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马克刚消失,凉台上便出现一个戴风帽的人。“斑迦,不许动!”总督轻轻说了一声,按了一下猛犬的头。未曾报告之前,阿弗拉尼习惯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站到阴影处去看了看。确信凉台上只有斑迦,别无闲人之后,他这才小声说:“总督,卑职请求将我依法治罪。大人的预见完全正确,但我未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果然被人杀死了。请将我革职治罪。”阿弗拉尼感到这时有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他——两只狗眼,两只狼眼。他从呢于斗篷里面掏出一个有血污的、皱巴巴的钱袋,钱袋上加有两道封印。他报告说:“这钱袋就是杀人犯们扔进大祭司府院里去的。上面的血迹就是加略人犹大的血。”“我倒想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总督俯身看着钱袋问道。“三十块银币。”总督不屑地一笑说:“不多嘛。”阿弗拉尼没有做声。“死者在哪儿?”总督问。“这我还不知道,”始终戴着风帽的人矜持而镇静地回答,“天一放亮我就派人去搜查。”正在系鞋带的总督抖动了一下,不再系那半天没系好的鞋带了,他问阿弗拉尼:“那么,您确实知道这个人已经被杀死了吗?”总督得到的是干巴巴的回答:“总督大人,卑职在犹太任职已经十五年了,是在瓦列里乌斯-格拉图斯任总督时期开始担任此项职务的。要是我说一个人已经被杀,是无须事先看到尸体的。现在我是在向您正式报告:那个叫做犹大的加略人,几小时前已经被人捅死了。”“请您别介意,阿弗拉尼,”总督回答说,“只因为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所以才说出了刚才那句话。我总是睡不好,”总督苦笑了一下,“总梦见月光。您想想,可笑吧,我梦见自己仿佛在月光路上漫步。刚才我不过是想了解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准备到哪儿去寻找尸体?您坐下吧,秘密卫队长。”阿弗拉尼鞠了个躬,将一把椅子挪近总督卧榻。他腰间的佩剑响了一下,他坐下来报告说:“我打算到客西马尼林苑的橄榄园榨油房一带去寻找。”“嗯,嗯。为什么偏偏要去那儿找?”“大人,我设想,犹大既不是在耶路撒冷市内,也不是在离城很远的地方被杀的。我想他定是在耶路撒冷近郊被杀的。”“我看您在您的同行中不愧是个出类拔萃的专家。当然喽,罗马的情况如何,我不甚了了。不过,要说在各个属国中,肯定没有人比得上您。请您解释一下吧,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犹大会在城内遭到毒手,”阿弗拉尼小声说,“在大街上不可能秘密地杀人,就是说,必须把他引进某个地下室之类的地方。我手下的人已经搜查过整个下城,这事要是发生在城内,早就发现他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城内没有他。如果他是在离城很远的地方被杀,这个钱袋就不可能那么快扔进大祭司府。所以,他肯定是在近郊被杀的。人们设法把他引出了城。”“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能把他引出城去。”“是的,总督大人,这是整个案件中最难解决的问题,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好。”“的确叫人纳闷儿!在逾越节的夜晚,一个信教的人会不参加全家的节日聚餐,而不知为什么跑到城外去,死在那里!会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把他引诱出去的呢?会不会是女人干的?”总督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对此阿弗拉尼镇静而自信地说:“这绝不可能,总督。这种可能性必须完全排除。判断事物要合乎逻辑。什么人希望置犹大于死地呢?是那些到处流浪的幻想家,是某个小集团,而他们中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谁要想娶妻子,总督大人,就得有钱,要想使一个人出世,也需要钱,而要想借女人的帮助把一个人杀死,那就更需要很多很多钱了。任何一个流浪者都拿不出这笔钱。所以,总督大人,本案绝对牵涉不到女人。