我要发份电报。”  “太糟了,院长神父,那也不行。他们搜走了石英晶体,把发报室也封闭了。”  “他们?”  “地区防卫内务部。所有民间发报台都被勒令禁止发报。”  泽尔基蹒跚着来到椅子边,坐下来。“算是防卫警报吗?为什么这样做?”  乔舒亚耸耸肩,“听说有个最后通牒,我只知道这些,当然我在辐射检测员那里也听到一些。”  “辐射仍在加剧?”  “仍在加剧。”  “打电话给斯波凯恩。”  下午三点左右,大风降临,吹起漫天灰尘。风刮过平顶山,穿过圣莱·博维茨小城。它横扫周围村庄,呼呼地掠过农田里高耸的玉米丛,从贫瘠的山脉中刮下团团风沙。它围着古老的修道院石墙和修道院旁现代建筑的铝墙和玻璃墙呜呜呻吟。它搅动尘土,使鲜红的太阳显得暗淡无光。一条六车道公路将古老的修道院和现代建筑群分开,大风吹得尘土这个魔鬼在路面上团团打转。一条小路从公路的侧面延伸出来,从修道院经近郊居民区一直通向城市。路上,一个穿着粗麻布衣服的老乞丐停下脚步,聆听风声呼啸。风中夹杂着南面火箭训练时爆炸的轰鸣声。地对空拦截导弹在沙漠远处的发射升空,进入目标轨道。老乞丐注视着太阳淡红色的剪影,拄着拐杖,低声嘟哝,也许是对自己,也有可能是对着太阳。  “预兆,预兆……”  一间小屋坐落在小路对面,一群孩子在野草丛生的庭院里做游戏。走廊上,一位黑人妇女满脸皱纹,吸着烟斗。不时有涕泪纵横的孩子来到她面前,在小屋走廊的祖母法庭上起诉,那妇女随便安慰几句或训斥几句之后,便继续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孩子们。玩耍。  不久,有个孩子注意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老乞丐,立刻喊道:“快看,快看!是老拉撒路①,阿姨说他就是那个老麻风病人!就是主耶稣救活的那个麻风病人!快看!麻风病人!麻风病人!”孩子们一拥而上,来到破旧的栅栏边。  【① 拉撒路,《圣经·约翰福音》中的乞丐,患麻风病,死后4日耶稣使他复活。】  老乞丐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们。过了片刻,他又继续沿路向前走去。一颗石子落到他脚边。  “嗨,麻风病人……”  “阿姨说,主耶稣使他复活,他就站起来了。快看他!唷!他还在找让他复活的主呢!阿姨说……”  又一颗石子落到乞丐身后,但他没有回头。那个老妇人睡眼 惺忪地点点头,孩子们又回去玩游戏了。沙尘暴越来越严重。  古老的修道院对面公路的一侧,一座由铝和玻璃建造的大楼顶上,一名修士正在提取风的样本。他用抽风机吸入满是灰尘的空气,然后将过滤的空气导入地面的空压机。修士看上去年纪不小,不过还未步人中年。他红色的胡茬像是被电击过,上面挂满了灰尘,宛如倒挂的网。他时不时不耐烦地抓上一把。有一次,他还将下巴伸进吸气管一端,结果大声咕哝了几声,还在自己身上画十字。  压缩机的马达咯咯几下,停止了转动。修士关掉抽风机,断开导风机管子,拉着这些装置穿过屋顶,进入电梯,灰尘遍布各个角落。他关上门,按了下楼的按键。  到达实验室,他看了一眼压缩机仪表已经达到了“上限”他关好门,脱下修道服,抖去上面的尘土,挂在挂衣钉上,并用抽风机在上面吸了一遍。然后,他来到实验室工作台尽头的钢板水池边,打开凉水,让水到达水槽200JUG刻度处。他把脑袋伸进水里,冲洗胡子和头发上的灰尘。水冰凉冰凉。满头湿淋淋的修士朝门口张望了一下。估计此时不会有什么人来,他脱掉内衣,爬进水池,打个哆嗦,叹了口气,然后舒服地把背往后一靠。  突然门开了,修女海伦妮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新的玻璃器皿。修士一惊,从水池中跳了起来。  “乔舒亚修士!”  修女尖叫一声,五六个烧杯打碎在地。  修士慌忙坐下,水花四溅。  修女海伦妮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将盘子往工作台上一扔,一溜烟地跑了。  乔舒亚跳出水池,没来得及擦干身子,甚至连内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披上修道服。