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4

“嘘……待会儿再说。”阿波罗用眼睛示意有人过来了。修土转身从潘趣酒碗里倒酒,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酒碗上。  一个瘦子身穿波纹绸,从入口大步朝他们走来,但他看都不看。  阿波罗拘谨地一笑,朝那人鞠躬致意。两人的握手简短而冷淡。  “哎呀,塔代奥阁下①。”牧师道,“没想到您在这里。我本来以为您会避开这种庆祝聚会。这次聚会有什么特别的吗,竟然吸引了您这么声名远扬的学者出席?”他皱起眉头,嘲笑中带着几分不解。  【① 原文Thon是模仿西班牙语中的Don,意为“先生”,或英语中的don,意为“英国牛津剑桥大学的学者”。这里两者意思兼有。】  “当然是您吸引了我。”新来的那位与阿波罗的讽刺针锋相对,“您是我来这里的惟一理由。”  “我?”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但对方也许说得没错。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这种事不至于让塔代奥阁下穿着正式、打扮华丽,离开大学宁静的大厅前来参加。  “其实,我找您已经一整天了。他们告诉我您会来这里。要不然……”他环顾宴会大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打断了克拉勒特修士对潘趣酒碗的关注。他转身朝学者鞠躬致意。“塔代奥阁下,要潘趣酒吗?”他说着递过满满一杯。  学者点头致谢,接过来一饮而尽。“我想再问一下,有关我们讨论过的莱博维茨文件。”他对马库斯·阿波罗道,“我收到一封信,是修道院里一个叫科恩霍尔的修士寄来的。他向我保证,他们有书面材料,可以追溯到欧美文明末年。”  几个月前,阿波罗也向学者保证过同样的事情。即使他心里有火,阿波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是的。”他说,“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东西是真的。”  “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竟然没人听说过……不过没关系。科恩霍尔罗列了他们手上的文件和文本,并且进行了描述。如果真的存在,我得去看看。”  “哦?”  “是的。哪怕是个玩笑,也得查清楚。如果不是玩笑,那些资料就可能是无价之宝。”  大人皱起眉头,“我向您保证,不是玩笑。”他斩钉截铁地说。“信中邀请我去访问修道院,研究那些文件。显然他们听说过我。”  “那不一定。”阿波罗脱口而出,“对于谁去读那些书,他们并不在乎。只要那个人把手洗干净,不损坏他们的财产就行。  学者怒目而视。阿波罗暗示可能有些读书人从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这让他大为恼怒。  ‘没关系。”阿波罗殷勤地接着说道,“您没问题。接受他们的邀请,去修道院研究他们的遗物吧。他们会欢迎您的。”  这个建议惹火了学者,他生气地说:“这个时候经过大平原,疯熊部落刚好在……”塔代奥阁下突然住口。  “你说什么来着?”阿波罗鼓动道,脸上毫无特别的神色,但他满怀希望地盯着塔代奥阁下,发现对方太阳穴边的血管开始悸动起来。  “只是,这段旅途漫长而危险,我不能离开大学六个月。我想讨论一下,是否有可能派一队装备精良的统帅卫兵,把文件带到这里来研究。”  阿波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中升起一种鲁莽的冲动……狠狠踹对方一脚。“恐怕,”他彬彬有礼地说,“没那个可能。但无论如何,这种事不归我管,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为什么?”塔代奥阁下质问道,“你不是罗马教廷驻汉尼根宫廷的大使吗?”  “一点没错。我代表新罗马,但不代表修会。修道院由院长管理。”  “可新罗马也可以施加一点压力……”  踹他一脚的冲动直往上冒。“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阿波罗大人唐突地说,“要是您不介意,今天晚上在我书房。”他侧过身去,回过头,似乎在问:好吗?  “我会来的。”学者厉声回答,径直走开了。  “您为什么不干脆当场告诉他?”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大使套房独处时,克拉勒特怒气冲冲地说,“在这个年代,运送无价的遗物经过强盗国家?不可思议,大人。”  “当然。”  “那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塔代奥阁下是汉尼根的亲戚,很有影响力。不管我们是否喜欢,对恺撒和他的亲戚都要有礼貌。第二,他一开始提到疯熊部落,接着又缩了回去。我想,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我不会去刺探内情,但如果他自愿透露一些信息,我们也可以把它写入报告,由你亲自送到新罗马。”  “我!”修士大为震惊,“到新罗马?可什么”  “不要这么大声。”大使说着瞥了一眼房门,“我得把我对形势的评估送给教皇,而且是马上。但这些东西没人敢写。要是汉尼根的人中途截获了这样的报告,那你我可能会被人发现浮尸红河了。要是汉尼根的敌人得到它,汉尼根会有充分的理由,把我们当成间谍当众绞死。殉教的确很光荣,但我们首先要完成工作。”  “要我到梵蒂冈做口头汇报吗?”克拉勒特修士咕哝着,显然,对穿越敌国的前景不太兴奋。  “只能那样。塔代奥阁下可能只是可能给我们一个借口,让你突然离开去莱博维茨修道院或新罗马,或者两地都去。万一宫廷周围有人怀疑,我会尽力控制的。”  “那么我要递交的报告内容是什么,大人?”  “汉尼根想把整个大陆统一起来的野心不像我们原来所想的那样,是异想天开。《天谴协议》可能是汉尼根捏造出来的,他想以此挑起丹佛帝国、雷拉多国与大平原游牧民族之间的冲突。要是雷拉多的部队与疯熊部落之间的战争接连不断,就会受到牵制,奇瓦瓦国就会从南面攻击雷拉多。毕竟,那两个国家之间积怨已深。汉尼根自然就可以趁机向里奥雷拉多胜利挺进。一旦雷拉多在他控制之下,解决丹佛和密西西比共和国便指日可待,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担心背部受到来自南面的攻击。”  “大人,您觉得汉尼根能做到吗?”  马库斯·阿波罗刚要回答,却又慢慢地闭上嘴。他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光照耀下的城市。这座混乱的城市漫无计划地扩展,大多是用另一个时代的碎石建成的,街道格局毫无章法。它是在古老的废墟上慢慢建成的,也许某一天,另一个城市会在它的废墟上建成。  “不知道。”他轻声回答,“这个年代,要是有人想把这个四分五裂的大陆统一起来,我们很难谴责他。即使是采用这样的手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关心的不是政治。