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上的惨桉-6

11  珂妮亚.罗柏森站在阿布.席姆贝尔的神殿里面。那是翌日黄昏――一个闷热的夜晚。“卡拿克”号再度在阿布.席姆贝尔泊岸,以方便旅客在人工的灯光下再次参观神殿。这回神殿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珂妮亚向立在身旁的斐格森先生提出自己的困惑。  “哇,你瞧神殿现在看起来多美啊!”她叫道。“所有被国王斩首的敌人――都神灵活现了。这里还有一座小城堡,上回我没注意到。真希望贝斯勒医生在这里,他会告诉我那是什么城堡。”  “你怎能举那个老糊涂来打击我呢!”斐格森沮丧地说。  “为什么不行,他是我碰到的最仁慈的人。”  “好表现的老家伙。”  “我不认为你可以这样说他。”  他俩走出神殿,正待步入月光下时,那年轻人突然抓紧她的手臂。  “你干嘛老听一个肥胖的老人的胡言――干嘛老受一个狠毒的老恶婆的欺凌斥骂?”  “你怎么这样说,斐格森先生?”  “你有灵魂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跟她一样崇高?”  “但我不是!”珂妮亚坦承道。  “你不像她那么有钱;你的意思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玛丽表姐非常、非常有教养,而且――”“有教养!”那年轻人又突然放开她的手臂。“这字眼令我恶心!”  珂妮亚惊慌地看着他。  “她不喜欢你跟我交谈,是吗?”那年轻人问道。  珂妮亚脸红了,显得很不安。  “为什么?因为她认为我跟她社会地位不平等?哼!这种事难道不会使你愤怒欲狂?”  珂妮亚支吾地说:“我希望你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极端。”  “你,生为美国人,难道不了解人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  “人不是这样的。”珂妮亚镇定地说。  “我的好女孩,那是你们宪法的部分条文。”  “玛丽表姐说政治家不是绅士。”珂妮亚说。“因此人类当然不是平等的。这句话不合理。我知道自己长相平庸,有时候我会引以为耻,但我也必须承受下来。我盼望自己长得像道尔太太那样动人、可爱,但我没有,所以我想担忧是无用的。”  “道尔太太!”斐格森极为轻蔑地叫道。“她是那种该枪毙儆世的女人!”  珂妮亚忧虑是望着他。  “我相信你的消化器官一定有毛病。”她好心地说道。“我有一种治胃的特效药,玛丽表姐曾经服用过一次。你要不要计划试试看?”  斐格森先生说:“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转身走开。珂妮亚向停泊的船走去。当她正待跨过跳板时,他又再度抓住她。  “你是船上最好的人,”他说。“但愿你记住。”  珂妮亚羞喜交集地踏进了望厅。梵舒乐小姐正跟贝斯勒医生谈论他的一些皇室病人。  珂妮亚内疚地说:“希望我没有耽搁太久,玛丽表姐。”  老妇人看了一看腕表,厉声道:“宝贝,你动作真快。你究竟把我的天鹅绒围巾放到哪儿去了?”  珂妮亚环顾四周。  “让我到房间找找看,玛丽表姐!”  “怎么会在房间里?晚餐后我还在这儿用过,我根本没有离开过。刚才是在那椅子上的。”  珂妮亚随意地找了一遍。  “到处都找不着,玛丽表姐。”  “废话!”梵舒乐小姐说。“四周找找!”像对狗一样地发令,而珂妮亚也像乘顺的狗一样照做。缄默的芬索普,刚好坐在旁边,也站起来帮她找;可是围巾还是不知哪里去了。  由于白天的气候特别闷热,大部分旅客参观完神殿后都提早休息了。道尔夫妇跟潘宁顿和雷斯在一角玩桥牌。厅内只剩白罗一个人,他正在门边的小桌旁打瞌睡。  梵舒乐小姐在珂妮亚和鲍尔斯小姐的陪伴下,神气地离开大厅,经过白罗的身旁,停了下来。白罗礼貌地站起来,一边忍住呵欠。  梵舒尔小姐说:“白罗先生,我刚刚才知悉你是谁,白罗先生。我曾听我朋友陆福斯、梵亚丁提过你的大名。有机会请务必谈谈你的案件。”  白罗眨了眨充满睡意的双目,深沉鞠了一个躬。梵舒乐小姐神气优越地也点了点头,走开了。  白罗又打了一个呵欠。他感到头部沉甸甸的,困得简直连眼睛也睁不开。他望了一望正聚精会神打着桥牌的四个人,再看一看凝神看书的芬索普。整个了望厅就只有他们几个人了。  白罗走出甲板,跟匆匆走来的贾克琳·杜贝尔弗几乎撞个正着。  “小姐,很抱歉。”  贾克琳说:“你看来很困呢,白罗先生。”  