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虔诚的圣徒会做这等事?我可无法相信。”“信不信由你,我亲爱的。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一个人就彻底变了,还不可以说是中了法术,何况三个月之后……”沉寂了片刻后那个年轻人又开口说话了。“这里也有一位圣徒,就住在这儿附近,他孤独一人居住在通往加沙的大路附近,在一道小泉水畔。他的名字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我已听说了他的不少事迹。”“是么,说了什么!”“人们说他虔诚得惊人,从来没有注视过女人。倘若有骆驼队经过他偏僻的住地,而有只骆驼上又坐着一位妇女,那么她即使戴着厚厚的面纱,他也都会立即转身,迅速消失在洞穴里。有许多人去向他忏悔,去的人多极了。”“不至于吧,否则我也早就听说他的名字了。你说的这个法莫罗斯,他有什么特别能耐呢?”“哦,我知道人们都去向他忏悔。如果他不是如此与人为善,又无所不知,那么人们就不会蜂拥而去了。此外,传说他几乎不大开口,从不骂人和向人吼叫,也从不惩罚人或者类似的处置。人们说他为人温和,甚至是个羞怯的男子。”“哦,他既不叱责人,也不惩罚人,甚至不爱开口说话,那么他怎么帮人呢?”“他只是默默倾听,发出奇妙的叹息,还有就是划十字。”“什么!竞有这样一种不合格的圣徒,你不见得愚蠢到向这种哑巴大叔去忏悔吧?”“是的,我正想这么做。他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会找到他的。今天傍晚有个穷苦的修士曾在这片水潭畔闲散站立。明天早晨我就去问他,我看他也好像是位隐士。”老人生气了。“你还是把这个泉水隐士抛开吧,让他蹲在自己的洞穴里吧卜个男子汉,只会倾听和叹息,又害怕面对妇女,这个男人成不了事的!别去找他,我告诉你一个必得去访问的人名吧。他确实住得离此地很远,要过了阿斯卡龙才到,但他是当今最出色的隐士和仟悔长老,他的名字叫狄昂。人们都称呼他狄昂·普吉尔,普吉尔的意思是拳击勇士,因为他能击退一切妖魔鬼怪。凡是有人去向他诉说罪孽,我的小兄弟,这位普吉尔不会连连叹气,缄口无言,而会直言相告,用自己的办法把那个人的铁锈刮干净的。据人传说,他曾鞭打过一些忏悔者,还曾让一个人赤裸膝盖在岩石上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叫他拿出四十枚铜板布施穷人。我的小兄弟,你可以去看望这个人,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当他直瞪瞪注视你时,他的目光便看穿了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浑身哆嗦。那个人从不唉声叹气,他有真本领。谁若常常失眠,做恶梦,有幻觉,就得去找普吉尔,我告诉你吧,他有办法教这个人恢复正常。我说的这些事,绝不是道听途说得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亲自到过他那里。是的,我亲自去过,我也许是个可怜虫,不过我确实曾去拜访隐修士狄昂,这个拳击勇士,他是上帝的使者。我去的时候情况十分悲惨,我带着肮脏不堪的良心去他那里,离开的时候却干干净净,像一颗晨星晶亮清明,也像我的名字大卫一般真实可靠。请你牢牢记住:他名叫狄昂,人们称呼他普吉尔。你尽快去看他吧,你会体验到什么叫奇迹的。有许多行政长官,年长的名流,还有大主教,都常去向他讨教呢!““是的,”年轻人表示同意道,“如果我下次再去那一带时,我会考虑访问他的。然而今天是今天,这里是这里,我今天既已来到这里,而约瑟甫斯又住在附近,我又听说过他的许多善良好事……”“他有好事!这个法莫罗斯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喜欢他的不训人不骂人。我得承认,我喜欢这种作风。我既不是军官,也不是大主教。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性格也比较怯懦,我也许受不了火药味十足的款待。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反对别人的温和态度。”“我兴许也喜欢温和款待!可是这得等你诉说完毕,受过惩罚,获得净化之后,我以为,也许那时才是温和款待的合适时机。你浑身污秽,脏得像条豺狼,站在你的忏悔长老和法官面前听候发落,那可不行!”“好吧,好吧。我们不该大呼小叫的,别人都想睡觉呢!”那位青年人又忽然轻轻笑着说道:“我刚刚想起了一件关于他的趣事,也告诉你吧。”“谁的趣事?”“他的,约瑟甫斯长老的。他有一个老习惯,每当来人向他诉说过、忏悔过之后,他都要为此人祈福,并在告别时在那人额上或脸颊上亲吻一下。”“是么,他现在还这样做吗?这真是他的可笑习惯。”“还有呢,你也知道他十分羞于会见妇女。据说,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妓女,某一天穿着男人衣服去找他,他没有看出来,听完了她编的一派胡言。待她忏悔完毕,他恭恭敬敬向她鞠了一躬,还十分庄重地与她亲吻告别。”老人不禁爆发了哈哈大笑,另一位赶紧叫他“轻一点,轻一点”,于是约瑟甫斯便听不清他们后来的对话,只听见一阵子压低了的笑声。约瑟南斯仰望天空,只见一弯镰刀般的新月高悬在棕榈树冠之上。深夜寒气袭人,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倾听两位骆驼旅客的夜谈,谈的恰恰是他自己以及那刚被抛弃的职责,使他好似面对一扇哈哈镜,感觉十分怪异,却也不乏教益。那么,果真有个妓女曾经开过他的玩笑。啊,这事情真够糟糕的,虽然不能说是最糟糕。他久久思索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直至深夜才允许自己入睡,因为自己的冥思苦想并非毫无收获。他已作出一个结论,也下了决心,他怀着这一新决定安心睡着了,并一觉睡到大天亮。约瑟甫斯的新决定正是两位骆驼客人中那位年轻人没有采纳的建议。他决心采纳老人的忠告去拜会那位人称普吉尔的狄昂修士。他早已久仰其大名,今天还恰恰恳切地背诵过他写的赞美诗呢。这位著名的忏悔长老,灵魂的法官,精神指导人,大概也会给自己提出忠告、判决、惩罚,并且指明出路的。约瑟甫斯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这位上帝的代言人,也乐意遵守他为自己作出的任何安排。约瑟甫斯在那两位旅人仍熟睡时离开了,他吃力地走过颇为难走的路程后,当天到达了一个他知道有虔诚修士居住的地带,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探听到前往阿斯卡龙的骆驼队常走的路线。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可爱的小绿洲,那里树木高耸,山羊鸣叫,他相信自己望见了绿荫缝隙间的茅屋顶轮廓,也似乎闻见了人的气息,当他迟疑地向前走近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审视自己。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看见有个人靠坐在树林边缘第一棵大树下,那是个灰白胡子的老人,笔直地坐着,脸容庄重而略显严厉,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显然已经凝视了一忽儿。老人的目光坚定而锐利,却毫无表情,唯有习惯观察他人,却不好奇不参与的人才具有这种目光,他冷冷观察一切接近自己的人与物,试着认识他们,态度不亢不卑。“赞美耶稣基督,”约瑟甫斯首先开言道。老人的答复是一声听不清的嘟哝。“对不起,”约瑟甫斯问道,“您和我一样是个陌生的旅人,还是这片美丽绿洲的长久居民、‘”一个陌生人。“白胡子老人回答。“尊敬的长者,您也许能够告诉我,从这里走是前往阿斯卡龙的正确路线么?”“是的。”老人答道,说罢便缓缓站起身来,四肢略显僵直,站直后才看出是位瘦骨嶙峋的巨人。他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望向空旷的远方。约瑟甫斯感觉老人毫无交谈的兴趣,但是他必须鼓起勇气再问一句。“尊敬的长者,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他彬彬有礼地说,只见老人收回了远望的视线,冷冰冰而又神情专注地把目光转向他。“您也许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狄昂长老?那位人们称为秋昂·普吉尔的长老?”陌生人略略皱起眉头,目光显得更加冷冰冰了。“我知道他,”他简短地说。“您知道他、‘约瑟甫斯不禁失声叫道。”啊,请您告诉我吧,因为我是专程来拜访狄昂长老的。“高大的老人从上往下打量着对方,却久久不给与答复。接着,他又退回到原先那棵大树下,动作缓慢地坐下,恢复了原来靠在树干的姿态。他微微作了一个手势,请约瑟甫斯也同样坐下。约瑟甫斯温顺地服从了,落坐时觉得两腿酸软,却立即便忘却了,因为他已全神贯注于老人身上。此刻老人似乎已陷于沉思,庄重的脸上露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严厉表情,然而这一表情上还罩着另一种表情,就像是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个孤独老人的痛苦表情,因自尊和体面不允许表露的痛苦表情。过了很长时间,老人才把视线转回约瑟甫斯身上。他再度目光锐利地细细打量着对方,突然用命令口吻问道:“您是什么人?”“我是一个忏悔者,”约瑟甫斯回答,“我已过了很多年隐修生活。”“这可以看得出。我问您是谁。”“我叫约瑟甫斯。全名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约瑟甫斯报出姓名时,老人一动也不动,双眉却紧锁起来,以致片刻间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老人似乎被听到的名字怔住了,吓着了,或者令他失望了,或者只是他的双目疲倦了,只是一时精神涣散了,只是身体某处有点小小虚弱感,这都是老年人常犯的小毛病。无论如何,老人始终僵直地一动也不动,双目也始终紧闭,当他后来重新张开眼睛时,他的目光又有了变化,或者似乎显得更加苍老,更加孤独,更加凝滞不动了。他艰难地缓缓开言道:“我曾听人说起您。您不是那位倾听别人忏悔的长老么?”约瑟甫斯狼狈地承认了,他觉得被人指认是一种难堪的曝光。他又第二次遭受自己名声招致的羞辱。老人又用他那种简洁方式问道:“您现在是想去访问狄昂·普吉尔?为了什么事?”“我要向他忏悔。”“您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信任他,我甚至感觉,好像天上有一个声音派遣我,指引我去他那里。”“那么您向他忏悔之后,又打算怎样呢?”“我将遵照他的命令工作。”“倘若他的建议或者命令有差错呢?”“我不探究错或不错,我只是顺从执行。”老人不再吐露任何言语。太阳已西斜,树叶间传出一只小鸟的啼鸣。由于老人始终缄默无语,约瑟甫斯便站起身来。他怯生生地再次提出了刚才的要求。“您说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狄昂长老。我请您告诉我地名,指点道路?”老人的嘴唇噘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您认为,”他温和地问道,“他会欢迎您么?”约瑟甫斯被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怔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窘迫地呆呆站着。最后,他打破僵局说道:“至少可以让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您吧?”老人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随即点点头回答道:“我将在这里歇息,直到明天日出。您请走吧,您已经又饥又累了。”约瑟南斯尊敬地行了告别礼后,继续赶路,傍晚时分抵达了那个小小的定居点。人们聚居在这里好似生活在修道院中,一批来自不同城市和乡村的基督徒——所谓的退隐者们——在这片偏僻地带建立了这个定居点,以便不受打扰地过一种简单纯朴的静静潜修生活。人们款待他食物、饮水和过夜的床铺,眼见他疲倦已极,也就免了他的问答礼仪。人们临睡前由一位修士念诵晚祷文,其他人则跪在地上聆听,最后同声齐念“阿门”。换一个时候,约瑟甫斯也许会乐意和这群虔诚的修士多盘桓一会,然而现在,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如何在明日清晨时分赶回昨日告别老人的地点。他发现老人裹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熟睡在地上,便在大树的另一边坐下身来,静候老人睡醒。不久,睡着的人便转动身子,醒了过来。他推开草席艰难地站起来,伸展着僵硬的四肢,接着便跪倒在地上,开始做早祈祷。当老人再度站起身子时,约瑟甫斯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行了礼。“您吃过了?”陌生的老人问。“没有。我习惯于每日一餐,而且要等到日落之后才进食。尊敬的人,您饿了吗?”“我们就要上路了,一老人说,”我们两人都已不再年轻。因此继续行程前还是先吃些东西好。“约瑟甫斯打开背囊,给老人奉上枣子,昨夜那些善良的修士还送了他一块小米饼子,也拿出来与老人分享了。“我们上路吧,”老人吃完后说道。‘响,我们一起走么?“约瑟甫斯高兴地喊道。“那当然。您曾要求我指点道路,现在就走吧。”约瑟甫斯又惊讶又高兴地望着老人。“您多么仁慈,”他嚷着,试图说几句铭谢话,但陌生老人用一个干脆的手势止住了他。“唯有上帝才是仁慈的,”他说。“我们就动身吧。现在起对你不要再尊称您了,两个年迈的忏悔修士还用得着讲什么虚礼客套么?”高大的老人跨开步伐,约瑟甫斯紧紧跟随,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带路人似乎十分熟悉路途,十分有把握地告诉约瑟甫斯,他们中午时分定能到达一个荫凉的地方,可以在那里歇脚片刻,躲过最炽热的日头。他们一路上不再说话。在热日头下一连走了几个钟点,直到抵达一个适宜愁息的地点,他们躺倒在一些陡峭崖壁的荫影下,约瑟甫斯再次询问他的向导,他们还要走几天路程,才可到达狄昂·普吉尔的住处。“这得取决于你,”老人回答。“我?”约瑟甫斯叫道,“啊,倘若由我决定,我今天就想见他。”老人此刻似乎也毫无交谈的兴趣。“我们看看情况吧,”他只是简洁地截住了话头,翻转身子,闭L了眼睛。约瑟甫斯不愿在老人瞌睡时惊动他,便轻轻挪到旁边,不料一躺下就睡着了,因为前一夜他久久警醒着。倒是他的向导觉得上路时刻已到,才把他唤醒。他们在午后来到一处可以休息的地点,那里有水、有树,还有青翠的草地。他们喝过水,洗净自己后,老人决定在这里歇脚。约瑟甫斯心里很不愿意,便怯生生地提出反对意见。“你今天说过,”他表示,“由我决定去狄昂长老处的迟早,我很愿意再赶几个钟点路程,倘若果真能够在今天或明天就到达的话。”“不必了,”老人回答,“我们今天已经走得够多了。”“请原谅,”约瑟甫斯继续请求,“但是你总能理解我心里多焦急吧?”“我很理解。然而焦急对你毫无好处。”“那么你为什么对我说,一切由我决定呢?”“是的,我说过。自从你明确说出了忏悔的意愿,你就随时可以诉说。”“今天就可以?”“今天就可以。”约瑟南斯惊恐地直盯着面前这张静静的苍老脸容。“这可能吗?”他喘息着叫嚷道,“你就是狄昂长老?”老人点头认可。“你就在这些树下躺着休息吧,”老人口气温和地说,“但是你不要睡着,只是静心休息,积蓄精神,我也要歇息和静思片刻。然后,你就可以对我讲述你渴望诉说的情况了。”约瑟甫斯发现自己就这么一下子到了目的地,如今他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怎么未能早早认出这位可敬的长者,他们毕竟已共处了整整一个白天。约瑟甫斯退到一旁,跪下祈祷着,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想要诉说的内容。一个小时后,他回到老人身边,询问狄昂长老能否听他忏悔。他总算可以悔罪了。一切都一泻无余:多少年来他所过的生活,长期以来似乎已丧失了价值和意义的一切,从他的嘴里汩汩流出,有故事,有哀叹,有疑虑,也有责备和自我责备,他如何成为基督徒,做了隐修士,如何祈求净化和圣洁,结果却是迷乱、昏暗和绝望。他诉说了自己的整个生活历史,连最近的情况也没有遗漏:他逃离旧生活,他的解脱感以及逃避带给他的希望。他述说了决心寻找狄昂长老的原因,他们见面后自己对老人立即产生的信任感和敬爱感,同时也述说了自己这一天里曾好几次觉得老人太冷冰冰,不近情理,是的,太乖戾了。等约瑟甫斯诉说完毕,太阳早已下山。老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绝不打岔或者询问。即或忏海已结束,他仍然不吭一声。他费劲地站起身子,极友好地望着约瑟南斯,而后弯身吻了他的前额,又为他划了十字。直到很久之后,约瑟甫斯才恍然明白,这正是自己过去用来打发仟悔者的同一种既沉默、友好,又宽容、爱护的姿态。接着,他们吃了些食物,做了晚祷,便躺下休息了。约瑟甫斯入睡前还沉思了片刻,是的,他原本期待忍受一场训斥和惩罚,结果却没有,然则他并不感到失望,也并无不安感。狄昂长老的目光和关怀的亲吻大大安慰了他,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不久就进入了舒坦的梦乡。第二天清晨,老人默默地带领他继续前行。他们几乎不停顿地走了整整一天,接着还走了四五天,终于到达狄昂的住处。他们共住一层,约瑟甫斯帮助老人做些日常杂活,熟悉了狄昂的生活起居,他们的共同生活与约瑟甫斯以往多年所过的生活没有很大区别。不同的仅是他不再单人独处,而是生活在另一人的庇荫和保护之下,因而现在所过的生活毕竟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仟悔者和寻求慰藉的人陆续不断地从附近地区、从阿斯卡龙,乃至从更远的四面八方赶来。最初,每逢来了客人,约瑟甫斯总是急忙告退,直至来客离去才重新露面。但是,狄昂长老常常像呼唤仆人似地把他叫回,让他取水或者做别的小事,日子一久,约瑟甫斯也就习以为常帮着料理忏悔事务,也越来越多地陪同倾听客人的忏悔——只要当事人不表示反对。事实上大多数忏悔者倒是并不喜欢独自面对威风凛凛的狄昂·普吉尔,而宁愿有这位温和斯文,又乐于助人的帮手在一旁陪听。