当他来到门口时,发现修女海伦妮早已跑出走廊……也许早就出了大楼,往旁边小巷中的女子教堂跑去了。他感到窘迫万分,强打精神继续工作。  他清空抽风机,取出小玻璃瓶中的灰尘样本,再把瓶子放到工作台上,戴好一副耳塞,把瓶子放在离辐射计数器检测仪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看着手表,仔细倾听。  压缩机有一个内置的计数器,他按下“重新设置”按钮,飞速跳动的小数字归零之后开始重新计数。过了一分钟,他关掉计数器,将读数记在手背上。这里面大部分是过滤和压缩的清洁空气,当然也含有一点杂质。  下午,修士关好实验室的门,来到下面一层办公室,把数字写在挂图中。他审视着不断高涨的数字线条,茫然不解,接着坐到桌边,打开可视电话。他摸索着拨号,一边盯着墙上数字挂图。屏幕闪了一下,电话响起信号音,屏幕抖动着聚焦,渐渐出现一张桌子,桌边有一张空椅子。没过多久,一个人坐到椅子上,望着屏幕。  “我是泽尔基院长。”院长咕哝道,“哦,乔舒亚修士啊。我刚想打电话给你。你刚才是不是洗澡了?”  “是的,院长大人。”  “你至少应该脸红!”  “是红了。”  “噢,可屏幕上看不出来。听着,在公路靠修道院这一边,我们的大门外面有一个标志,当然,你应该看到过吧?上面写着:‘女士们,请注意。请勿进入,以免……’我就不说了。你看到过吗?”  “当然,大人。”  “你应该在标志的这边洗澡。”  “好的。”  “冒犯了端庄的修女,你应该感到羞愧。可我注意到你毫不惭愧。听着,只要你经过水池,我猜你肯定忍不住要跳进去,脱光了游上一回。”  “谁告诉您的,大人?我是说……我只是在水里躺了一会儿。”  “嗯……是吗?没关系。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您让我打电话给斯波凯恩。”  “噢,对,那你打过了吗?”  “打过了。”修士咬了一下嘴角被风吹裂的干燥皮肤,不安地停顿一下,“我和莱昂内神父谈过,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断上升的辐射读数吗?”  “不完全是。”他又犹豫了。他不想说。某些事实一说出来,感觉像会放大它的存在似的。  “呃?”  “这与几天前的地震有关,是由那个方向的上层气流带过来的。总的来看,像是在低海拔地区百万吨级爆炸所形成的辐射微尘。”  “唉!”泽尔基不禁叹息一声,用手蒙住双眼,“你是在告诉我,撒旦已经降临了?”  “千真万确,大人。恐怕,是一种武器。”  “没有可能是工业意外吗?”  “不可能。”  “但如果是战争爆发,我们该知道的。或许是非法试验?不过也不可能。要想测试的话,可以到月球的另一边,或许去火星更好,那里就不会被发现了。”  乔舒亚点点头。  “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院长接着道,“算是演示?威胁?警告?”  “我只能想到这些。”  “这样的话,防卫警报就说得通了。不过,新闻里什么也没有透露,只有谣传和拒绝评论。同时亚洲方面也毫无反应。”  “但要是发射的话,侦察卫星肯定会报告。除非虽然我真的不想说,可是除非有人发现新方法,可以让空对地导弹绕开卫星,击中目标后才能探测到。”  “这可能吗?”  “有这种传闻,神父。”  “政府知道的,肯定知道。至少内部有些人知情,可我们却一无所知。一群疯子!这世界处在危机中五十年了,都已经习惯了。五十年啊!我在说什么呀?世界一开始就处在危机中,都已经习惯了……但到现在毕竟半个世纪了,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看在上帝份上,这一切是为什么呢?根本的原因、紧张局面的本质是什么?政治观点?经济?人口压力?文化和信仰的差异?问不同的专家,就会有不同的答案。现在撒旦又回来了。难道人类天生就没有理智吗,修士?假如我们生来就疯狂,那上天的希望又在哪里呢?光凭信念?难道没有吗?哦,上帝宽恕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听着,乔舒亚”  “什么事,大人?”  “等办公室一关门,你马上回到这里来……那份电报……我只能派帕特修士去城里让人翻译,然后用普通电报发出去。