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女人脱下右脚的旧鞋,试穿上一只淡紫色的,在地毯上踩了踩,又看了看后跟。“这鞋不会挤脚吧?”她犹豫不决地问。巴松管像是对这样的问话有些生气,他高声答道:“哪里的话,不会的!”连大公猫也生气似地喵了一声。“那我就要这双了,莫西耶①。”她说着,大大方方地把另一只鞋也穿上了。①法语:先生。黑发妇女的旧皮鞋被扔到帷幔后面,随之她本人也由棕发女郎陪同到帷幔后面去了,巴松管手提着挂了许多件时装样品的衣架跟了进去。大公猫也煞有介事地把一条皮尺挂在脖子上,跑前跑后,总想帮点忙。不一会儿,黑发妇女从慢后走了出来,她的一身新装立即在全场引起一片赞叹声。这位顿时变得美丽多姿的大胆妇女站到穿衣镜前,微微晃了一下袒露的双肩,摸了摸脑后的头发,还尽量扭着身子看了看背影。“这点东西敝公司也请您笑纳,作个纪念。”巴松管说着,把一个小盒递给她,盒盖开着,里面装着一瓶香水。“麦尔西!”黑发女人得意地回答一句,下台向池座走去,她走过时,两旁的观众纷纷站起来看她,有的还摸摸那小盒子。这一来便不可收拾了:妇女们从剧场的各个角落走向舞台。人们的议论声、嘻笑声、赞叹声交织成一片。在激昂的嘈杂声中,听到一个男人在喊:“我不许你去!”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专制家长!小市民!别把我的胳臂拧断了!”妇女们纷纷走进帷幔后面,把自己的旧衣服丢在那里,穿着新装走出来。一大排镀金腿的小方凳上都坐着妇女,她们正起劲地用穿着新鞋的脚往地毯上踩试。巴松管不时地跪下一条腿,用牛角鞋拔子帮助妇女们试鞋。大公猫气喘吁吁地把大捆的手提包和女鞋从橱窗运到小方凳旁边,把挑剩的再送回去。颈部有伤疤的棕发女郎也在台前幕后跑进跑出,忙得她只好完全用法语讲话了。但奇怪的是,女郎的话所有女人,包括那些一个法语词也不懂的人一全都一听就明白。使全场大为震惊的是有个男人也混到台上。他声称他的夫人正患流感,请求送给他一点东西转送夫人。为了证明自己确有配偶,他愿意出示自己的公民证。这位体贴入微的丈夫的请求引起了一片哄笑声,但巴松管却大声对他说:不必出示公民证,我相信您,就像相信向己一样。他随即送给他两双丝袜,大公猫又主动给他添了一盒唇膏。行动迟缓的妇女们还在不断冲向舞台,一个个幸福的女人走下台去,她们有的穿着舞会上的礼服,有的穿着绣龙的舒适便衣,有的穿着拜客用的严肃套装,俏皮地歪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把帽檐压到一边的眉梢上。这时,巴松管宣布:鉴于时间已晚,时装商行再过一分钟即停止营业,明晚将继续接待顾客。这一宣布使台上霎时间陷入彻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状态:妇女们顾不得试穿,急忙把眼前的鞋抓在手里。有个人像旋风般冲到帷馒后面,甩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抓起就近的一套绣着大花的丝织长袍披在身上,又顺手捞了两瓶香水。恰好到了一分钟时,一声枪响,大穿衣镜不见了,橱窗和镀金腿的小凳无影无踪了,地毯和帷峰也都消融在空气中。最后,一大堆换下来的旧衣服和旧鞋也忽然消失,舞台上又变得冷清清、空落落、光秃秃的了。正在这个时刻,一个新人物自动出场,要对这场演出进行干预了。只听楼上第二号包厢里传来一个响亮悦耳的、非常坚定的男中“演员公民,我们总还是期待着您能尽快向观众披露您这些戏法的内幕,尤其是那个变钞票的戏法儿。此外,我们还希望您能让报幕员再回到台上来。观众十分关心他目前的处境。”用男中音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晚这场演出的贵宾、莫斯科剧联声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罗夫。这位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坐在包厢里,身边有两位妇女陪同,一位已上了年纪,但穿戴华贵入时,另一位年轻貌美,衣着则比较朴素。后来,到了做审讯笔录时,我们才知道,这头一位就是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另一位则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个刚刚步入戏剧界的颇有前途的演员,她从萨拉托夫市初来莫斯科,暂时住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家里。“帕尔冬!”①巴松管立即回答说,“请您原谅,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内幕可披露的,全都一清二楚嘛!”