约瑟甫斯就这样逐渐熟悉了狄昂长老听忏悔的方式,熟悉了他的安慰、斥责、惩罚和施予忠告的办法。约瑟甫斯难得有勇气提出问题,除了有一回某个学者或者文学家顺道来访之后。约瑟甫斯从这位来访者的叙述中判断他结交了一些会魔法和星相学的朋友。来人想在这里稍事休憩,便和两位年老的苦行僧同坐了一两个小时。这是一位彬彬有礼、十分健谈的客人,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星相和变化之道,他说人类以及人所信奉的神明,从有远古时代开始,迄至远古时代终结,全都得通过黄道十二宫的黄道带。他说到人类的始祖亚当,认为亚当与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实为一人,因而他称救主的赎罪乃是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变化历程,至于那条天堂乐园之蛇,据他声称本是圣泉的守护者,而一切众生形象,一切人与神,无不例外统统出自神圣泉水的黝暗深处。狄昂长老聚精会神地倾听这个人以带着浓重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说八道,使约瑟甫斯非常恼火,是的,他很生气狄昂竟然未以愤慨之情反驳这些异端邪说,而是对这位无所不知的朝山进香者的自作聪明独白,似乎颇有同感,因为狄昂长老不仅潜心倾听,而且不时为某些词语点头微笑,似乎十分满意。当客人告辞后,约瑟甫斯用一种近乎谴责的激烈语气问道:“你怎么能如此耐心地听完那个无信仰狂人的异端邪说?是啊,我觉得,你不但耐心地倾听,甚至直截了当表示出你的同感,还显出颇为欣赏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反驳他?你为什么不试图谴责他,说服他,让他归依我们的救主?”狄昂长老只是摇晃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细脖子上的脑袋作为答复。“我没有反驳他,因为这纯属自费口舌,更确切地说,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进行反驳。这个男人在演讲才能、编造神话才能以及对星相的知识方面,都远远超出我,我不可能驳倒他的。此外,我的孩子,批驳一个人的信仰,说他的信仰是谎言或者谬论,也不是你我的事情。我承认,听这个聪明人说话让我觉得愉快,尽管你听不进去。他让我愉快,因为他说得动听,懂得又多,更重要的是他让我回忆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往事,因为我年轻时也曾从事这些知识和学问的研究,下过许多功夫。这位陌生人讲得天花乱坠的神话故事,其实也并非毫无价值。它们都是某一种信仰所采用的寓言和比喻,我们因为信仰了我们唯一的救主耶稣,也就不需要它们。然而对于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一信仰的人——一他们也许永远不可能认识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有权利尊敬和信仰这种植根于自己古老先辈的智慧的。当然,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信仰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信仰。但是,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相学和万古恒在学,不需要原始水源和宇宙母亲以及诸如此类学说的譬喻,我们也绝不能够说这类学说是谎言和谬论。”“但是我们的信仰,”约瑟甫斯高声叫道,“确是更为优秀的学说,而耶稣又是为一切人类死去的。所以我认为,凡是认识教主学说的人,都必须反对那种过时老朽的学说,而代之以新的正确学说。”“我们早就在做了,你,我,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过,”狄昂冷静地回答。“我们都是救主的信徒,因为我们都被基督学说和甘为人类而死的信心与力量所慑服了。然而另外有些人却信仰黄道十二宫的神话和神学理论,他们全然没有感受救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而强制他们慑服,并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甫斯,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位神话学家何等善于叙述美丽动听的故事,又何等擅长编织形象譬喻么?你难道也没有看出他何等和谐自在地忧游于自己的形象和譬喻的智慧之海中么?是的,这就是一个表征,说明他没有任何痛苦烦恼的压力,他很知足,一切都顺遂他的心意。对于事事顺心的人们,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总是直至情况糟糕,甚至极糟糕之时,直至他历经诸多痛苦和失望,饱受种种烦恼之后,直至大水几乎淹没脖于之际,他才会急着要得救和获得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弃眷恋已久的旧日信仰,转而冒险地接受得救奇迹的信仰。啊,约瑟甫斯,不要着急,我们暂且让这位博学多才的异教徒自得其乐吧,让他享受自己的智慧、思想和能说会道的快乐吧。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一年或者十年之后,他的艺术和智慧突然崩溃了,也许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或者他的独生儿子,或者他自己落到了贫病交加的境地。如果我们有机会在上述情况下与他再相见的话,我们就乐意助他一臂之力,向他叙述我们摆脱痛苦的种种方法。倘若他质问我们:“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为什么十年前一声不吭?‘——我们就可以回答:”当时你正自得其乐呢!’“老人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又好似从往日旧梦中醒觉一般,补充说道:“我年轻时也曾沉湎于古代长老们的智慧学说,即或后来踏上了十字架苦修道路,研读神学学说还常常带给我许多快乐,当然,也不时让我感到忧虑。我的思虑大都停留于世界的创造上,也即是说,当一切创造完毕之后,世间一切应该十分美好这一事实上,因为《圣经》告诉我们:”上帝看了(基督)创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十分美好。‘然而,事实上这种美好、圆满仅仅只有一刹那,天堂乐园完成时的一刹那,转瞬间,就在下一个刹那里,罪孽和诅咒便因为亚当吃了那棵树上的禁果而破坏了和谐完美。世上有些教派的教师说:这位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亚当及其智慧之树的上帝,并非独一无二最高的神道,而只是神之一员,或者只是一个低级的神道,一个造物者而已,然而所创造的世界并不美好,甚至是一大失败,以致被造的众生度日艰难,不得不把一段世界时期托付给邪魔,直至最高的神——一灵魂的上帝,亲自决定由圣子来结束这段糟糕的世界时期。与此同时,这些教师说道,我也这么想,从此以后,造物主及其创造物也开始趋向灭亡,整个世界也逐渐枯萎、衰老,直至出现一个既无创造、无自然、无血肉、无欲望和罪孽,又没有生殖繁荣与死亡交替的历史时代,但是,一个和谐完美的、充满灵性的得救世界也会随之诞生,这个新世界里,不存在对亚当的诅咒,也不存在对欲望、生育、繁殖与死亡的永恒诅咒和惩罚。对于当前世界的丑陋恶劣,我们更多归咎于造物主,而不是人类的始祖亚当。我们认为,造物者果真就是上帝自己的话,就应当把亚当创造成另一种模样,或者至少得让他免受诱惑。我们这番推论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两个上帝。第一个是创造者上帝,另一个是天父上帝,而我们对第一个毫无畏惧地不断批评。我们中甚至有些人迈出了更加大胆的步伐,他们声称,创造毕竟不当是上帝的工作,而只应是魔鬼的勾当。我们全都认为,可以用我们上述种种聪明想法帮助救世主,促进未来灵魂世界的诞生,于是我们推出了形形式式的神道、世界以及改造世界的构思。我们忙碌于研究和讨论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高烧几乎死去,我在热病昏迷梦魔状况中,脑子里仍然在和造物主打交道,我觉得自己必须投身战场,浴血奋斗,而恶梦中的故事却越来越恐怖吓人,竟至有一夜在高烧中,我认为自己必须杀死亲生母亲,才可能熄灭我血肉之躯里的生命。魔鬼趁我热病昏迷之际放出他的全部走狗追逐我。但是我还是痊愈了,令我的老朋友们失望的是,我又重新变回了早先模样,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缺乏灵性的愚蠢之人,尽管很快便恢复了体力,却始终没有恢复对哲学的兴趣。因为在那些逐渐康复的日日夜夜里,当恐怖的高烧梦魔终于消褪,我几乎始终沉沉昏睡之际,凡是有一刹那的清醒时刻,我都感到救主在我身边,感到救主把自己的精力注人我身体之内,当我重新恢复健康时,我便不再能够感受救主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深深悲哀。当时我对这种亲近怀有强大渴望,因而一旦重又倾听到种种哲学辩论时,立即意识到这将危及我的热烈渴望- -当时我还把这一渴望视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生怕它会像泉水流失在沙地里一般,被思想和语言所淹没。我的朋友,我说得够多了,这就是我知识和神学生涯告终时的情况。从此以后,我就属于隐退的人。然而我对于任何擅长哲学和神话的人,任何懂得那类我自己也曾沉湎其中的游戏的人,我决不加以轻视,也不加以阻拦。如同我当年不得不满足于现实情况,不得不把造物主与上帝,创造与拯救之间的无法理解相互并存关系,永远成为自己的不解之谜一样,如今我也同样不得不满足于眼前的现实,我没有能力把哲学家造就为信徒。当然这也不属于我的职责。“有一回,狄昂长老听完一个忏悔者叙述自己杀人和通奸罪行后,便对身边的助手说道:“杀人和通奸,听着可怕之极,当然也确实是坏事,事实如此。不过我得告诉你,约瑟甫斯,实际上这些世俗人毕竟算不上真正的罪犯,我经常试图完全站在他们中某一人的立场上看问题,我就会发现他们完全像小小儿童。是的,这些人很不规矩,不善良,不高尚,他们都是自私、好色、狂妄、怨气冲天的人,然而从本质上来看,归根结蒂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的行为幼稚无知,就和小孩子一模一样。”“但是,”约瑟甫斯迟疑地说,“你常常严厉责备他们,还向他们描绘活生生的地狱景象。”“正是如此。他们都是孩子,因而当他们良心上不安来向我忏悔时,所求的就是严厉对待,以及狠狠的训斥。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那时的做法与我不同,你从不责骂和惩罚,你的态度友好,最后于脆用一个亲吻打发悔罪的人。我不想指责你,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自己办不到。”“明白了,”约瑟甫斯说,“但是我还得问一下,当我向你仟悔之后,你为什么不像往常处理忏悔者那样对待我,为什么只是默默地亲吻我,只字不提惩罚的事?”狄昂·普吉尔用他那种透视内心的尖锐目光盯着约瑟南斯。“难道我做得不对吗?”他问。“我没有说你不对。当时你显然做得很正确,否则那次忏悔后我就不会那么舒坦了。”“那么,就不必再提它了。然而当时我倒也切切实实给了你一次为时很长的严厉惩罚呢,尽管我嘴里一字未说。我让你跟我走,把你当成仆人役使,硬让你重操旧业,迫使你陪听忏悔——那正是你逃离自己洞穴的原因呢。”狄昂长老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想走开,他一向反对长篇大论地讲话。然而约瑟甫斯这回却非常顽固。“你当时就知道我会顺从你的,我想,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认识你之前,你就料到我会顺从的。不,我现在只想问:你是否仅仅出自这一原因而如此对待我的?”老人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停在约瑟甫斯面前,把一只手搁在约瑟甫斯肩上,说道:“我的儿子,世俗的人们都如同儿童。而圣贤之人——是的,凡是圣人都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是我们,你和我均属同类,我们是苦行僧、探寻真理的人、避世修行的人,——我们不是儿童,不是天真无辜的人,因而也不是通过说教和惩罚可以矫正的人。我们,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吃过天堂智慧之树果实的人,因而我们之间不应当孩童般拿鞭子接一通后便不了了之。我们不会在作过忏悔和忍受惩罚后,又重新返回世俗世界,不会像世俗人那样又纵情寻欢、热衷功名,偶尔甚至互相残杀。我们所体验的罪恶并非一场短暂的恶梦,不能够通过忏悔,或者牺牲就可以卸下抛开的。我们是居留在罪恶之中的,因而不可能有无罪感,我们是永恒的罪人,我们居住在罪孽中,在我们自己良心的烈火中,我们知道,我们毕生都不可能偿清与生俱来的巨大债务,除非在我们死后得到上帝怜悯,把我们纳入慈怀。约瑟甫斯,这就是原因所在,为什么我不能强迫你接受我的布道,强迫你忏悔。我们并没有犯了这种错误或者那种罪过,而是永远生活在原罪感之中。因而你我之间只具有互相认识和互相敬爱的关系,绝不能用惩罚的方法来治疗矫正另一个人。难道你还不懂得么?”约瑟甫斯轻声答道:“是的。我已经明白了。”“那么我们就不必再说无用的话了,”老人简短地说,转身走向门日的大石块,跪到石头上开始日常的祷告。几年过去了,狄昂长老一天比一天体力衰弱,以致约瑟甫斯每天早晨都得扶持老人起床,否则就站不起身子。接着是早祷,早祷后老人又站不起身来,必须由约瑟南斯再加以扶持,此后老人便整天坐着凝望远处。这是一般情况,有些日于,老人也有力气自己站起身来。就连听人忏悔的工作,老人也不是天天都能胜任,每当约瑟南斯代行他的职务后,狄昂长老事后总要把忏悔者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我的大限近了,孩于,我已走近大限。请告诉人们:这里的约瑟甫斯是我的继任人。”当约瑟甫斯想要插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向他投去极严厉的目光,迫令他住口。有一天,老人显得比较有生气,不靠帮助独自起了床。他把约瑟甫斯叫到身边,一起来到小园圃边缘的一处地方。“这里就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老人说,“我们一起来挖墓穴,我想我们的时间还有一些。拿把铲子给我。”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天清晨总要挖掘一小片土地。每当狄昂长老觉得自己有点力气时,总要满满掏出几铲泥土,尽管十分费劲,脸上的神情却比较愉快,似乎这桩工作带给了他很大快乐。而且这种愉快表情往往整整一天都挂在脸上。自从开始掘墓之后,老人持续保持着良好的心态。“你得在我的坟头上栽一棵棕榈树,”有一天他们在挖掘时,老人说道,“也许你能活到吃它的果实。倘若吃不到,别人总会吃到的。我总是不断植树,然而还是种得太少了。俗话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植一棵树,留一个儿子,他就不应该死。嗯,我不仅植下一棵树,还留下一个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约瑟甫斯发现老人的神情越来越愉快和泰然自若,自从他们结识以来,还从未见老人如此开朗过。某天傍晚时分,天色已昏暗,他们也已用过餐,作过晚祷了,老人把约瑟甫斯唤到床前,请他在自己卧榻旁稍坐片刻。“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亲切地说。老人的神情清朗,毫无倦怠模样。“你还记得自己在加沙附近小屋里最后一段糟糕日子么?你甚至厌倦了生命,于是你逃离那里,决心去拜访老狄昂,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你还记得么?而后你在隐修士的聚居地邂逅了那位老人,向他询问狄昂·普吉尔的住处,记得的吧?嗅,你记得的。你最后发现这个老人就是狄昂·普吉尔,是不是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要告诉你发生这个情况的原因,因为整个情况对我而言也像是出现了奇迹呢!“你很清楚,当一个听人忏悔的长老苦修多年,已届老年之际,他听过无数人向他悔罪,人人都把他视为无瑕的圣贤,毫不觉察他是比他们更巨大的罪人,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内容空虚,对别人毫无用处,觉得以往自己眼中既重要又神圣的一切——因为是上帝派遣他来这里倾听和洗涤人们灵魂中的污垢和垃圾的——,如今对他竟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大负担,是的,是一种过分沉重的负担了。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一种诅咒,最后甚至看见有哪个可怜虫带着儿童式的罪孽来向他悔罪,他就惴惴不安。他就一心希望来人赶快走开,希望自己迅速得到摆脱,即使是悬在树上吊死也在所不惜。这便是你当时的情况。现在到了该我忏悔的时刻了,我要诉说的是:这也是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我当时也相信自己的工作毫无用处,我的灵魂已黯淡无光。每当对我满怀信仰的人不断蜂拥而来,不断向我倾泻他们几俗生活中的污泥脏水,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凡是他们无法对付的事情,我也不再能够对付。“那时候我常常听人说起一个名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的修士。我听说向他悔罪的人很多,有许多人更乐意找他而不找我,因为他比较温和,比较慈祥,从不责骂和有所要求,他把他们当成兄弟,只是倾听,临别时还给与一个亲吻。你很清楚,这可不是我的工作方法。