他坦承道:  “是的,我简直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今天一天窒闷得令人难受。”  “不错。”贾克琳似乎也有同感,“是那种东西‘断折!破裂!’的天气。当你再没耐性……”  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双目瞪着岸上的黄沙,两手紧握……  突然间,她松弛下来,说道:“晚安,白罗先生。”  她的目光跟白罗接触了一下。第二天,白罗回想起来,感到那目光当时是充满恳求的。  白罗走回房间,贾克琳朝着了望厅走去。  珂妮亚应会完了梵舒乐小姐的诸多要求及无理取闹之后,拿了针线活回到了望厅。她不但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感到兴奋不已。  桥牌局还未散,芬索普仍埋首书本;珂妮亚坐下来,开始做针线活。突然间,门打开了,贾克琳走进来。她在门前站了一会,然后按动叫铃,接着坐到珂妮亚身旁。  “你上岸去了吗?”她问道。  “去了,那月色很迷人。”  贾克琳点点头。  “不错,可爱的夜色……的确是蜜月的良夜。”  她的目光投向桥牌桌上――在林娜·道尔的身上停了好一会。  侍应生进来了,贾克琳要了双份琴酒。在这当儿,希蒙·道尔扫了她一眼,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烦恼。  他的太太说:“希蒙,我们等你叫牌呢!”  贾克琳轻轻哼着调子。酒来了,她举杯说道:“向罪恶干杯!”然后一饮而尽,又再叫了一杯。  希蒙再度望过来,他叫的牌变得漫不经心;他的搭挡――潘宁顿开始有点不满。  贾克琳再哼起调子,先是轻轻地,接着变得大声:  “他是她的男人,他伤透了她……”  “对不起,”希蒙对潘宁顿说,“我真不该不应你的牌,让他们有机会胜了这局。”  林娜站起身子说:  “我很疲倦,我想回房休息了。”  “时候也差不多了。”雷斯上校说。  “好吧!”潘宁顿同意地说。  “希蒙,你来吗?”  希蒙缓缓地说:“哦,我想喝一杯再睡。”  林娜点点头,出去了。雷斯尾随她,潘宁顿喝干了杯子也跟着离去了。  珂妮亚开始收拾针线活。  “不要去休息,罗柏森小姐。”贾克琳说,“请你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珂妮亚再度坐下。  “我们女人应该连成一气。”贾克琳说。  她仰头大笑――一种凄冷的笑声。  另一杯酒送来了。  “你也喝点什么吧!”贾克琳说。  “不喝了,谢谢你。”珂妮亚答道。  贾克琳斜靠着椅背,大声哼道:“他是她的男人,他伤透了她……”  芬索普将书翻过一页。  希蒙·道尔拿起一份杂志。  “真的,我想我应该回房了。”珂妮亚说,“已经很晚了。”  “你不能走。”贾克琳断言道,“我不准你走。告诉我你的一切。”  “啊――我不晓得――没有什么好说的。”珂妮亚口吃地说,“我一向住在家里,很少出门。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欧洲,我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这旅程。”  贾克琳笑道:  “你是个乐天派,对吗?哦,天,但愿我是你。”  “哦,你要吗?不过我意思是――我确定――”珂妮亚感到有点慌张,杜贝尔弗小姐显然是喝多了酒。这也没有什么,她也见过不少酒鬼,不过,有点不妥的是……贾克琳·杜贝尔弗仿佛正望着她――听着她讲话,但珂妮亚感到,贾克琳仿佛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但这儿只有另外两个人,芬索普和道尔先生。芬索普先生看来很专心地在看书,道尔先生的神情则有点怪――好像在监视什么……  贾克琳再度说道:“告诉我你的一切。”  单纯的珂妮亚,只好顺着她的意思,笨拙地开始述说,并加添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琐碎事儿。她本来就不善于辞令,向来都只是最忠实的听众。当珂妮亚口吃着说不下去时,贾克琳赶忙催促她。  “说下去呀,我想多知道一点。”  于是珂妮亚继续往下说:“母亲身体很孱弱……有些日子,她什么也不吃,只吃麦片――”她极不高兴地感觉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那么乏味,但对方却保证偏偏赞许,很感兴趣似的。