而且,我对您说,设想本案有女人参与,那只会把事情搞乱,妨碍侦查工作,使我难办。”“看来,阿弗拉尼,您讲得非常有道理。我只不过是随便说了说自己的猜想而已。”总督说。“很遗憾,大人,您的猜想是错误的。”“那么,会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总督用贪婪而好奇的目光审视着阿弗拉尼的脸,高声问道。“依我看,这还是因为钱。”“这个想法很妙!不过,谁会深更半夜在城外给他钱呢,为了什么事呢?”“啊,不对,总督,不是这样。我只有一种设想,如果它不符合事实,那我就再也想不出任何别的解释了。”阿弗拉尼俯身凑近总督身边,用耳语补充说:“是犹太想把自己的钱藏到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这种解释很精辟!看来,事情准是这样的。我现在明白了:您是说,使他出城去的不是什么别人,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对,对,准是这样。”“的确如此。犹太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想把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还有,您刚才说要到客西马尼林苑去寻找。为什么偏要到那儿去找他呢?坦率地说,这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噢,总督大人,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不会把钱藏在通衡大道或是空旷的地方,所以,犹大既没有出现在去希布伦的大道上,也没有出现在去伯利恒的大道上。他必定要找个有遮拦的、隐蔽的、有林木的地方。这并不难解释。而在耶路撒冷近郊除了客西马尼林苑再没有这种地方了。他又不能走得很远。”“您完全把我说服了。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马上就布置人搜捕在城外盯了犹大梢的凶手。我自己呢,刚才已经向您报告过,要去法庭听候处置。”“为了什么事?”“因为犹大昨晚离开该亚法府第后,我的卫队竟然没有保护好他,在市场附近把他丢了。我简直无法理解怎么会出这种事。我生平还没有出过这类差错。昨晚您和我谈话之后,我手下的人立刻就把犹大置于监护之下了,可是,他走到市场附近时往什么地方躲了一下,兜了个奇怪的圈子,甩开了我手下的人,不知道哪儿去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我现在向您宣布:我认为不必审判您。您已经作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世界上,”总督笑了笑说,“恐怕没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周到,更好了。对那些丢失犹大的便衣警探是要追究责任的,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想提醒您一句:我希望这次追究一点也不要严厉。说到底,为了关心这么个坏蛋,我们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对啦,我还忘了问您,”总督擦了擦前额说,“那些人会是想什么办法把钱扔进该亚法府的呢?”“是这样,总督……这不很复杂。复仇者们摸到该亚法府的后街去,那条街的地势比该亚法府的后院高。他们居高临下,很容易把那个小包从后墙外扔进去。”“还附了字条儿?”“是的,总督,跟您原来所预感的完全一样。噢,还有。”阿弗拉尼说着,撕下了小包上的封印,把包里的钱拿给总督看。“呀,对不起,阿弗拉尼,您这是干什么?!封印肯定是圣殿里用的纣印啊!”“这些小事总督不必担心。”阿弗拉尼边回答,边把小包包上。“莫非您那里还备有各种封印?”彼拉多笑着问道。“否则不行啊,大人。”阿弗拉尼非常严肃地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可以想象得出该亚法府里的情形。”“是的,大人,这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立即就把我请去了。”这时,甚至在昏暗中也看得见彼拉多的两眼在炯炯放光。“这倒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总督,我斗胆反驳您一句,这可没有意思。这种事最无聊,最叫人厌烦。