当我第一次听人形容这个约瑟甫斯时,我认为他的作法有点愚蠢,甚至可说过分幼稚了。然而,如今在我开始怀疑自己之际,我便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批评约瑟甫斯的做法,而自以为是了。当时我有点疑惑,这个人会有何等样的魔力呢?我知道这个人比我年轻,不过却也届近老年,这情况让我高兴,因为我很难轻信一个青年人。我当时便感到了这个法莫罗斯对自己的吸引力。我决心去向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朝圣,向他供认自己的困境,请他指点迷津,即或得不到具体指点,总可以获得些安慰和鼓励。我的决心下对了,我获得了解脱。“我踏上了朝圣之路,向人们传说他居住的地点走去。与之同时,约瑟甫斯修士恰恰与我有了相同体验,也做了与我相同的事,为了向我求援而逃离了自己的住地。我还未抵达他的住处就遇见了他,我们刚刚交谈了几句,我就认出他正是我期望拜见的人。然而他却是在逃亡途中,他的情况很糟,和我一样糟,或者还更糟糕些,因为他已不能够沉思,不能够倾听忏悔,却凄凄惶惶地要诉说自己的苦恼,要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那一瞬间,我感到失望极了,也非常悲伤。因为即使这个约瑟甫斯还没有认出我,不知道我也厌倦了自己的工作,也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也全都无关紧要,难道事实还不够说明我们两人都一文不值,都年华虚度而一事无成么?“我讲到这里你总早已明白了吧——后面就可以简短些。你住在修士们聚居地的那个晚上,我独自静坐沉思,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再三考虑着,心里想道:倘若他明天知道了实情,知道自己寄厚望于普吉尔实属徒劳,他会怎么样?倘若他知道普吉尔也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怀疑分子,他又会怎么样呢?我越是替他着想,就越加替他感到悲伤,同时也越发感到他好像是上帝派遣来我身边的,我将在了解他、治愈他的过程中,同时认识自己,治愈自己。我这才得以安心睡觉,这时已过了午夜。第二天你就与我同行,并从此成了我的儿子。“这段历史是我早就想对你叙述的。我听到你在哭泣。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我既已唠叨了半天,干脆再烦你耐心听一忽儿,而且把我现在说的话牢记在心:人是奇怪的,是很难以信赖的动物,因而,也许某一时刻又会有些苦恼和诱惑再度袭击你,试图重新征服你,这是非常可能的事。但愿我们的救主到时候也送你一个善良、耐心而体贴人的儿子和弟子,就像当年把你送给我一样!至于让伊色利奥特的可怜犹大吊死在树干上的那棵大树,也即是当年诱惑者让你陷进去的幻景,我今天已经能够给你讲清一个道理:让自己这样死亡,不仅是一种愚蠢和罪过,尽管我们的救主将会不计较小过失而宽恕这一罪孽。但是,一个人在绝望中死去,也是一种特别悲惨的憾事。上帝把绝望遣送给我们,并不是想杀死我们,上帝送来绝望是要唤醒我们内心的新生命。约瑟甫斯,当上帝把死亡送给我们,当上帝让我们脱离俗世和肉体的羁束,召唤我们向上升华时,那么这是一种伟大的欢乐。一个人累极了获准安眠,一个人长久负重之后获准放下重担,这当然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美好的事情。自从我们开始挖掘我的墓穴以来——别忘了你得种一棵棕桐树——,自从我们开始掘墓以来,我比以往许多年里都更快活,更满足。“我唠叨得太久了,我的儿子,你一定很累了。去睡吧,回你的小屋去。愿上帝与你同在!”第二天早晨,狄昂长老没有出来做晨祷,也没有呼喊约瑟甫斯去帮他起床。约瑟甫斯心里有些恐慌,他悄悄地走进狄昂的小屋,走向床边,发现老人已与世长辞,他容光焕发,面带孩子般的微笑。约瑟南斯埋葬了老人,在他的坟头种上了那棵树,他自己也活过了那棵树结出第一批果实的年代。>>>>>>>>>>>>>>>>>>>>>>>>>>>>>>>>>>>>>印度式传记护持神的化身之一,是伟大的英雄拉摩,当这个毗湿奴的人形化身,与恶魔之王大战并将其杀死后,又以人类的形象再度进人人类的轮回循环之中。他的名字叫拉华纳,住在恒河之畔,是一位尚武的王公贵族。他就是达萨的父亲。达萨幼年丧母,父亲又很快续娶了一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妇女,并随即有了另一个男孩,这个后母便把达萨视为眼中钉。她嫉恨长子达萨,一心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纳拉继承统治地位。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离间达萨和父亲的感情,一有机会就把孩子从父亲身边驱走。然而拉华纳宫廷里有一位婆罗门贵族华苏德瓦,担任着朝廷祭司要职,看穿了她的恶毒用心,并决意挫败她的诡计。华苏德瓦怜悯这个男孩,尤其他觉得小王子达萨具有母亲的虔诚性。清,也继承了她的正直秉赋。华苏德瓦时时暗中照看着小达萨,不让他受到伤害,还注意着一切机会,设法让孩子脱离继母的魔掌。国王拉华纳饲养着一群供祭献用的母牛,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们的牛奶和奶油是专门用于供神的。这群母牛享受着全国最好的牧场。有一天,一位照看圣牛的牧人,运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报告说,现今牧放圣牛的那一地带,已经呈现于旱的迹象,因此,一部分牧人认为,应当把牛群带往更远处的山里去,那里水源丰足,青草鲜嫩,即使到了最干旱的时期,水源也不会匮乏。婆罗门人华苏德瓦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善良的男子汉,始终把他视为心腹。第二天,当小王子达萨不知去向,再也寻找不到时,就只有华苏德瓦和这个牧人知道这次失踪的秘密。小男孩达萨已被牧人带进了深山。他们走在缓缓移动的牛群间,达萨很乐意参加牧人的行列,高兴地跟着放牧。达萨在放牧生活中逐渐长大,变成了牧童,他帮着照料母牛,学会了挤奶,他和小牛犊一起嬉戏,在树下玩耍,渴了就喝甜甜的牛奶,赤裸的双脚沾满了牛粪。达萨喜欢这种生活,他熟悉了牧人和牛群,熟悉了树林、树木和种种果实,最喜爱芒果树、无花果树和瓦楞伽树,他在碧绿的荷花塘里采摘甜嫩的鲜藕,每逢宗教节日就用火树花朵替自己编织和戴上一只鲜红的花环。他也熟知了一切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懂得如何躲避老虎,如何与聪明的檬和快乐的豪猪结交朋友。雨季来临时,达萨便在半明半暗的山间避风雨小屋里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唱儿歌,或者编织篮子和芦席,以打发漫长的时光。达萨虽然并未完全忘却自己的老家和旧日宫廷生活,不过在他心里早已是一场梦景了。有一天,牛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跑到森林里去,想寻找可口的蜂蜜。自从他认识了森林之后,便深深爱上了它,尤其是眼前这座森林,简直美丽得惊人。阳光透过树叶和枝叉像金蛇一般翻转跃动;鸟儿的鸣叫,树梢的风声,猴子的啼啸,混和成了美妙的乐音;光和声在这里交织成了一幅亮晶晶的神圣光网。还得加上各种各样的气息,花朵的芳香,树木、叶片、流水、苔藓、动物、果实、泥土和霉菌的气味,有的苦涩,有的甘甜;有的粗野,有的恬静;有的愉快,有的悲哀;有的刺鼻,有的柔和,种种气息时而汇聚在一起,时而又四下分散。间或可以听到一道泉水在不知哪处山谷里奔腾的声息。偶尔也可以望见一只带有黄色黑色斑点的绿蝴蝶飞翔在一片白伞形花丛上。有时也会听见浓密树丛间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籁籁然纷纷飘落的声息,或者有只野兽在黝暗树林深处吼叫,或者是一只母猴在生气地呵斥自己的小猴。达萨忘记了寻找蜂蜜,他倾听着几只羽毛绚丽小鸟婉转啼鸣,忽然发现了高高羊齿植物间有条隐隐约约的小径,那片高大羊齿植物丛好似大森林里一座茂密的小森林,而那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只能容一人步行穿越。达萨小心翼翼地循着小径向前走去,来到一棵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下,树下有一座茅屋,一座用羊齿植物枝叶编织和搭成的尖顶帐篷。茅屋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手放在盘起的双足之间,在他雪白头发和宽阔额头下,一双眼睛平静地、专注地望着地面;眼睛虽是睁开的可对事物却视而不见,是在向内反观。达萨知道,面前是位圣人和瑜伽僧人,他从前见过这样的圣人,知道他们都是受到神道宠爱的可敬长者,向他们表示敬畏是应该的。但是这位圣人把自己隐居的茅屋构造得如此美丽,他那静垂双臂笔直端坐的禅定姿态,强烈吸引了这个孩子,感到他比以往见过的任何圣人都更为奇妙和可敬。他端坐不动,却好似飘浮在空中,他目光茫然,却好似洞穿了一切事物,他身体周围环绕着一种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光圈,一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瑜伽法力交融而成的光波,这些全都是男孩无法穿越,也不敢用一声问候或者一声惊叫而进行干扰的。圣人的庄严法身,从内部焕发出的光彩,使他即使静坐不动也以他为中心放射出一道道光波和光线,就像从月亮上射出的光芒一般。而他的法身也以一种积蓄而成的巨大神力、一种凝聚积存的意志力量,在他四周编织起了一张巨大的法网,以致达萨觉得:眼前这位圣人只要发一个愿望或产生一个念头,就能够杀死一个人,或者重新救治这个人。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不动,好似一棵树,然而树叶和枝条总还要随风摆动,他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以致这个男孩一见到这位僧人后便好像中了魔法,被这幅景象所吸引所捆绑,也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达萨呆呆地站着,瞪视着这位大师,看见一片阳光落在他肩上,一丝阳光照在他一只垂落的手上,又见这细微的光点缓缓游动离去,又落下了新的光斑,达萨惊讶地看着,渐渐开始明白,这些阳光对面前的僧人毫无作用,附近森林里鸟儿的啼鸣,猴子的叫声也同样不起作用,就连那只停在他脸上,嗅过他皮肤,又在他面颊上爬行了一段才重新飞走的棕色大野蜂,也对他没有作用。——森林里全部多彩多姿的生命,均与他了无关系。达萨觉察到,这里的一切,凡是眼睛能见到,耳朵能听到的,不论其美丽抑或丑陋,可爱抑或可憎——统统全都与这位神圣的僧人毫无瓜葛。雨不会让他觉得寒冷或者沮丧,火也不能够让他觉得灼痛,整个周围世界对他而言,全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表象。于是,男孩脑海里隐约升起一种想象;事实上这整个世界,也许也仅仅是镜花水月,只不过是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浮在海面的一个涟漪而已,达萨产生这一想象,并非出于理性的思想,而是由于这位王子牧童感觉到了一种穿透全身的恐怖战栗和微微的眩晕,这是一种惊吓和危险之感,同时又是一种强烈的渴望感。因为,他切实觉得眼前的瑜伽行者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已穿越表象世界而下沉深入了一切存在的基础,深入了万事万物的内在奥秘之中。他已破除了人类感官知觉的魔网,已经不受任何光线、音响、色彩和知觉的影响,牢牢固守居留在自己的本质实体之中了。达萨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教的熏陶,获得过神光照射的恩惠,却并无能力用理性智慧理解这种感觉,更不知道如何用语气加以叙述,但是他切实感觉到了,如同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总会感到神就在自己近旁一般。如今他由于对这位僧人景仰爱慕而生的惊然敬畏之情,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还由于他爱这个人,渴望去过与他同样静坐人定的生活,而有了这种感觉。更令达萨惊讶不已的是:这个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忆起了往日豪华的宫廷生活,不禁暗暗伤心,便呆呆伫立在那片羊齿植物小丛林的边缘,忘却了飞翔而过的小鸟,忘却了身边窃窃私语的树木,更忘记了附近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沉3面于魔术的力量,定睛凝视着静修者,完全被对方不可思议的寂静和不可接触的神态所折服,也为他脸上那种清澈澄明,形态上的从容含蓄,以及对自己职责的奉献精神所叹服。事后,达萨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两三个钟点,还是站了几天。当那种魔力终于离开他,达萨不声不响重新穿过羊齿植物丛间的羊肠小道,找到走出森林的道路,最后回到那片宽阔的草地和牛群旁边时,他自己也说不出曾经做了些什么。他的灵魂仍然为魔力所索绕,直到有个牧人呵斥他,这才清醒过来。那人对着达萨大声嚷嚷,责骂他离开牛群时间太长,然而男孩只是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好像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那人被孩子不寻常的陌生眼神和庄严的表情吓了一跳。过了好一忽儿,那位牧人才开口问道:“亲爱的,你去哪了?你是见了神,还是遇了鬼啦?”“我去了森林,”达萨回答,“我去那里原本想寻找蜂蜜。可是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我见到了一位圣人,一个隐居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正在潜心静修或者在默默祈祷,当我看见他的脸闪烁出光芒时,不禁看呆了。我站着看他,站了很长时间。我想今天傍晚再去一次,给他送些礼物,他是一位圣人呢。”“这是对的,”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甜奶油给他。我们应当尊敬圣人,也应当供养圣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你不必招呼他,达萨,你只需向他行礼,把礼物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不必有任何其他举动。”达萨照办了。他费了一番工夫,才重新找到那个地方。茅屋前的空地上杳无人影,他又不敢闯进茅屋去,只得把礼物留在屋门口地上,返身离去。牧人们在这一带放牧期间,达萨每天傍晚都送礼品去,白天也去过一回,发现这位圣人又在静修入神,他又情不自禁地站了很久,领受着圣人散射出的极乐之光,觉得内心欢畅幸福。后来他们离开了这一地带,把牛群赶到另一片草地牧放,达萨仍然久久不能忘怀自己在这处森林里的经历和感受。偶尔,达萨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每当独处之时,就想象自己是一个修炼瑜伽功的隐士。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记忆和梦想也日益淡化,男孩达萨也渐渐长成了强壮的青年,和同龄伙伴一起游戏、运动和角力的兴趣也越来越浓。然而达萨的灵魂深处仍然遗留着一丝微弱的闪光,一些隐约的遐想,也许有朝一日能够借助瑜伽的威严和力量恢复自己失落的王族生活和王子权力。有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放牧,一位牧人从城里回来时带来了宫廷正在筹备一场巨大庆典的消息。由于拉华纳国王年老衰弱,难以胜任国事,已择定日期,要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纳拉。达萨很想去观摩庆典大会,以重睹阔别已久的首都,他孩提时就离开那里,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他要倾听庆典的音乐,要观看节日游行,还要一睹贵族们的角力比赛,当然也想看一看那个陌生世界里市民们和权贵们的风采,因为在故事和传说里,都把他们描写得像伟大的神人一般,尽管他也知道,这些仅仅是童话传说,甚至比传说更不可靠。达萨心里也明白,很早很早以前,这个世界也曾是他自己的世界。牧人们得到命令,要运一车奶油去宫廷,作为庆典用的祭品。牧队队长挑选了三名运货的青年,达萨很高兴自己是三人中的一个。他们在庆典前夕把奶油运进了宫里,负责祭祀事务的婆罗门华苏德瓦接收这车货物,却没有认出眼前的青年正是达萨。接着,三个青年牧人也加入了庆典的人群。一大早,庆典活动便在婆罗门祭司主持的祭献仪式中开始了,他们看见大块大块金黄色奶油投入到火焰中,立即转化成向上跃动的火舌,忽闪着亮光的浓密烟雾高高冲向无垠的天际,以飨天上的三十位神道。三位年轻人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一队驮着金碧辉煌轿舆的大象,有位年轻骑上端坐在花团锦簇的皇家轿舆里,他正是青年国王纳拉。他们听见鼓声敲得震天响。整个场面规模宏大,炫人耳目,但也多少显得可笑,至少在年轻的达萨眼中如此。达萨对这片喧闹,对无数车辆和装扮华丽的骏马,对整个富丽堂皇的夸耀场面,感到又惊讶又着迷,此外他还觉得那些在皇家轿舆前跳舞的舞女十分有趣,她们舞动着苗条而又柔韧的肢体,犹如出水芙蓉的茎杆那样婀娜多姿。达萨对首都的宏伟壮丽感到震惊,尽管他如此着迷和喜悦,但在他的心里仍保留着一种牧人的清醒意识,归根结蒂,都市的浮华是他所轻蔑的。他想到自己是真正的长于,而眼前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他过去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却涂抹油膏,继承了王位,其实应当是他达萨坐在缀满鲜花的皇家轿舆里巡游的,不过他倒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倒是对轿子里纳拉的模样颇为讨厌,那少年显得又愚蠢又丑恶,一&帕命不凡的虚浮样子。