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和玛格丽特-10

“他当时就全部交出去了。”敦奇尔夫人激动地回答。“那么,好吧,”演员说,“既然您也这么说,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已经全部交出来了,那我们就应该同他告别,请他回家去。只好如此了2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如果您想走,您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演员说着,做了个庄严的送客动作。敦奇尔仍神态自若,他转身迈开方步向幕后走去。“请您再稍微等一下,”节目主持人立即拦住他,“我们的节目单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临别前我想请您看看。”他说着,又拍了一下手掌。于是,舞台深处的黑色帷幕慢慢打开,从里面又走出一位妇女。她身穿舞会盛装,年轻,美丽,双手捧着个金色小托盘走到前台。观众看到:托盘里盛着用花丝带捆好的厚厚一叠纸币,和一条闪着蓝、黄。红各种颜色的光彩夺目的钻石项链。敦奇尔倒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全场鸦雀无声。“这里是一万八千美元和一条价值四万金币的钻石项链!”节目主持人得意洋洋地高声宣布说,“这是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保存在哈尔科夫市他的情人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沃尔斯手里的。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我们很高兴看到她,因为正是她帮助我们发现了这些价值连城的、而在个人手里却完全无用的珍宝。太感谢您了,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漂亮的女人露出亮晶晶的牙齿莞尔一笑,毛茸茸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这时,演员转向敦奇尔说:“你外表道貌岸然,可在这外衣下隐藏着的却是一个贪婪的蜘蛛、惊人的大骗子和说谎者。你的愚蠢和顽固态度使大家在这里整整受了一个半月的折磨。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你夫人将为你安排一座地狱,我们姑且先让地狱去惩罚你吧。”敦奇尔摇晃一下,似乎马上要摔倒,但立即有几只关切的手把他的胳臂抓住了。这时大幕迅速降落,遮住了台上所有的人。疯狂的掌声震撼着整个剧场,尼卡诺尔觉得连大吊灯的灯光都在颤动。台前的黑色大幕重新拉起时,台上只剩下孤单单一个节目主持人,其他人全不见了。他用手势止住再次响起的掌声,向场内点头致意,然后说:“在我们的节目中,敦奇尔刚才扮演了一个典型的蠢驴角色。我昨天就荣幸地对大家讲过:个人秘密保存外币毫无意义。我劝各位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去使用这些外币。就以这个敦奇尔为例吧。他每月拿着相当可观的薪水,生活丰衣足食。他有一所极好的住宅,有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情妇。他本应该把外币和宝石交出来,安分守己地过他的太平日子,不必惹这许多麻烦。可他呢,偏不。今天,这个自私自利的蠢货终于落得个当众出丑的下场,还要外加上一场家里的醋海风波!好吧,还有谁要交?没有要交外币的吗?……那么,进行下一个节目。我们特邀了著名的天才戏剧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来给我们表演诗人普希金写的戏剧《吝啬的骑士》①中的片断。”①普希金的四个小悲剧之一,写一个把金钱奉为“主人”的守财奴男爵。他最终被儿子当众气死,临死前还念念不忘他地窖里的藏金柜的钥匙。下文提到的“殿下”指该剧中的大公,“儿子”指男爵的儿子阿里贝尔。库罗列索夫很快便在台前亮相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男人,脸刮得光光的,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他一句开场白也没有,立即做出一副阴沉的面孔,紧皱起眉头,斜了一眼小桌上的金铃,用极不自然的声音说:“我犹如年轻的浪子,去会那淫荡的骚妇……”①①这句话和下文提到的带着几个孤儿的“不幸的寡妇”,以及关于女神“缪斯们”等话,都出自《吝啬的骑士》中男爵的独白。接着,库罗列索夫讲了自己许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到:库罗列索夫当众坦白说,有个不幸的寡妇曾经在大雨里跪在地上,痛苦地向他哭诉,即使如此也没有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做这场梦之前,对于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一无所知。但普希金这个名字他倒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每天总要提上几遍。譬如,他常说这样的话:“那么房钱由谁付?让普希金来付?”“楼道里的灯泡,照这么说,是普希金给拧走了?’或者“那么,难道说让普希金去买煤油吗?”现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了解到普希金有这样一篇作品了。他想象着那位带着几个孤儿在雨中跪地哀求的寡妇,心里未免感到忧伤,他不由得暗想:“这个库罗列索夫真不是东西!”这时台上的库罗列索夫还在大声悔过,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叫尼卡诺尔听不懂了,因为他忽然对一个台上没有的人讲起话来,然后又代替那人回答自己,一会儿称自己为“大公殿下”,一会儿又自称是“男爵”,忽而叫自己是“父亲”,忽而又变成了“儿子”,又是称“您”,又是叫“你”,简直把人弄糊涂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看懂了一点:演员凄惨地死去了,临死前他还在叫喊“钥匙,我的钥匙呀!”