①法语:抱歉,对不起。“不,对不起!披露一下还是十分需要的。不然的话,您这些精彩节目将给人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广大观众要求您作出说明。”“广大观众嘛,”丑角巴松管悍然打断仙普列亚罗夫的话,“似乎谁也没有要求什么呀?不过,既然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表明这样一种值得尊重的愿望,那就照您说的办,我就来披露一点吧。但是,为了披露,我想再演一个小小的节目,可以吗?”“那有什么不可以!”仙普列亚罗夫的语气俨然是后台老板,“不过,演过之后可一定得披露哟!”“遵命,一定遵命!那么,我想请问您一句,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您昨天晚上到哪儿去啦?”听到这个唐突的、甚至可以说是放肆无礼的问题,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变得非常难看。“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昨天晚上去参加了声学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仙普列亚罗夫夫人傲慢地抢先代替丈夫回答说,“可是,我不明白,这与您的魔术表演有何相干?”“哎,夫人,”巴松管肯定地说,“当然喽,您确实是不明白。关于委员会开会的事,您完全想错了。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确实要了小卧车去开会,可那个会呢,顺便告诉您吧,昨晚根本就没有计划召开。他坐车到了清水湖畔的声学委员会办公楼前,放走了司机(这时全场观众都在屏息静听),然后他便自己乘公共汽车到耶洛霍夫大街去找区流动剧团那位女演员米丽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奇科去了。他在她的房间里逗留了大约四个小时。”“哎哟!”一片静谧中不知是谁痛苦地叫了一声。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旁的年轻女亲戚用可怕的低音嘿嘿地笑起来。“我全明白了!”她嚷道,“我早就在怀疑,可现在才明白,怪不得像她那种蠢货也能捞到演路易丝①的角色!”①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1759-1805)的名剧《阴谋与爱情》中的女主角。话音刚落,她忽地抡起淡紫色短把阳伞朝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脑袋猛击了一下。这时,卑鄙的巴松管,也就是卡罗维夫,大声喊道:“看吧,各位尊敬的公民,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不是一定要求披露内幕吗,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披露吧!”“你这个小妖精,你怎么敢碰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材异常高大的仙普列亚罗夫夫人愤怒地质问,说着便站了起来。年轻的女亲戚又是一阵短促的、魔鬼般的狞笑。她边笑边说:“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可就是敢碰他!”“啪”——又于又脆的一声响,阳伞柄第二次打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头上弹了起来。“民警!抓住她!”普列亚罗夫夫人碜人的喊叫声使许多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时,大公猫一下蹿到前台脚灯处,忽然口吐人言,向全场高声宣布:“演出到此结束!乐队的大师们,闹它个进行曲来!”几乎已经神经错乱的乐队指挥,自己也不明白要干什么,不由得扬起指挥棒一甩,于是乐池里不是奏起,不是轰然响起,甚至不能说是搞起,而真正是像大公猫所用的那个龌龊字眼儿一样“闹起”了一个极其杂乱无章、荒唐得无以复加的所谓进行曲。须臾间,人们仿佛听到这个进行曲中还配着歌词,它像是南国星空下的夜酒店里那种吐字含混、哼哼唧唧,但词意却相当大胆的歌词:“我们的首领大人素常就喜爱家禽,所以便收留保护青春美貌的女人!!!”也许,那歌词根本不是这几句话,而是为同一个谱于配的另一些完全不堪入耳的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整个瓦列特杂耍场更是陷入了“巴别塔的混乱”①状态。