达萨很想教训教训这个扮演国王的自高自大的小子,却无机可乘,何况可看、可听、可乐,又赏心说目的东西实在太多,于是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城里的妇女们个个模样姣好,目光、举止和言谈十分俏皮活泼,她们抛给三位年轻牧人的一些话语,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她们的话里无疑含有讥讽意味,因为城里人看待山里人,正如山里人看待城里人一样,总有点轻视对方。尽管如此,对于这些几乎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广阔的蓝天下,天天食用新鲜牛奶和乳酪,因而又英俊又强壮的年轻牧人,城里的妇女们都非常喜欢他们。庆典结束后回到山里的达萨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他开始追求姑娘,为此而与其他青年男子进行过许多次拳击和摔跤比赛。有一次他们放牧到一个新的地区,那里环境优美,有大片平坦的牧场,有许多泉水,泉源附近长着繁茂的蔺草和竹林。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叫普拉华蒂的姑娘,并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她是一户佃农的女儿,达萨爱她爱得很深,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不惜抛弃其他一切。一段时期后,当牧人们必须迁移去另一地区时,他不听从任何规劝和警告,放弃了自己曾如此热爱的牧人生活,决意和大家道别。因为普拉华蒂已答应嫁给他,他便成了当地的定居者。婚后,他耕种岳父的麦田和稻田,帮助全家磨麦和砍柴。他用竹子和泥巴替妻子建了一座茅屋。爱情必然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以致让一个年轻人感动得放弃了以往喜欢的一切:爱好、朋友和老习惯,并且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而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扮演可怜的女婿角色。普拉华蒂的美实在太强大了,从她的脸和躯体上放射出来的令人爱怜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大大诱人了,使达萨完全看不见其他的一切,向她彻底献出了自己。事实上,他在她的怀抱里确实感到了巨大幸福。人们听说过许多传说故事,讲到有些天上的神仙和圣者受到迷人的女子的诱惑,整天、整月、甚至整年和这个女人相拥在一起,沉3面于肉欲之中,难解难分,忘却了任何其他事情。也许达萨当时也有把命运都押在爱情上的愿望。然而命运注定他不能够长期拥有这种幸福。他的爱情生活只维持了大约一年光景,而且就连这短短的时间里也并非只有快乐幸事,却也掺杂着无数琐碎的烦恼。有岳父贪婪的索取,有小舅子的冷嘲热讽,还有爱妻的种种小脾气。不过只要他和她一起上床,一切烦恼便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魅力。他只消一抚摩她那细长的躯体,她那青春的肉体就好似千万花朵盛开的乐园,散发出浓郁的芳香。达萨的快活生涯还不足一年的时候,有一天,喧闹和骚扰打破了这一带的平静。一个骑马飞奔而来的钦差发布消息说:年轻的国王即将驾临,随即出现了军队、马匹和大批随从人员,最后是年轻的纳拉本人。他们要在附近地区狩猎,于是四面八方都扎下了帐篷,到处都传出了马匹嘶鸣和号角奏响的声音。达萨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他照旧在田地里干活,照顾着磨坊,回避着猎人和朝臣们。可是有一天他从田间回到自己小屋的时候,发现妻子不在家里。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里走出门外,这时不禁心如刀刺,并且预感到大祸正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匆匆赶到岳父家中,不但没有发现普拉华蒂,并且没人肯告诉他普拉华蒂去了哪里。他内心的痛苦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自己的茅屋和岳父的住屋之间来来回回寻找了整整两天,他在田野中守候倾听,他爬到井里呼喊她的名字,请求她,诅咒她,到处搜寻她的踪迹。最后,他最年幼的小舅子——还是一个男孩——向他说了实情,普拉华蒂和国王在一起,她住进了他的帐篷,人们曾看见她骑在国王的马上。达萨携带着放牧时常用的弹弓,偷偷潜近纳拉驻扎的营地附近。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警卫们稍一走开,他就向前潜近一步,然而,每当警卫们再度出现时,他又不得不立即逃开。后来他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间俯视下面的营地,他看见了纳拉,那张脸他曾在首都的庆典中见过,曾经引起自己的憎厌之情。达萨看见他骑上马,离开了营地,几个钟点后,他回来了,下马后撩起了帐篷的门帘,达萨看到一个年轻妇女从帐篷内的阴暗处走向门边,上前来迎接归来的男人,当他一眼看出那年轻的躯体正是自己的妻子普拉华蒂时,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事实已是确定无疑,他内心的压力也越加强烈而难以忍受。尽管他从普拉华蒂对自己的爱情中获得过巨大的快乐,然而如今从她对自己的伤害中获得的气恼、愤怒和屈辱也同样巨大,是的,甚至更加大。这便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只爱一个女人的结果。如今这唯一的对象已失落,他便理所当然地垮了下来,他站在废墟间茫茫然一无所依。达萨在附近一带的丛林里游荡了一天一夜。每次因筋疲力尽而短暂休息后,他内心的痛苦又驱使他再次站起身子。他不得不继续前行,他感到自己必得向前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因为这一生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光辉。然而他却并未走向不可知的远方,始终还在自己遭遇不幸之处的附近徘徊,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和皇家狩猎营地周围打转。最后又躲上了那棵可以俯览帐篷的大树的浓荫里,他在树叶间潜藏着,守候着,好似一头饥饿的野兽苦苦伺候着猎物,直到可以释放全部最后精力的瞬间来临——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他轻轻滑下树干,拉开弹弓向仇人射去,石块正中对方脑门。纳拉立即倒下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还没有待那阵复仇后的快感消失,达萨转瞬间就被恐惧感震住了,深深的寂静是多么令人惊恐。于是他不等被杀者身旁出现喊声,趁仆从们尚未蜂拥而至之前,便躲进了树丛,向前走下山坡,穿过竹林,消失在山谷之中。当他从树上跳下,当他飞速发出石弹,致对方于死地之际,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好似会随之熄灭,好似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与那致命的石弹一起飞入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那个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只早一刹那,他也甘愿同死。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来的竟是一片死寂,于是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求生欲望,把他从那已张开大口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识和四肢,驱使他进入了森林和竹林浓深之处,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直到他抵达一个僻静的避难地点,已经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际,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当他因为脱力而丧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的时候,他都曾对自己的逃跑偷生感到失望和憎恶。然而当他歇过气来,也不再累得眩晕之后,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强的求生欲望,心灵深处又充盈了赞同自己行为的狂热喜悦。附近地区很快就铺开了搜捕杀人犯的人群,他们白天黑夜到处搜寻,却始终徒劳,因为达萨一直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他的避难处——一个老虎出没之地,无人敢于过分深入。他睡一小会儿,警惕地观望一会儿,再继续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后再略略休息。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已经越过了丘陵地带,随即又不停顿地继续朝更高的山峰攀登。达萨从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比较坚硬和冷酷,却也比较聪明和懂得舍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在深夜里梦到普拉华蒂和往日的快乐,或者应当说是他曾经认为的快乐。他还更多地梦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吓得心脏停止跳动的恶梦,例如:他在森林里奔跑,一群追捕者则击着鼓、吹着号角在后追赶;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泽,横过荆棘地带,跨越摇摇欲坠的朽烂桥梁之际,总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或者某种裹得严严的不明何物的东西背在身上,他不知那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极珍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的东西,那东西价值连城,因而会招致灾祸,也许那是一件宝物,也许还是偷来的东西,紧紧包裹在一块有红蓝图案的花布——就像普拉华蒂那件节日花袍-一之内。他就如此这般一直向前逃亡、潜行着,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者偷来之物,历尽了艰难和“危险,他穿越过树于低垂的森林,翻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崖,他心惊胆战地绕过可怕的毒蛇,走过鳄鱼成群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板,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停下来,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了一个又一个结子,然后摊开包袱布,他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那件宝物,却是他自己的头颅。达萨过起了隐居生活,虽然还是不断流浪,却不再见人就逃,只是尽量避免与人们打交道。有一天他走过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带,遍地绿草十分悦目,令人心情舒畅,似乎大地正在欢迎他,并且在对他说:他一定早已认识它们了!他时而认出了一片草地,茂密的开花青草正柔和地随风摆动,时而又认出了一片阔叶柳树林,它们提醒他回忆起一段纯洁无瑕的快活日子,那时候他还全然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和妒忌,什么是憎恨和复仇。达萨看见了儿时曾与同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广阔草场,那曾是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觉得已宛如隔世。一种甜蜜的哀伤之感不由从他心头涌起,应和着此情此景对他表示的欢迎之音:银色杨柳摆动的沙沙声,小小溪流快活的有节奏的淙淙声,鸟儿的啁啾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飞舞声。这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无不显示出安稳隐居的意味。当年他过着依水傍草的流浪牧人生活时,从未觉得一块陌生地方会给与自己如此温馨的回家之感。在这种灵魂之音的陪同和引导下,达萨带着一种返乡战士的感情,满怀喜悦地漫游了这片风光宜人的土地。在几个月的可怕逃亡生活之后,他这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怀、毫无思虑、毫无渴求地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托付给面前这一清静惬意现实的人。他怀着感恩和略微惊讶的心情迎接着自己新的、不同寻常的、也是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心清,迎接着这种一无所求,这种轻松自如,这种自由自在品味观赏的情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翠绿草地尽头处那座森林的吸引。他走进树林,站在撒了一地金色阳光斑点的树下,这种回返家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识途老马似地双脚不由自主地引领他走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羊齿植物丛林后——大森林里的一片浓密小树林——便来到了一幢小小的茅舍之前。茅屋前坐着一位纹丝不动的瑜伽僧人,这正是他往昔曾来暗暗瞻仰,并奉上鲜奶的圣者。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这里的一切都依然如故。这里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谋杀和痛苦。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不论是时间还是生命都坚固如水晶,静默而永恒。他凝视着老人,当年第一次望着老人时内心涌动的景仰、热爱和渴望的情感又重新降临了。他望望那座茅屋,想道,下次雨季到来之前,很有必要进行一番修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大胆向前走了几步,踏进小屋后向四周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几乎空无所有。屋内有一张树叶堆起的床铺,一只装着少些饮水的水瓢和一只空无一物的韧皮箩筐。他拿起箩筐,走进树林,试图找些食物,他取回了水果和一些甜味的树心,接着又把那只水瓢装满了新鲜的水。这就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需要如此少量的东西。达萨蹲坐在地上,沉入了梦境。他很满足于寂静和平的梦幻般林中环境,他也很满足于自己的情况,很满意内心的声音把他引导到少年时代就曾让他体验到平静、幸福和返乡之感的场所来。达萨就这样留在了沉默无言的瑜伽行者身边。他更新了老人铺床的树叶,寻找两个人的食物,修好了旧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自己另建一座新茅屋。老人似乎容忍了他,然而达萨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承认自己。因为老人每回从入定中站起身于,总是只为了吃一点东西,或者去树林里略略走动一下。达萨生活在老人身边就像一个仆人生活在一个大人物身边,或者应当更确切地说,像一只小小的家畜,譬如小鸟或者檬活在人类中间,尽管很殷勤,却很少受到重视。由于他逃亡了很长时间,总是过着躲躲藏藏的不安定生活,总是受良心责备,又总是心惊胆战,害怕遭受追捕,所以目前的安定生活,不太劳累的工作,还有身边这位似乎毫不关怀自己的人,都让他觉得十分舒坦。达萨在一段日子里对这种生活简直感激不尽:他可以一睡半天,甚至整整一天,不受恶梦干扰,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的可怕事情。他从未想到未来,即或有时心里充满渴望或者愿望,那也只是希望留在这里,受到老人的接纳,并把他引入瑜伽隐修生活的奥秘之中,让他也成为一个修士,分享瑜伽的超然物外境界。达萨开始模仿可敬长老的端坐姿势,想学他的样盘起双腿静坐不动,也能像他那样窥见超乎现实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够超然于周围环境。但是,他的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他觉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干扰或者皮肤上一阵阵的痛痒,逼得他重新动来动去,或者伸手搔挠,甚至干脆重新站起身来。当然达萨也有过几次特别感受,具体地说就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空荡荡感觉,好像飘了起来,如同梦里那样,觉得身子时而轻轻着地,时而又缓缓升上天空,就像一团毛絮似的飘荡不定。