我问他们:该亚法府是不是向谁付过什么钱?他们都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绝无此事。”“噢,是吗?那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付过嘛,这么说,就是没有付过喽。这样一来,就更难找到凶手了。”“您的话完全正确,总督大人。”“噢,阿弗拉尼,您看,我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个犹大会不会是自杀的?”“啊,不,大人,”阿弗拉尼甚至吃惊地往椅背上一靠,回答说,“请原谅,依我看这个说法根本不能使人相信。”“哎,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能使人相信。我敢同您打赌:用不了多长时间,关于犹大自杀的谣言就会传遍全市。”这时阿弗拉尼又朝总督投去那独特的一瞥,想了想,然后回答说:“这也有可能,大人。”虽然一切都已十分清楚,但看来总督对加略人被杀这件事还有些放心不下,他仿佛带着某些幻想问道:“我要是能看到他们是怎么杀死他的就好了。”“杀人者的技艺是非常高超的,大人。”阿弗拉尼回答,同时用含着讽刺的眼神望着彼拉多。“这您是怎么知道的?”“劳您驾仔细看看那钱袋,大人,”阿弗拉尼回答,“我敢向您保证,犹大的血准是喷射出来的。总督大人,我这一辈子见过不少被杀的人!”“这么说,他当然是再也起不来噗?”“不,大人,他还能起来,”阿弗拉尼像个哲学家似地微笑着说,“但这要等到本地人所期待的那个弥赛亚的号声在他头上响起的时候,那时他就能再起来。在这之前他是起不来的!”“行啦,阿弗拉尼!这个问题清楚了。现在谈谈掩埋尸体的事吧。”“处死者的尸体全都掩埋了,大人。”“噢,阿弗拉尼,要是把您送上法庭,那简直是罪过。你理应受到最高奖赏。说说吧,怎么掩埋的?”阿弗拉尼开始报告。他说。他亲自处理犹大问题的时候,他的副官带领秘密卫队的一个骑兵小队,在傍晚时就开到了髑髅山。小队发现山顶上少了一具尸体。听到这里,彼拉多打了个寒战,用嘶哑的声音说:“哎呀,我怎么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总督大人,您不必担心。”阿弗拉尼安慰总督,并继续报告说:“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两具尸体的眼睛已经被猛禽啄去。士兵们收起这两具,立即去寻找另一具。很快便找到了。是有一个人……”“是利未-马太。”彼拉多不像是询问,倒像是肯定地说。“是他,大人……”原来,利未-马太躲在秃髑髅山北坡上一个山洞里,正守着耶舒阿的赤条条的尸体等待天黑。搜查小队举着火把进入山洞时,马太的样子非常凶恶,像是准备拼死一战。他大喊大叫,说他没有犯任何罪,说按法律规定,任何人都有权自愿埋葬被处死的犯人。利未-马太宣称他绝不离开那遗体。他异常激动,语无伦次地乱嚷,又是哀求,又是恫吓,又是诅咒……“只好把他抓了起来?”彼拉多忧郁地沉着脸问道。“没有,大人,没有抓他。”阿弗拉尼极力安慰总督,“士兵们向他说明是要掩埋遗体的,终于使那个勇敢的疯子安静下来了。“马太想了想,消停了。但他扬言:绝不离开那遗体。他还希望跟大家一道去埋葬。并说即使杀死他,他也不走开。甚至还把随身带的一把面包刀拿出来,叫士兵们杀他。”“他们把他赶走了?”彼拉多用压抑的声音问。“没有,大人,没有赶走他。我的副官允许他一起参加掩埋。”“是您的哪一位副官指挥这次行动的?”彼拉多问。“是托尔麦。”阿弗拉尼回答,同时又不安地问道:“是不是他做错了?”“您继续说下去吧,”彼拉多回答,“他没有做错。是我的精神总是有点恍惚看来,阿弗拉尼,我是在同一个从来不犯错误的人打交道,这个人就是您。”原来士兵们让利未-马太坐在运尸马车上,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便到了耶路撒冷城北一道荒凉的峡谷。士兵们轮流挖坑,一小时后就挖出一个很深的坑,把三具尸体全埋在坑里了。“就那样光着身子埋的?”“不,大人。小队出发前带去了几件长袍。而且给每具尸体的手指上都戴上了指环。耶舒阿的指环上刻了一道纹,狄司马斯的两道,赫斯塔斯的三道。坑填满了,上面堆了些石头。做了记号,托尔麦认得。”“啊,要是我早些想到就好了!”彼拉多皱着眉头说,“我本来是应该见见那个利未-马太的呀……”“我已经把他带来了,大人!”彼拉多睁大眼睛,愣愣地瞅了阿弗拉尼一会儿,然后说:“感谢您为这件事所做的一切。