我们必须预先警告新罗马可能发生的一切,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教会都可能受到影响。要是预先得到警告,我们就可以超然于争端之上。”  “你真这么想?”  “当然不是。”牧师平和地说。  时近黄昏,塔代奥·普法尔德恩特罗特阁下早早来到马库斯·阿波罗的书房。与婚宴上相比,他的举止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装出一副热忱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和热切。  马库斯觉得,这个人正寻求自己急切想要的东西,为了得到它,甚至愿意低三下四。也许莱博维茨修道院的修士罗列的古代作品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他嘴上并不承认。大使已经准备好作一番较量。但学者显得过于兴奋,在这种状态下,对手轻而易举便能获胜。阿波罗本来准备好一场口头大战,这下子心情轻松了许多。  “今天下午大学全体教师召开会议。”他们刚入座,塔代奥阁下便开口道,“我们讨论了科恩霍尔修士的来信,还有文件列表。”他犹豫了,似乎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他左边宽大的弧形窗,使他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热切的神情。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牧师,似乎在测量、掂量他。  “我想,很多人一定不大相信吧?”  灰色的双眼即刻低下去,又很快抬起来。“我可以直言吗?”  “不用说了。”阿波罗笑道。  “是不大相信。说‘完全不信’更贴切。我自己感觉,即使有这样的文件存在,那也可能是几百年前伪造的赝品。我觉得现在修道院的修士并不是有意愚弄人。他们自己当然相信这些文件是真的。”  “你真是个宽容的好心人。”阿波罗不快地说。  “我是想以礼待人,不应该吗?”  “当然应该。继续说。”  学者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窗口。他凝望着西方颜色渐渐褪去的朵朵黄云,一边说,一边轻轻敲打窗台。“那些文件。不管我们怎么认为,这些文件仍旧保存完好……哪怕仅仅只存在一点可能性……这种想法也令人振奋。我们必须马上调查。”  “很好。”阿波罗觉得有点好玩,“他们也邀请您了。告诉我:文件为什么会让您觉得振奋?”  学者匆匆瞥了他一眼。“您了解我的工作吗?”  大人犹豫了。他确实了解对方的工作,但如果承认这一点,等于承认自己知道,尽管塔代奥阁下没到三十岁,但已达到了一千多年前就过世的自然哲学家们的水平。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前途无量,能成为百年一遇的杰出天才,彻底改革整个领域的思想。纵然这一切牧师心里都清楚,但他并不急于承认,只是咳嗽着道歉。“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读过很多……”  “没关系。”普法尔德恩特罗特挥手表示不必道歉,“对外行来说,我的大多数研究都很抽象乏味。电物质理论、行星运动、相引物体,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科恩霍尔的文件列表中提到了如拉普拉斯④、麦克斯韦②、爱因斯坦这些名字,您知道他们吗?”  【① 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研究概率论、天体力学、势函数理论、毛细现象理论等,提出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  【② 麦克斯韦(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创立电磁场理论。】  “不太了解。历史上说,他们是自然哲学家,是吗?是在上一代文明崩溃之前,对吗?据我所知,这些是在一张异教圣徒名单中提到的名字,是不是?”  学者点点头。“有关他们以及他们的事迹,大家只知道这些。根据我们那些并不可靠的历史学家们的观点,他们是物理学家,欧美文化的快速发展归功于他们。历史学家们只列举了一些琐事。我几乎想不起这些人了。可从科恩霍尔对他们手上古老文件的描述来看,那些文件可能是论文,是从某种物理科学文本中抄来的。简直不可能!”  “但您还是必须确认?”  “既然已经出现,我们当然必须确认。不过,我倒希望从未听说过。”  “为什么?”  塔代奥阁下凝视着楼下街道上的某个东西。他召唤牧师:“到这边来。我告诉您原因。”  阿波罗从书桌后面悄悄走过来,低头看着围绕宫殿、兵营和大学大楼的围墙外面。泥泞的街道上满是车辙,围墙把帅府从热闹的平民城市中隔开。  学者指着一个农民模糊的身影。农民正在暮色中牵着毛驴往家里赶。他的双脚裹着粗麻布,上面沾满了泥浆,他都快抬不起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向前跋涉,每跨一步都要休息片刻。他似乎已疲惫不堪,没力气把泥浆擦掉。  “他没骑驴。”塔代奥阁下道,“因为今天早上,毛驴驮了沉重的玉米。现在玉米包已经空了,可他还没意识到。在他看来,上午的情况是什么样,下午的情况也就是什么样。”  “您认识他?”  “他也经过我的窗口。每天早上和傍晚。您没注意过他吗?”  “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都跟他差不多。”  “瞧。您能相信那个粗人就是那些发明飞行机器的人的正统后裔?他的祖先去过月球,有驾驭自然的力量,能造出会说话会思考的机器。您能相信有这种人吗?”  阿波罗沉默无语。  “瞧他!”学者继续说,“现在太暗了,您看不到他头颈上的梅毒,看不清他鼻梁是怎么腐蚀的。全身麻痹。毫无疑问,他天生低能。文盲、迷信、残忍。他把疾病传给子女们。为了几个硬 币,他会把他们杀了。等子女们长大有用的时候,他会把他们卖了。瞧瞧他,告诉我,您看得出他是一个一度强大文明的种族的后裔吗?您能看出什么?”  “基督的影子。”大人十分恼火、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惊奇不已,“你想让我看出什么?”  学者不耐烦地吼道:“看到矛盾。你透过任何窗口都可以看到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历史学家想让我们相信的过去的人。我不能接受。一种伟大而明智的文明怎么会如此彻底地将自身毁灭掉呢?”  “也许,”阿波罗道,“那仅仅是物质上的伟大,物质上明智吧。”  夜色降临,阿波罗去点亮一盏脂油灯。他敲打着火镰和打火石,直到火星引燃火绒,然后轻轻地吹着火绒。  “也许吧。”塔代奥阁下道,“可我怀疑。”  “您反对一切历史,那么,把它们当成神话吗?”  火星燃起火焰。  “不是‘反对’。但我们必须质疑历史。您所谓的历史是谁写的?”  “当然是修会。在最黑暗的几个世纪中,没有其他人来记录这些历史。”  他点燃灯芯。  “这就对了!正如您所说。在反教皇的那段日子里,有多少分裂的修会在杜撰自己的版本,还把他们的版本冒充成先人的作品?