民警急忙跑向仙普列亚罗夫的包厢,爱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爬上栏杆,不时听到震耳的狂笑、疯狂的喊声和乐池中传出的压倒这一切的金钱声。①《圣经》典故:洪水大劫后,挪亚的子孙想在新天地建造一座通天塔。工程进展迅速。此事惊动了上帝。耶和华降临现场,变乱了人们的语言,使建塔人互相不能理解,工程半途而废,塔因而得名“巴别塔”。希伯来语“巴别”即变乱之意。此处意为:极端混乱。再往舞台上看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巴松管和他吹气唤出的一切,还有那只号称河马的无赖公猫,都像是消融在空气之中,跟刚才魔术师及其褪色安乐椅消失一样,全都无影无踪了第13章 主人公现身陌生人举起一个手指警告伊万,并轻轻“嘘!”了一声。伊万从床上垂下两腿,定睛看了看:那男人正站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窥视。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鼻子尖尖的,眼神里透着惊恐不安,一头黑发有一络耷拉到前额上,年纪约有三十八岁。神秘来客确信屋里没有别人之后,又侧耳听了听,这才鼓起勇气走进来。这时伊万看到,来人穿的是病房里的衣服:只穿一件内衣,光脚穿着拖鞋,肩上披着棕色长罩衫。来人冲伊万挤了挤眼,把一串钥匙装进口袋,轻声问道:“可以坐下叫?”见主人点头同意,他便在沙发椅上坐了来。“您怎么进来的?”伊万遵从那个干瘪手指的警告,耳语般小声问道,“阳台的铁栅栏不是锁着吗?”“栅栏是锁着的,”来客肯定说,“不过,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这个人呀,哎,人倒是很好,就是有点马虎。一个月前我就把她的一串钥匙搞来了。这样,我就能从病房出来,到公共阳台上,整个一层楼的阳台是连着的,所以我有时候就出来看看各位邻居。”“您既然能够上阳台,您不就能溜走吗?或许因为咱这层楼很高?”伊万好奇地问道。“不能,”客人明确地回答说,“我不能从这里溜走。倒不是因为楼高,而是因为我无处可去。”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所以,咱们就在这儿蹲着吧?”“蹲着吧。”伊万也无可奈何地说,一边审视着对方那双异常不安的深棕色眼睛。“可不……”客人忽然惊慌地问道,“不过,我看您的病大概不会是狂躁型的吧?要不,您可知道,我这个人可受不了别人吵嚷、胡闹、使用暴力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特别恨人们的喊叫声,不管是痛苦的喊叫,愤怒的喊叫,还是别的什么情况下的喊叫,我都受不了。请您让我放心好吗,告诉我,您不是狂躁型的吧?”“昨天我在餐厅里可是照准一个家伙的狗头猛-了一下。”变得判若两人的诗人勇敢地承认说。“理由呢?”客人严厉地问。“是啊,老实说,没什么理由。”伊万回答,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不像话!”客人批评伊万。接着又说,“再说,看您刚才用的都是些什么词儿呀?!‘照准一个家伙的狗头猛-了一下’?照您这说法,那个人肩膀上是个狗头还是人头,不就不清楚了吗?那,我想,大概总是个人头吧。所以,您要知道,不好用拳头打呀……往后您别再这样了,永远别这样!”客人教训了伊万一番之后,盘问道:“您的职业呢?”“诗人。”不知为什么伊万不大愿意说出这一点。来人感到很难过,高声说:“咳!我真不走运!”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道了歉,又问道:“那您贵姓?”“别兹多姆内。”“哎,哎……”客人皱起眉头叹息了两声。“那您……是不喜欢我的诗?”伊万好奇地问。“非常不喜欢。”“您读过哪几首?”“您的诗,我哪首也没有读过。”客人神经质地扬声说。“那您怎么说……”“喏,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也没读过别人的诗?”客人回答,“不过……或许会有奇迹。好吧,我可以相信您,那就请您自己说说:您的诗好吗?”“不堪入目!”伊万忽然勇敢地、坦率地承认说。“往后别写了!”来客的语气像是在向对方哀求。“保证不写了,我发誓!”伊万郑重其事地说。两人以紧紧的握手来表示要严守这一诺言。这时,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嘘!”客人轻轻嘘了一声,登时间到阳台上,随手关上了铁栅栏。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往病房里看了看,问了问伊万的情况,问他是愿意关上灯睡觉,还是开着灯睡。伊万请她把灯开着。