每逢这类时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飘浮不定的滋味;身体和灵魂摆脱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种更加广阔、纯洁、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断提升,不断被吸收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这一时刻总是仅能持续刹那间的光景,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每次跌回旧时现实时,总是大失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须恳请大师收他为徒,指点他入门,以便学会修炼此道的奥秘,有朝一日也成为瑜伽行者。但是他该如何恳请呢?事实上,老人似乎从不曾正眼看他,连相互交谈都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位大师似乎已处于彼岸世界的日于与时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连语言也是彼岸世界的。然而,有一天老人开日说话了。有一段时间里,达萨一夜接一夜地做恶梦,混杂着狂乱的甜蜜和恐怖场景,时而是妻于普拉华蒂,时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达萨的功课毫无进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炼,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爱情,因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里去走动。他认为这是气候恶劣所致,那几天天气确实闷热,不断刮着一阵阵于热风,让人坐立不宁。又是一个气候恶劣的倒霉日子。蚊于整天嗡嗡不停地飞舞。达萨前一天夜里又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以致白天郁郁寡欢,心情沉重。他已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不过刚醒时还记得是重演了早些时候的生活经历和遭遇,让他感到可耻和羞辱。整整一天,他心情忧郁地绕着茅屋走来走去,或者呆呆蹲着不动。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些零星活计,又三番两次地静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烧似的烦躁起来,觉得四肢在抽搐,脚上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行,又觉得背上有剧烈的灼痛感,总之,他几乎无法安坐不动,即或只是片刻也不行。达萨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见他始终保持着完美的静坐姿态,双目内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好像有一朵盛开的花飘浮摇曳在他的躯体之上。于是就在这一天,当这位瑜伽修士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时,达萨走到他面前,这一时刻达萨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说出了自己的问题。“请原谅我打扰你的休息,尊敬的长者,”他说,“我在追寻内心平静和安宁,我很想过你这样的生活,将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已看见我还很年轻,然而我已不得不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对待我实在太残酷了。我生为王子,却被驱逐当了牧人。我以牧人身份长大成人,我像一头小牛那样快快活活,强壮结实,内心十分纯洁无邪。后来,我开始张大眼睛注视妇女,当我看见最美丽的女人时,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当时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许会去死的。我离开了我的伙伴,那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华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农家的女婿,必须整日辛苦劳作,然而普拉华蒂不仅属于我,并且也爱我,或者这不过是我自以为如此。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地区狩猎。就是这个人让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宫门,如今他来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普拉华蒂,还让我亲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和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竟杀了人,我过起了谋杀者和逃犯的生活,人人都在我身后追赶和捕捉我。直到我走进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尊敬的长者,我是一个愚蠢的人,我是一个杀人者,也许还会被人捉拿归案,判处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宁愿了结这样的生命。”老人低垂双目静静地听完了他的爆发式的倾诉,接着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达萨的面孔,那目光明亮、尖锐、清澈,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当他细细打量着达萨的脸,似乎在紧张思索对方的陈述时,嘴巴却慢慢扭歪成一种微笑姿态,随即又变成大笑状态——一种无声的大笑,老人带着这种笑容摇晃着脑袋,说道:“玛雅!玛雅!“达萨完全被弄糊涂了,羞容满面地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则自顾走进了羊齿植物丛间的狭窄小径,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节制有韵律的步伐在小树林间走了几百步左右,便又转身进了茅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又回转了那个超然于现实世界的不知何处的远方。他这种笑容表示了什么呢?他不是一直对可怜的达萨十分冷漠么!达萨久久地思索着这难解的笑容。在听了达萨痛苦绝望的供认和自白之后的瞬间,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是批评?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恶意寻开心?难道竞是一个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讥讽反应域者是一位圣贤对一个陌生人愚蠢行为的抚慰?那笑容是一种拒绝表示么?抑或是一种告别方式,让人快快离开?或者这是一种劝导的方式,要求达萨学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达萨始终解不开这个哑谜。深夜了,达萨仍然在思索这种笑容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用这种方法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灾难,他的思绪始终索绕着笑容问题打转,他咀嚼这个问题好似咀嚼某种可吃的树根,尽管坚硬却颇有味道,还散发出芬芳香气呢。与此同时,他又同样努力地思索、咀嚼着老人如此响亮地大声喊出的一个名词,“玛雅!玛雅!”为什么老人大笑着嚷叫的时候,心情竟那么快活,那么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玛雅”这个词的意义,他只能够半猜测地大致了解,而对老人笑着叫喊的方式,他也只能够一知半解,揣测其蕴含着某种意义。玛雅——这就是达萨的一生,包括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蜜幸福和苦涩不幸。美丽的普拉华蒂是玛雅。爱情和它的感官欢娱是玛雅。整个人生是玛雅。达萨的生活,一切人类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为,一种表演场面,一种戏剧景象,一种幻想错觉,一种肥皂泡——缤纷色彩里的虚无而已。人们对待这一切,尽可以耸耸肩一笑了之,尽可以蔑视它们、嘲笑它们,全不必过分认真。对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脸笑容和一声玛雅,处理和打发达萨的全部生活,但是对达萨本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变成笑面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够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玛雅世界。但是,就在当前的几天几夜里,往日寝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现了。他刚抵达此地的那一阵子,几乎完全忘却了流亡时的紧张疲乏,如今又出现了。当初他抱着学会瑜伽功夫的希望,不论他能否达到老人那样的高超水平,如今这希望看来十分渺茫了。那么——他再在这片林子里流连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他曾在这里喘过气来,恢复了体力,也曾略略恢复了理智,这也非常重要,这里给予他的实在够多了!是的,也许这段期间全国搜捕谋杀国王凶手的案件已经结束,他大概可以继续流浪而不会遭遇巨大危险。达萨决定继续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世界那么大,他不能够永远呆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这一决定使达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他原定第二天破晓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老人早已开始静坐修炼,达萨不愿不辞而别,何况他还有一个请求要向老人提出。于是他只得耐心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老人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四肢,开始例行的散步。这次达萨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至这位瑜伽大师终于把目光询问似地望向他。“大师,”他谦卑地开言道,“我要继续我的行程,我不会再打扰你的清静了。但是,最尊敬的长者,请你允许我再向你请教这一回吧。当我向你叙述了自己的生平后,你面露笑容,你大声喊出了‘玛雅,玛雅’。我衷心请求你再为‘玛雅’一词作些指点吧。“老人转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达萨跟随身后。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后,示意他洗净双手。达萨恭敬地服从了。接着,这位瑜伽大师把剩余的水都倒进了羊齿植物丛里,把空水瓢又递给年轻人,命令他当即去取回新鲜的水。达萨恭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别之情不禁涌动心头,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穿过这条小径去泉源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边缘己磨得光溜溜的水瓢,来到这水面似镜的小水池畔,来到这经常倒映着魔鹿角影,树冠拱形以及可爱蓝天亮亮光点的美丽地方。现在,当他俯身取水时,水面也最后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浅棕色黄昏光线中的脸庞。他沉思着把水瓢缓缓浸入水中,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无把握感,他无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决定继续流浪,老人也并没有邀请他再逗留几天,或者要他永远留下,他为何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心头如此痛楚?他蹲在水池边,捧起一口水,喝过后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水瓢,以免晃出水滴。他刚要踏上小路,一种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让他又惊又喜,正是他常在梦中听到,梦醒后又常常苦苦思念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甜蜜极了,穿过黄昏微光下模糊森林传来的声音稚气十足,甜美迷人,让他惊喜得心脏也不住震颤了。这是普拉华蒂的声音,是他妻子的声音。“达萨,”她亲切地呼喊着。他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四周,水瓢还牢牢捧在手里。啊,瞧那边,她在那些树干间出现了,双腿修长,亭亭玉立又苗条又富于弹性,她,普拉华蒂,他那忘不掉的不忠实的爱人。他丢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着,略带羞怯地站在他面前,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他走得更近些后,看清她脚上穿着红色皮革便鞋,身上的衣服华贵漂亮,臂上套着金手镯,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珍贵宝石的彩色光芒。他不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现在还是国王的一位王妃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难道她现在戴着他的首饰到处走动么?她又怎能穿戴着他馈赠的礼物来到自己面前,而且呼唤自己的名字呢?然而她已比从前更加美丽了,以致他等不及询问情况,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拥入怀中。他将前额抵在她的黑发上,他托起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双唇;他立即感到,以往丧失的一切又统统归还给他了,他以往拥有的东西:他的快乐、他的爱情、他的欲望、他的热情、他的生活欢乐,都在他眼前做这些举动之际,回到了身上。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远远离开了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隐士,不论是树林和茅舍,还是静修和瑜伽,都己经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干干净净。老人吩咐他取水的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树林边的普拉华蒂奔去时,把它丢弃在水池旁了。如今她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向他诉说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以及其间发生的种种情况了。普拉华蒂叙述的事情太离奇了,简直令人又惊又喜,好似进了童话世界,而达萨也就如此这般一下子跳进了自己的新生活里。事实上,不仅普拉华蒂又重新归属于他,可惜的纳拉已呜呼哀哉,追捕凶手的通缉令早已撤销,而且还有对达萨的重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宫门成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国通令宣布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和统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宫里的老婆罗门祭司华苏德瓦讲述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王子被放逐的故事,并让它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新闻。如今这同一个人,曾经被作为谋杀纳拉的凶手而在全国搜捕,要把他缉拿归案,处以死刑,却又被全国人民以更大的热心到处寻找了,要让他庄严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宫廷,并且登极为王了。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春梦。而最令达萨惊喜的莫过于在所有寻找他的人当中,第一个找到他,第一个向他报喜的人恰恰是普拉华蒂,这真是太好了!达萨发现,森林边上已扎满了营帐,空气里弥漫着烟气和烧烤猎物的香味。