您不知道,您不可能知道。在这块大陆上曾经有过比我们目前更先进的文明……这无可否认。看一下碎石和腐坏的金属就明白了。您挖开一条流沙,就可以找到破碎的道路。可您的历史学家们说,他们那时有机器,证据在哪里呢?无人操作的大车和飞行器的残骸又在哪里呢?”  “打造成了犁头和锄头。”  “如果它们存在的话。”  “要是您怀疑,为什么还要费心去研究莱博维茨的文件呢?”  “因为怀疑并非否定。怀疑是一种强大的工具,我们应该怀疑历史。”  大使笑得很不自然。“那您要我怎么做,博学的学者?”  学者热切地凑上前。“给那个地方的院长写封信。向他保证我们会尽量小心地使用那些文件,我们会彻底考察其真实性,并研究其内容,随后归还。”  “您要我转达的是谁的保证……您的还是我的?”  “汉尼根的,您的,还有我的。”  “我只能转达您的和汉尼根的。我没有自己的部队。”  学者脸红了。  “告诉我,”大使急忙补充道,“为什么您坚持要亲自在这里看这些文件,而不愿意去修道院?先不考虑强盗的问题。”  “您可以给院长的最佳理由是,假设文件是真的,但如果我们只能在修道院研究,就算我们核实其真实性,这种核实对其他世俗学者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  “您是说,您的同事们可能觉得修士骗了你们?”  “嗯……可以这么说。但是,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要是拿到这里来,可以由大学的所有人一起研究,每个人都有资格形成自己的观点。从其他国家来访问的学者也可以看一看。我们不能把整个大学搬到西南部的沙漠,待上六个月。”  “我懂了。”  “您会向院长提出这个要求吗?”  “会的。”  塔代奥阁下显得很惊讶。  “但这是您的要求,不是我的。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您,我觉得院长保罗师是不会答应的。”  然而学者还是显得心满意足。等他走了以后,大使把他的修士叫到跟前。  “你明天去新罗马。”他吩咐道。  “绕道莱博维茨修道院吗?”  “回来的时候去一下。得马上报告新罗马。”  “是,大人。”  “到修道院时告诉保罗师,希巴女王指望着所罗门来见她①,带着礼物。说完之后,你最好堵上自己的耳朵。等他脾气发完了,马上回来,到那时我才可以告诉塔代奥阁下。”  【① 《圣经》记载,希巴女王带着重礼前往耶路撒冷,准备了许多难题考校所罗门王。这里反其意而用之。】第十三章  沙漠上时间过得很慢,景物也没多大变化,看不出时间流逝。自保罗师拒绝大平原那边传来的要求以来,一晃已经半年过去了,问题直到几个星期前才解决。但究竟解决没有,谁都说不清楚。德克萨卡纳显然对结果不满意。  日落时分,院长沿着修道院的围墙漫步。他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突出,宛如古崖,似乎准备随时迎击事务海洋中的浪花;扎着白色发带的稀疏的头发,在沙漠中迎风飘扬;大风吹得修道服紧紧裹住他驼背的身躯,使他显得像个憔悴的以西结①,肚子圆得有点古怪。他将粗糙的双手伸进衣袖,不时怒视沙漠远方的圣莱·博维茨②村庄。红色的日光将他漫步的身影投射到院子里,修士经过院子时看到影子,都抬起头疑惑地望着老人。  【① 公元前6世纪的以色列祭司、先知,相传《以西结书》为其所作。】  【② Sanly Bowitts其实是口头误传所致,本来应该是Saint Leibowitz。】  最近,他们的管理者显得喜怒无常,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古怪预感。  有人私下说,不久将派个新院长来管理圣人莱博维茨的修士们。也有人私下说老人身体情况很糟糕。  还有人私下说,如果院长听到这些传闻,那些传小道消息的人最好赶紧飞身上墙。  院长其实听说了,只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传闻没错。  “再给我念一遍。”他突然对站在身边一动不动的修士道。  修士朝院长的方向轻轻碰了碰兜帽。“哪一篇,院长大人?”他问道。  “你知道哪一篇。”  “是,院长大人。”修士在一只袖子中摸索着。袖子里面装了很多文件和信件。他很快便找到了需要的那份。  卷轴上贴了一张标签:  该文件享有教皇豁免权。任何人伤害信使,将被逐出教会。  向:佩科斯河,莱博维茨修道院尊敬的保罗院长,致意。  驻德克萨卡纳教皇大使,马库斯·阿波罗  “好了,就这份,念吧。”院长不耐烦地说。  “带给他……”修士在身前画了个十字,按照惯例小声祷告,这些在朗读或写作前的祷告与餐前祷告一样一丝不苟。在黑暗的一千年里,保存文化和学问成了莱博维茨修士们的重任,有了此类小型仪式,这项任务才能时刻铭记人心。  做完祷告,他将卷轴文件高高举起。文件在落日的辉映下显得一清二楚。  “‘因此,朋友,你必须举起十字架……’”  他的声音模糊而单调,双眼从大量冗余字堆里采集文字。院长斜靠在栏杆上聆听,一边注视着鹰群在平顶山上空盘旋。  “‘书呆子们的老朋友、牧者,现在又有必要在您身前挂个十字架了,’”念书人发出单调的声音,“‘但也许挂个十字架有点胜利的味道。现在看来,希巴好像打算去会见所罗门了,尽管可能是去指责他是个骗子。’”  “‘此信是通知您,塔代奥·普法尔德恩特罗特阁下是一位博士,圣人中的圣人,学者中的学者。他金色头发,是某个国君的私生子,也是上帝赠予”觉醒一代“的天才人物。他最终决定拜访您,急切地希望把《大事记》运到这美丽的国度。若能在途中顺利绕开”强盗“,他将在圣母升天节①前后到达。他有些担心,故随行的还有一小队武装骑兵。他将转达汉尼根二世的问候。大王令我写此信,我伏案写信时,他肥胖的身躯就在身旁,还叽里咕噜、皱眉蹙额。在信里,大王要我赞扬其堂兄,就是那位学者,希望您能适当给予礼遇。但由于大王的秘书因痛风卧病在床,我将公正如一。  【① 8月15日。】  “因此,首先,我要警告您塔代奥阁下这个人。按照惯例,您可以善待他,但是不要信任他。他是一个有才气的学者,但却是异教徒,和这个国家的政治有密切关系。在这里,汉尼根就是国家。另外,学者反对教权,我觉得……也许是彻底反对宗教。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他出生后便被秘密带到一座本笃会修道院,还有……不,关于那事,还是问信使好了……”  修士抬起头,院长仍凝视着盘旋在平顶山上空的鹰群。  “修士,你听说过他童年的事吗?”保罗师问。  修士点点头。  “往下念。”  修士继续往下念,院长却没有往下听。这封信他都能背下来了,可他还是觉得,马库斯·阿波罗字里行间在暗示些什么,但他,保罗师,却没看出来。马库斯试图警告他……可警告他什么呢?信写得有点油腔滑调,但却充满了不祥的自相矛盾之处。这可能是有意为之,综合起来才讲得通。可怎么综合?要是他知道就好了。让异教徒学者在修道院研究,会有什么危险呢?  根据送信来的信使说,塔代奥阁下本人接受过本笃会修道院的教育。在那里,他被当作普通小孩,以避免让他父亲的妻子尴尬。学者的父亲是汉尼根的叔叔,可母亲却是个女佣。公爵夫人是公爵的合法妻子,对公爵寻花问柳不闻不问。直到这个不起眼的女佣生下了他期望已久的儿子,她才大叫不公平。她自己只为公爵生下几个女儿,还不如一个下人,这让她恼怒不已。她把孩子送走,将女佣痛打一顿后赶出家门,重新控制了公爵。