于是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向病人道了晚安,便走开了。一切都静下来之后,客人又回到房间里。他轻声告诉伊万:第119号病房又送来一个新病人,是个红脸膛的胖子,那人总在嘟囔什么通风孔里的外币,还起誓发愿地说他们花园街上在闹鬼。“他把普希金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老在喊:‘库罗列索夫①,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喀人对伊万讲着新病人的情况,身子时而抽搐一下。情绪渐渐稳定之后,他才又坐下来说,“其实,管他呢!”接着他便同伊万聊起天来,问道:“那您是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方的?”①当时一个演员的姓。按俄语谐音词或可译为;胡来索夫。“都因为本丢-彼拉多。”伊凡皱着眉头看着地板说。“怎么回事?!”客人忘记了谨慎,竟大声问道。但他马上就用手捂住嘴说,“这真是惊人的巧合!我求求您,求求您,快给我讲讲!”不知为什么,伊万觉得这个陌生人是可以信任的,便决心把昨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告诉他。起初他还有些胆虚,只是嗫嚅着说,接着便放开胆子侃侃而谈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终于找到了一个乐于倾听自己讲话的人。是的,这位神秘的钥匙盗窃者并没有把伊万看成疯子,他对听到的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且,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最后几乎是欣喜若狂了。他时而激动地打断伊万的话,催促着:“讲啊,快讲!求求您,快讲下去,求求您,什么也别漏掉!”伊万确实没有漏掉什么,他自己也觉得原原本本地讲下去更容易些。他慢慢地讲到了披着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的本丢-彼拉多登上游廊的地方。这时,神秘的客人祈祷似地双手合掌,低声说:“啊,真让我猜中了!啊,我全都预料到了!”听到柏辽兹惨死的地方时,客人还莫名其妙地插了两句话,他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仇恨的火焰:“太遗憾了,怎么没有让批评家拉铜斯基①和文学家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遇到柏辽兹那种事?!”他气狠狠地说,然后又用极低的声音催促道:“接着讲!”①拉铜斯基(囗)这个姓氏使人想到囗(黄铜)。黄铜徒有黄金的闪光,并无黄金的品质。讲到大黑猫在电车上举着钱向售票员买票时,客人简直乐不可支了,他忍着笑,差一点儿憋住气。伊万也为自己成功的描述感到鼓舞,不由得学着公猫把一角银币举到胡子旁边的样子,在地上蹲着跳起来。接着他又讲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发生的事情。最后,他愁容满面,十分伤感地结束了自己的叙述:“这样,我就被送到医院里来了。”客人对他深表同情,扶着可怜的诗人的肩膀说:“诗人,您真不幸!不过,亲爱的,这全怪您自己呀。您不该在他面前那么放肆,甚至有些蛮横无礼。看,您这是自作自受。这还得干恩万谢呢,您为此付出的代价还算比较小的。”“您说‘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伊万激动地晃动着两只拳头问道。客人凝视着伊万的眼睛反问道:“您听了不会惊慌吧?我们这些住精神病院的人可都不怎么可靠啊……不会出现招呼医生、打镇静剂之类的麻烦吧?”“不会!不会!”伊万扬声说,“您快说呀,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好吧。”客人答应了。他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地说:“您昨天在牧首湖畔遇见的就是撒旦。”①①撒旦,希伯来文译音,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故事中为魔鬼、魔王之名。但在《圣经-约伯记》中撒旦又表现为上帝的众侍者之一,其职司为在上帝的同意下来到人间观察世人,并对人进行种种考验。伊万说到做到,果然没有惊慌,但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不可能!撒旦是不存在的。”“算了吧!不管别人怎么说,您总不能再这么说了。看来,您还是头几个身受其害的人。