可是,贾克琳是否真的感兴趣呢?她又似乎在留心别的东西――“盼望”听到某些东西。不错,她是看着她;但不是还有“别的人”坐在了望厅里吗?  “我们学校的美术都是挺不错。去年冬天,我修了一门课程,是――”“现在几点钟了?一定很晚了。”她还在那儿说着、说着。如果有更实在的事情发生就好了――就在这一刹那,好像要满足珂妮亚的心愿似的,事情发生了。只是,在当时来说,一切看来都很自然。  贾克琳转过头,向希蒙·道尔说,“希蒙,按按那铃,我想再喝一杯。”  希蒙·道尔从杂志上抬起头来,轻声地说:  “侍应生都休息了。现在已过了午夜。”  “我说我想再喝一杯。”  “你已喝了不少了,贾姬。”  她骤然转身向着他:  “这关你什么事?”  他耸耸肩,“当然与我无关。”  她望着他好一会,接着说:“怎么了,希蒙?难道你很怕我不成?”  希蒙不答腔,一面再拿起杂志。  珂妮亚喃喃地道:“噢,已经这么晚了!我――我得――”她笨手笨脚地把针线活掉在地上……  贾克琳说:“不要回房去。我需要另一个女人――支持我。”她大笑起来:“你知道那边的希蒙先生在害怕什么吗?他害怕我会告诉你有关我自己的故事。”  “哦,真的吗?”  珂妮亚是个极受情绪支配的人。她一面感到极度尴尬,一面却觉得异常刺激。希蒙·道尔的脸色变得多么难看!  “不错,那是个很悲惨的故事。”贾克琳说,柔弱的语气中充满沉痛和嘲笑。“你对待我很不好。对吗,希蒙?”  希蒙·道尔极感不满。“去睡吧,贾姬。你醉了!”  “你如果觉得尴尬,我的好希蒙,你干脆先走。”  希蒙·道尔望着她,拿着杂志的手有点颤抖;但仍然生硬地说,“我不走。”  珂妮亚第三次喃喃地道:“我真的――现在真的太晚――”“你不能走。”贾克琳说,一边伸手把珂妮亚按在椅子上。“你得留在这儿听我讲。”  “贾姬,”希蒙厉声道,“你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看上帝份上,去睡吧!”  贾克琳突然坐直身子,话语连珠炮般爆发出来。  “是你害怕出丑,对吗?因为你像个绅士,要拘谨;你要我也表现得有体面,对吗?但我管不了自己像不像个淑女!你最好是立刻滚出去――因为我有很多话要说。”  芬索普悄悄合上书本,伸伸懒腰,望一望腕表,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显然是英国绅士的一贯作风。  贾克琳把椅子猛转过来,怒瞪着希蒙。  “你这笨蛋!”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你以为你这样对待我,可以就此了结吗?”  希蒙·道尔嘴唇微张,又合上了。他静坐在那儿,似乎希望不理会贾克琳,她的叫嚷就会慢慢平息。  贾克琳的声调变得更沙哑不清。珂妮亚被深深吸引住了,她从来没碰这样赤裸裸的感情爆发。  “我告诉你,”贾克琳说,“我宁愿杀了你,也不让你去找那个女人……你不信我真会这样做?你错了。我只是在等待!你是属于我的!你听见吗?你是我的……”  希蒙仍然一语不发。贾克琳的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接着身子倾前,“我曾经告诉你,我会杀你,我不是说过就算了……”她蓦然地举起手来,亮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我要杀死你,就像杀一杀狗一样――你这只下流的狗……”  希蒙终于采取行动了,他跳起身子来,但同一刹那,贾克琳扳动了枪机……  希蒙半弯着身子,横倒在椅子上……珂妮亚尖声大叫,冲出门外。芬索普正倚在甲板的栏杆上,珂妮亚狂奔着向他嚷道:  “芬索普先生……芬索普先生……”  芬索普跑向她,珂妮亚紧抓着他!  “她开枪打中了他――噢!她打中……”  希蒙·道尔仍然半躺在他跌下的椅子上……贾克琳则麻木地站在那儿,全身剧烈地颤抖,瞳孔放得大大,恐惧地瞪着正从希蒙裤管中渗出来的鲜血。希蒙正用手巾掩着接近膝盖的伤口……  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是存心……噢,我的天!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手枪铿的一声从她的手上跌落地板,她用脚踢开了它,枪滑进了沙发椅底下。  希蒙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道:“芬索普,求求你――有人来了,――就说一切都很好――只是有点意外――一定不要把事情闹大。”  