普拉华蒂受到了侍从们的大声祝贺,当她把自己的夫君达萨介绍给大家后,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就开始了。人群中有一个青年是达萨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华蒂和随从们带到这个达萨曾经生活过喜欢过的地方来的。这位年轻人一认出达萨便高兴地大笑着向他奔去,打算亲热地拥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却蓦然想起自己的伙伴现在成了国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移步向的,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行礼,表示祝贺。达萨拉起他,拥抱了他,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询问他想要什么。年轻的牧人想要一头小母牛,新国王立即下令从最优良的牛群里挑选三头最漂亮的小母牛赏赐给他。向新国王引见的人越来越多,官员、猎人头领、婆罗门祭司,等等等等,国王也-一接受了他们的晋见。酒宴摆了起来,皮鼓、琵琶、笛子统统奏响了,一切都富丽堂皇,轰轰烈烈,使达萨顿觉似乎置身梦中。他无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实,在他眼里,唯一真实的仅仅是自己年轻的妻子普拉华蒂,因为她正靠在自己的怀里。大队人马缓缓向前开拔,几天后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轻的国王已被找到,已在归京途中。消息一经证实,全城上下顿时敲锣打鼓热闹起来。一队穿着白色礼服的婆罗门祭司走上前来迎接新国王,为首的那位是华苏德瓦的继承人。华苏德瓦正是那个二十年前把达萨送到牧人处以躲避暗算的人,几天前刚刚过世。婆罗门祭司们向国王高声欢呼后,便唱起了圣歌,随后带领他走进了宫殿,宫里点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祭火堆。达萨被前呼后拥着进了自己的新家,他在这里接受了更多的祝贺、致敬、祝福和表示欢迎的礼节。而在王宫外面,庆祝的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每天在两位婆罗门长者教导下,达萨很快便学会了一个统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识。他参与祭祀,宣布法令,他学习骑马和作战技能。一位婆罗门长者高巴拉替他讲授政治。高巴拉向他讲述三家的地位及其特权,指出确定未来继承人的重要性,并且告诉他哪些人属于他的敌人。当然最主要的敌人是纳拉的母亲,她曾夺走王储达萨的合法权利,还曾阴谋杀害他的生命,如今纳拉被杀,她定然更加痛恨杀子的凶手。她现在已逃往邻国,寻求那里的戈文达国王的庇护。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宫中。这个戈文达国王及其家族自来就是本国的危险敌人,早在达萨祖父统治年代,就曾摆出割让领土要求,为此而发动了战争。另一位南方的邻邦加巴里国王则恰恰相反,他与达萨的父亲一贯和睦友好,始终讨厌腐败的纳拉国王。去拜访这位国王,向他馈赠礼品,并邀请他参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猎,当是达萨国王的一项首要任务。普拉华蒂夫人显然颇为适应贵族生涯。她很懂得让自己摆出王后气派,一旦穿起华丽服装,戴上闪光饰物,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十分惊人,似乎她也出身工族,绝不逊于自己的夫婿。他们年复一年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们的幸福更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道承受神思的灿烂光彩,使他们受到人民的崇敬和爱戴。达萨经过长久等待之后,普拉华蒂终于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达萨的幸福臻于圆满了。他给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拉华纳。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权力,房屋和马厩,奶牛,羊群和马匹,在他眼里统统都具有了双重意义,一种更增强了的光辉和价值,因为他过去重视财富,是为了可以慷慨供养普拉华蒂,美丽的衣服和华贵的首饰可以讨她欢心。如今财富已变得更可爱更重要了,因为它是儿子拉华纳未来的遗产和幸福。普拉华蒂倾心于种种宴会和游乐玩耍,喜欢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华丽摆设,还要有成群仆从侍候。达萨则比较喜爱自己的花园,订购和种植了许多奇花异木,还饲养了鹦鹉和另外多种色彩绚丽的鸟类。喂养这些鸟儿并与它们交谈,已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习惯。此外,他也受到学问的强烈吸引,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知恩图报的学生。他用功读书和练习书法,熟记了无数诗歌和格言,他还聘请了一位写字能手,能够在棕榈叶上写字并制作成书卷,依靠这双巧手的辛勤劳作,达萨建起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这些书籍都保存在一间用贵重木材作墙壁的房间里,墙壁上雕刻着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还镀上了金箔。有时候,他还邀请几位婆罗门僧侣——祭司中最有学问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这间屋里就神圣的问题进行讨论,他们讨论世界的创造,讨论大神毗湿奴的玛雅世界,讨论神圣的吠陀经典,讨论献祭的力量,讨论比献祭更强大的悔罪的力量,一个凡夫俗子凭借忏悔的力量,能够让神道们也在他面前畏惧得发抖。每个与会的婆罗门僧人,凡是辩才出色,又能提出无暇可击合理论证者,都会得到相当可观的礼品,有些在辩论中获胜的人还牵走了一头漂亮的母牛呢。这里偶尔也会出现滑稽可笑的场面,那些伟大的学者们,刚刚念罢吠陀经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刚刚对诸天和四海的知识作了出色的阐释,却会立即洋洋得意吹嘘自己的奖品,甚至为了这些奖品而互相嫉妒,争吵起来。国王达萨尽管有了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园和自己的图书馆,然而,归根结蒂依旧觉得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动人又十分可笑,正如同这些婆罗门僧侣,既聪明又虚荣,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当达萨凝望着花园池塘里的荷花时,注视着闪烁出绚丽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鸡和犀鸟时,或者定睛看着皇宫里镀金雕刻品时,往往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议的神性,都焕发出炽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时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时候,他又会在它们身上感觉某种不真实,不可信,或者某种成问题的衰落和消亡倾向,感觉一种正在趋于变形而进入混沌的倾向。情况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先是国王的儿子,王储达萨,后来成为牧人,沦为杀人犯,流浪汉,最终又上升为一国之君,所有的变化全都被统率和被推动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个明天和后天也永远处于不可知状况,就连整个人类的生活无不处于虚幻无常之中,尊贵与贫贱,永恒与死亡,伟大和卑鄙,不论何时何地无不同时并存。就连他的爱妻,美丽的普拉华蒂,也不时在他眼里丧失魅力,显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挂了太多的镯子,眼里的神情太得意忘形,为显示尊严,举止体态太过做作。达萨爱儿子拉华纳更胜于爱自己的花园和书籍,小儿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爱与生命的圆满完成,是自己温情和关注的目标。拉华纳是个美丽可爱的男孩,一个真正的王子,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和耽于梦幻则像父亲。有时候,达萨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观赏树木或者蹲坐在一张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视一块石头、一个雕刻的玩具、一根鸟类的羽毛,当父亲见到儿子微微扬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动,专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样,就觉得儿子和自己十分相像。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离开儿子一个说不准的时间时,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疼爱这个小男孩。有一天,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地区匆匆赶来了一位递送紧急军情的信差,报告戈文达率领人马入侵本国,掠夺了牲口,还抓走了达萨的一些臣民。达萨毫不迟疑,立即准备启程,他带领宫廷警卫队的军官和几十名骑兵上马出发驱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当他把小儿子拥在怀里亲吻时,爱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烧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达萨大感震惊,觉得好像有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着自己。他在漫长的行进途中,始终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终于有所领悟。他骑在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厉风行、风驰电掣地奔赴战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力量迫使他如此奋力采取行动?达萨经过思索后,终于认识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对他的内心而言,即使是边境地区有人畜被掠夺,即或是这种破环行为损伤了他王家的权威,都不会令他内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头怒火而率军远征,对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这类掠夺消息,也许更适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对于舍生忘死拚命赶来的信使,这么做未免太不公平;对于那些遭受掠夺的人,那些当了俘虏,远离家园和平静生活,成了异国奴隶的人们,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括国内一切其他臣民,尽管毫发无损,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倘若他放弃捍卫国土的权力,他们会难以忍受,难以理解自己的国君为何不好好站出来保卫国家,因为,凡是国民面对暴力侵犯都会指望国君出来复仇和挽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达萨清楚地看到,率军出征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责任又是什么呢?又有多多少少应尽的责任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为什么仅仅这个报复的责任非同小可,不允许他稍有疏忽?为什么绝不允许他懒洋洋、半心半意,必须竭尽全力热情以赴呢?这一疑问刚刚形成,他内心却已作出了答复,因为他刚才与小王子拉华纳告别时感到的内心刺痛,这一瞬间又再度出现了。他意识到,倘若国王听任敌人掠走牲日和人民,而不加以反击,那么掠夺和暴力行动就会扩大,将会从边界地区日益向内地推进,敌人最终会站到他的面前,他们将尽可能从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儿子。他们会掠走他的儿子——王位的继承人,他们将抢走他,并且杀死他,或者让他受尽折磨,这也许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比杀死普拉华蒂更为难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这便是他如此急急奔赴战场,如此忠于国王职责的原因。他既不是关心国土和牲畜的损失,也不是出于对臣民的厚爱,更不是为了宏扬父王显赫的威名,而只是由于对儿子的强烈到违背常理的热爱以及生怕失去这个孩子而产生的剧烈得违反常情的恐惧之心。这便是他骑在马上获得的认识。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达手下的任何人加以严惩,他们已携带掠夺物品逃之夭夭。达萨为了证实自己的决心和勇敢,不得不亲自率领人马越过边境,进入邻国,摧毁了对方一个村庄,掳走了若干牲畜和奴隶。他率军征战多天,终于得胜而归,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忧思中,待他回到家中,更是显得出奇地沉默,甚至显得十分悲伤了。因为达萨通过沉思认识到,自己已完全彻底落入一张阴险罗网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动自相矛盾,他毫无摆脱魔网的希望。他偏爱沉思默想,他喜好静坐凝视,他在不断促进一种无所作为而纯洁无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拉华纳的充满了爱,对他的生命和未来充满了爱,他具有一种迫使自己挑起国王担子的压力,然而他却借助这种爱和压力,以爱护国家的名义挑起了斗争,以爱的名义发动了战争。他业已用讨回公道的名义采取行动,对别人进行惩罚,他掠夺了别人的牲口,摧毁了别人的村庄,用暴力抓走了一批无辜而又可怜的老百姓。毫无疑问,这一行动将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反复报仇不止,最终将使他的整个生活以及整个国家陷于不断的战争和暴力之中,变成战火连绵的战场。正是达萨这种见解,或者也可说是幻觉,使他出征归来后显得如此沉默寡言,神情悲伤。事实固然如他所想,敌人从此再也没有让他过太平日子。入侵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达萨不得不率军进行自卫和索赔,倘若敌人失利逃窜,他也只能容忍部下伤害对方平民以出气。如今,首都街头,全部武装的士兵和骑兵越来越多,边境地区的若干村庄里更驻扎起了永久性的守边队伍。军事会议和备战工作扰乱了达萨的平静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无休止的小战争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他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痛苦,更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伤。他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爱的花园和书籍,不得不逐渐丧失和平生活与内心安宁而深感忧伤。达萨为此而常常向婆罗门僧侣高巴拉倾诉心声,也同妻子普拉华蒂谈过几次。达萨对他们说道,人们应当邀请一位受尊敬的邻国国君作交战双方的仲裁,他自己本人认为,为了促进和平,他乐意稍作让步,譬如割让几片牧场和几个村庄。但是,不论是那位婆罗门长者,还是普拉华蒂,全都丝毫听不进他的论点,使达萨又失望又颇为恼火。达萨和普拉华蒂还因为意见不合而大吵了一场,是的,还导致了双方感情破裂。他热切地向她阐释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她却感觉每句话每个字都不像是反对战争和无谓的杀戮,倒像是针对她本人而发的。于是她也对他发表了一通措词激烈的长篇宏论,她声称,他的想法正中敌人下怀,因为对方正要利用达萨的软。乙肠和爱好和平的弱点(倘若不说他是害怕战争的话),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每签一次都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无展足。一旦达萨的王国显得衰弱之际,他们就会再度公开发动战争,把他剩余的一切统统掠走。普拉华蒂说道,这里涉及的不是什么牲畜和村庄,战功或者是失败,而涉及了整个国家的命运,有关大家的生死存亡。倘若达萨不懂得什么是个人尊严,什么是对儿子、妻子的责任的话,她现在愿意担任他的教师。她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气极而颤抖,她已多年不曾显得如此美丽和热情洋溢了,然而达萨唯有悲伤。边境地带的战乱和骚扰不断继续着,敌人仅在雨季时节才短暂体兵。