然后便倒在台上,喘着粗气,小心地解开自己的领带。他看到,演员库罗列索夫死去后,又在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礼服裤上的土,皮笑向不笑地向观众行了个礼,在稀疏的掌声中退到幕后。他走后,节目主持人出来说:“刚才我们大家看到了萨瓦-波塔波维奇的精彩表演——《吝啬的骑士》。这个骑士曾经指望各种快活的女神会来朝拜他,缪斯们会对他献殷勤,会发生许多诸如此类的事。但是,正如大家看到的,这类事一件也没有发生,没有一个女神到他这里来,缪斯们并没有来,他也没有建立起什么豪华的宫殿,相反,却死得很凄惨,撞在自己的藏金柜上一命呜呼了。我也要警告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不交出自己的外币,你们的命运也会像这个骑士一样,说不定会比他更糟!”不知是普希金的作品发挥了威力,还是节目主持人这番道白起了作用,只听大厅里有个声音羞羞答答地说:“我愿意交。”“请您到台上来。”节目主持人望着黑暗的大厅,很有礼貌地邀请。登上舞台的是个身材矮小、长得很白净的人,看样子总有三个星期没刮脸了。“对不起,您贵姓?”节目主持人问道。“姓卡纳夫金,叫尼古拉。”来人羞怯地回答。“噢,很好,卡纳夫金公民,那么您?……”“我交。”卡纳夫金低声说:“交多少?”“一干美元和二十枚十卢布金币。”“好,您只有这些吗?”节目主持人直盯住卡纳夫金的眼睛问。尼卡诺尔觉得节目主持人眼睛里射出的两道光芒像爱克斯光射线似地一下子穿透了卡纳夫金的全身。整个大厅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我相信!”演员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高声说,“我相信您!您这双眼睛表明您没有撒谎。我对大家讲过好多次了,你们的主要错误就在于对人的眼睛的意义估计不足。你们应该明白:人的舌头能够掩盖真情,但是眼睛却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别人突然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即控制住自己,甚至没有愣一愣神儿,你知道该怎样回答,怎样掩盖真情,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脸上的任何一个皱纹都没有多动一下;但遗憾的是,在你被问话的那一瞬间,你那受到触动的真情便会从内心深处一下子跳到你的眼睛里来!于是,一切都完了。真情被发现,你也就等于当场被捉住了!”节目主持人以极大的热情讲完这一番非常令人信服的话之后,和蔼地问卡纳夫金:“藏在什么地方?”“在我姨母家,她姓波罗霍夫尼科娃,住在普列奇斯因卡……”“啊!这是……让我想一想……这就是克拉芙季娅-伊利尼奇娜家里吧?”“正是”“噢,对了,对了!是个不大的独门独院?对面还有个小花园?对,这个地方我知道,知道!您把它塞到什么地方了?”“地窖里,一个盛点心的盒子里……”演员两手一拍,伤心地说:“哎呀,你们大家见过这种事吗?这些东西放在那里会受潮、发霉的呀!看看,外币放在这种人手里能叫人放心吗?啊?简直和小孩子一样!真是的!”卡纳夫金自己也明白这事做得很蠢,是个很大的错误,便低低垂下了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钱这东西,”演员继续说,“应该保存在国家银行,保存在专为此目的建造的、干燥的、非常保险的地方,不该放在什么姨妈家里的地窖里。那样会被老鼠咬坏的!真是丢人啊!卡纳夫金!你不是小孩子了呀!”卡纳夫金惭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儿用手搓弄上衣衣襟。“嗯,行啦,”演员的语气缓和下来,“过去的旧账不必老翻了……”但他话锋一转,突然又问了一句,“不过,顺便问一下,那您姨妈她自己不是也有吗?啊?一次解决多好,免得总派车去……”卡纳夫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全场又寂然无声了。“哎呀,卡纳夫金呀,卡纳夫金!”节目主持人沉默片刻,又温和地谴责说,“我刚才还表扬您呢!可您一下子又不往正路上走啦!这可不好,卡纳夫金!刚才我不是讲过眼神的意义吗?看得出呀,您姨妈家肯定有。嗯?您干吗还叫我们费事?”“有!”卡纳夫金壮着胆子高声说。“很好!”演员也高声喊道。“很好!”全场爆发出可怕的喊声。会场平静下来后,节目主持人与卡纳夫金握手,向他祝贺,允许他回家,并建议派辆汽车把他送回城里去,同时命令幕后面的一个人跟着这辆车去,回来时顺便把卡纳夫金的姨妈接到另一个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去看同样的节目。“噢,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一下,您姨妈说没说过她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主持人很客气地问道,同时递给卡纳夫金一枝香烟,并且划着一根火柴。卡纳夫金一边点着烟,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相信,我相信,”演员叹了口气说,“这种事,老吝啬鬼不仅不会告诉外甥,连魔鬼也不会告诉的。行啦,我们试试看,想法唤醒她身上的人的感情。但愿这个腐朽的灵魂中还有几根人性的弦没有烂掉。好,再见吧,卡纳夫金!”幸福的卡纳夫金乘车回去了。演员又间在场的人还有谁打算交出外币。全场报以长时间的沉默。“你们这些人真怪,真怪!”演员耸耸肩膀,退到幕后去了。剧场里的灯熄灭了。有一段时间场内一片漆黑。黑暗中听到远处有个激动的男高音在唱:那里有座金山,它是我的财产!接着,从远处传来两次鼓掌声。“这是专为妇女演出的剧院里有人正交出外币!”尼卡诺尔身旁蓄着褐红胡子的人突然解释说。那人叹了口气,又说,“咳,要不是我有那几只鹅呀!我对你说,亲爱的,我在利阿诺左沃①养了几只斗鹅。我不在家,我怕它们会饿死。这种斗鹅都很娇气,得精心喂养才行……唉,要不是有那几只鹅,我才不怕演普希金这一套呢!”他又唉声叹气起来。①利阿诺左沃是莫斯科郊外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别墅村。