等答复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在身边。你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吗?”  乔舒亚修士摇摇头。  “是关于《逃离地球计划》的。”  修士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实施了吗,大人?”  “我正想了解计划进展情况,别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当然,也与你有关。等事情办完了,就来这里见我。”  “好的。”  “愿主与你同在。”  “愿主与您的精神同在。”  电路断开了,屏幕黯淡下去。房间里并不冷,但乔舒亚却禁不住浑身颤抖。他透过窗户,望着窗外尘烟缭绕。  黄昏提前降临了,举目只看到公路边上的风沙防护栏。一队过路卡车开着头灯,灯光在尘雾里形成一圈圈光晕。不久,他发现大门边站着个人,门口通往收费站的车道敞开着。每当一排排车灯闪烁而过,人物的轮廓便依稀可见。乔舒亚不禁又颤抖了一下。  从轮廓中不难看出是格拉莱斯夫人。在能见度这么差的情况下,其他人也不可能被认出来,然而她,左肩上束着个兜帽,一个脑袋歪向右边,使她的轮廓独一无二,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格拉莱斯老嬷嬷。修士拉上窗帘,打开电灯。他对老妇人的残疾并不感到厌恶,世界对这种基因灾难和基因闹剧已经无动于衷了。乔舒亚自己左手上仍留着小伤疤,这是在他幼年时切除那第六个手指后留下的。这份烈火灭世的遗产他暂时宁愿忘掉,卖西红柿的格莱拉斯夫人是其更明显的继承人之一。  他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地球仪,转动它,太平洋和东亚一闪而过。哪里?准确地在哪个位置?他以更快的速度转动地球仪,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拍打,球体转得犹如赌博用的轮盘,越来越快,直至大陆和海洋混为一体。女士们,先生们,请下注吧,押哪里?突然,他用大拇指按住地球仪。一道杠:印度输了。夫人,请收好您的筹码。这个预言简直太荒诞了。他又转动地球仪,直至地轴底座格格作响,“日子”转瞬即逝……反方向转,他突然想到。如果盖亚女神①是以相同的方向旋转,太阳及其他经过的风景就会西升东落。从而逆转时间?和我同名的人会说:哦!太阳,别朝基遍②移动,哦,月亮,你也别朝山谷移动一一那个乔舒亚把这套把戏耍得真是出神入化,的确,这种本事如今这个年代也有用。哦,太阳,后退吧,哦,还有你,月亮,从你的轨道往回转吧……他朝相反方向转动地球仪,仿佛在企盼着地球的幻影也能拥有时间坐标③,让时间后退。几十万次的旋转或许能够将地球带回到烈火灭世的时期,最好用马达,将地球转回到人类起源的时候。他用大拇指再次将地球仪停住。  【① 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  【② 《圣经·约书亚记》中,希伯来人领袖约书亚要求太阳、月亮停止移动。】  【③ 希腊文用Chronos和Kairos表示时间。Chronos是以时钟计量的时间,是有关前后的时间,是量的时间,是历史的线;而Kairos则是恰当的时机、正确的时刻,是质的时间,是历史上的一些“点”。】  他还留在办公室,又一次害怕回“家”。“家”就在公路对面,在那些古老建筑物闹鬼的厅堂里,那里的墙壁用石头砌成,都是十八个世纪前文明消亡时混凝土的瓦砾。穿越公路到达古老的修道院如同跨越千万年。这里,在用铝和玻璃建造的现代大楼内,他是一名技师,在工作台边,事件只是观察的现象,只需要研究其产生的方式,从来用不着质疑其原因。在公路的这一边,撒旦的堕落也只是从辐射计数器嗒嗒声中、从地震仪的记录笔的突然摇晃中,通过冷冰冰的算法推断而出的。然而,在修道院中,他就不再是技师;在那里他只是基督的一名修士,莱博维茨修道院中的一名搬书人和记忆人。那里,问题会是:“为什么,主啊,为什么?”但问题已经出现,而且院长已经下令:“来见我。”  乔舒亚伸手拿过行李,去响应他的精神领袖的号召。