这时达萨的宫廷里已演变成两大派别。一派主和,人数极少,除去达萨本人外,唯有几个老年婆罗门僧侣,都是深谙沉思默修之道的饱学长者。另一方主战派则以普拉华蒂和高巴拉为首,绝大多数婆罗门僧侣和全体军官都站在这一边。全国都在进行狂热的备战工作,因为人们听说敌人正在从事同样的准备。警卫队长教导小王子拉华纳练习射箭,而他的母亲则携领他参加每一次阅兵仪式。这期间,达萨不时会想起自己逃亡期间曾经逗留过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隐士和他的静坐修炼生活。达萨心头也不时会涌起一种渴望,想去探望这位老人,想再见到他,想听听他对自己的忠言。然而,他不知道老人是否还健在,更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听自己倾诉,向自己提出忠告。但是,即或这位瑜伽长者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导自己,世上的一切也不会脱出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沉思和智慧都是好事,是高贵的事物,但是它们显然只能繁荣于生活的外面,在生活的边缘,倘若一个人在生活的激流中游泳,正与波浪搏斗,他的活动和痛苦便都与智慧毫无关联,他不得不顺从命运,即或只是些厄运,也只能够尽力而为,并且听天由命。就连天上的诸神,也并非活在永恒的和平与永恒的智慧之中,诸神们也得面临灾难和危险,也得进行奋斗和战争,这也是他从无数神话故事中知道的事实。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和普拉华蒂争执,他骑马检阅军队,眼看战争即将来临,他在自己消耗精力的恶梦里便早早预见了,于是他的身体日益消瘦,脸色越来越灰暗,他觉察自己的幸福即将消逝,生活的欢娱也将随之凋萎干枯,留剩给他的唯有对小男孩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和他的爱心同时并长,也与全国的军备武装和军事训练同时并长,唯有儿子是他业已荒芜花园里的一朵火红的鲜花。他徘徊沉思,考虑着一个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空虚和无聊,能够习惯多大程度的忧愁和沉闷,而一颗似乎毫无激情的心又是否能够让这种忧心冲忡的父爱之花长久盛开。也许他目前的生活毫无意义,却也不是没有中心,亲于之爱左右着他的生活。清晨时分,他为儿子而起床,整个白天忙忙碌碌地处理自己内心反感的备战事务。为了儿子,他领导召开军事会议,耐心听取主战派将领们的见解,然后顶住多数派的决议,但也仅能做到要求大家至少耐心静候变化,而不得贸然冒险进攻敌人。正如达萨的欢乐,他的花园,他的书籍,已与他日益疏远、日益陌生一样,那些多年来曾与他共享幸福与快乐的人,也日益与他疏远和陌生了。事情始于政治上的分歧,始于当年普拉华蒂那一番激烈言论,她指责他面对犯罪显露畏惧,批评他爱好和平,几近于公开讥笑他胆小怯懦;她当时满脸通红,慷慨激昂地大谈国王的尊严,英雄的气概,容忍的耻辱等等,就在当时,就在他听见看见这种情景感到眩晕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妻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相去甚远,或者应当说他已距离妻子十分遥远。自从她那通演讲之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两个人都没有设法加以弥补和遏止。或者应当说,这是达萨的权利,因为唯有他最清楚鸿沟形成的原因。在达萨的想象里,这条鸿沟早已日益成为一种人类的鸿沟,一种世界性的深渊,早已横亘于男人与女人,肯定与否定,肉体与灵魂之间了。当达萨沉思着回溯了一生后,他深信自己彻底看清了一切事情的缘由。当年普拉华蒂如何以她魔力无边的美丽拴住了他的心,她和他一起嬉戏,直至他舍弃所有的伙伴和朋友,离开曾让他十分愉快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在陌生人中间过一种仆人般的生活,成了一户并非良善之家的入赘女婿,他们利用他的爱情把他当成牛马。接着出现了纳拉,自己的不幸也就开场。纳拉霸占了他的妻子,华服美饰的纳拉用他的骏马、帐篷、服装和仆从勾引了他的妻子,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子从未见过这等豪华场面。话又说回来——倘若普拉华蒂具有品性忠贞的美德,会这么轻易地迅速走上歧途么?事实上,纳拉立即就勾引了她,或者立即就带走了她,让自己落入了最丑恶的境地,尝到了迄至那时为止最大的痛苦。当然,他,达萨也立即报了仇。他杀了这个偷走自己幸福的强盗,那一瞬间也曾让他因胜利而狂喜。然而,事情刚发生,他就不得不拔腿逃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他不得不在丛林和沼泽中求生,成了亡命之徒,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托付。而普拉华蒂在这段时期里干了些什么呢?他们两人对此简直没有交谈过。不论怎么说,她并没有随他流亡。她后来寻找他,直至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出生皇族,即将登上王位,而她需要他把自己带进皇宫,借以登上皇后宝座。于是普拉华蒂出现了,来到森林,把他从可敬的隐士身边拉走了。人们给他穿上华丽的服饰,拥戴他为国王,此后的一切便是一片荣耀——但是对他说来,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他当时放弃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呢?他得到的是一国之君的荣耀和责任,他的责任开始时十分轻松,随即越来越难,越来越沉重。他还重新得到了美丽的妻子,度过了许多甜美的爱情时刻,接着是他有了儿子,对男孩的爱心使他日益为可能威胁拉华纳生活和幸福的危机忧心忡忡,以致如今全国已濒临战争边缘。这便是当年普拉华蒂在泉水畔发现他之后,替他带来的一切。但是他当时所放弃和牺牲的又是什么呢?他离开了森林的静谧,放弃了虔诚的静修,牺牲了与一位瑜伽圣人为伴和学习的机会,更是牺牲了自己成为那位圣贤继承人的希望,他原本希望达到那位瑜伽智者深邃、光辉、不可摇撼的灵魂平静境界,从而摆脱人生的诸多矛盾痛苦。但他由于受到普拉华蒂美貌的诱惑,迷醉于女性罗网,传染了她的虚荣心,这才放弃了那条唯一可能让他获得自由与平静的道路。此时此刻,达萨心里呈现的生平历程就是这样的系列景象,其中很少之处与事实稍有出人,人们也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可以允许的变化。譬如其中有一个明显的出人:他根本还不是那位隐士的弟子,是的,如同我们以往所知,他当时恰恰正打算自愿离开这位长者。但是,事后的回溯往往因为事过境迁而偏移,这也是常见的情况。普拉华蒂看待这些事情的观点和他的丈夫完全不同,她远不及自己的丈夫擅于思索。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纳拉的问题。相反,她只肯想到自己是唯一给达萨带来好运,替他奠定幸福基础的人,是她让他重返王位,是她替他生养了儿子,是她赠与他爱情和快乐,最终却发现他和她的伟大不相匹配,更不符合自己值得骄傲的计划。因为在她眼里,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导向一个目标:消灭戈文达,让她的权力和财产再增加一倍。可是达萨从不曾愉快地热心配合她的计划,反而逃避战争和征服,简直不像一个君王,甚至宁愿整日无所事事,宁愿为他的花草树木,鹦鹉和书籍消磨时光。骑兵队长维许瓦密特拉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是一个狂热的主战派,相信必能打胜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他的主战热情仅次于普拉华蒂。在她眼里,达萨同维许瓦密特拉相比,不论从哪一角度来看,后者总是更胜一筹。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妻子和维许瓦密特拉的过分亲近,她不但表示欣赏他,也听任自己受他欣赏,听任这个勇敢快活、也许有点肤浅,甚至不大聪明的军官奉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声,结实美丽的牙齿,还有那些精心修饰的胡子。达萨看到这些未免感觉苦涩,同时又颇为轻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骗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既不侦察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越出了人们允许的界限。达萨像以往对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样,看着普拉华蒂和英俊骑士之间的恋情,看着她那种显示钦佩他更胜于自己欠缺英雄气概丈夫的表情,习惯地采取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不论是妻子的不贞和背叛,还是她对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轻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事情业已发生,而且还在发展,就如同战争和灾难正在不断向他临近一样,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也无可作为,唯有忍受而已,因为达萨这种类型的男子气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负重,而不是进攻和征服。如今,不管普拉华蒂和骑兵队长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许可的范畴,达萨还是认为,普拉华蒂总比他本人的罪责要少。他,达萨,是个思想者和怀疑论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责委罪于普拉华蒂,或者认为她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不管怎么说,他陷进这个爱情、野心、报复和掠夺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华蒂。每当达萨从这个角度考虑的时候,他还会怪罪爱情、怪罪女人,还会怪罪应对世上一切承担责任的性欲快乐,还会怪罪整个的唱歌跳舞,和整个的纵情声色-一耽于情欲,通奸,自杀,谋杀,直至战争。但是,他在联想过程中也清楚地意识到,普拉华蒂并没有罪责,也不是灾祸的原因,倒是一个牺牲品,因为不论是她的美,还是达萨对她的爱,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当然也无可指责。事实上,她不过是太阳光束中的一粒微尘,滚滚河流中的一个波浪而已。对达萨来说,摆脱女人和爱情,摆脱享乐和虚荣,正是他自己一个人应当完成的事情。他要么呆在牧人群里做个快乐满足的牧人,要么克服不可思议的障碍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他达萨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响应成为伟大者的召唤,或者应当说他未能忠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终赋予妻子名正言顺的权利:她眼中的丈夫只是一个懦夫。此外,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漂亮而娇弱的男孩,他为这个男孩担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这却也让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义,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价值,是的,事实上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确实是又痛苦又恐惧的幸福,不过依旧是一种幸福,完全属于他的幸福。如今他得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付出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准备奔赴战场战死的决心,付出他自觉趋向死亡命运的意愿。这时候,邻国的戈文达国王正在倾听那个被杀的纳拉之母的教唆和蛊惑,那位任凭邪恶记忆作祟的勾引者挑动戈文达越来越频繁地侵略和挑衅,手段也越来越无耻了。达萨唯有与强大的邻国加巴里国王缔结同盟,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并且强迫戈文达签订睦邻条约。但是这位加巴里国王,虽然对达萨颇有好感,却也是戈文达的亲戚,因而总是婉转回绝达萨求他结盟的每一种尝试。事情发展至此,已无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义维持稳定的希望也已破灭,命定的结局日益临近,只能承受了。于是就连达萨本人也几乎渴望战争了。事情既已无可避免,那么就让蓄积已久的雷鸣电闪快快爆发,该来的灾难快快降临吧。达萨又一次拜访了加巴里国王,却只是徒劳往返,加巴里国王客客气气劝说他节制和忍耐,然而这种态度早已毫无用处。只剩下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何对付武装进攻了。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对待敌人的下一次袭击,立即反击呢,抑或等待敌方主力大规模进攻时再作出反应,以便让全世界处于中立情况的人们都能看清谁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而敌人那方,却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既不讨论,也不犹豫。有一天戈文达终于发动了攻势。戈文达导演了一场伪装的大规模进攻,诱使达萨带领骑兵队长及其精锐部队立即飞马驰向边界前线,当他们尚在中途时,戈文达率领主力部队已攻入国内,夺下了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皇宫。达萨一听中计,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妻子、儿子都被围困宫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战中,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和子民全都处于险境时,不禁心如刀割。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且慎重的统帅,愤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驱使手下兵马疯狂似地赶回京城,发现全城大小街巷都在进行恶战,他突破重围冲进皇宫,像个疯人一样与敌人作战,整整血战了一天,直至黄昏时分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来,身上有许多伤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当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囚犯。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他的国家,他的首都和皇宫都已落入敌人手中。他被捆绑着带到戈文达国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问候后,把他领进了宫里的一个房间,这正是达萨存放书籍的地方,墙壁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像,屋子里摆满了手抄的经卷。屋里一张地毯上,直挺挺坐着的是他妻子普拉华蒂,脸色铁青,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武装的警卫。她的怀里横躺着他们的儿子,忏弱的躯体好似一枝被折断的花朵杆子,小小的脸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经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有转动,她没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过达萨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变化,隔了一忽儿之后,他才觉察到原因何在,普拉华蒂那一头漆黑秀发,他几天前看见时还那么乌黑光亮,如今却几乎花白了。普拉华蒂已经直挺挺坐了很长时间,男孩始终躺在她怀里,她瞪视着孩子,脸上神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到在地,把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香油膏的气息。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只是打了一个吨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皇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这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在让他厌倦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不怕被人所杀,他伤害别人,也被别人所伤,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这样让自己消亡么?