芬索普会意地点点头,赶忙转过身向刚来到的努比亚待应生说:“没事――没事!只是闹着玩罢了!”  好男孩子显得迷惑不解,接着又安心地笑笑走了。  芬索普再转过身来。  “不要紧,我想没有其他人听到。只像开瓶塞的声音。现在――”贾克琳突然歇斯底理地哭起来。  “噢,上帝,我真希望自己死掉……我要毁灭自己。我还是死了的好……啊,我干了些什么,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珂妮亚连忙迎上去。  “安静点,亲爱的,安静点。”  额角湿润、脸上痛苦地抽搐着的希蒙急促地说,“带她走!求求你们,赶快带她离开这里!芬索普,扶她回房间。罗柏森小姐,找你的看护小姐。”他恳求地望着两人。“不要丢下她一人,务必让hushi小姐看管着她,然后找老贝斯勒来这儿。求求你们,不要让我的太太知道。”  芬索普不住地点头。这沉默青年在紧急关头时,显得异常镇定。他和珂妮亚两人挟扶了哭闹着的贾克琳走出了望厅,走过甲板回到房间。在房里,贾克琳闹得更凶,她不停地挣扎着,哭得更厉害。  “我倒不如跳河死掉好了……让我跳河……我不该活……啊,希蒙,希蒙呀!”  芬索普对珂妮亚说:“还是快点找魏尔斯小姐来。我留在这儿陪她。”  珂妮亚点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她刚离去,贾克琳就抓着芬索普说:  “他的腿――在流血――断了……他会流血过多而死。我要去找他……噢,希蒙,我怎么会……”  芬索普急忙说:“镇定一点――镇定一点……他会没事的。”  贾克琳再次挣扎道:  “让我去!让我跳河去……让我死掉好了!”  芬索普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  “你一定要留在这儿,不许乱动。振作一点。我告诉你,一切都不要紧。”  贾克琳终于能够控制自己一点了,芬索普总算松了一口气。当穿着整齐晨褛的鲍尔斯小姐出现时,他才真正放下心头大石。  “让我看看。”鲍尔斯小姐爽快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流露出任何震惊或不安,鲍尔斯小姐开始想办法使贾克琳镇静下来。  芬索普把那精神极度紧张的少女交给可信赖的鲍尔斯小姐后,便匆匆走到贝斯勒医生的房门前。他一边敲门,一边推门进去。  “贝斯勒医生在吗?”  高扬的打鼾声缓和下来,一种诧异的声音问道:  “谁呀?有什么事?”  这时芬萦普已扭亮了灯,医生像一只大猫头鹰似的,眨着眼睛望着他。  “是希蒙·道尔。他给枪打伤了,是杜贝尔弗小姐打他的。他现在在了望厅里。你可以去一趟吗?”  胖医生迅速作出反应。他问了几个简短问题,便穿上睡鞋和睡袍,拿起药箱,跟芬索普走过甲板。  希蒙已开了身旁的窗子,用头倚着窗边,呼吸着海风,脸色就像纸一般苍白。  贝斯勒医生走到他跟前。  “啊,看看是怎么回事?”  地毯上有一块手巾沾满了血,地毯本身则留下一个黑印。  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发出叹息及惊讶之词。  “唔,的确很严重……骨头折断了。失了大量的血。芬索普先生,你我得扶他到我房间。来,这儿――他走不动,我们得抬起他。”  就在这当儿,珂妮亚在门外出现,医生作个满意的表示,“啊,你来的正好。一块来吧!我需要一个助手,你会比这位朋友更适合。他的脸色已有点苍白了!”  芬索普苦笑了一下。  “需要找鲍尔斯小姐来吗?”他问道。  贝斯勒医生考虑着,望了珂妮亚一眼。  “你会干得来的,小姐。”他说,“你不会晕倒或出乱子的,是吗?”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珂妮亚热诚地说。  贝斯勒医生满意地点点头。  一行数人步过甲板。  随后的十分钟纯粹是手术的操作。  “唔,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了。”贝斯勒医生终于宣布道,“你表现得像个英雄,我的朋友。”他赞赏地拍拍希蒙的肩膀,然后拿出一支针筒来,卷起伤者的衣袖。  “现在,我得使你安眠。你太太呢?”  希蒙虚弱地说:“她到早上再知道也不迟……”他继续说,“我――你不要责怪贾姬……这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可怜――她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贝斯勒医生体谅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我明白……”  “是我的错――”希蒙恳求着,目光投向珂妮亚。