她一心想为公爵生个男孩,重新树立自己的声誉,却又生了三个女儿。公爵耐心地等了十五年,等她因小产(又是个女孩)而死。公爵立刻到修道院认领了儿子,并立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不过,汉尼根一普法尔德恩特罗特家族的塔代奥已经成了一个充满怨恨的年轻人。从婴JLN少年,这段时间里城市和宫殿就在他眼前。在那里,他的大堂兄正被培养成王位继承人。如果他的家庭完全忽视了他,他可能也已经长大,并且不再怨恨自己曾被遗弃。但他的亲生父母却不时去探望他,让他没法忘记自己是父母所生,同时还让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应得的爱。恰好汉尼根王子也在同一所修道院学习过一年,对私生子堂弟作威作福,除了脑子没堂弟灵敏,其他一切方面都超过他。年轻的塔代奥心底里暗暗地憎恨王子,尽可能在学习方面把堂兄远远抛在后头。然而,竞争却没有真正实现,因为王子下一年就离开了修道院学校,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大字不识。从此以后没人再考虑过他的教育问题。与此同时,他被放逐的堂弟却仍旧独自进行着这场比赛,并且以优异成绩获胜。但胜利却没有给他带来转机,因为汉尼根不在乎。塔代奥阁下开始瞧不起整个德克萨卡纳宫廷,然而因为年轻,这种蔑视也反复无常。他最后还是自愿回到宫廷,宣布为父亲的合法孩子,表面上原谅了所有人,除了死去的公爵夫人,因为是她将他赶出家门。但他心中却充满仇恨,包括对那些在放逐期间看管他的修士们。  院长觉得,也许他把我们修道院当成邪恶的监禁地。他可能有些痛苦的记忆、模糊的记忆,可能还有些记忆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在争执不休的新文化的温床中成长的种子,’”读书人继续念,“‘因此要留意,注意各种迹象。’  “‘但是,另一方面,不光大王坚持,而且慈善和正义也要求我把他推荐给您,他是个心怀善意的人,或者说,至少跟那些受过教育、充满绅士风度的异教徒(无论如何,他们乐意把自己当成异教徒)一样,是个没有恶意的年轻人。如果您严格,他会老实的。不过还是要小心,朋友。他的脑子像子弹上膛的火枪,会随意射击。但我相信,以您的足智多谋、热情好客,跟他相处一段时间,不会是个太麻烦的问题。’  “‘哦,保罗,请为我斟满圣餐杯吧,请向上帝祈祷,让我更强壮。我怕我会死去。我希望您和修士们会时常为受惊的马库斯·阿波罗祈祷。朋友,再见。’”  “‘……公元三千年,彼得和保罗圣人节日①第八天于德克萨卡纳……’”  【① 6月6日。】  “我再看一下那个封印。”院长道。  修士将卷轴递给他。保罗师拿到眼前,费劲地端详着羊皮纸底部模模糊糊的文字。文字是用很糟糕的木头图章印上去的。  经汉尼根二世:  德克萨卡纳的长官,护教功臣,  大平原最高牧人 认可他的标志。  “不知道大王后来会不会让人把这封信念给他听?”院长担心地说。  “要是那样,院长大人,信会送来吗?”  “我想不会。不过,在汉尼根眼皮底下用这种轻浮的举动表示对统帅无知的蔑视,这不像是马库斯·阿波罗,除非他想跟我暗示些什么……可又想不出可靠的表达方法。最后一部分……有关某只圣餐杯,有关担心死去。显然,他有些担心,可担心什么呢?这不像是马库斯·阿波罗,这一点都不像他。”  信送到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在那几个星期里,保罗师睡得很不好,胃上的老毛病复发。他过度陷入对过去的沉思,似乎在寻找什么,想像着:假如当时不那么做,未来便与现在大不一样。怎样的未来呢?他扪心自问。未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修士与村民之间的纷争早已解决;东面和北面都没有游牧部落骚乱的迹象;丹佛帝国也没有强制对修道院教区征税;附近没有军队;绿洲照常供应饮水;动物和人类中间似乎也没有瘟疫的威胁;今年农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世界呈现发展的迹象;圣莱·博维茨村庄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比例:百分之八……村民们本来应该感激莱博维茨修会的修士才对,但他们没有。  然而,他怀着不祥的预感。一种莫名的威胁就潜伏在世界的角落,等待着太阳再次东升。这种感觉折磨着他,令人生厌,犹如在沙漠烈日照耀下,一群饥饿的虫子围着脸嗡嗡乱叫。感觉上,有什么东西即将来临,它残酷无情,愚蠢莽撞,像一条热得发疯的响尾蛇般盘绕着,即使对起伏的风滚草都要咬上一口。  院长断定,这是他正努力搏斗的魔鬼,但这魔鬼难以捕捉,无从着手。就魔鬼而言,院长心目中的这个魔鬼很小:只有膝盖那么高,但重达十吨,有五百头牛的力量。按照保罗师的想像,它并无恶意,只是受狂热驱使,有点像疯狗。它吃肉,啃骨头,只是因为它诅咒自己,而这种诅咒却又激起了可恨的贪得无厌的食欲。它恶,只是因为它否定善,这种否定成了它的组成部分,或者说是它本质中的一个漏洞。保罗师觉得,在某个地方,它正跋涉着经过人海,留下残缺可怖的印记。  胡思乱想,老头子!他责骂自己。等你厌倦了生活,任何一点变化都显得邪恶,不是吗?到那时,沉闷的生活如死一般平静,任何变化都会搅乱它。好吧,是有魔鬼,行啊,但我们别给它过多重视,超过它应得的。你那么厌烦生活吗,老顽固?  但不祥的预感还是挥之不去。  “您觉得秃鹰吃掉老埃利埃泽没有?”身边一个声音平静地问。  保罗师吓了一跳,在暮色中扫视周围。声音来自副院长高尔特神父,也许他将成为院长继承人。他站在那里,手指拨弄着一枝玫瑰。由于扰乱了老人的独处,神情显得有点不自在。  “埃利埃泽?你是说本杰明?怎么了,你最近听说他的事了?”  “噢,没有,院长神父。”他勉强笑道,“您似乎在向平顶山眺望,我还以为您在想那个老犹太人的事呢。”他朝砧形山脉瞥了一眼,山脉在西面灰色天空的辉映下轮廓尽现,“那里升起一缕轻烟,我猜他还活着。”  “用不着猜,”保罗院长生硬地说,“我要过去看望他。”  “听口气,您今晚就要去。”高尔特微笑道。  “过一两天。”  “最好小心点。他们说,他朝爬上山的人扔石头。”  “我五年没见他了,”院长承认,“真惭愧啊。他很孤独,我一定要去。”  “他要是感到孤独,那为什么坚持要过隐居生活呢?”  “为了逃避孤独,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上所感到的孤独。”  年轻的牧师哈哈大笑。“说不定他真是那么想的,院长大人,可我实在难以理解。”  “到了我的年纪,或者他的年纪,你会理解的。”  “我可活不到他那么老。他说自己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院长笑着回忆起往事。“要知道,我也不能驳斥他的说法。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见习修士的时候就见过他。我可以发誓,那时他跟现在一样老。他肯定一百多岁了。”  “三千两百零九岁,他是这么说的。有时还要更老些。我觉得他真是这么想的。疯得挺有意思。”  “神父,他是不是疯了,我不敢肯定。只是神智有点不正常。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件小事。