您自己也明白,现在您已经落到精神病院里了,可您还在谈论什么没有撒旦。真奇怪!”伊万被他说得晕头转向,不再吭声了。只听客人继续说:“您刚一开始描述昨天您有幸与之攀谈的那个人,我就已经猜到几分是谁了。说实话,柏辽兹那种做法使我感到很意外!按说,您嘛,当然,还处于童蒙状态,”客人说到这里又表示了一下歉意,“可是他柏辽兹,据我耳闻,总还是个读过不少书的人呀!那教授讲的头几句话就把我心中的种种疑问统统打消了。我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认不出他来呢?!话又说回来,您这个人……恕我直言,您这个人本来就是不学无术的,我没有说错吧?”“的确如此。”已经洗心革面的新伊万表示同意。“可不是嘛……甚至您所描绘的他那相貌——两只不同的眼睛,一高一低的眉毛,都明摆着嘛!请原谅,我顺便问一句,您过去也许连《浮士德》这出歌剧都没听说过吧?”不知为什么伊万感到万分难堪,脸涨得通红,嘟嘟哝哝地说起了什么去雅尔塔疗养院的事……“说的就是呀,就是呀……这不奇怪!可柏辽兹那种做法,我再说一遍,确实使我深感意外,因为他不仅博览群书,而且为人也很狡猾呀。当然喽,比他再狡猾的人沃兰德也能瞒过去,所以应该说柏辽兹倒也是情有可原的。”“是吗?!”伊万自己惊叫起来。“小点声!”伊万使劲往脑门上拍了一掌,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明白了,明白了!本来他的名片上头一个字母就是‘B’嘛!哎呀呀!您瞧这事儿!”伊万感到心慌意乱。他沉默片刻,凝望着窗外飘行的月亮说,“照这么说,他确实有可能曾经站在本丢-彼拉多身旁?那时候他已经降生了,不是吗?可这些人,”伊万气忿地指了指门外,“这些人却硬说我是精神病!”客人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咱们还是得正视现实呀!”客人把脸转向窗外,望着穿行在云层中的一轮玉盘说,“您和我都是疯子,何必硬不承认?!您看,他稍稍触动了您一下,您就发疯了,显然是您具备这方面的基础。不过,您刚才讲的那些事无疑都千真万确地发生过。可是,因为它太不寻常,所以连天才的精神病专家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当然也不相信。他给您看过病吧?(伊万点了点头。)和您谈话的那个人既访问过彼拉多,也陪康德共进过早餐,现在他来访问莫斯科了。”“那他准会把这儿闹个乌烟瘴气!咱们总得想法把他捉住吧?”新伊万身上那个还没有被彻底打垮的旧伊万又抬头说话了,虽然话讲得并不那么有信心。“您已经试过,就算了吧!”客人不无挖苦地说,“我也不劝别人去于这种事。至于说他会搞些名堂,这您只管放心。唉,唉,让您遇见了,我倒没有遇见,太遗憾了!尽管我饱经忧患,如今对什么都已心灰意冷,但我敢发誓,为了能见他一面,我宁愿把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这串钥匙奉献出去,因为我除此之外委实无可奉献了。我一贫如洗呀!”“您为什么要见他?”客人不住地叹息,时而抽搐一下,半天才开口说:“您看,这事有多奇怪!我也是因为同一个人,因为本丢-彼拉多,才蹲在这里的,”客人审慎地四下看了看,又说,“我一年前写过一本关于彼拉多的小说,出了问题。”“您是作家?”诗人颇感兴趣地问道。客人把脸一沉,举着拳头威胁了伊万一下,然后说:“我是大师!”他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说着便从罩衣口袋里掏出一顶满是油污的黑色小帽,帽子前面用黄丝线绣着一个字母“M”①。他把黑小帽戴上,扭头让伊万看了看他的侧面,然后又让他看了看正面,以证明自己确系大师。最后才神秘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她亲手给我缝制的!”①Mactep(大师)的字头。“请问尊姓?”“我再也没有姓氏了,”奇怪的客人的回答里含着悲愤和轻蔑,“我放弃了生活中的一切,也同样放弃了自己的姓氏。忘掉它吧。”“那您哪怕讲讲那部小说也好啊!”伊万委婉地请求道。“好吧,我的故事的确不寻常……”客人讲了起来。……他在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两年前他还在莫斯科一个博物馆工作。业余时间搞点翻译。“您翻译哪一种语言?”伊万好奇地问。“除本国语言外,我懂五种语言,”客人回答说,“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腊文。另外,我还粗通意大利文。”“嘿,瞧您!”伊万小声说,心里很是羡慕。这位历史学家在莫斯科无亲无故,过着孤独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您猜怎么样,他一下子中了奖,得到十万卢布!