请您叫托尔麦明天到我这里来,可以事先告诉他:我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而对您呢,阿弗拉尼,”总督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腰带,从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宝石戒指递给秘密卫队长,“请您收下它作个纪念吧。”阿弗拉尼鞠躬致谢:“总督大人,这是我莫大的光荣。”“请您犒赏执行掩埋任务的小队。对于没有在市场上保护好犹大的便衣人员只给予口头警告就行了。现在,立即把利未-马太带来见我。我还要了解有关拿撒勒人案件的细节。”“遵命,大人。”阿弗拉尼应声回答,立即起身施礼告辞。同时总督拍了一下手掌,大声叫道:“来人!柱廊里掌灯!”阿弗拉尼刚走到花园,柱廊上已经有几个仆人高擎灯火站在总督身后了。总督面前的桌上放了三盏灯,月夜立即退到花园,仿佛是阿弗拉尼把它带了出去。接着出现在凉台上的是个矮小瘦削的人,身躯高大的中队长陪着他走上来。在总督目光的示意下,陪同者马上退回花园,消失在夜色中。总督用贪婪而有些惊讶的目光审视着来人。一个为众人议论纷纷的、耐人寻味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时,人们就是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来人约摸四十岁,肤色黝黑,衣衫破旧,身上有些干泥,看人时蹩着眉头,恶狠狠的。总之,他的样子十分难看,像城里的叫花于;在圣殿前的台阶上,或者喧嚣肮脏的下城市场里,有很多这种人荡来荡去。持续很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被来人的一个奇怪动作打破了:站在总督面前的人突然脸色发白,摇晃了一下,要不是他的一只脏手扶住桌边,他就摔倒在地了。“你怎么啦?”彼拉多问他。“没什么。”利未-马太回答,做了个吞咽似的动作,那裸露着的、肮脏的细脖颈胀了一下,又瘪了回去。“你怎么啦?回答我!”彼拉多又问了一句。“我累了。”马太回答,忧郁地望了望地板。“坐下吧。”彼拉多指着扶手椅说。利未-马太疑心重重地看了看总督,向扶手椅走过去,惊奇地朝镀金扶手看了一眼,便坐下了——但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椅旁的地板上。“你说说,为什么不座椅子?”彼拉多问。“我身上脏,我会把它弄脏的。”马太低着头说。“他们马上就给你拿饭来吃。”“我不想吃。”马太回答。“你为什么要说谎呢?”彼拉多和蔼地问,“你不是一整天没吃饭了吗,也许还不止一天。嗯,好吧,不吃也行。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带的那把刀子。”“士兵们带我进来的时候把它拿去了,”马太回答,然后又忧郁地补充说,“您把它还给我吧,我还得把它交还给原主,那刀是我偷来的。”“为了什么?”“想用它割断绳子。”马太回答。“马克!”总督喊了一声,中队长马克应声出现在圆柱旁。“把他的刀给我拿来!”中队长腰上挎着两个刀鞘。他从其中一个里抽出一把肮脏的切面包刀,呈到总督面前,然后退下去。“这刀你是从谁那儿拿的?”“是希布伦城门内一家面包铺里的,一进城门,路左边就是。”彼拉多看了看宽宽的刀刃,不知为什么还用手指头试了试它快不快,然后说:“刀子的事,你放心好了,我叫他们去还给面包铺。此外我还有一件事:你再把经常带在身边的、记载着耶舒阿的话的羊皮纸拿来让我看看。”马太愤恨地看了彼拉多一眼,笑了笑。他笑得那么不怀善意,连他的脸都因此变丑了。他问道:“你们全想夺走?连我这最后一点东西也夺走?”“我并没有说:你给我,”彼拉多回答说,“我说的是:拿来让我看看。”利未-马太在怀里摸了几下,掏出一卷羊皮纸。彼拉多接过来,展开纸卷,在两盏灯之间把它铺平,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起那些用墨水写的很难辨认的字来。一行行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很难看懂。彼拉多皱着眉头,几乎伏到羊皮纸上,用手指按着一行行字往下看。他终于看明白了:羊皮纸上记载的,原来是些不连贯的言论、日期、杂事和残缺的诗句。个别句子彼拉多还能够读出来:“没有死亡……昨天我们吃的是香甜的春酥饼……”彼拉多努力辨认着,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他眯着眼念着:“我们将看到生命之水的净河……人类将通过透明晶体观望太阳……”①①《圣经-新约-启示录》第二十一章中有:“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第二十二章中有:“……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悲……”忽然,彼拉多颤抖了一下。