这时剧场里亮起了灯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剧场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些戴白发罩的炊事员拿着舀汤的大勺子从各个门走进来。他们把一日盛菜汤的大缸拉进大厅,又拿进一大箱切好的黑面包片。场内席地而坐的观众活跃起来,快活的炊事员在这些“戏剧爱好者”中间穿来穿去,给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分给他们面包。“吃午饭吧,伙计们!”炊事员边分汤边喊叫,“吃完就把外币交出来!你们干吗要呆在这个地方?我不信你们就愿意喝这种烂菜汤?!交出外币就可以回家去,好好喝上几杯,吃点下酒菜,多好!”“喂,就说你这位老爷子吧,你干吗坐在这儿?”一个红脖子胖炊事员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同时把一碗菜汤递给他,汤里只漂着一片孤零零的洋白菜叶。“我没有,没有!我没有啊!”尼卡诺尔的喊声叫人听了害怕,“你懂不懂,我没有!”“没有?”炊事员的嗓音低沉,气势汹汹。接着他又换成一种女人的温柔声音问:“是没有吗?”这时炊事员本人竟变成了女医上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用安慰的语气轻声说:“你没有,是没有。”女医士正在摇晃着梦中呻吟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于是,炊事员、剧场、幕布等等都统统消失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睁开泪眼,看到自己住的医院病房和两个穿白罩衫的人。但这不是那些无礼地干涉别人私事的炊事员,而是医院的医生和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她手里拿的不是汤碗,而是一个小小的托盘,盘里的注射器上蒙着纱布。“这叫什么事呀!”打针时尼卡诺尔还在痛苦地自言自语,“我没有,根本没有!让普希金去替他们交外币吧,我可没有!”“你没有,是没有,”好心肠的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安慰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嘛,这不是怪你。”打针后尼卡诺尔安静下来,不久便沉沉睡去,再没有做任何梦。但是,他刚才的叫喊惊醒了隔壁的病人。第120号病房的病人醒来便寻找自己的脑袋,而第118号里不知姓名的大师则惶惶不安地揉搓着手,忧伤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回忆着那个痛苦的、一生中最后一个秋日的夜晚,仿佛又看到了半地下室门下透进来的一道月光和月光中的一绺散乱的头发。第118号的不安通过阳台传到诗人伊万的房间,伊万从梦中醒来又大哭起来。但是,医生很快便使所有受到惊扰的、头脑有病的人安静下来。病人们又渐渐入睡了。睡得最晚的是伊万,他蒙-入睡时莫斯科河上已经破晓。服药后,药力迅速传遍他的全身,他觉得有一种宁静感像不断涌来的层层波浪似地慢慢充溢了他的身心,他感到身体轻松起来,脑袋被温暖的微风吹拂着,昏昏欲睡。他终于睡着了,入睡前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便是林中小鸟黎明前的啁啾。但这啁啾声也很快就静下去,他渐渐进入梦乡。在梦中他看到:秃山上空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整个山同被两道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第16章 行刑秃山上空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整个山冈被两道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原来,上午十点多钟,经过总督面前的那支骑兵中队快速到达了耶路撒冷西城的希布伦门。在此之前,卡帕多细亚①人大队的步兵早已把人群、骡马、骆驼等推挤到路两旁,为它清理出了道路。骑兵队出城后继续策马前进,一路飞扬起冲天的白色尘土,一直跑到两条大道的岔道口。从这里往南的一条路直达伯利恒,去西北方向的路通往雅法。骑兵中队顺西北大路驰去,这条路也由卡帕多细亚大队的士兵警戒,他们也已及时地把路上所有赶往耶路撒冷过节的骆驼队驱赶到路旁了。许多朝圣者扔下他们临时搭在草地上的条纹布帐篷,挤在卡帕多细亚士兵身后看热闹。出城后大约跑了一公里,骑兵中队便超过了闪击军团第二步兵大队,又跑出一公里后,它首先到达秃山脚下。在这里,骑兵下马步行,指挥员随即把中队分为许多小队,各小队分别沿山麓散开,把个并不高的秃山山同团团围住,只留下一个可以从雅法大道上山的唯一路口。①小亚细亚中部高原地带的古称,今属土耳其。不久,第二步兵大队继骑兵队之后开抵山下,随即登上山腰,在那里形成了另一道包围圈。最后开到秃山的是捕鼠太保马克指挥的中队。士兵们排成两行分别沿大路两侧鱼贯前进。两行散兵线中间是几辆马车,头一辆车上载着由秘密卫队押解的三名犯人,每人颈上挂一块白木牌,牌上用阿拉米语和希腊语写着“强盗和叛乱者”几个大字。跟在后面的几辆车上载着几个刚刚做好的十字木桩、绳索、锹镐、水桶、斧头等物,还有六名刽子手。刑车车队后面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其中包括中队长马克、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还有在王宫暗室同总督彼拉多作过短暂密谈的那个戴风帽的人。整个队伍由一队步兵断后,步兵后面便是那些不畏烈日酷暑、一心想要见识见识这有趣场面的大批好奇者了,人数约在两千左右。现在又有一批批好奇的朝圣者自由地加入到从城里跟出来的好事者行列的尾部。群众行列的上空不时响起公告人尖细的喊声,他们夹杂在人群里,不住地反复宣告总督十点钟左右在广场上宣布的话。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到了山脚下。封锁着山麓的骑兵对众人一律放行,而山腰处的第二道封锁线则只允许与行刑有关的人员通过。这些人过后,第二道封锁线上的步兵迅速地使密集的人群分散到四周整个山腰上,于是,围观的群众就处在上下两道包围圈之间了——上面是步兵,下面是骑兵。由于步兵封锁线不很密集,倒是还能看清楚行刑地点。且说,车队开上山已经有三个多小时。