“您能想象得出我有多么惊讶吧?”戴黑小帽的客人低声说,“我往装脏衣服的筐子里一伸手,忽然看到:那上面的号码跟报上登的号码一样!我说的是那张有奖公债券,”他解释说,“是博物馆发给我的。”伊万这位神秘客人得了十万卢布之后,是这么办的:他买了许多书,迁出了在肉铺街租赁的那间房子……“哎呀,那个倒霉的地方!”客人气呼呼地说。……然后他在阿尔巴特大街的一条小胡同里租了房产主①两间房……①当时政府允许某些人向政府领取地段建筑住房,小部分可以出租。阿尔巴特街位于莫斯科市中心区。“您知道什么是房产主吗?”客人问伊万,随即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伙为数不多的骗子,不知怎么这些人倒能够在莫斯科活下来……”……他从房产主那里租到的是坐落在小花园里的一座小楼的两间底层,是半地下室。他辞去了博物馆的工作,便开始在这里创作有关本丢-彼拉多的小说。“啊!那真是黄金时代!”讲述人的声音很小,但两眼炯炯发光,“那所小楼完全是独门独户,我的两间屋子还带一个前厅,有个安着自来水管的大水盆。”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自豪地强调了这一点,“两个小窗户下面是一条通向花园小门的窄窄的小道。窗户对面四步远的地方顺着篱笆墙根栽着许多丁香,还有一棵椴树和一棵械树。啊,太好啦!冬季我极少看到小窗外面的行人的黑脚,极少听到踩雪的咯吱声。我屋里的暖炉总是炉火熊熊!可是,春季突然来临了,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我看到,丁香花丛先是光秃秃的,然后渐渐披上绿装。就在这个时候,去年春天,发生了一件远比中奖得到十万卢布更加令人心醉的事。可十万卢布,您也明白,是一笔巨款呀!”“这话不假。”一直在认真听讲的伊万附和着说。“那天,我把两扇小窗都打开,坐在第二间屋里,那是个很小的房间,”客人用手比划着,“屋里是这样的……这里是一张长沙发,对面也有张沙发,中间放了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盏很漂亮的台灯,靠近窗旁摆着些书,有一张小写字台。我的第一个房间很大,有十四平方米,靠墙摆着很多书,还有一个壁炉。啊,多好的环境!“丁香花散发着奇妙的芳香!它使我疲倦的头脑感到轻松。关于彼拉多的小说正在迅速接近尾声……”“他穿着白色披风,血红的衬里!这我知道!”伊万兴奋地插话说。“正是这样!彼拉多迅速接近尾声,眼看就该写尾声了,我已经想好了全书最后一句话:‘……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所以,当然喽,闲暇时我便要出去散散步。十万卢布可是笔巨款啊!这时我已经做了一套漂亮的灰西装。有时也到就近一家便宜餐馆去吃顿饭。阿尔巴特大街上有一家很好的餐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时,客人忽然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的明月,继续小声说:“忽然,我看见她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束讨厌的、使人忐忑不安的黄花。鬼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名字,反正在莫斯科总是它最早开。在她的黑色春大衣的衬托下,那束黄花显得格外刺眼。她拿的花是黄色的!是一种不祥的颜色。她从特维尔街上拐进胡同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我说,您知道特维尔街吧?特维尔街上有成千的行人,可是,我向您保证,她只看到了我一个人,而且,那目光里包含的不仅是不安,甚至像是痛苦。使我惊奇的与其说是她的美貌,毋宁说是她眼神中那非同寻常的、任何人都从未看到过的孤独!“在这黄色信号的指引下,我也拐进胡同跟着她走去。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僻静小巷,我们默默地走着,我在路这边,她在路那边,请您设想一下,小巷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很痛苦,我觉得必须同她谈话,但又怕没等我说出一个字她便走掉,那我就永远再见不到她了。“这时,您想想看,她忽然先开口了:‘您喜欢我这些花吗?’“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声音,相当低沉,有些发颤,而且,不管这听来有多荒唐,我当时确实感到整个小巷里都发出了回声,那回声又在肮脏的黄墙上反射回来。我快步向她那边走过去,走到她跟前才回答:“‘不喜欢。’