他看清楚了羊皮纸上最后两行里有这样的话:“……更大的缺陷……怯懦。”彼拉多卷起羊皮纸,猛地递给马太。“拿去吧。”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你何必孤身一人,穿得破破烂烂,无家无业地到处游荡呢。我在该撒利亚有个大图书馆。我很富有。我想把你带走,给你派个职务。你去给我整理并保管那里的文献资料吧,这样你至少也可以不愁温饱了。”利未-马太起身回答道:“不,我不愿意。”“因为什么?”总督问道,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你不喜欢我?怕我?”又是刚才那种难看的笑容扭曲了马太的脸,他说:“不是。是因为你会怕我。你杀死他之后,就不可能那么容易正视我的面孔了。”“不要说了!”彼拉多回答说,“那你就拿些钱去吧!”利未-马太又摇了摇头。而彼拉多却继续说:“我知道,你自认为是耶舒阿的弟子。但是,我告诉你,他教给你的,你什么也没有学到。因为你如果学到了一点什么的话,你是会接受我一点东西的。你要知道,他在临死前说过,他并不怪罪任何人,”彼拉多说着,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要是他本人,他也一定会接受我一点东西的。你残酷,可他并不残酷。今后你打算上哪儿去呢?”这时马太忽然走到桌前,两手扶着桌边,用喷射火焰的两眼看着总督,小声说:“告诉你吧,总督大人,我决心在耶路撒冷杀死一个人。我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知道:还会流血的!”“我也知道还会流血,”总督回答说,“你这些话并没有使我吃惊。你当然是要杀死我喽?”“杀死你,我办不到,”利未-马太龇着牙,微笑着回答,“我这个人还不是那么愚蠢,以至于会指望能够杀死你。但是,我要杀死加略人犹大,我要把余生都用在这件事情上。”听到这里,总督的眼神里才显出一点欣慰的神情,于是他弯着手指示意利未-马太到跟前来,然后对他说:“这件事你做不到了。你也不必费心了。犹大昨夜已经被人杀死。”利未-马太一下子从桌旁跳开,奇怪地四下张望着大声喊道:“这是谁干的?”“你先不要忌妒嘛,”总督也龇着牙说,还搓了搓手,“我看,除了你之外,他大概还有别的崇拜者吧。”“这是谁干的?”马太又小声重问了一句。总督回答他:“这是我干的。”马太张口结舌,惊异地望着总督彼拉多的脸,而总督却继续说:“做了这么一件事,当然,还太少。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做的。”稍停,他又补充说,“那么,你现在同意不同意接受我一点东西?”利未-马太想了想,态度有些缓和了。最后,他说:“你叫他们给我拿块干净羊皮纸来吧。”一小时过去了。利未-马太已经离开王宫。现在只有花园中值勤哨兵的轻轻脚步声打破黎明时的寂静。月亮迅速褪去颜色,另一方的天边上露出一颗灰白的晨星。灯火早就熄灭了。总督躺在卧榻上。他一只手托着腮睡着了,无声地呼吸着。斑迦睡在他的身旁。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第27章 第50号住宅的末日玛格丽特在读那部小说的原稿。当她读到一章的末尾——“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一句时,天色已经大亮。窗外柳树和椴树的枝头,几只醒来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显得那么愉快,那么兴奋。玛格丽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才感到全身疲惫不堪,十分困倦。但我们应该交代清楚:她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思路一点也没有紊乱。她也毫不为自己在某种超自然环境中度过了一夜而感到惊讶。回想起自己参加了撒旦的晚会,大师奇迹般地回到自己身边,被焚毁的小说原稿从灰烬中复原,告密者阿洛伊吉-莫加雷奇被赶走,小胡同中这两间地下室的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她也并没有感到多么激动。总之,同沃兰德的结识并未给她心理上造成任何损害。