秃山顶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往西偏斜,但还是热得叫人无法忍受。两道封锁线上的士兵叫苦连大,加上寂寞无聊,免不了暗地里诅咒那三名强盗,从心底里盼着他们尽快死掉。在山脚下警戒登山路口的骑兵中队长是个小个于叙利亚人。他额头上冒着汗珠,汗水浸渍的白上衣的背部已经沾上了一层尘土,变成了深灰色。他不时地来到第一小队的皮水桶前用手捧一口水喝,再把缠头巾浸润一下。他这样稍微轻快一下之后,便又回到尘上弥漫的上山路去来回巡视。他迈着大步,腰间的长佩剑撞击着系着带子的高筒皮靴,发出咯咯的响声。中队长认为自己应给部下作出军人的顽强和忍耐的表率。但他很爱惜士兵,让士兵们把长矛插在地上搭成金字塔形,把各人的白斗篷蒙在上面做成帐篷。于是叙利亚骑兵们便可以钻进帐篷去躲避那炎炎烈日了。水桶很快都见了底。各小队轮流派人到山下一条小河沟里去打水,那里有几棵半干枯的桑树,稀疏的树荫下有一条发了浑的小溪还在这恶魔般的炎炎烈日下苟延残喘。树荫下站着几个寂寞的看马人,他们随着不断移动的树荫移动着,看守着那些如今也已无精打采的军马。士兵们的疲倦和他们对三名强盗的咒骂是可以理解的。总督曾担心在这座可憎的城市执行死刑有可能引起骚乱,幸亏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出乎意料的倒是,行刑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后,山腰的步兵封锁线和山麓的骑兵封锁线之间已经一个围观的人都看不见了:烈日轰走了人群,把人全赶回了耶路撒冷。现在,罗马步兵的封锁线外只剩下了两只狗,不知是谁家的,也不知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但它们也已被烈日晒得疲惫不堪,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艰难地喘着粗气,对身旁的绿背大蜥蜴毫不理睬——只有这些蜥蜴不怕烈日的烘烤,继续在滚烫的石头和一种有大刺的爬蔓植物之间钻来钻去。无论在满城军队的耶路撒冷市内,还是在这严密封锁的秃山上,都没有发现有人企图劫刑场。民众已返回城去,行刑场面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而城里的家家户户都已经在准备迎接今晚开始的伟大逾越节了。警戒在山腰的罗马步兵比下面的骑兵更苦。中队长捕鼠太保只允许士兵摘下头盔,用浸了水的白头巾缠住头,但要求他们继续持矛站立,不准坐下。他自己也缠上一条白头巾,但却是于的,没有浸水。他在几个刽子手附近来回踱步,甚至挂在上衣胸前的两块银制狮头甲、护腿铁甲、佩剑和佩刀都没有摘下来。炽热的阳光向他直射,但丝毫不能伤害他,胸前的银狮头好像被太阳烧成了翻滚的银水,射出刺眼的强光,叫人不敢正视。捕鼠太保那张丑陋的脸上既没有显出疲倦,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满,似乎这个巨人队长还能够这样走上整整一天,一夜,再加上一天,总之,需要走多久,他就能走多久——就像现在这样,两手叉在挂着铜牌的沉重的腰带上,走来走去,就像现在这样,时而以严峻的目光瞅瞅几个绑着受刑者的十字木桩,时而瞅瞅包围圈上的士兵,就像现在这样,用毛茸茸的皮靴尖冷漠地踢开脚下碰到的、被时间洗白了的人骨头或小隧石,走来走去。戴风帽的人坐在离十字架不远的一只三条腿小凳上。他泰然危坐,很少动一动,只是偶尔出于寂寞才用手里的小树枝在沙地上划几下。前面我们曾交代过:步兵封锁线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其实,这话不够确切。这里还是有一个人的,但他不是呆在大家都能看得见的地方。他不是呆在便于观看行刑场面的、有一条上山小路的那面山坡上,而是呆在北山坡上。这里坡陡,路不平,不易通行,还有深沟和石缝。石缝中有一株病无花果树,它紧紧抓住那一小块被上天诅咒的无水的土地,挣扎着还要活下去。这个唯一不是死刑执行者,而是观看死刑的人,就呆在这棵根本没有荫凉的无花果树下。他从一开头就坐在这里一块石头上,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的确,要想看行刑场面,他选的这块地方并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差的。但是,这里倒也能看见那些木桩,还能看见站在警戒线内的中队长胸前两个闪光的白点,而这些对一个显然不愿引人注意、不愿受到十扰的人来说,看来已经足够了。然而在四小时之前,当执行死刑的程序刚刚开始时,此人的行径却不是这样,而是非常容易引人注意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才改变了做法,躲到了一旁。四小时前,行刑车队刚刚通过散兵警戒线登上山冈顶,这个人就跑上山坡来了,而且,看那样子显然是来迟了。他不是走上山来,而是一路上挤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当他发现自己也同别人一样被隔在封锁线外时,他曾装作听不懂士兵的愤怒呵斥的样子,天真地企图从士兵身旁闯进去,闯到行刑地点,因为那里已经把犯人从刑车上推下来了。为此他的前胸受到矛柄的狠狠一击,打得他倒退几步,大喊了一声——倒不是因为痛,而是由于绝望。对于打他的那个士兵,他只用浑浊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瞥了一眼,仿佛他是个对于肉体疼痛没有知觉的人。他捂着胸脯,连咳带喘地绕着山坡跑,想在北坡的警戒线上找到个小夹缝钻过去。但是,已经退了:封锁线严严实实。他愁眉苦脸、痛苦异常。然而却不得不放弃他冲向刑车的企图。这时马车上的十字木桩也已经卸了下来。他明白:再企图往里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只能是自己也被抓起来,而今天的计划里可绝没有包括被拘留这一项。因此,他便来到这崖石裂缝处,这里比较安静,谁也不会打扰他。现在,这个长着黑胡子、被烈日和失眠折磨得眼圈红肿的人正坐在石头上,双眉紧锁,思绪万干。他时而唉声叹气,解开身上那件不知穿着它流浪了多久的、已经由天蓝色变成灰白色的肮脏长衫,看看流着肮脏汗水的、被矛柄打伤的胸膛,时而在难忍的悲痛中抬眼望望空中盘旋的三只大兀鹫(这三只预见到丰盛宴席的食尸猛禽早就在高空盘旋了),时而又绝望地盯着眼前的黄土地,看着一块破碎的狗头骨和在它周围乱爬的大蜥蜴。