“她惊讶地看了看我。这时我完全意外地突然意识到:我一生所爱的正是这个女入!您瞧这事,啊?当然,您准会说我是神经病吧?”“我什么也不说,”伊万高声回答,并请求道,“快往下讲,求求您!”客人继续讲道:“是的,她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一眼,才问道:‘您素来就不喜欢花?’“她的声音里仿佛含有敌意。我同她并排走着,尽量跟她保持步凋一致。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感到拘束。“‘不,我喜欢花,只是不喜欢这种花,’我说。“‘喜欢哪一种?’“‘喜欢玫瑰。’“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她歉疚地微微一笑,把手里的花一下子扔进了排水沟。我一时不知所措,但还是急忙把它拾了起来,递给她。可她笑了笑,把花推了回来,我只好自己拿着。“这样,我们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来她从我的手里把花抽出去,扔到马路上,用一只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并肩走起来。”“往下讲呀,”伊万说,“请您什么也别漏掉。”“往下讲?”客人反问了一句,“有什么好讲的!后来的事您可以自己想象出来。”他忽然用右手的衣袖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继续说:“就像走在僻静小巷时平地冒出来个杀人凶手似的,爱神遽然来到我俩面前,它的利箭当即穿透了我们两人的心!“天雷的轰击,芬兰短刀的猛刺,就是这样遽然而来的!“呵她呢,她后来一直坚持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她说我们当然是从很久以前就相爱了,尽管那时彼此互不相知,也未曾相见。那时她是同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我则是同……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同谁?”无家汉问道。“同那个叫……就是那个,她叫……”客人极力回想着,抬起手打了个榧子。“您已经结婚了?”“是啊,所以我才打榧子嘛……是同一个叫……瓦莲卡,或者是玛涅奇卡的结了婚……不,是瓦莲卡……记得她穿一件花条连衣裙……那是在博物馆……不过,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她对我解释说,那天她拿着一束黄花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终于找到她。她说,如果不发生这件事,她就会服毒自杀,因为她的生活太空虚了。“是的,爱神一瞬间便把我们征服了。当天,一小时之后,当我们不知不觉地穿过市区,漫步来到克里姆林宫墙外的莫斯科河河边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谈起话来就像是昨天才分手的老相识。我们约好第二天还在原处——莫斯科河畔见面。我们见面了。五月的骄阳照耀着我们。后来这个女人很快,很快便成了我的秘密妻子。“她每天都到我这里来,而我总是从一大早就开始等她。表明这种等待的是我不住地把桌上的东西摆来摆去。每隔十分钟便坐到小窗台上去倾听一会儿,听听那个破栅栏门是否有动静。说来也怪:我和她相遇之前很少有人走进我住的小院,简直可以说谁也不来,如今我觉得好像全城的人都往这里跑似的。栅栏门一响,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您想想看,我在小窗外面和我头部平行的地方所看到的又不知是谁的一双脏皮靴。这次是个磨刀的。唉,我们这所房子里谁需要磨刀的?!磨什么?有什么刀可磨?!“她每天只进栅栏门一次,可是在此之前我的心却总得跳上十来次。真的,我不说谎。而且,每到时针指着正午,她就要出现的时候,我的心甚至是不停地怦怦跳,直到她那双皮鞋几乎完全无声地出现在我的小窗外为止。那是一双镶着黑鹿皮蝴蝶结的、用钢扣环拉紧的皮鞋,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咯噎声。“她有时候很淘气,会站到第二个窗前去,先用脚尖敲敲窗玻璃。我马上跑到那个窗口,但皮鞋已经不见了,遮住光线的黑绸衫也不见了,我便去给她开门。“我俩的事谁也不知道,这我敢向您保证,虽说是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丈夫不知道,朋友们也都不知道。