为了避开格拉莱斯夫人,他选择穿过地下人行通道。毕竟,现在与这位双头老太婆交谈不是时候。第二十五章  秘密的堤坝已经破裂。几个大胆的荷兰男孩被愤怒的潮水卷走;这股怒潮把他们从德克萨卡纳那直接冲回农庄故土,使他们远离流言蜚语。其他人仍坚守岗位并试图封堵新的漏洞。然而,风中飘落下了某些同位素,于是贻笑大方的顺口溜传遍街头巷尾,头号大标题大声疾呼:撒旦降临了。  且看国防部长,制服整洁,化妆自然,从容镇定,又要面对新闻界的老朋友们了。这次记者招待会向整个基督教联盟转播。  女记者:在事实面前,阁下显得相当平静。最近发生了两起违反国际法的事件,按照条约的定义均可视为战争行为。难道战争部一点都不担忧吗?  国防部长:这位女士,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战争部,我们只有国防部。而且据我所知,违反国际法的事件只发生过一起。是否请你告知另一起事件?  女记者:哪一件您不知道……是伊图湾的灾难,还是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的导弹发射警告?  国防部长(突然严厉起来):这位女士当然没有煽动公众之意,但是你的问题如果不可靠,那就是在支持那些亚洲国家完全错误的指控,即所谓的伊图湾灾难是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而不是他们造成的。  女记者:如果我的问题支持他们,那请您把我扔进监狱好了。我的提问依据的是近东中立组织的报告,称伊图湾的灾难是亚洲、地下武器试验失控所造成的。这份报告还指出,伊图湾的试验被我们的卫星探测到,我们立即做出回应,在新西兰东南部发射空对地导弹,以示警告。但是,既然您提出来了,那么伊图湾的灾难是否也是由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呢?  国防部长(强忍怒气):我赞赏新闻报道的客观性要求。可是提到陛下的政府故意违反……  女记者:陛下只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称“陛下的政府”不仅老套,而且无再甚至是卑鄙!企图推卸你们自己的责任,你们在事实面前拒不认账……  主持人:女士!请注意您的措辞……  国防部长:算了,算了!女士,如果你一定要把那些荒谬的指控奉为至宝,我只能断然否认。所谓的伊图湾灾难不是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我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在近期爆炸核武器的消息。  女记者:谢谢。  主持人:我注意到《德克萨卡纳星球观察》的编辑想提问。  编辑:谢谢。我想请问阁下:伊图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国防部长:该区域没有我们的移民;上次世界性危机期间,外交关系中断,从此以后,那里已经没有我们的观察员了。因此,我只能参考间接的证据,以及一些相互矛盾的中立组织的报告。  编辑:可以理解。  国防部长:很好,那么,我的印象是,有这么一次地下核爆炸百万吨级的它失控了。很明显是某种试验。不管是武器,还是像某些亚洲边缘“中立国”声称的,是试图改变一条地下河的流向总之是非法的,其邻国目前正准备向国际法庭提出抗议。  编辑:有爆发战争的危险吗?  国防部长:我想这种危险性不大。当然大家也都知道,我们的武装部队中有几支特遣分队,国际法庭可以随时征召,为执行其裁决提供保障。尽管我个人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我不能代替国际法庭发言。  记者甲:可是亚洲联盟已经威胁,如果国际法庭不对我们采取行动,他们就立刻全面打击我们的太空设施。要是国际法庭动作迟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国防部长:至今还没有收到明确的通牒。依我看,威胁是针对这些亚洲国家内部的。