心中容纳不下的巨大痛苦使他不时地自言自语。他忍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在石头上摇晃着身子,用指甲抓挠黝黑的胸膛,喃喃地咒骂自己:“啊!我真傻!大傻瓜,简直像个没头脑的女人!孬种!是具死尸!我不是人呀!”他耷拉下脑袋,不言语了。过一会儿,他从木水罐里喝几口温水,便又来了精神。他不时地摸摸藏在怀里长衫下的刀子,又摸摸摆在眼前石头上那张羊皮纸和旁边一根尖头小木棍以及盛着墨汁的小皮囊。那羊皮纸上已经写着一些字了:时间在流逝,我,利未-马太,仍呆在秃山上,而死亡却还没有到来!下面写的是:太阳向西偏了,但死亡尚未到来。现在,利未-马太又绝望地用尖木棍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上帝,你为何对他发怒?快赐予他死亡吧!写下这句话后,他有声无泪地呜咽了一阵,又用指甲抓伤了自己的前胸。利未-马太这样伤心绝望,是因为耶舒阿和他两人遭到的可怕挫折,而且,按他自己的想法,还有他马太个人犯下的重大失误。前天日间,耶舒阿和马太在耶路撒冷城郊伯法其的一个种菜人家里做客,因为种菜人非常爱听耶舒阿所传的道。那天上午两位客人帮主人在菜园里忙了半天,原打算等到傍晚凉爽时再进城去。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耶舒阿急着要走,说他去城里有急事要办,所以,刚过晌午他就独自往耶路撒冷去了。这是利未-马太的第一个失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耶舒阿一个人走呢?!到了傍晚,马太自己又没有能进城去,因为他突然病倒了。他浑身打战,身上像火炭一样热,牙齿磕碰得格格响,不住地要喝水。他根本不能走路,躺倒在种菜人板棚里的马披上,一直呆到第二天(星期五)的黎明。谁想到,一夜过去,他的病竟霍然而愈。虽然他还很虚弱,两腿发软,但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使他惴惴不安,他便辞别主人,动身往耶路撒冷走去。进城后他发现,预感没有错——大祸降临了。马太和民众一起听到了总督宣布的判决。当犯人被解往秃山时,马太夹杂在好奇的人群中跟着警戒刑车的两排卫兵线一起往前跑,想方设法暗暗让耶舒阿知道:现在还有他利未-马太在他身边,他没有在这人生的最后旅程中抛弃他,他在为他的速死而祈祷。但是耶舒阿直视着自已被带去的远方,当然没有发觉马太。车队走出一里多路时,挤在卫兵线外的人群中、跟着往前跑的马太,忽然产生一个简单而明智的念头,他为此十分激动,不由得骂自己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车队两旁的卫兵线并不很密,前后卫兵之间是拉开一些距离的。如果看准时机、动作敏捷的话,一弯腰就能从卫士中间冲到刑车旁,跳上车去,那么,耶舒阿就可以免受折磨了。只需一瞬间就能把刀子捅进耶舒阿的后背,对他喊一声:“耶舒阿!我来救你,也跟你一起去!我是马太,你忠实的、唯一的弟子!”假如上帝再多赐给一瞬间自由,他还可以再把刀子刺进自己胸膛,免得死在木桩上。不过,从前的税吏马太不大考虑这第二点。自己如何死法,他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的耶舒阿不再受痛苦的折磨。计划很好,可问题出来了:马太身边既没有带刀,也没有带一分钱。利未-马太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回头朝城里跑去。他那燃烧着的头脑里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要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在城里立即搞到一把刀,再跑回去追上刑车。他跑到城门前,在蜂拥着进城的骆驼队和人群中敏捷地钻动着挤进城门,立刻便看到左侧路边有一家敞着门的面包铺。在滚烫的大道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太,极力控制着呼吸,大摇大摆地走进面包铺。他向站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请她把货架最上层那个大圆面包拿给他,他像是特别看中了那一个。老板娘刚一转过身,马太便悄悄抄起柜台上切面包用的长刀溜之大吉了。这把刀再好不过,磨得像刮脸刀一样锋利。几分钟后马太已经跑在雅法大道上,但他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行刑车队了。他继续奋力往前追赶,有时候不得不一动不动地趴到土地上喘一喘气润而使骑着骡子或徒步赶往耶路撒冷的人们投过来惊奇的目光。他躺在地上,听到自己的心脏不仅在胸中,而且在脑壳里和耳朵里咚咚地跳动。稍稍喘过一点气之后,他便爬起来继续跑,但速度越来越慢。当他远远看到前面尘上飞扬的大队人马时,那支队伍已经到达山脚下。“啊,上帝……”马太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到自己来迟了。他确实是来迟了……行刑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小时,马太的痛苦达到了极点。他陷入了疯狂状态: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把偷来的、如今觉得毫无用处的刀子扔在地上,一脚踩碎术水罐,断了自己的水源,扯下缠头巾,抓着稀疏的头发狠毒地诅咒自己。他胡言乱语地咒骂自己,咆哮,吐唾沫,甚至怨恨自己的爹娘生下这么个笨蛋。咒骂和埋怨都无济于事。炎炎烈日下的一切毫未因此改变。于是马太闭上眼睛,握起两只干瘦的拳头,伸向天空,伸向太阳,伸向此刻越偏越低、把影子越拉越长、正准备落入地中海的太阳。他请求上帝马上显示奇迹,立刻赐予耶舒阿死亡。马太睁开眼睛,看到山冈上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中队长胸前那两个发光点熄灭了。太阳光正照射着面向耶路撒冷的几个受刑者的背部。于是他便大声喊叫起来:“我诅咒你,上帝!”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说他完全看透了,上帝并不公平,他再也不信上帝了。“上帝,你是聋子!”马太吼叫着,“如果不聋,你就会听到我这喊声,就会马上让他死!”马太闭上眼睛,等待着被上帝的天雷劈死。