“应该有人看管着她。她或许会――伤害自己――”贝斯勒医生按下针筒。珂妮亚冷静地保证道:“不要紧,道尔先生。鲍尔斯小姐会整晚陪着她……”  感激的神情显现在希蒙的脸庞上,他松驰下来,闭上眼睛。突然间,他睁开双眼。“芬索普呢?”  “道尔,我在这儿。”  “那支枪……不要随处……乱放。侍应生早上会发现的……”  芬索普点点头。“对,我现在就去放好。”  他走出房间,穿过甲板。鲍尔斯小姐出现在贾克琳的房门口。  “她没什么事了。”她说,“我给她打了一针吗啡。”  “不过,你会留在她身边?”  “啊,我会。吗啡对某些人有兴奋作用。我会整晚陪伴她。”  芬索普继续前行。  大约三分钟后,有人敲贝斯勒医生的房门。  “贝斯勒医生在吗?”  “在。”胖医生应道。  芬索普示意他走出甲板。  “我找不到那支手枪……”  “什么?”  “那支手枪。它从杜贝尔弗小姐的手中跌下,被她踢开了,滑到沙发椅下。现在却不在椅子下面。”  两人面面相觑。  “谁会拿走呢?”  芬索普耸耸肩。  贝斯勒医生说:“这就奇怪了。但我想我们可没有什么办法。”  两人满腹疑团和略感不安地分手。  ------------------  12  白罗正从刚刮净胡子的脸上抹去泡沫,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雷斯上校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上校把门关上后说:  “你的直觉一点也不差。事情果然发生了。”  白罗挺直身子,尖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娜·道尔死了――头部中弹,是昨天晚上的事。”  白罗沉默了好几分钟,脑海清楚地浮现出两幕景象:在亚思温花园里的少女,用强硬的语气在说,“我要用手枪紧贴住她的额头,然后扳动枪机……”而另一幕是更新的回忆:同一种声音在说,“那种东西‘断折!破裂!’的天气,当你再没耐性……”和那充满恳求的眼神。白罗想: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对她的求援作出反应呢?那混帐的睡意,竟把自己弄得头昏脑胀。  雷斯继续说:“我有若干官方身份,所以他们找着我,要我负责调查。船本来预定半个钟头后启航,现在决定延迟,直到我下令为止。当然,凶手有可能来自岸上。”  白罗摇摇头。  雷斯默然同意白罗的想法。  “是的,这个可能性不可轻易抹杀。朋友,现在就看你的了,你又有机会大展身手。”  白罗一面穿上整齐的便服,一面说:“一切听你的差遣。”  两人步出甲板。  雷斯说:“贝斯勒医生应该已经到了现场。是我叫侍应生找他的。”  船上有四间套房:左舷的两间分别由贝斯勒医生和潘宁顿占用;右舷的两间则是梵舒乐小姐和林娜·道尔的房门外,他替白罗和雷斯开了门。两人踏进室内,贝斯勒医生正俯在床边,他应声抬起头来,望了两人一眼。  “医生,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发现吗?”雷斯问道。  贝斯勒医生思索着摸摸胡子。  “啊!她是被枪杀的――枪在很近的距离发射。看――就在这儿,耳朵的上部――是子弹穿过的地方。子弹很小――我想是零点二二口径。枪紧贴她的额头。看,这儿有个黑印,是皮肤被烧焦了。”  白罗再度想起亚思温的那一席话。  贝斯勒医生往下说:“当时她应该是熟睡了,没有半点挣扎;凶手摸黑进来,走近床前,开枪射死她。”  “噢,不!”白罗大声叫道。他感到不能接受这种说法――贾克琳·杜贝尔弗悄悄摸进漆黑的房间,手枪在手――不,这符合情理。  贝斯勒医生穿过厚厚的眼镜瞪着他。  “但事情正是这样,我告诉你。”  “不错,不错。我不是指你的设想。我不是不赞同你。”  “贝斯勒医生满意地哼了一声。”  白罗走上前,站到他身旁。林娜·道尔侧身躺着,态度自然安详,但耳上露出一个小洞,洞的四周有血迹。  白罗沉痛地摇摇头。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白粉墙上,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墙上赫然有一用红棕色液体谱写的巨大、笔划抖颤的“J”字。  白罗瞪着它,然后俯身举起死者的右手。其中一只手指染有红棕色的印。  “真邪门!”白罗蓦地喊出来。  “哦,什么事?”  贝斯勒医生抬起头来。  “啊!就是这个!”  雷斯说:“该死的!你推测这意指什么,白罗?”  白罗晃了晃身子。  “啊,你问我的推测?那是最简单不过了。道尔夫人临死前盼望指出凶手是谁,于是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将凶手名字的英文缩写涂在墙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啊,不过――”贝斯勒医生正想插嘴,雷斯示意他不要作声。  “这就是你的结论?”雷斯问道。  白罗转过身来,点点头。  “不错,就像我说的一样,出奇的简单!很熟悉吧?小说上的谋杀案不是经常都有这样一段吗?真有点摸不清!实在使人怀疑这位凶手是个――老套的人。”  雷斯长长地抽一口气。  “啊,原来如此!”他说。“我刚才还以为――”他停住了。  白罗微微笑道:“以为我相信陈套的通俗剧?对不起,贝斯勒医生,刚才你正想说――?”  贝斯勒医生不悦地嚷道:“我想说什么?唏!我是说这简直荒谬绝伦!这位可怜的女士是当场毙命的。用手指沾血――你可以看到,这儿根本一滴血也没有――又何来血在墙上写下‘J’字呢?呵,全是一派胡言,简直是无中生有!”  “啊,医生所言不差。”白罗同意道。  “但这样做法是别有用心的。”雷斯提议道。  “当然。”白罗脸色凝重地说。  “‘J’代表什么?”雷斯问道。  白罗立刻答道:“‘J’字代表贾克琳·杜贝尔弗――一位年轻小姐。正是她在不到一个星期前曾向我发誓说,她认为最称心不过的事就是――”他顿了一顿,故意学着贾克琳原来的话,“‘用手枪紧贴住她的额,然后扳动枪机――’”“我的天!”贝斯勒医生惊叫道。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接着,雷斯抽了长长的一口气,说道:“就像这儿发生的一样。”  贝斯勒医生点点头。  “不错。正如我刚才所说,此枪是小口径――可能是点二二厘米。当然,要把弹头取出来,才可以肯定。”  雷斯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至于死亡时间呢?”  贝斯勒医生再度抓抓下颚,手指发也刺耳的声响。  “我想无需太准确。现在是早上八点。照昨晚的室温估计,我认为她已死亡六个小时,至多不会超过八小时。”  “这么说,是午夜至凌晨二时了。”  “不错。”  过了片刻,雷斯望一望四周说:  “她先生呢?我想他应该就睡在隔壁。”  “他现在正睡在我的房间。”贝斯勒医生说。白罗和雷斯两人感到很诧异。  贝斯勒医生不住地点头。  “啊,原来你们不知道那件事。道尔先生昨晚在了望厅给枪打伤了。”  “枪伤?是谁干的?”  “是那位年轻女士――贾克琳·杜贝尔弗。”  雷斯厉声问道:“伤势严重吗?”  “很严重。骨头碎了。我已经尽了一切能力治疗伤口,但你们应该理解,折碎部分必须迅速接受X光照射,并且予以适当调理。这些在船上都办不到。”  白甸喃喃地道:“贾克琳·杜贝尔弗。”  他的目光再投向墙上的“J”字。  雷斯突然道:“如果这儿暂时没有其他事情可办的话,我们还是先到下面去。船上管理部门已经把吸烟室整理停当,我们必须弄清昨晚所发生的一切。”  三人步出房间。雷斯锁上了门,并把钥匙拿走。  “我们待会再来。”他说,“首先把事情澄清一下。”  他们上甲板。“卡拿克”号的经理不安地在吸烟室外的通道上等候,看来极度慌张及忧虑,当然更希望把一切事情都尽快交给雷斯上校。  “我想我只好把一切交给你了,上校。你的身分最恰当不过。我已奉命听阁下差遣,你尽管吩咐好了,一切都会依你的意思办。”  “好的!首先,我和白罗先生将要占用这房间作盘问口供之用。”  “当然可以。”  “暂时就这样。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我晓得怎样找到你。”  船经理松一口气地离开房间。  雷斯说:“贝斯勒医生,请坐吧,告诉我们昨晚整件事情的经过。”  两人静静地聆听医生忆述前一晚的事。  “很明显,”雷斯说,“那少女当时精神极度紧张,喝了两杯后,用点二二手枪打伤了希蒙先生,然后再前往林娜·道尔的房间,把她一并杀掉。”  但贝斯勒医生猛摇头。  “不,不。我想不是,没有那种可能。第一,她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缩写在墙上那么荒谬吧?”  “她可能会这样做。”