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她走到隔壁房;司一看:大师仍在安详地熟睡着。她关掉无用的台灯,走到对面靠墙的那张蒙着破床单的长沙发前,躺在上面,伸直了腿,不消一分钟便沉沉入睡了,而且这天早晨她什么梦也没有做。两间地下室里寂然无声。房产主的整座小楼里寂然无声。连街上,整个这条偏僻的小胡同,都是静悄悄的。然而,在这同一时刻,也就是星期六的黎明,在莫斯科的某个机关大楼里,却有整整一层楼彻夜未眠,此时仍然灯火辉煌。一束束耀眼的光从窗户里射出来,穿过初升朝阳的霞光,与之交相辉映。窗外是一个铺着沥青的大广场①,几辆特制的清洁车缓缓绕场行驶,车下的大清扫刷发出均匀的嗡嗡声。①指捷尔任斯基广场,苏联内务部所在地。这一层楼的十个办公室里全都是彻夜灯火通明:各办公室的人都在忙于沃兰德案件的侦破工作。其实,这个事件昨天(星期五)白天就已经立案侦查了。因为瓦列特剧院领导人员的突然失踪,以及头晚那场轰动全市的魔术表演引起的各种荒唐事,昨天就不得不勒令剧场停止了营业。问题在于:从那时以后又有不少新情况源源不断地反映到这些通宵工作的办公室里来。这个奇怪案件里,不仅有十分明显的鬼怪作祟的味道,夹杂着催眠术的花招,而且显然还有刑事犯罪的迹象。目前的任务,就是要把发生在莫斯科不同地区的、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全部联成一个整体来研究。昨天第一个被传唤到这层灯火通明的楼上来的,就是莫斯科剧联声学委员会主任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罗夫。仙普列亚罗夫住在石桥旁的一座公寓楼里。星期五,他在家里刚刚吃过午饭,走廊的电话便响起来。夫人走过去拿起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要找仙普列亚罗夫本人。夫人满心不快地回答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体不舒服,已经躺下休息,不能来接电话。但是,当她接着询问对方是哪里时,对方只用简短的三个字说出了机关名称。于是这位素常十分傲慢的主任夫人的腔调便立刻完全变了,她心慌意乱地低声说:“噢,请等一秒钟……马上去叫……请等一分钟……”她放下听筒,像离弦的箭一般急急跑进了丈夫的卧室。仙普列亚罗夫这时正在床上躺着,沉浸在回忆中:昨晚的剧场演出,夜来家里的醋海风波,被迫赶走萨拉托夫来的远房外甥女——一幕幕情景使他感到无比痛楚。尽管他满心不快,还是不得不起来接这个电话。当然,并不是一秒钟后,但也绝不是一分钟后,而是十五秒钟后,这位声学委员会主任便只穿着件内衣,左脚趿着一只拖鞋,抓起了电话话筒,对着它含混不清地说:“啊,是我……好吧,好吧……”此刻,夫人竞也把当众被揭穿的倒霉丈夫那些背信弃义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净,大惊失色地从门口探出头来,望着走廊,手里摇晃着一只拖鞋对丈夫轻声说:“把这只鞋穿上!穿上拖鞋!……脚心会着凉的!”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哪里还顾得上穿鞋!他甩动了一下赤脚,狠狠瞪了妻子两眼,同时对着耳机说:“对,是,是,那还用说,我明白……我这就去。”仙普列亚罗夫在这层进行侦破工作的楼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这里进行的谈话是极不愉快的,使他非常难堪,因为他不仅必须讲清那场下流的魔术表演和包厢里的殴斗,而且还不得不坦率而详尽地交代清楚耶洛霍夫大街那位女演员米丽察-安德烈耶夫娜的事,从萨拉托夫来的远房外甥女的事,以及其他许多这一类的事。虽然这都是顺便被问及的,但他确实必须说清楚。而对别人讲述这类事,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当然是痛苦不堪的。不言而喻,仙普列亚罗夫的证词把侦查工作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因为不管怎么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是个有学问、有教养的见证人,是那场荒唐表演的目击者,而且是个明白事理、训练有素的人。他不但有条有理地描述了戴面具的神秘魔术师本人,而且刻画了他那两个无赖助手。不仅如此,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魔术师确实姓沃兰德。