但这事也没有发生。于是马太便闭着眼睛继续恶毒地大声咒骂苍天。他大声诉说自己的失望,说还有许多别的神,还有各种别的宗教!别的神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让耶舒阿这样的人在十字架上活活被太阳晒死的!“过去我看错了!”马太的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你是个恶神!要不就是圣殿里缭绕的香烟完全遮住了你的两眼?莫非是你的耳朵只能听见牧师们洪亮的赞美歌,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你不是万能之神!你是黑暗之神!我诅咒你,诅咒你这强盗之神,强盗的庇护者,强盗的灵魂!”这时,利未-马太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吹了一下,接着脚旁又有什么东西沙沙响起来。随后又吹了他一下。于是他睁开双眼,他看到:世界变了样子,不知是因为他诅咒的效力,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变了。太阳看不见了,但它并没有沉入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西方空中升起的一片黑压压的浓云吞噬了太阳,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朝山冈袭来,它的边缘部分掀起白色浪花,烟雾蒙蒙的黑色腹部泛出黄色反光。乌云发出阵阵抱怨声,不时地抛出几条耀眼的火链。通往雅法的大道上,贫瘠的吉翁谷里,朝圣者们的帐篷上空,骤然刮起大风,卷起无数尘柱滚滚而来。利未-马太不做声了。他在想:即将降临耶路撒冷的大雷雨会不会给耶舒阿的不幸命运带来什么变化?于是他仰望着劈开乌云的条条银链开始祈祷,请求雷电快些击中绑着耶舒阿的那个十字架。这时,尚未被黑云吞掉的蓝天中也已看不见飞翔的白兀鹫,它们也躲避雷雨去了。利未-马太追悔莫及地望着蓝天,暗暗悔恨自己不该那么急于诅咒上帝,如今上帝不会再听他的祈祷了。马太把目光转向山下,不由得被骑兵警戒的地方吸引住:山下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骑兵们正匆忙拔起地上的长矛,披上斗篷,几个看马人牵着几匹黑鬃马奔驰而去。骑兵中队显然要开拔。马太用手遮住扑面飞来的尘土,吐着唾沫,极力猜想:骑兵准备撤走意味着什么?他又把目光移向山腰,看见一个披着紫红色军用斗篷的人正朝山顶的刑场走去。一种圆满结局的预感反而使税吏马太心里不禁一阵发紧。在犯人们已经被痛苦地折磨了四个多小时的时候走上山来的人,是从耶路撒冷带着传令兵疾驰而至的罗马军大队的大队长。中队年马克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即给人闪出一条路。马克迎上前去向大队点保民官敬礼。大队长把马克拉到一旁,对他耳语几句。马克又敬了个礼,便朝坐在十字架旁边石头上的几名刽子手走去。保民官则朝坐在三条腿小凳上的人走过来,那人恭敬地起身相迎。保民官又对他小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起走向十字架,圣殿警备队长也急忙跟了上来。马克轻蔑地扫了一眼十字架旁那堆破布——从犯人身上执下的、刽子手不屑要的衣服,命令其中两名刽子手:“跟我来!”从最近一个十字架上传来一阵嘶哑的、含糊不清的歌声。绑在这个十字架上的是赫斯塔斯,他不到三小时就在蝇叮日晒下精神错乱了,这是他在唱一支关于葡萄的歌。但他还能够不时地摇晃一下缠着头巾的脑袋,每一晃,他脸上的一层苍蝇便无精打采地飞起来,接着又落在脸上。第二根十字木桩上的狄司马斯被折磨得最厉害,因为他没有昏迷过去。他不住地均匀地把头歪向左右两旁,用耳朵去够肩膀,赶走苍蝇。耶舒阿比他们都幸运。被绑上去不久他就一阵阵头晕,很快便完全昏迷过去了。他的脑袋垂下来,缠头巾也松开了。因此他脸上落满了苍蝇和牛蛙,整个脸给一层不停地活动的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腹股沟处,肚子上,胸前,腋下,到处都有肥大的牛虻吸吮着这蜡黄色的裸露着的躯体。戴风帽的人做了几个手势,命令一个刽子手取来长矛,另一个取来水桶和一块海绵。头一个人走到耶舒阿的十字架前,举起长矛柄往他那两只伸直的、被绳子捆在十字架横木上的胳臂上分别捅了几下。瘦骨伶仃的躯体抖动了一下。刽子手又用矛柄在耶舒阿的肚皮上划了一下。耶舒阿抬起了头,苍蝇嗡嗡地飞起来。这才看见受刑者的脸:眼睛肿得老高,整个脸完全被咬肿了,变得几乎无法辨认。耶舒阿吃力地睁开两张眼皮,往下看了一眼。他那双往常清湛的眼睛已经浑浊了。“拿撒勒人!”刽子手叫了一声。拿撒勒人浮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沙哑粗犷的声音问:“你需要什么?为什么到我跟前来?”“喝水吧!”刽子手说着,用矛尖挑起蘸满水的海绵举到耶舒阿唇边。耶舒阿的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辉,他把嘴唇贴在海绵上,贪婪地吸吮起来。这时,旁边的十字架上传来狄司马斯忿忿不平的声音:“这不公平!我是跟他一样的强盗。”狄司马斯想要挣扎,但一动也不能动:每只胳臂都有三处被紧紧绑在十字架横木上。只见他收紧腹部,十指紧抓住横木的两端,用力把头扭向耶舒阿的十字架,眼里冒着怒火。忽然刮起一阵狂风,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天空,刑场上顿时暗了许多。待风过去后,中队长喊道:“第二根柱子上的,住口!”狄司马斯不做声了,但耶舒阿的嘴唇也离开了蘸水的海绵。耶舒阿极力想用温和而诚恳的语气说话,但已经做不到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请求刽子手:“给他喝吧。”四周越来越黑。乌云已经遮住这半边天,正迅猛地扑向耶路撒冷,奔腾翻滚的白云冲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饱含着水分和雷电的铅一般的乌云。忽然,电光一闪,一声巨响震撼了整个山冈。刽子手取下了矛尖上的海绵。“感谢总督大人的宽大吧!”刽子手庄重地小声对耶舒阿说,随即用矛尖朝他的心脏轻轻一刺。耶舒阿浑身一抖,低声说:“总督大人……”鲜血顺着他的胸腹部往下流,他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头耷拉下来。