雷斯说,“假如她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接近疯狂和极度忌妒,很可能她会直认自己是凶手。”  白罗摇摇头。“不,不。我想她不会这样――赤裸裸地行事。”  “那么只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那‘J’字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好让别人怀疑是贾克琳·杜贝尔弗干的。”  贝斯勒医生点点头。“不错,但那凶手可算倒霉。你知道吗?因为杜贝尔弗不但未必是凶手,而且是完全不可能。”  “何以见得?”  贝斯勒医生解释贾克琳当时歇斯底里的情况,以致后来交由鲍乐斯小姐照顾。  “而且我想――我敢肯定――鲍尔斯小姐整晚都陪着她。”  雷斯说:“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简化了许多。”  “是谁发现尸体的?”白罗问道。  “道尔太太的女佣,露易丝.蒲尔杰。她照往常习惯一样去叫醒主人,发觉她死了,跑出房间后,就昏倒在侍应生的怀里。那侍应生找着经理,经理再来找我。我派人去找贝斯勒医生,然后去找你。”  白罗点点头。  雷斯说:“应该通知道尔先生。你说他还未醒来?”  贝斯勒医生点点头。“不错,他还在我房间睡觉。我昨晚给他服了份量很重的镇定剂。”  雷斯转向白罗。  “唔,”他说,“我想我们不要耽搁医生太久吧?谢谢你,医生。”  贝斯勒医生站起身子。“我会先吃点早餐,然后再回房间看看道尔先生醒过来了没有。”  “麻烦你。”  贝斯勒医生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对视。  “唔,怎么样,白罗?”雷斯问道。“你是主管,我接受你的指挥。你说该怎么办?”  白罗弯一弯身。  “啊,”他说,“我们得进行盘问。首先,我们一定要查问芬索普和罗柏森小姐,他俩是事件的真正目击者。手枪的失踪,意义重大。”  雷斯按动叫铃,派侍应生带口信去了。  白罗叹息着摇摇头。“这事真糟透了。”他喃喃地道,“真的很糟!”  “有什么头绪吗?”雷斯好奇地问道。  “很矛盾。线索很纷乱,没一点条理。你看,最显著的事实是那女子憎恨林娜·道尔,而且想杀她。”  “你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  “不错,我是这么想。”白罗有点不大肯定地说。  “但不应是这般手法――不是这样偷偷地摸黑进去,在睡梦中杀死她,对吗?这冷血的做法不接近你的想法,对吗?”  “可以这样说。”  “你认为,那少女――贾克琳·杜贝尔弗――没有能力作出计划周详的冷血谋杀?”  白罗缓缓地说:“这点我不敢肯定。不错,她很有头脑,但我怀疑,她体力上能不能这样做……”  雷斯点点头。“不错,我明白……况且,照老贝斯勒所说,实际上也不可能。”  “如果那是正确的,疑点就消除了不少。希望真相的确如此。”白罗顿了一顿,接着加上一句,“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开心点,因为我颇同情那位小姐。”  门开处,芬索普和珂妮亚走了进来。贝斯勒医生尾随二人。  珂妮亚气喘地说:“太可怕了!可怜的道尔太太!这么可爱的一位女士,相信只有狂人才会下手杀她!可怜的道尔先生,他知道这消息后一定会伤透心。昨晚他还在担心自己的太太会发现他遇上了意外!”  “我们正想请你讲述昨晚的事,罗柏森小姐。”雷斯道,“我们想知道详情。”珂妮亚起初说得比较混淆,幸好白罗从旁引导。  “啊,我明白。打完桥牌后,道尔夫人返回房间。但我怀疑她是否真的直接回房。”  “这点没有疑问。”雷斯说,“我亲眼看到她进房的。我还在门边跟她道晚安。”  “当时是什么时间?”  “哎哟,我可记不清楚。”珂妮亚答道。  “是十一点二十分。”雷斯说。  “好的。那么在十一点二十分,道尔夫人还是活着的。当时,在了望厅内有什么人?”  芬索普答道:“道尔、杜贝尔弗小姐,还有罗柏森小姐和我本人。”  “不错。”珂妮亚附和道,“潘宁顿先生喝了一杯,便去休息了。”  “是多久之后?”  “大约三、四分钟之后。”  “就是说十一点半以前。”  “对。”  “那么留在了望厅里的有你――罗柏森小姐、杜贝尔弗小姐、道尔先生和芬索普先生。你们每人在做什么?”  “芬索普先生在看书,我在做针线活,杜贝尔弗小姐在――她――”芬索普赶忙帮她接腔,“她在不停地喝酒。”  “对。”珂妮亚应和道,“她主要是跟我聊天,问起我家里的情况。