当然,在我租的那个半地下的古旧的独门小院里,人们是知道的,并且有人看见过有个妇女常来找我,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那么,她到底是谁呢?”伊万问道,似乎对这段情史产生了极大兴趣。客人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点,便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伊万得知:大师和那位不知名的妇女彼此炽烈地相爱着,达到难舍难分的程度。伊万还能够十分清楚地想象出小楼地下室那两间屋子,他知道,由于丁香花和围墙的缘故,屋里的光线总是灰蒙蒙的。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已磨旧的红木家具、写字台、桌上每隔半小时就报一次时的座钟、从油漆地板一直摆到熏黑的天花板下的大量书籍和那个暖炉。伊万还了解到:这位客人和他的秘密妻子早在相识的最初几天就得出结论:他二人在特维尔街的小巷口的邂逅乃是命运本身的安排,他们俩永远都是只为了对方而生的。从客人的谈话中,伊万还知道了这对恋人是怎样度过每天的时光的。每天,她一来就先系上围裙到狭窄的前厅去,也就是到这位可怜的病人不知为什么总引为自豪的那个大水盆所在的前厅去,在小木桌上点起煤油炉开始做早点,然后把早点摆到第一个房间的椭圆小桌上。在五月的雷雨天,雨水会顺着昏暗的窗户喧嚣地流进门槛,威胁着要淹没他们这最后的安身处。这时一对恋人便把暖炉生起来,在炉子里烤土豆吃。土豆冒着热气,烤黑的土豆皮把手指头弄得骏黑,小小的地下室里传出阵阵笑声。而在外面的院子里,大树不断地把狂风折断的枯枝和白花抖楼下来。雷雨季节过去,闷热的夏季到来,室内花瓶里便会插上期待已久的、两人都很喜爱的红玫瑰花。这个自称大师的人从事写作,而她则把修着尖指甲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反复阅读他写出的东西,读完便去缝制那顶小圆帽。有时她也拿着抹布蹲在书架前或踩在凳子上擦拭书架下层或上层那几百本落了灰尘的书背。她预言他前途无量,鼓励他,鞭策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称他为大师。她终于看到了盼望已久的关于第五任犹太总督的最后几句话,她拖着长音反复高声朗诵其中某些特别喜爱的佳句,并一再说:她的全部生命就寓于这部小说中。小说在八月脱稿,请一位女打字员打了五份。于是大师终于不得不走出那秘密的安乐窝,进入生活了。“我真的是双手捧着这部小说进入了生活,但同时我的生活也就宣告结束了。”大师喃喃地说着,垂下了头,那顶绣着黄“M”字的黑小帽久久地在伊万眼前悲哀地摇晃着。客人又继续讲下去,但下面讲的便有些支离破碎了。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伊万的客人因为这部小说招来一场惨祸。“那是我第一次踏入文学天地,但是今天,当一切均已结束、我的毁灭已昭然若揭的时候,回想起来,我仍然不寒而栗!”大师郑重其事地举起一只手轻声说。“真的,那个人使我震惊,噢,何等地震惊啊!”“谁?”伊万的问话声刚刚能听得见,他唯恐打断兴奋的客人的思路。“那个编辑呀,我不是说了吗,是那个编辑。是的,我的小说他看完了,他瞧着我的脸,那副神情就像是我害了齿龈脓肿,腮帮子肿得老高似的。他又心不在焉地往墙角处瞥了一眼,甚至还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他毫无必要地揉搓着原槁,讲话的声音活像鸭子叫。他向我提出的那些问题,在我听来,简直是疯话。他只字不谈小说的实质,却对我本人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我是何许人,从哪儿来的,搞文学创作很久了吗,为什么从前没听说过我这个人?他甚至提出这样一个我认为是愚蠢透顶的问题:谁授意我选择这样一种奇特的题材写小说的?“后来他把我惹烦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打算不打算出版我的小说?“他一听,着慌了,支支吾吾地嘟哝了两句,然后声明:他个人不能决定这个问题;我的作品还需要由编委会其他成员过目,具体地说,就是要由文学批评家拉铜斯基和阿利曼①以及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过目。他让我过两个星期再去。①此人的姓氏阿利曼与古代拜火教中所说的恶的本原——黑暗与罪恶之神阿利曼(亦称安赫拉曼纽)相同。“两星期后我去了,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子,她的两只眼都快要凑到鼻子上了,准是因为经常撒谎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