响起第二声雷时,刽子手正在给狄司马斯喝水并讲同样的话:“感谢总督大人吧!”说着,便把他也刺死了。精神错乱的赫斯塔斯尼刽子手走到跟前,吓得喊叫起来,但海绵一碰到他的嘴唇,他不知哼唧了句什么,便紧紧咬住了它。几秒钟后他的身子也完全低垂下来了,只靠几根绑绳系在柱子上。戴风帽的人跟在刽子手和中队长后面,他身后是圣殿警备队长。他走到第一根柱子旁边,仔细看了看血淋淋的耶舒阿,用他那白皙的手碰了碰耶舒阿的脚,对身旁的人们说:“死了。”他在另两根十字架旁也照样做了一遍。在这之后,保民官对中队长做了个手势,转身带着警备队长和戴风帽的人朝山下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昏暗,只有道道闪光划破黑色的天空。突然,天空喷出一道火光,中队长喊出的“撤岗!”的命令声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幸福的士兵们边戴头盔,边往山下跑。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整个耶路撒冷城。步兵中队刚跑到半山腰,滂沱大雨便突兀而下,雨势空前猛裂。中队跑到山脚时,滚滚浊流已经从山上追下来了。士兵们在稀泥上一溜歪斜地跑着,不时倒在泥水中,急于跑上平坦的大道。大道上,透过雨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淋成落汤鸡的骑兵中队正在驰进耶路撒冷城。几分钟之后,雷鸣电闪、雨水火光交加的黑沉沉的山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这人摇晃着那把总算没有白偷的长刀,在泥泞的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朝山顶的十字架跑去,他滑倒再爬起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甚至跪地膝行;他的身影时而在黑暗中消失,时而又被闪光照亮。他终于挣扎到了木桩跟前,站在没过脚面的水里,脱下浸透雨水的沉甸甸的长衫。他只穿着一件短衫,靠在耶舒阿的腿上,先把绑住两膝的绳子割断,再登上木桩下部的横梁,一手抱住耶舒阿的身子,一手割断上部横梁上绑着胳膊的绳子。耶舒阿湿淋淋的赤条条的身子落到利未-马太身上,把他压倒在地。马太本想立刻背起他来走开,但忽然又被一个什么念头留下了。他让耶舒阿的尸体暂时仰面伸着胳臂躺在地上泥水里,自己又踩着稀泥趔趔趄趄地朝另外两个木桩跑去。他把旁边两个十字架上的绳子也都割断,让两具尸体也都掉在地上。几分钟后,山顶上便只剩下两具尸体和三个空十字架了。尸体被雨水冲刷着,翻转着。这时,山顶上已经既不见利未-马太,也不见耶舒阿的尸体了第17章 惶惶不安的一天星期五,也就是那场可恶的魔术表演后的第二天,瓦列特剧院的职员早晨上班后,谁也没有坐在自己座位上:全体人员——会计主任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拉斯托奇金、两名出纳员、三名打字员、两名售票员,还有通信员、招待员和勤杂工,总之,全部上班的人都坐在朝花园大街一侧的窗台上观看街上的情景。他们看到,顺着剧院外的大墙根排着两行长队,人们一个紧挨一个,队尾已排到库德林广场,足有几千人。站在长队最前面的是莫斯科戏剧界二十来个有名的票贩子。排队的人们兴奋异常,有人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别开生面的魔术表演,大部分人则在热烈地议论着。他们的议论吸引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也引起会计主任拉斯托奇金的极大不安:他昨晚不在剧院,未能亲眼目睹那场演出。要是听招待员们的介绍,简直玄乎其玄了——据说,有些女公民散场后曾以十分不成体统的样子在大街上乱跑,等等。听到这些荒诞无稽之谈,老成持重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只是不住地眨巴眼,完全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但他还是不得不有所措置,因为在现有的剧院职工中他算是地位最高的了。眼看已是上午十点,等票人的队伍还在不断增长、膨胀,以至惊动了民警局,迅速派来了包括骑警在内的大批民警以整顿并维持秩序。尽管人们规规矩矩排起了队,但这足有一公里的长蛇阵本身就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使街上的行人惊诧不已。大街上如此,剧院内情况也不妙。从大清早起,经理办公室、财务协理办公室、会计室、售票处以及总务协理办公室的电话便响个不停。起初,会计主任拉斯托奇金还拿起电话回答几句,售票员和招待员们也都接电话,随便说两句,后来便索性不去接它了,因为电话里的问题——利霍捷耶夫、瓦列奴哈、里姆斯基这些人现在在哪儿?——根本无法回答。起初他们试图以“利霍捷耶夫在家里”来搪塞,但后来对方说,已往家里挂过电话,家里人回答说利霍捷耶夫在剧院。有个非常激动的妇女来电话找里姆斯基。剧场的人建议她往他家里挂电话问问他夫人。没想到对方竟闻声大哭起来——原来她就是里姆斯基夫人,她说,哪儿也找不到她丈夫。全都乱了套。女勤杂工这时正向同事们讲述她早晨看到的情况:她照例去收拾里姆斯基的办公室,看见房门大敞着,台灯亮着,朝花园的窗户上有一块玻璃打碎了,软椅倒在地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十点多钟,里姆斯基夫人闯进瓦列特剧院。她又哭又闹,不住地搓着双手,弄得会计主任手足无措,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她。十点半钟,来了几位民警,他们提出的头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问题便是:“公民们,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众人向后退去,把个脸色苍白、惶恐不安的会计主任拉斯托奇金推到了前面。他只好原原本本地实话实说:瓦列特剧院的几位领导——经理、财务协理和总务协理去向不明,目前不知在什么地方,报幕员昨晚演出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简言之:昨晚的演出糟糕透顶。