他们表面上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在伊图湾所犯的错误。  女记者:拉格尔阁下,今天,您还坚信母性吗?  国防部长:我希望,母性对我的信任至少能像我对母性的信任一样忠诚持久。  女记者:我相信,至少这是您应得的。  记者招待会的现场直播信号由距地球两万两千英里的转播卫星传送,覆盖西半球的大部分地域,把消息发射到公众的壁挂荧屏上。其中一个人,泽尔基师院长关掉了电视。  他不停地徘徊,等待着乔舒亚,试图不思考。可“不思考”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们难道毫无指望了吗?我们注定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去做吗?除了在无止境的兴盛与衰败的循环中扮演不死鸟的角色,我们就别无选择了吗?亚述、巴比伦、埃及、希腊、迦太基、罗马、查理曼大帝的帝国和土耳其,化为灰烬,遍地荒芜。西班牙、法国、英国和美国湮没于漫长岁月,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主啊,我们注定要这样吗,被束缚在疯狂的钟摆上,却无法停止它的摆动?  他心想,这一次,它将把我们摇成灰烬。  当帕特修士给他送来第二份电报时,绝望的感觉被驱除了。院长撕开电报,扫了一眼以后笑起来:“乔舒亚修士到了吗?”  “正在外面等候呢,神父大人。”  “让他进来。”  “嗬,修土,把门关上,打开消音器。然后再看看这个。”  乔舒亚匆匆看过第一份电报。“新罗马发来的答复吗?”  “早上收到的。先打开那个消音器,我们有些事情要商量。”  乔舒亚关上门,拨动墙上的一个开关。隐藏着的扩音器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停止后,房间里的音响效果似乎突然变了。  泽尔基师挥手示意他坐下,乔舒亚看着第一份电报。  “……有关《逃离地球计划》,请勿擅自采取任何行动。”他大声朗读。  “那玩意开着,你只能大声叫。”院长指指消音器,“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正在读。那么计划取消了?”  “别一脸轻松了。那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这是下午收到的。”院长扔给他第二份电报:  今日早先的电报作废。应教皇的要求,立刻重新启动《逃离地球计划》。选派骨干成员,三日离开。等收到确认电报后再出发。上报骨干队伍中的缺席人员。视具体情况,开始实施计划。教区宗座代表,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  修士脸色苍白。他将电报放到桌上,自己坐回到椅子上,紧闭双唇。  “你知道《逃离地球计划》是怎么回事吗?”“我知道,大人,但不清楚具体细节。”  “嗯,最初计划送几名牧师和一群人移居人马座主星。但是没有实现,因为需要由主教任命牧师,而在第一代移民之后,还需派遣更多牧师,如此等等。问题归结为一场争论,即这些侨居区是否能持久,果真如此,是否需要委任神职,不需倚赖地球上的帮助就能确保侨居星球上的使徒传统世代相传?你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至少要派遣三名主教。”  “没错,而且这样做好像有点愚蠢。这些移民队伍人数并不多。但在上次世界危机期间,《逃离地球计划》成了一项应急计划,万一地球发生最坏的情况,可保存侨居星球上的教会。我们有一艘船。”  “星际飞船?”  “正是……而且我们有一队能够操纵它的机组人员。”  “在哪里?”  “我们的机组人员就在这里。”  “在修道院里?可是谁……”乔舒亚一怔,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可是,大人,我的太空经验完全是轨道航天器,而不是真正的太空飞船!何况这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去的是西多会”  “那些我都清楚。具备太空飞船驾驶经验的人还有很多,那些人你也知道。