第一,在塔代奥阁下到来之前……我们怎样才能把诗人请出高档客房?他几天内就到,而诗人已经安顿下来了。”  “我来处理诗人老兄。还有呢?”  “晚祷。您会在教堂吗?”  “晚祷之前我不在,你替我。还有呢?”  “地下室的争论——有关科恩霍尔修士的实验。”  “谁在争论?怎么回事?”  “唉,争论的要点有点无聊,好像是安布鲁斯特修士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而科恩霍尔修士却觉得,现在才千年之初。科恩霍尔搬走了一些东西,腾出地方来放一件设备。安布鲁斯特大叫‘毁灭!’科恩霍尔修士大叫‘进步!’他们互相抨击,最后怒气冲冲地来找我解决。我指责他们乱发脾气。他们很惭愧,互相讨好了十分钟。可过了六个小时,安布鲁斯特修士又在图书馆里怒吼‘毁灭’!震得地板直发抖。吵嘴的问题我可以解决,但似乎还有一个根本问题。”  “我看,是根本上有失体统。你要我怎么办?把他们开除?”  “还不至于,但您可以警告他们。”  “好吧,我会追查的。其他没事了吗?”  “没有了,院长大人。”他走开几步,却又停下来,“哦,顺便问一下您觉得科恩霍尔修士的装置能行吗?”  “但愿不行!”院长哼道。  高尔特神父显得很惊讶。“可是,那为什么允许他……”  “因为我最初有点好奇。可到现在,这工作引起这么多混乱。我很后悔让他干。”  “那为何不阻止他呢?”  “因为我希望,不需要我的干预,他就能发现这件事很荒唐。要是事情失败,那么,失败的时机很合适,正好赶上塔代奥阁下到达。让科恩霍尔丢丢面子也好,提醒提醒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不然的话,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认为自己献身宗教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修道院地下室制造电物质发生器。”  “可是,院长神父,您不得不承认,要是成功的话,那可是一件显著成就。”  “那不一定。”院长简短地说。  高尔特走后,院长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决定先解决诗人老兄的问题,然后再处理毁灭对进步的问题。诗人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将他逐出高档套房,最好是逐出修道院,让他走得远远的,从视觉、听觉、脑子中消失。但谁都不敢指望能有什么“最简单的方式”甩掉诗人老兄!  院长离开围墙,穿过院子,走向客房。他是凭着感觉在走,楼房在星光下留下巨大的影子,只有几个窗口亮着烛光。高档客房的窗口漆黑一片。诗人睡觉时间不定,现在可能就在里面。  他来到楼道里,摸索着找到房门,敲了一下。没人立刻应答,只有隐约的嘀咕声,也许是从套房内传来,也许不是。他又敲了一下,然后试着推了推,门开了。  炭炉发出微弱的红光,冲淡了黑暗。房间内散发着食品的馊味。  “诗人?”  又是一声隐约的嘀咕,但这次更近了。他走到炭炉前,扒出一块炽热的火炭,点燃一片引火柴。他扫视周围,看到房间内的垃圾时不禁打了个冷颤。房间里没人。他点燃油灯,在房间里搜寻着。房间必须彻底擦洗、熏香(或许还需要驱魔),然后塔代奥阁下才能搬进来。他希望由诗人老兄来擦洗,但心里也明白,希望渺茫。  在第二个房间,保罗师突然感到有人在盯着他。他停下脚步,慢慢地扫视周围。  架子上,水缸里,一只眼珠子凝视着他。院长亲切地朝它点点头,然后继续往前。  在第三个房间,他碰上一头山羊。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山羊高高矗立在橱柜顶部,咀嚼着芜菁绿叶,看上去像是小种山羊,但头顶光秃秃的,在灯光下呈鲜艳的蓝色。毫无疑问,是天生畸形。  “诗人?”他轻声问道,目光直视着山羊,手摸着胸前的十字架。  “在这里。”从第四个房间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  保罗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山羊继续嚼着芜菁绿叶。要是诗人当真变成了山羊,那才可怕呢。  诗人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身边放着一瓶酒。他用那只正常眼睛烦躁地对着灯光眨眼。“我在睡觉。”他埋怨道,一边调整黑眼罩,一边伸手去拿酒瓶。  “那就起来吧。你得马上搬出去,今天晚上就搬。把你的东西扔到大厅里去,让房间里换换空气。要是你一定要睡,就睡楼下马夫的房间。早上回来,把这里彻底打扫一遍。”  诗人显得像朵受伤的百合,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抓毯子底下的东西。他伸出拳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它。  “上次是谁住在这里?”他问道。  “朗吉大人。怎么了?”  “不知是谁把这些臭虫带过来的。”诗人松开拳头,从手掌中挤出什么东西,用指甲掐裂,扔掉,“让塔代奥阁下养它们吧,我可不要。自从我搬进来,我简直快被它们吃掉了。我正打算离开,既然您要把原来的房子还给我,我很高兴……”  “我的意思不是……”  “继续接受您的盛情邀请,再住一阵子。当然,等到我把书写完了再说。”  “什么书?没什么,只要把你的东西从这里拿走就行。”  “现在?”  “现在。”  “好吧。这些臭虫,要我再待一个晚上,我可受不了。”诗人翻身下床,停下来喝口酒。  “把酒给我。”院长命令道。  “当然可以。喝一点。这可是好酒。”  “谢谢,这是你从我们的地窖里偷来的。而且刚好是圣餐酒。你想过吗?”  “还没有经过祝圣呢。”  “你居然想得到这一点,真让我吃惊。”保罗拿过酒瓶。“总之,我没偷。我……”  “这酒先不说。山羊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我没偷。”诗人抱怨道。  “这只是发生了?”  “是别人送的,神父大人。”  “谁送的?”  “一个好朋友,大人。”  “谁的好朋友?”  “我的,大人。”  “这可就说不通了。说,你是从哪里……”  “从本杰明那里,大人。”  保罗师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从年迈的本杰明那里偷东西?”  诗人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求求您,不是偷。”  “那是什么?”  “我为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本杰明一定要我把这个拿来当礼物。”  “说实话!”  诗人老兄吞吞吐吐地说:“我是通过掷刀游戏从他那里赢来的。”  “明白了。”  “是真的!老恶棍几乎把我赢了个精光,还不让我赊账。我只能拿玻璃眼睛赌那头山羊。可我把一切都赢了回来。”  “把山羊赶出修道院。”  “可这山羊非同一般。羊奶气味很特别,香味简直不是凡间所有。实际上,它是老犹太人长寿的秘密。”  “他活多久了?”  “五千四百零八年。”  “我本来以为他才三千两百……”保罗师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在平顶山干什么?”  “和老本杰明玩掷刀游戏。”  “我是说……”院长强打精神,“不说了。你先搬出去。明天把山羊还给本杰明。”  “可我是公平赢来的。”  “我们不说这个。那就把山羊牵到马厩,我会派人把它送回去。”  “为什么?”  “山羊对我们没什么用。对你也是。”  “嗬,嗬。”诗人狡猾地笑了。  “什么意思,祈祷?”  “塔代奥阁下要来了。他走之前,肯定用得着这头山羊。你知道的。”他得意地暗自发笑。  院长生气地走开了。“滚出去。”他补上一句,接着去保存着《大事记》的地下室解决纷争。第十四章  几个世纪里,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断渗透。当时,贝林游牧部落侵占了大部分平原和沙漠,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地下室就是在这一时期挖掘的。《大事记》作为修道院仅有的祖传知识,被藏在地下储存室,以免这些无价的作品被游牧部落和所谓的分裂修会十字军破坏。这些十字军本来是为了对付游牧部落组建的,但他们却随意掠夺,卷入宗派争斗。修道院的书籍要不是保护起来,游牧部落和圣潘克拉齐武装修会都不会珍视。游牧部落会把它们毁了,以此取乐;武装修会的骑士们则会按照他们的伪教皇维萨里昂的理论,把许多书籍作为“异端邪说”烧掉。  现在,黑暗时代正在过去。十二个世纪里,知识的火星在修道院里慢慢燃起;现在它们终于准备熊熊燃烧了。很久以前,在上一个理性时代,一些思想家自豪地宣称,真正的知识是不可毁灭的……思想不灭,真理永存。但院长觉得,那只有在最深奥的理性层面上才正确,从表面来看却毫无道理。世界自有其客观意义,但此类意义属于上帝,并非人类,人类则将价值赋予这种客观意义,只有这样一来,客观意义才融入了人类文化。人类是文化的载体,也是灵魂的载体,但其文化却并非永恒,它们可以随一个种族和时代的消亡而消逝。这以后,人类对客观意义的反思、  对真理的描绘便消退了,察觉不到,只剩下自然状态的客观意义。真理是可以压制的,但也许很快又会复活。  《大事记》里净是古词、古代公式、古代人对事物意义的反思,来自那些逝去的智者。现在,那个不同于今天的社会早已湮没。《大事记》几乎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些文件毫无意义,如同游牧部落的萨满教僧看祈祷书。其他文件只保留了装饰的美感,或者整齐有序,意义蕴涵其中,如同念珠在游牧人看来是一串项链。  莱博维茨修会最早的修士们试图将维罗尼卡的汗巾①按在被摧残文明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印有古代伟人的面像,但很模糊,残缺不全,很难看懂。修士们保存了面像,至今依旧存在,让世人瞻仰,而且一直在试图弄清世人是否愿意瞻仰。  【① 有耶稣面像的汗巾,传说中圣女维罗尼卡曾以汗巾为耶稣拭面,其面像即留于此巾。】  然而,《大事记》本身不能复兴古代科学或发达的文明,因为各种文化都是由人类的部落所创造的,而不是发霉的书本。但保罗师希望,书本可以提供帮助……书本能提供指导、为一门新兴的科学提供暗示。德高望重的博杜拉斯在他的《论先前文明的遗迹》中断言,这种事曾经发生过。  保罗师心想,这次我们要时刻提醒他们,在世界沉睡的时候,是谁保存了火星。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他似乎听到诗人的山羊传来可怕的叫声。  他走下地下室的楼梯,向乱哄哄的地方循声而去,这时喧闹声充斥着他的听觉。汗臭味夹杂着古籍的气味。  图书馆里到处人影憧憧,一派混乱的景象。见习修士们有的手拿工具,匆匆而过;有的三五成群,研究楼层平面图;还有的搬书桌、桌子,抬起临时机器,摇晃着将其安装就位。烛光照得人头晕目眩。  图书管理员兼负责《大事记》的院长安布鲁斯特站在远处书架间的隔间里,注视着这一切。他双臂紧紧交叉,脸色铁青。  保罗师避开了他挑剔的目光。  科恩霍尔修士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充满激情的笑容。“啊,院长神父,我们马上就会有一盏灯,这世上还没人见过呢。”  “做这种事不应该带着虚荣之心,修士。”保罗道。  “虚荣,院长大人?充分利用我们的所学是虚荣?”  “我注意到了,我们之所以如此仓促地匆匆利用它,是为了给某个来访的学者留下印象。但没关系,我们看一下工程师的魔法。”  他们朝临时机器走去。院长觉得它毫无用处,除非用来当作折磨犯人的刑具。一根车轴由滑轮和皮带连到齐腰高的十字转门上,装有四个车轮,每个相隔几英寸。粗壮的钢铁轮子上刻有凹槽,槽内有无数簇铜线,都是在圣莱·博维茨的打铁工场里用硬币制成的。  保罗师注意到,这些车轮显然能在半空中自由旋转,因为它们的轮子没有接触任何平面。固定的铁块紧靠轮子,但没有碰到,宛如制动器。铁块上也缠着无数线圈……科恩霍尔称之为“场线圈”。  保罗师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自从我们一百年前建造印刷机以来,这将成为修道院中最大的设备改进。”科恩霍尔大胆地说,话语间充满自豪。  “能用吗?”保罗师感到疑惑。  “大人,要是不行,我甘愿做一个月杂活。”  你的赌注还不止这些,牧师心里暗自道,但他没有说出口。“光从哪里来?”他问,一边仔细查看这个古怪装置。  修士哈哈大笑。“哦,我们有一盏特殊的灯。您这里看到的只是‘发电机’。它产生电物质,由灯来燃烧。”  保罗师后悔了,沉思着发电机所占的空间。“这物质,”他咕哝道,“……也许不能从肥羊肉中榨取吧?”  “不,不能……电物质是,哎……您要我解释吗?”  “最好别。自然科学我不感兴趣。我把它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两个木匠抬着木料匆匆而过,他马上后退,以免被砸出脑浆。“告诉我,”他说,“如果你是通过研究莱博维茨时代留下来的文件学会造这玩意的,那你觉得为什么先人们都不造呢?”  修士沉默片刻。“很难解释。”他最后道,“其实,在留下来的文件里,没有关于制造发电机的直接信息。您可以说,这些信息是隐含在一整批残缺文件中的。部分是隐含的,必须通过推理才能获得。但为了得到它,您还需要一些理论我们祖先没有的理论信息。”  “可我们有?”  “哎,是……既然……现在有些人,例如……”他的语调充满深深的敬意,沉默了片刻,才最后说出名字,“例如塔代奥阁下……”  “说完了?”院长尖酸地问。  “嗯,直到最近,也没几个哲学家关注过物理的新理论。其实,这是,是塔代奥阁下的著作……”保罗师注意到他语气仍是那么恭敬,“告诉我们必要的工作原理。比如他的著作《电物质的流动性》、《守恒原理》……”  “要是看到自己的著作被应用,他应该很高兴。可我想问,灯在哪里?但愿不比发电机大。”  “这个就是,大人。”修士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东西。似乎只有一个支架,内有两根黑棒,还有一个旋转螺钉调节黑棒间距。“这些是碳,”科恩霍尔解释道,“古人称之为‘弧光灯’。另外还有一种,可我们没材料,没法做。”  “太神奇了。光从哪里来呢?”  “这里。”修士指着碳棒间的间隙道。  “光线肯定很微弱。”院长猜测。  “哦,很亮!我想比一百枝蜡烛还亮。”  “不可能!”  “您觉得印象深刻吗?”  “我觉得荒谬……”院长注意到科恩霍尔脸上骤然出现的痛苦神情,急忙接着说,“想到我们是如何利用蜂蜡和肥羊肉,我就觉得荒谬。”  “我一直纳闷,”修士腼腆地吐露心声,“古人是否在圣坛上用灯,而不用蜡烛。”  “不,”院长道,“肯定不是。我敢保证。请把这种想法赶紧忘掉,不要再去想它。”  “是,院长神父。”  “还有,你打算把那东西挂在哪里?”  “嗯……”科恩霍尔修士没有往下说,若有所思地扫视昏暗的地下室。“我没想过。我想应该挂在桌子上方,塔代奥阁下……”(保罗师疑惑不安,为什么他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停顿。)“将在那里工作。”  “我们最好问安布鲁斯特。”院长作出决定,接着注意到修士突然显得不安起来,“怎么了?你和安布鲁斯特修士曾经……”  科恩霍尔的脸满怀歉意地皱了起来。“院长神父,我一次都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真的。哦,我们有过口角,可……”他耸耸肩膀,“他一切都不让动,还不断地嘀咕魔法之类的东西。很难跟他讲道理。因为在昏暗烛光下看书,他的眼睛几乎半瞎了可他还说我们做的是魔鬼的工作。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穿过房间朝隔间走去,保罗师微微皱着眉头。安布鲁斯特修士依旧站在那里,怒视着这一切。  “好啦,你现在想怎样就怎样。”见他们过来,图书馆馆长对科恩霍尔道,“修士,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机械图书管理员呢?”  “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修士,说明过去的确有过这种东西,”发明人生气地说,“就在有关分析机器的描述中……”  “够了,够了。”院长插嘴说,接着对馆长道,“塔代奥阁下需要一个工作的地方,你有什么建议吗?”  安布鲁斯特拇指向后一指,“让他跟其他人一样,就在那里,诵经台上看。”  “为他在这片开阔的楼板上搭个书房,院长神父,您看怎么样?”科恩霍尔急忙提出相反的建议,“除了书桌,他还需要算盘,一块黑板和一块画板。我们可以用临时隔板把它隔开。”  “我想,他来这里,不是看我们的莱博维茨参考书以及早期文件的么?”馆长狐疑地说。  “他会看的。”  “如果你把他安排在中间,那他只能来回不断地走。珍藏书册都是链起来的,链子够不到那么远。”  “那没问题,”发明人道,“把链子取下来,反正那些链子显得傻里傻气的。分裂教会的门徒已经全部消失了,哪怕有,也只在个别地区。一百年来,没人听说过潘克拉齐武装修会。”  安布鲁斯特气愤得满脸通红。“哦,不,不能这么干。”他厉声道,“链子不能拿掉。”  “为什么?”  “现在我们要担心的不是焚书人,而是那些村民。链子不能拿掉。”  科恩霍尔转向院长,摊开双手。“看到了吗,大人?”  “他说得没错。”保罗师道,“村民们躁动不安。别忘了,市政……会征用了我们的学校。现在,他们有了村图书馆,想拿我们的书来填充书架,还想要珍藏书册。不仅如此,去年,我们还受到窃贼的骚扰。安布鲁斯特说得没错。珍藏书册要继续链起来。”  “好吧,”科恩霍尔叹道,“那他只能在隔间里工作了。”  “好啦,我们把你那盏奇妙的灯挂在哪里呢?”  修士们朝隔间瞥了一眼。共有十四个相同的隔间,面朝楼层中央,按照主题划分。每个隔间都有拱门,每道拱门的拱顶石嵌入一个铁钩,挂着沉重的耶稣受难像。  “好吧,要是他在隔间里工作,”科恩霍尔道,“我们只需把受难像取下来,暂时挂到那边。没有其他……”  “异教徒!”馆长厉声呵斥,“异教徒!亵渎神灵!”安布鲁斯特把颤抖的双手举向空中。“上帝制止我吧,否则我要双手撕碎他!他在哪里?把他带走,带走!”他转过身去,背对众人,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  保罗师本人也觉得发明人的建议有点过分,但现在看着安布鲁斯特修士的背影,他深感不满。他从未期望这位修士会假装温顺,这不符合安布鲁斯特的性格,但年迈修士的脾气的确越来越暴躁了。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转过身来。”图书馆馆长转过身来。  “现在把手放下,说话冷静些,等你……”  “可是,院长神父,您听到他说什么……”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你把书架梯子搬过来,把耶稣受难像拿走。”  馆长面色惨白,他盯着保罗师,一言不发。  “这里不是教堂,”院长道,“受难像是可有可无的。暂时,请你把受难像拿下来。好像灯只能挂在那里,以后可能会换个地方。我现在注意到,这一切扰乱了你们图书馆,也许打扰了你们的研究,但我们希望这有助于进步,不然的话,那……”  “您要让耶稣搬家,给进步腾地方!”  “安布鲁斯特修士!”  “您干吗不把这鬼灯挂到耶稣脖子上?”  院长板起面孔。“修士,我不强迫你顺从。晚祷后,到我书房来。”  馆长一下子蔫了。“我去搬梯子,院长神父。”他低声道,拖着脚步,蹒跚着走开了。  保罗师抬起头,瞥了一眼拱门上受难像中的耶稣。您介意吗?他拿不准。  他胃里死沉死沉,像挽着个疙瘩。他清楚,这个疙瘩总有一天会向他算账的。趁没人发现他的不安,他离开了地下室。这些天来这种不愉快的小事把他弄得疲于应付,让人发现这一点可不好。  第二天,安装完毕。但测试运行的时候,保罗师一直待在书房。他被迫私下两次警告安布鲁斯特修士,并在全体修士大会上当众批评了他。然而,与科恩霍尔的立场相比,他更同情馆长的立场。他没精打采地坐在书桌旁,等待地下室的消息,对测试的成败与否他其实不太在意。他将一只手藏进修道服的前胸,拍拍肚子,仿佛在安慰一个躁动的小孩。  肚子又一阵绞痛。每当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时,绞痛就随之而来;事情当真发生后,绞痛常常也就跟着消失了。可此刻,绞痛依然困扰着他。  他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警告。不管这警告来自天使、魔鬼还是自己的良心,都是告诉他提防自己,提防尚未来临的现实。现在怎么办呢?他心存疑惑,暗暗打了个嗝,朝书房一角神龛里的莱博维茨像默默祈求宽恕。  一只苍蝇在圣莱博维茨的鼻子上蠕动。圣人的双眼斜视着苍蝇,仿佛在敦促院长将它掸走。院长开始对二十六世纪的木雕感兴趣了。木雕脸上笑容奇特,使它不大像寻常圣像。笑容的一角向下折转;尽管眼角挂着几丝笑纹,但还是皱眉蹙额,神情中有几分狐疑。  由于肩膀一侧挂着绞刑索,圣人的表情时常显得令人迷惑。这可能是由于木头纹理有点不规则,这些不规则限制了匠人的手艺,他只有下极大功夫才能表现出这类木材所无法体现的某些精微细节。  保罗师无法确定,雕像是否是从一棵活树开始,随树的成长,而雕刻。那个年代的雕塑高手有时极具耐心,从一棵橡树或雪松  树苗开始,修剪、剥皮、折枝,将活枝系到理想的位置,以此度过单调的岁月,不断折磨成长中的树木,让它摆出树神德律阿得斯的姿势,双臂交叉或高高举起,栩栩如生。最后,等树长成,再修剪、矫正、雕刻。