民警对号啕大哭的里姆斯基夫人尽量安慰了几句,把她送回家去,然后便对女勤杂工的话发生了兴趣,询问她看到的里姆斯基办公室的情况,并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各自坚守岗位。不一会儿,几个刑侦人员带着一只警犬来到剧院。那是一只矫健的浅灰毛的尖耳朵警犬,两只眼睛非常机灵。剧院工作人员很快就小声议论开了,说它就是著名警犬“方块爱司”。确实是它。“方块爱司”的动作立即使所有人感到惊讶。它刚一跑进财务协理办公室就龇着黄色大牙,鼻了里发出唔唔的叫声,然后趴在地上,眼睛里闪着苦闷而又疯狂的光芒匍匐向前,爬向打碎的窗户。稍停片刻后,它战胜自己的恐惧感,一跃跳上窗台,仰起头朝上边狂叫起来。它不愿离开窗户,不住地狺狺狂叫,浑身抖动,像是打算跳下楼去。人们把警犬带出办公室放在剧院前厅,它便通过大门跑到街上,把侦查人员领到了出租汽车站。它追踪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人们只好把它带走。刑侦人员在总务协理办公室坐下来,把看过昨晚演出的人一个个传来问话。应该说,侦查工作每前进一步都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困难。刚刚得到一点线索,马上就又断了。贴出过海报吗?贴出过。可是一夜之间所有海报全被新海报盖住了,旧海报如今一张也找不到。那个魔术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总该同他签过演出合同吧?“应该认为是签过。”神色不安的拉斯托奇金回答。“要是签过,那合同也该经过会计室办手续呀?”“那是必须的。”拉斯托奇金激动地说。“那么合同在哪儿?”“没有。”会计主任把两手一摊,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确实如此,无论是会计室的卷宗里,还是经理和两位协理的卷宗里,都找不到这份合同,连影子也没有。那么这个魔术师他姓什么?这一点会计主任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看演出。几个招待员也都不知道,只有一个女售票员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才说:“姓沃……像是沃兰德。”也许不是沃兰德吧?大概不是沃兰德。也许是法兰德。向外国人入境管理处查询的结果,那里根本没听说过沃兰德或法兰德这样一个魔术师。通信员卡尔波夫报告说,魔术师原是住在经理利霍捷耶夫家里的。人们立即奔赴经理家,但既未发现魔术师,也未见到利霍捷耶夫本人。连家里的女佣人格鲁尼娅也不在,而且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在,书记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在!事情荒诞到令人无法相信的程度:剧院的全部领导成员突然失踪,昨晚这里举行了一场荒唐而奇怪的演出,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在谁的指使下搞的。时间已接近中午,该是开始售票的时候了。当然,哪里谈得上什么售票!瓦列特剧院大门口匆匆挂出一块大纸板,上写:“今日停演!”排队的人,首先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些票贩子骚动起来。但哄闹一阵后,毕竟还是开始走散,大约一个小时后,花园大街上就已经看不到排队的人了。侦查人员已经撤到别处去工作,剧场职工除留下几人值班外,全部各自回家。瓦列特剧院关了门。会计主任拉斯托奇金还有两项任务必须完成:第一,要去国家大众文化娱乐管理委员会汇报昨天的事;第二,要把昨天的票房收入两万一千七百一十一卢布现款上缴到文娱局财务处。这位向来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会计主任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把款子用报纸包起来,用细绳捆好,装进皮包,出门径直朝出租汽车站走去:他对有关规定的细则一清二楚,携带大宗公款当然不能去挤公共汽车或电车。站上停着三辆空车,但司机们一看见有人拿着装得满满的皮包走来,便纷纷把车开走了。会计主任眼看着几辆空车从鼻子底下溜走,而且不知为什么司机还恶狠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觉得很奇怪,愣愣地站在那里猜测其中原因。过了两三分钟,有一辆空车进站了,但司机一看见乘客,脸上立即显出不快的神色。“您的车空着吧?”拉斯托奇金惊讶地清了清嗓子问道。“把车钱拿出来看看!”司机气呼呼地回答,并不回头看他一眼。会计主任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把宝贵的手提包夹在胳肢窝里,从自己钱包中抽出一张十卢布钞票拿给司机看。“不去!”司机简短地说。“很抱歉,我……”会计主任刚要说话,司机便打断了他的话:“有三卢布的票子吗?”会计主任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但他急忙又从钱包中抽出两张三卢布钞票给司机看了看。“上车吧!”司机大声说,使劲一拍里程表,差一点儿把它打碎,“走啦!”“您是不是没有零钱找?”会计主任坐在车里怯生生地问了一句。“零钱有满满一口袋呢!”同机大声喊,从他前面的小镜子里可以看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今天我已经碰到三回了,别人也碰到过。兔崽子给我一张十卢布票子,我找给他四卢布半,那该死的下车就溜了!可是过了几分钟,我一看:什么十卢布钞票呀,是一张纳尔赞矿泉水瓶上的商标!”接着司机便说出了一连串无法印在书上的词儿,“在祖保夫广场那边我又遇到一个。他给十卢布,我找给他三卢布。走了!我伸手一摸钱包,谁想到里面有只蜜蜂狠狠地蜇了我手指头一下!你看看!”司机又说了一大串脏字儿,“可那张十卢布钞票却不见了。昨天晚上就在这个瓦列特杂耍场里(又是几句骂人的话),有个演魔术的坏蛋演过变钞票的戏法儿(又是一串儿骂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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