此外,演出后受害的一些妇女(除了把里姆斯基惊得目瞪口呆的那个只穿一条淡紫色衬裤的妇女之外,还有许多人呢,呜呼!)也受到了传讯。派去花园大街第50号的通信员卡尔波夫回来后,也被传讯了。把这许多人的证词与仙普列亚罗夫的证词一对比,便轻而易举地确定了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这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侦查人员到第50号住宅来过不止一次,仔细地搜查过,所有墙壁、壁炉、烟道都敲击过,检查过,还寻找过密室。但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哪一次也没有发现什么人,虽然许多迹象表明这里无疑是有人居住的。另一方面,凡是在工作上与进入莫斯科的外国演员多少有些关系的人都传讯过了,他们都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证明说:莫斯科根本没有来过个叫沃兰德的魔术家,不可能有这么个人。这个所谓外国魔术家,到莫斯科后根本没有在任何机关登记过,没有向任何人出示过护照或其他证件、契约、合同之类,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大众文娱委员会节目科科长基泰采夫起誓发愿地说:现已失踪的瓦列特剧院经理斯杰潘-利霍捷耶夫根本没向他送审过什么关于沃兰德演出的节目单,也压根儿没给他打过电话说莫斯科来了个什么魔术家;因此,利霍捷耶夫怎么会在瓦列特剧院搞这场演出,他基泰采夫一无所知,也无法理解。人们告诉他:演出时仙普列亚罗夫亲眼看到过这个魔术家。基泰采夫也只是两眼往上一翻,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从基泰采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而且可以相信:他确实没有过错。那么,大众文娱委员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本人怎么说呢?……这里要顺便交代一下:民警刚一进入这位主任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见此情形,“大美人”秘书安娜-理查多夫娜高兴得什么似的,而白白跑来的民警却如堕五里雾中。还需要顺便指出的是:这位主任回到他的写字台前、钻进他那套带条纹的灰西装后,对于他暂时不在期间由空西装批阅的那几份文件,竟还表示完全认可。……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主任本人也一口咬定根本不知道沃兰德这么个人。您看,信不信由您,荒谬绝伦!上千名观众、瓦列特剧院的全体成员,再加上个最最有学问的仙普列亚罗夫,都曾亲眼目睹外国魔术家,而且还看见过他那些该死的助手,然而,现在却又到处找不到他。请问:是他演出后钻进了地缝呢?还是他根本没到莫斯科来?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就是说他钻入地缝时无疑也把瓦列特剧院几个头面人物带进去了。如果按后一种假设,那不就等于这个倒霉剧院的几个领导成员有意制造了一场恶作剧,然后便从莫斯科溜之乎也了吗?(我们还可以回想一下办公室的碎玻璃窗和警犬“方块爱司”的行为!)应该替负责本案侦破工作的人们说句公道话:他们确实把失踪的里姆斯基找到了,而且速度之快,可谓惊人。其实,只须把“方块爱司”在电影院旁出租汽车站的行为同几个具体时间(比如,演出结束的时间,里姆斯基可能离开剧院的时间)一对照,就可以满有把握地往列宁格勒发一封电报了。一小时后(星期五傍晚)收到了列宁格勒回电:已查明里姆斯基现住列宁格勒“阿斯托利亚”饭店四楼412号,住在他隔壁房间的旅客是正在该市巡回演出的莫斯科某剧院的剧目组负责人。人们还知道,里姆斯基房间内有灰蓝色镶金家具,还有一间设备齐全的浴室。藏在“阿斯托利亚”饭店第412号大衣柜里的里姆斯基被发现后,当即被逮捕,并当场对他进行了审讯。不大工夫莫斯科又接到电报说:瓦列特剧院财务协理里姆斯基处于精神错乱状态,对所侦讯的问题不能或不愿作出明确回答,只是一味哀求将他关进装有铁甲的牢房并派武装人员保卫。莫斯科当即电令列宁格勒:立即派员将里姆斯基押来。于是,星期五夜晚,里姆斯基便在武装人员押送下搭夜车离开了列宁格勒。星期五傍晚也找到了利霍捷耶夫的下落。向全国备城市发出寻找利霍捷耶夫的通电后不久,雅尔塔回电说:利霍捷耶夫曾在雅尔塔逗留,现已搭机飞回莫斯科。