不是有笑话说吗,在太空里待过的人似乎特别想加入我们的修会。当然,修会里太空人多绝不是偶然的。你还记得吗?还是候补见习修士的时候,我们专门考问过你的太空知识。”  乔舒亚点点头。  “你肯定也记得,被问及如果修会要你进入太空,你是否愿意。”  “我记得。”  “那时你也该完全意识到,万一《逃离地球计划》实施,你是有可能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  “我……我想,我当时就害怕事情会这样,大人。”  “害怕?”  “是担心,也有点害怕,因为我一直希望在修会里度过一生。”  “当一个牧师?”  “那个……嗯,我还没有决定。”  “《逃离地球计划》不是让你违背誓言,也不意味着离开修会。”  “修会也去?”  泽尔基笑笑说:“带着《大事记》。”  “全部带……哦,你是说拍在缩微胶卷里。去哪?”  “人马座侨居区。”  “我们要去多长时间,院长大人?”  “你要是去了,就不再回来了。”修士重重叹了口气,盯着第二份电报,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搔着胡须发呆。  “三个问题。”院长道,“现在你不必急着回答,但要开始考虑,而且要仔细考虑。第一,你是否愿意去?第二,你是否想成为牧师?第三,你是否愿意领导这群人?说到愿意,我并不是指‘愿意服从’;我是说积极参加,或者愿意积极参加。慎重考虑一下;你有三天的时间……也许更短。”  时代的变迁很少侵袭到古代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场地。为了保古建筑免遭让人心烦的现代建筑蚕食,新增的房屋都建在院墙之外,甚至公路对面。有的时候确实很不方便。原先的餐厅因为房顶翘曲而遭人非议,去新餐厅又必须穿越公路。地下行人通道多少缓解了这种不便,修士们每天就穿过通道前去就餐。  有几个世纪历史的公路虽然拓宽了,但路还是那条路。异教徒大军、朝圣者、农夫、驴车、游牧人、来自东方的彪悍骑士、大炮、坦克,以及十吨级的卡车都曾在这条路上通过。随着年代和季节的变化,交通时而拥挤,时而空闲,时而断断续续。很久以前曾经有过六车道,还通行过自动化车辆。后来,繁忙的交通停止了,路面破裂了,偶尔的雨天过后,缝隙里稀疏地长出些小草,被尘土覆盖。荒漠居民挖出这些破损的水泥块,修建小屋和栅栏。经过长年的侵蚀,公路退化成了沙漠中的小道,穿越荒野。可是现在又跟从前一样了,重新成为六车道公路,又有了自动化车辆。“今晚交通疏缓,”他们走出古老的大门时院长说,“我们步行过公路吧。沙尘暴后,地道里闷得受不了。要是你不想躲汽车就算了。”  “走吧。”乔舒亚修士附和着。  低矮的卡车前灯黯淡(只有警告的意义),在轮胎和发动机的吼叫声中,从他们身边莽撞地飞驰而过。柏油水泥路面呈粉红色,闪闪发亮。卡车用碟形天线探视道路,用磁性触角感测路基中的导向钢条,从而获得引导,向前疾行。这些庞然大物是人类的经济动脉里流动着的血液。两位修士看着它们从身边疾驰而过,只能东躲西闪。要是被其中一辆撞倒,卡车就会前赴后继地从不断碾过,直到某辆安全巡逻车发现公路上有个人被压扁后的痕迹,才会专门来打扫干净。自动驾驶仪的感应装置探测金属块的能力比探测肉和骨头的能力强得多。  “真不该这样横穿公路。”他们走到中心岛,停下来喘口气,这时乔舒亚说,“看谁站在那里。”  院长凝神看去,拍了拍脑门。“格拉莱斯夫人!今晚她会到处找我,我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把西红柿卖给了修女的餐厅,现在又找我来了。”  “找您?她昨天晚上在那儿,前天晚上也在那儿。我还以为她在等车。她为什么找您?”  “哦,其实没什么。她在西红柿价格上敲了修女们一竹杠,现在要把多赚的钱来找我捐给济贫募捐箱。需要一点仪式,这我倒不介意,糟糕的是接下来的事。你会明白的。”  “我们要倒回去走?”  “胡说。想伤害她的感情吗?现在她已经看到我们了,走吧。” 他们又融入了细长的车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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