她也不住地说话――主要是向着我,但我想显然是说给道尔先生听的。道尔先生有点气她,不过却一声不响。我想他以为不作声可以使杜贝尔弗小姐冷静下来。”  “但杜贝尔弗小姐的情绪一点也没有好转?”  珂妮亚摇摇头。  “我曾试图离开,她却不让我走。我愈来愈感到不安,接着芬索普先生就起身走了出去――”“当时场面有点尴尬,”芬索普说,“我自己应该礼貌地避开一下。杜贝尔弗小姐显然在存心制造事端。”  “跟着她便掏出手枪,”珂妮亚往下说,“道尔先生跳起来想抢,但枪走了火,打中了他的腿。杜贝尔弗小姐开始大哭大叫起来――我吓得要死,便跑出去找着芬索普先生,和他一块返回厅内。当时道尔先生说不要张扬,一个侍应生听到声响跑来,但芬索普先生打发他走了。接着,我们两个扶贾克琳回房,芬索普先生陪着她,我跑去找鲍尔斯小姐。”珂妮亚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当时是什么时间?”雷斯问道。  珂妮亚再度答道,“哎哟,我真的不知道。”但芬索普立刻接着说:  “一定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我晓得我最后回房时已经是十二点半了。”  “让我再弄清楚一、两个关键。”白罗说,“道尔夫人离开了望厅后,你们四人之中有没有谁走开过?”  “没有。”  “你们肯定杜贝尔弗小姐根本没有离开过?”  芬索普立刻答道:“百分之百肯定,道尔、杜贝尔弗小姐、罗柏森小姐都没有踏出了望厅一步。”  “好极了。这确定了杜贝尔小姐不可能在――啊,就说十二点二十分――之前杀死道尔夫人。罗柏森小姐,你接着赶去找鲍尔斯小姐,在那段时间内,杜贝尔弗小姐是否给单独留在房里?”  “不,芬索普先生陪着她。”  “好极了,直到目前为止,杜贝尔弗小姐完全是清白的。下一个要见的是鲍尔斯小姐。不过,未请她来之前,我想问两位一点意见。照你们说,道尔先生当时很急切地认为杜贝尔弗小姐不应该给单独留下。你们认为,他是否害怕杜贝尔弗小姐会再干出危险的事?”  “我认为是。”芬索普说。  “他必定是害怕她会袭击道尔夫人?”  “不,”芬索普摇摇头。“我不认为这是他的想法。我想他是恐怕她会――嗯――危害到自己。”  “自杀?”  “不错。当时她似乎清醒过来,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显得万分痛苦。她不停地责怪自己,说是死了还好过点。”  珂妮亚怯怯地道:“道尔先生很担心杜贝尔弗小姐。他很温和地说这全是他的错――他对不起她。他――他的确是个好人。”  白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了,关于那手枪,”他继续说,“事后,到底给放到哪里去了?”  “她扔掉了。”珂妮亚说。  “然后呢?”  芬索普接着解释他怎样回头找枪,但却找不到。  “呵,”白罗说,“棘手的事终于来了。请你们就这一点,十分准确地详细述说事情的经过。”  “杜贝尔弗小姐让枪从手中滑下来,然后用脚踢开。”  “好像很憎恨它似的,”珂妮亚解释道,“我明了她当时的心情。”  “于是,照你所说,枪滑到一张沙发底下。现在请仔细回想:杜贝尔弗小姐在离开了望厅以前,有没有拿回手枪?”  芬索普和珂妮亚都十分肯定这点。  “准确!我只是希望百分之百准确,你们可以理解。下一点是杜贝尔弗小姐离开了望厅时,枪还是在沙发底下……然后杜贝尔弗小姐并没有给单独留下――芬索普先生、罗柏森小姐和鲍尔斯小姐陪伴着她――因此她也没有机会在离去之后拿回手枪。芬索普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回去找枪的?”  “一定恰恰在十二点半之前。”  “那么,从你和贝斯勒医生扶走道尔先生到你返了望厅,时间相隔多久?”  “或许五分钟,或许多一点。”  “那么,在那五分钟之内,有人把弃置在沙发底下的手枪拿走,而那个人不是杜贝尔弗小姐,会是谁呢?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谋杀道尔夫人的凶手。我们也可以假定,这个人偷听到或看到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事。”  “我不了解你怎么会这样推测。”芬索普不同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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