然而,后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会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个小盹儿,或者甚至死亡一回。与此同时,你会再一度醒过来,不得不让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里,重新听任那一幅幅时而可怖,时而可喜,又时而可厌的生活图像潮水般姿意流淌,无穷无尽,连续不断,无可回避地流进你的眼帘,直至你再度丧失知觉,直至你又死亡一次。这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长的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满心的焦虑驱使达萨又迈开了前进的步伐。既然这场该诅咒的人生环形舞蹈没有静止之时,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静愿望无法实现,那么,他现在重新把水瓢装满泉水,再去见那位打发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与其他行动相比是一样的好事。尽管这位老人并无任何权利向他发号施令。这件事不过是别人烦请他帮忙的一项服务工作,也算是一种委托吧,他为何不肯听从,不去执行呢。这总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毁灭方法要强得多。是的,总而言之,服从和服务较之统治和指挥,是远为轻松、舒服,又远为无辜和无害的事情,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实。好了,达萨,拿起水瓢,满满盛足水,送到师父那里去吧!当他走进茅屋时,师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询问,又半带同情和逗乐的表情-一就像一个较年长的孩子望着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件既费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险,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弟弟一样。这位王子兼牧人,这个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怜的青年,确实只是到泉水边去了一次,离开不足一刻钟时间;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同时是从一座监狱中出来,已经失去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以及整整一个王国。他已经过完一场普通人生,已经亲眼望见了转动不止的轮回人生,尽管只有短短一瞥。这位年轻人大概从前也曾有过觉醒,有过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觉醒,曾经呼吸到静修的真正气息,否则便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如此长久。是的,现在他显然是名副其实地真正觉醒了,已经成熟到可以迈上修行的漫长道路。这个年轻人单是学会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势和呼吸,就得付出许多年光阴。老人就用这种目光,一种显示善意关怀和表明师徒关系业已建立的脸部迹象,完成了瑜伽大师接纳弟子的过程。这一目光不仅驱除了青年弟子头脑里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务的秩序。关于达萨的生活已无可叙述,因为他今后的一切已属于在另一世界展开的图像和故事。达萨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译后记黑塞的晚年作品《玻璃球游戏》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字面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然而,作者的意图并非故弄玄虚,诚如德国女作家露易莎·林塞尔所说:“黑塞在希特勒时期之转向乌托邦,恰恰不是一种逃避态度,而是用语言作武器让人们得以自由地呼吸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之中,得以成为自觉抵制恶魔的觉悟者。”(见《试论〈东方之旅〉的意义》)黑塞本人对此也有一些纯朴而谦逊的自白,援引两段如下:“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词汇,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见《致儿子马丁信》)“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问,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朋友们的力量。”(见《致罗多夫·潘维茨信》)作者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此书,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十二年。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最终黑塞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生存十二年后于一九四五年灭亡人玻璃球游戏测于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黑塞曾在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表达过自己最新的想法:要建立一种超越惯常好与环概念之上的新道德意识,要对一切极端对立事物用统一眼光予以观察。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大战炮火正酣之时,黑塞目睹“爱国”概念竟是沙文主义的土壤,自己还因反战而被诬为叛国,就已撰文表白这一重要思想:“我很愿意是爱国者,但首先是‘人’,倘若两者不能兼得,那么我永远选择‘人’。”三十年代后,随着希特勒倒行逆施的变本加厉,黑塞的想法也逐渐成熟,最终凝结成象征性的《玻璃球游戏》一书。作者借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说:“流尽鲜血后,人们渴望理性,卡斯塔里应运而生”,而以综合世界上一切知识为宗旨的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个卡斯塔里精神王国的至高无上成果。在《玻璃球游戏》问世前,黑塞于一九二七年出版了人们称为“精神自传”的《东方之旅》,这位试图从东方取经的西方人经过漫长年代沉思后认识到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书中东方旅行者们的信条是一种超越因袭观念的世界性或曰宇宙性思想:“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东方之旅》的主人公为探索人生真谛而加入了一个以“从东方寻求真理”为宗旨的秘密盟会,并在参与盟会组织的多次“探索真理的旅行”后,领悟到生命的意义是“他必兴旺,我必衰颓”。《玻璃球游戏》的扉页献词不同寻常:“献给东方旅行者”。《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两部著作间的亲缘关系不言而喻。一九三二年,黑塞写了书前格言草稿;一九三三年写了引言草稿;一九三四年发表了后来成为附录的《呼风唤雨大师》;一九三五年发表了后来成为小说主人公学生时代创作的大部分诗歌;一九三六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二篇附录的《忏悔长老》;一九三七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三篇附录的《印度式传记》;一九三八年始写玻璃球游戏大师传,该年写完《感召》、《华尔采尔》;一九三九年完成《研究年代》、《两个宗教团体》;一九四零年写完顺命》、《玻璃球游戏大师》;一九四一年写了书中最重要的诗歌《阶段》,并完成其余章节;一九四二年写完结束章《传奇》。一九四三年,瑞士出版了两卷本《玻璃球游戏》第一版。一九四五年,黑塞著作出版人彼得·苏尔卡普侥幸从纳粹集中营生还,获得盟军颁发的战后德国第一张出版许可证后,立即着手《玻璃球游戏》的出版事宜,一九四六年,《玻璃球游戏》终于在德国问世。关于《玻璃球游戏》的成书过程,我们还想交代一个情况。黑塞原本打算写一系列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克乃西特传,却未能如愿,第四篇人物传记半途而废,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事实也同样如此。情况正合荣格的一句名言:“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世界上并无人能够摆脱自己历史的局限。黑塞为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理想英雄,只能编织乌托邦,在虚拟的未来世界里施展自己擅长的浪漫手段,于是子虚乌有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脱颖而出,而原本与之并列的英雄人物们统统退居一边,成了附录。《玻璃球游戏》不是一部容易阅读的书,却与黑塞其他较易理解的作品一样,不仅在德国,而且在世界范围长期受到欢迎,译者就读过不同时代的各种评论文字至少百篇以上。一九七七年时,为纪念黑塞百年诞辰,在作家出生地德国南部小城卡尔夫举办了黑塞国际研讨会,与之同时,德国学者马丁·法弗尔主编出版了一本《赫尔曼·黑塞的世界性影响》,孰料一发不可收,研讨会成为定期性的活动,迄至一九九七年已举办八届之多,《黑塞的世界性影响》也不得不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第二卷,一九九一年又出版了第三卷,遗憾的是,法弗尔于一九九四年逝世,否则当有更多续编问世。译者曾读过这三本《影响》和二、七两届国际研讨会的文集,体会到黑塞长盛不衰的原因是作家的强大精神力度。黑塞作品的力量来自作者综合融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创造性才能,也来自他永不停顿仰望高处以成为“人”的渴望和信念。这里就各类文字中涉及《玻璃球游戏》特殊价值的内容稍作介绍,例子虽少,但也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托马斯·曼在为一本英文版黑塞集撰写的序言中说:“我羡慕他高出一切德国政治的哲学上的超越感”,因为“他的精神故乡又特殊地归属于东方智慧的庙堂”;六十年代末,美国曾掀起黑塞浪潮,除了反对越南战争等政治原因,还与美国作家亨利·密勒的推崇和宣传密不可分,经过密勒渲染的“欧洲佛”导致成千上万美国青年追随“圣黑塞”,恰如罗伯特·容克为弗克尔·米夏尔斯主编的黑塞文集《良心的政治》所写序言中形容的:“很少有哪一个个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美国的反文化群发现了黑塞,并开展了一场视他为先驱者的运动,这场运动对经历过上千年转折的人类按照另一种目标进行了深思,而且推荐人们去试验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就是一种远远超出日常政治的、幻想的、未来的政治”;加拿大学者乔治·华莱士·费尔德在介绍加拿大的黑塞接受情况时,高度评价第一个发掘出黑塞著作里大量中国思想的华裔学者夏瑞春所做的开拓性工作:“这一重要成绩使黑塞作品具有全新前景,使它远远超出了德国浪漫派的轨迹,提高了它的音调以及地方性局限。”德国批评家、出版家西格弗利德·翁塞尔特则撰文说:“正是由于黑塞的作品不提供解答,不开列药方,正是由于描写了发展历程,才使他的作品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启程去往新的生活领域,去进行新的探索,向着永恒全新的目标。因为就连我们现在的社会也处于一种启程状态,也还在探寻着新的目标”,“希望这种‘生活的召唤’(《玻璃球游戏》中语)对您也始终永无穷尽。”黑塞一生热爱东方文化,尤其偏爱中国古代思想,从一九一一年开始直至逝世,五十多年未曾中断对中国的论述工作,正如他在一封致读者公开信中所含:“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一种探索的最重要著作,作家努力熔铸世界文化于一炉,以寻求不同文化融和途径,其中尤以涉及中同的内容为最多,全书从头至尾不断写到中国,引言里有“中国语言”、“中国古代圣贤”、《吕氏老秋》和中国古代音乐等,正文里则更进一步,竟然计自己化身为“中国长老”,向主人公传授中文、中国书法和《易经》等,最后,甚至把玻璃球游戏的高峰定位于“中国屋落成庆典”。然而,托马斯·曼却提问道:“难道还会看不见他的出版人和编辑者工作中所表现的世界博爱精神多少带着特殊的德国味道么?”另一个德国学者基尔希霍夫则干脆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却没有中止成为西方人,嗯,甚至是一个许瓦本人。”是的,仅仅统计和罗列书中比较明显的中国事物,也许还不算太难,译者也曾就此写过若干文章,但是要想完整概括作者融会贯通不同文化后的再创造,却是难而又难的,即使只是剖析其中涉及中国的内容。本书译者局限于知识和能力,虽多次努力尝试,迄未成功,因而这里仅能就个人认识略谈一二。一是书的开头(书名、献词、格言)和全书结尾(克乃西特之死)所呈现的宗教性热烈精神追求;二是黑塞用自己独创的“双极性”视角描述主人公一生历程所展示的“会通和合”观点。书前献词、格言与书尾死亡图景密切呼应,“死亡”是献词精神的实践:“他必兴旺,我必衰颓”。主人公最终抵达归宿:“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如格言中所述“向着存在和新生的可能性走近一步”。黑塞用“死亡”表达的宗教性精神追求,引起过无数误解,作者曾为此向一位朋友作过专门答复:“一个柏拉图式的梦,它不是一种永恒有效的理想目标,而只是一种使自己和已知世界相对的可能性。”(见《致罗勃特·法西信》)这段话立即让我联想起另一段类似的话,那是马丁·布伯尔在《论道家学说》里的论点:“这种永恒的道是对一切表象存在的否定,它也被称作为无。生非始,死非终,时空中的此在无限无终。生与死不过是‘无见其形是谓天门’的出入口,‘无门者,无有也,圣人藏乎是’。”原来,外国古人柏拉图和中国古人庄子早在几千年前便己有几近相同的精神追求,而黑塞所为则像他谈到自己与浪漫派先辈施雷格尔和诺瓦利斯的关系一样:“我的目标不是改善世界或提高思想,而是继续发扬他们所寻求的东西。”小说主人公童年时就受到西方古典音乐和谐完美境界的触动而感悟,从此走上一条寻求自身完善的道路,翘首仰望过中国的和世界的无数思想先驱者,历经他对西方和东方无数文化范畴的内心体验后,一次又一次在相对集中发现共同的中心思想,于是一次又一次获得“唤醒”,走上新的阶段,最后为了一个新人的成长,无畏地迎向死亡。小说结局是开放的,老师和学生的对立统一关系表达了黑塞的一种对立面互相依赖的思想。黑塞式的“双极性”观点是《玻璃球游戏》的重要基本要素,贯穿于主人公的一生。我们中国人一眼便看出黑塞的观点:“一个正确的、真正的真理必然容许被颠倒。凡是真实的事物,其反面也必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条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定极点上对世界所作的短暂观察,而凡是极点无不存在相对极”(源自中国道家自然哲学和《易经》太极图像)。事实也并不尽然,一位前苏联学者卡拉勒斯维里就认为:“由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所组成的生活发展链条,是永无尽头的,这就是黑塞的信条,它反映了黑格尔的一个基本观念”,而黑格尔也是小说主人公景仰的先驱者之一。倘若说,十九世纪黑格尔的辩证哲学也许多少得益于他所读过的中国古代思想著作,那么主人公从青年时代就非常崇敬的另一位德国古人,基督教早期僧侣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1687-1752)则肯定没有读过任何中国书籍,然而他提出的综合不同思想使之相辅相成的见解,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之道,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黑塞借主人公之口说:“本格尔所力图达到的并不仅仅是各种学科和领域的并列研究,而是寻求一种有机的相互关系,他已启程探找一种共同的公分母。而这正是玻璃球游戏最基本的观点之一。”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歌德的一句名言:“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玻璃球游戏》是黑塞对西方、东方古人的梦作过再思考后的产物,他把各种貌似对立的文化打成一片,混成一团,创造出现代人的梦,赋予旧事物以新生命,让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尤其是古老的中国思想在当代西方文化里得到延续和新生,好似架起了一座沟通东西方的魔术桥梁。《玻璃球游戏》无疑是黑塞对德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作出的特殊贡献。译者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