唯有瓦列奴哈一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位全莫斯科无人不知的瓦列特剧院行政管理人,简直像是石沉大海了。除瓦列特剧院问题外,侦查机关还必须查明莫斯科其他地方同时发生的各种问题。必须弄清楚机关工作人员集体齐唱《光辉的海洋哟怪现象(附带提一句: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对那些人进行皮下注射后,两小时内他们便恢复了常态);必须处理把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当作钞票付给个人或机关的人,以及这些行为的受害者。当然,在所有这些事件中最糟糕、最令人不快、最无法解释的是人头失踪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厅里,已故文学家柏辽兹的头竟从棺材中不翼而飞了。承办本案侦破工作的十二个人都竭尽全力,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一点一滴地搜集这个复杂案件的罪证线索。一位侦查员来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他首先要求向他提供近三日来入院病员的名单。这样,他发现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和不幸的报幕员——曾被揪下过脑袋的孟加拉斯基。不过,他在这两人身上花的时间并不多,因为现在已不难确定:这两人都是以神秘魔术家为首的一伙人罪恶活动的牺牲品。但是,住在这里的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无家汉却使侦查员产生了极大兴趣。星期五傍晚时分,伊万的第117号病房的门轻轻打开,一个圆脸膛的年轻人走进来。这人举止安详,谈吐文雅,完全不像个侦查员。实际上,他恰恰是莫斯科最优秀的侦查员之一。他看到: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人躺在床上,目光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在内视着自己的心灵深处。那眼神表明,他超然于环境之上,对周围一切都毫无兴趣。侦查员首先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聊聊前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情。啊!假如这位侦查员早些时候来找他,哪怕是星期四的凌晨来,伊万会感到多么高兴啊!那时伊万正以疯狂的热情期待着能有人认真地听听他关于牧首湖畔事件的叙述。现在呢,看来已实现了他要帮助捉拿外国顾问归案的愿望,无须他再为此奔走呼吁,已经有人主动来找他了解星期三傍晚那件事了。然而,呜呼,此时的伊万却与当时大不相同了:在柏辽兹身遭横祸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年轻的伊万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侦查员提出的所有问题,他无疑仍然乐于有礼貌地给予认真回答,但他那眼神和语气却都使人感到一种漠然视之的态度,柏辽兹的命运此刻已经丝毫不能激动这位诗人的心了。侦查员到来之前,年轻的伊万正躺在床上。在蒙蒙——、似睡非睡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奇异独特的、虚无飘渺的城市。那里有奇形怪状的大理石、突兀的石柱、阳光下闪亮的屋顶、阴森可怖的圣安东尼黑色塔楼。城市西部的山冈上,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热带园林中,隐约露出一座宫殿的屋顶,一些高高的青铜雕像在落日斜晖的映照下宛如绿色汪洋中的一个个燃烧着的巨大火柱。伊万还看到这座古城的城墙脚下有几队全身披挂的罗马骑兵在缓缓前行。蒙-中,伊万还看到一个木然坐在安乐椅上的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脸膛上显出苦恼的神情,身上披着件白色披风,露出血红的衬里;他正用憎恶的目光凝视着眼前那片郁郁葱葱的异国园林。伊万还看到一个光秃秃的黄色山冈,山同上兀立着几个已经不见受刑者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