因为大多数纹理顺着树木的自然纹理,最终的雕像特别抗折、抗裂。  几百年来,修道院的院长们与莱博维茨雕像不能和睦相处,保罗师对此感到惊讶……对圣人非常奇特的笑容惊叹不已。那咧着嘴的笑容总有一天会把您毁了,他警告雕像……毫无疑问,圣人们肯定在天堂大笑;圣诗作者大卫王说上帝本人也会哈哈大笑,但马尔梅迪院长肯定不赞成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那个一本正经的傻瓜。  我纳闷,您是怎么把那位院长对付过去的?对有些人,您简直不够一本正经。那笑容谁也是这样咧嘴笑的来着?我喜欢这种笑,可是……总有一天,还会有个无情的小人坐上这把交椅。当心小人。他会拿一个石膏做的莱博维茨来代替你,让您长期备受煎熬。它不会斜眼看苍蝇。您会在储藏室被白蚁吃得一干二净。为了通过教会对艺术品缓慢的筛选,您必须具备一种表象,以取悦那些“正直”的笨蛋;在表象之下,您还需要一种深度,取悦目光敏锐的圣贤。筛选非常缓慢,时不时的,筛选还会翻转,比如一些新任高级教士看自己的新房间时可能嘀咕一句:“把这些垃圾给我弄掉一些。”  筛子里通常满满地装着漂漂亮亮、能哄小孩子开心的东西,旧的倒掉,新的又加进去。但筛不掉的是金子,它们保留下来了。即使一座教堂五百年保持牧师式的糟糕口味,有时也会出现鉴赏力高明的人,到那时,大部分废物会被立即去掉,教堂由此重新成为高贵之地,让将来的小修小补者五体投地。  院长手拿鹰毛扇子给自己扇风,但微风毫无凉意。从烤焦的沙漠吹来的风,经过窗口进入房间,仿佛从烤箱里出来。加上正遭受不知是魔鬼还是无情的天使捉弄的肚子,院长觉得非常难受。这种闷热预示着各种潜在的危险,被骄阳炙烤的响尾蛇、笼罩在山上的雷暴,还有疯狗和被这灼热扰乱的心绪。这一切使绞痛更加严重了。  “求您了!”他对着圣人大声咕哝,用行动祈求凉爽的天气、敏锐的才智,让他看清隐约感到的问题。他心想,可能是干酪的缘故,这个时节的干酪黏糊糊的,颜色发绿。我应该限制自己的饮食,吃些更容易消化的东西。  不,别再来老一套废话了。正视它吧,保罗,不是吃的东西造成的,而是想的东西。脑子里有东西消化不良。  “可究竟是什么呢?”  木雕圣人没有现成的答案给他。糟粕。把糟粕筛掉。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最好如此,因为肚子绞痛,世界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世界有多重?世界只称量别的东西,却从来不称量自身。有时,秤是弯的。它用金银衡量生命和劳动,这样衡量,秤永远平不了。但它却继续称量着,快速而无情地称,溢出众多生命,偶尔也有点金子。一个国王,蒙着眼睛穿过沙漠,带来了一套量不准的秤,还有一对灌铅骰子。旗号上大书……国王的旗帜①…… 。  【① 公元六世纪的诗人、主教Venantius Fortunatus谱写了受难节圣歌,开始就‘是Vexllia Regis Prodeunt(国王的旗帜前进)。Dante Alighieri在他的作品《神圣喜剧》的最后一部分”地狱篇“中,第一句就是模仿此句,但对内容进行了篡改,旗帜变成了鬼王的翅膀拳头握得更紧了。】  “不!”院长咕哝着,强压下眼前出现的幻象。  是的!木雕圣人的笑容似乎坚持道。  保罗师浑身一颤,将目光从雕像身上移开。有时,他感到圣人在嘲笑他。他们会在天堂嘲笑我们吗?他感到疑惑。约克的圣梅斯本人……别忘了,老伙计……她是一阵大笑,笑死的。那不一样。她是嘲笑自己笑死的。不,那也没什么两样。噗!又无声地打了个嗝。星期二是圣梅斯的节日,没错。唱诗班虔诚地嘲笑她弥撒中的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哈!哈利路亚,嗬嗬!”圣梅斯,为我开颜大笑吧。  国王拿着他的量不准的秤来到地下室称书。保罗,什么叫量不准?你为什么觉得《大事记》没有一点废话?就连德高望重的天才博杜拉斯也曾经轻蔑地指出,《大事记》一半内容都是神秘莫测的废物。消亡文明的珍贵碎片确实存在……但有多少已经变得无从索解。四十代教会的无知之徒、黑暗年代的孩子们用橄榄叶和天使修饰它,留给后来的成人,就是为了让人记住,传给别的成人。  保罗心想,我让他从德克萨卡纳,一路经过危险国家来到这里。现在,我却担心我们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但是,不,不会的。他又瞥见圣人的笑容。又看到:鬼王的旗帜出现了……鬼王的旗帜出现了,这个古代喜剧中篡改过的句子在脑海里闪过,如一个讨厌的声音正在心里唠叨。  他放下扇子,咬紧牙关。目光再次避开圣人雕像。无情的天使用热力袭击他,直指内心深处。他靠在桌上。热力仿佛能熔断钢丝。桌面上覆盖着一层沙尘,他用力一吹,吹出一个干净的斑点。灰尘气味令人窒息。房问呈现粉红色,黑色虫子到处乱飞。我不敢打嗝,也许会把内脏什么地方打出毛病来……但是,尊敬的圣人、守护神,我无可奈何啊。痛苦。  他打了个嗝,泛上一股酸水。他把头靠到桌上。  上帝,圣餐杯此刻必须准备好吗?能不能再等片刻?但是,受难就在此刻;早在亚伯拉罕①以前,就是此刻;甚至就连在普法尔德恩特罗特之前,也是此刻。对任何人来讲,无论如何,都是先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用铁铲把你打死,对待尊贵的老人也是如此。如果你能体面地打嗝,你可以上天堂,如果你为把地毯搞得一团糟而感到难过……他感到非常抱歉。  【① 《圣经》故事人物,相传为希伯来人之祖。】  他等了许久。一些虫子死了,房间里红光褪去,灰蒙蒙的,阴沉沉的。  “好了,保罗,我们此刻就流血而死吗?还是先混一阵子再说?”  他透过灰尘,又看到了圣人的面容。他的笑容是多么的微弱……忧伤、宽容,还不止这些。是嘲笑绞刑吏?不,是在为绞刑吏而笑。在嘲笑最大的傻瓜,撒旦本人。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楚。在最后一个圣餐杯里,可能会有胜利的笑声。这种混合……他突然感到非常困倦。圣人变得满脸苍白,可院长还是笑容惨淡地回应。  申初经①开始前不久,高尔特副院长发现他倒在桌上,牙缝里渗出鲜血。年轻的牧师迅速替他把脉。  【① 天王教七段祈祷时间申的第五段。】  保罗师立刻苏醒过来,在椅子上直起身。他摆出院长的架子,仿佛睡梦未醒,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这一切都荒谬至极!这绝对愚蠢!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  “院长大人,什么荒谬?”  院长摇摇头,眨了几下眼睛,“什么?”  “我马上把安德鲁修士找来。”  “哦?真荒谬。回来,你想干吗?”  “没什么,院长神父。我马上回来,等我找到修士……”  “噢,还麻烦医生!你来这里不会没事吧。门刚才关着的。关上,坐下,快说,有什么事?”  “测试成功了。我是说,科恩霍尔修士的灯。”  “好的,说来听听。坐下,说吧。把一切的一切都跟我说说。”他整理修道服,一边用麻布擦去嘴边的血迹。他仍感到有点头晕,肚子绞痛有所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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