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儿去了?”“到城外兜风去了。”“怎……怎么?兜……兜风去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回来!”“噢……”瓦列奴哈很失望,“麦尔西!那就劳您驾转告沃兰德先生,他今晚的表演排在第三段节目里。”“遵命。当然,一定照办。尽快办。没错儿。一定转告。”听筒里的回答简短明确。“那好吧,再见。”瓦列奴哈吃惊地说。“我要向您,”听筒里又说话了,“致以最最热情的问候和最最良好的祝愿!祝您成功!顺利!幸福美满!一切顺遂!”总务协理挂上耳机,激动地大声说:“看,当然是这样!我早就说过嘛,他根本不会在雅尔塔!他到郊外兜风去了!”“哼,如果真是这样,可太不像话,太岂有此理了!简直叫人没法说!”财务协理的脸都气白了。这时总务协理忽然一跃而起,把里姆斯基吓得一哆嗦。只听他大声喊着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普希金诺①不是开了个叫‘雅尔塔’的餐厅吗,卖羊肉馅饼,是不?这就全明白了。他开车跑到那儿去,喝多了,从那儿给我们拍的电报!”①莫斯科州的一个区中心,自1925年设市。“未免太过分了!”里姆斯基气得脸上肌肉发颤,眼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哼,这可没办法,他得为这次兜风付出昂贵的代价。”他忽然把话刹住,又半信半疑地说:“可还有刑侦局呢,它不也……”“这算不了什么!都是他一个人搞的鬼。”爱冲动的总务协理打断了里姆斯基的话,然后又问道:“这包东西还送去不?”“这一定要送去。”里姆斯基回答。房门打开,女投递员又进来了……“还是她!”不知为什么里姆斯基觉得心里很难受。两人又同时起身迎上前去。这次的电文是:“感谢确认身份速汇五百刑侦局转我明日飞莫斯科利霍捷耶夫”。“他疯了……”瓦列奴哈有气无力地说。而里姆斯基立即哗啦一声打开保险柜,拉出抽屉,取出钱来,数了五百卢布,挂了个电话,把钱交给通信员,派他速去邮电局电汇。“请原谅,格利戈里-达尼洛维奇,”瓦列奴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慌地说,“照我看,你多余汇这笔钱。”“钱还会汇回来的,”里姆斯基沉着地回答说,“而他为了这次野餐,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指了指瓦列奴哈的皮包,又说:“伊万-萨维列维奇,你还是去一趟吧,这就去。”瓦列奴哈拿起皮包,跑出办公室。下楼后,他看到剧院票房前排着很长的队伍。一问女售票员,才知道一小时后所有的票就会卖光,因为群众看到补充节目的海报后像潮水一般拥来。于是,瓦列奴哈命令售票员留一手儿,扣下包厢和池座里三十张最好的票。出了票房,他推开几个纠缠着索要赠票的人,急急钻进自己办公室去取帽子。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喂!”瓦列奴哈喊道。“是伊万-萨维列维奇吗?”一个极其难听的、叫人讨厌的声音问道。“他不在剧院!”瓦列奴哈冲电话喊叫,但话音还没落,听筒里的声音立即打断了他;“别装蒜,伊凡-萨维列维奇,你还是听我说吧:那些电报你哪儿也别去送,也别拿给任何人去看!”“你是谁?”瓦列奴哈愤怒地问,“我说,公民,快收起你这一套!马上可以把你查出来。你的电话多少号?”“瓦列奴哈!”讨厌的声音又说,“你懂不懂俄语?我对你说,不许你往外送那些电报!”“啊!你还硬要这么干?”总务协理愤怒地嚷道,“那就等着瞧!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又嚷了一句吓唬人的话,便住口了,因为感到对方早已经挂上了电话。办公室里的光线像是迅速变暗了。瓦列奴哈出来,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出剧院旁门,朝夏季花园匆匆走去。总务协理兴奋异常,劲头十足。刚才那个无耻之徒打来的电话使他深信:这是一群无赖的恶作剧,而利霍捷耶夫的失踪肯定也同这恶作剧有关。他心中燃起了揭发这批坏人阴谋的强烈愿望,甚至急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说来也怪,他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喜事来临。当一个人急于向有关机关报告一项惊人消息、指望从而成为群众注目的中心时,往往会有这种感觉。他刚跑进花园,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卷起的沙土迷了他的眼睛,仿佛要拦住他的去路,又像对他敲起警钟。他还听到路旁二层楼上的窗子咣当一声,玻璃险些被震碎。周围的械树和椴树树冠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呼的声音。天色暗下来,空气也显得凉爽了。总务协理擦了擦眼睛,抬头一看:一大片下面泛着黄光的黑云正低低地朝莫斯科上空压过来。远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虽然瓦列奴哈急着赶路,但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感觉还是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朝着园中就近的公厕跑去。他想:也好,可以顺便检查一下修理工是否给厕所里的电灯泡罩上了铁丝罩。跑过小靶场,他钻进一处茂密的丁香花丛,这里的一所粉刷成浅蓝色的小房就是公厕。看来,修理工倒是个守本分的人,男厕所屋顶上的小电灯泡已经罩上粗铁丝罩。不过,还是有一点使这位总务协理感到不快:尽管雷雨之前光线很暗,他还是能看到几面白墙上到处是用木炭或铅笔胡乱涂写的字。“哎,不像话!……”总务协理正想骂两句,忽然听到背后有个猫叫般的声音喊他:“是您呀,伊万-萨维列维奇?”瓦列奴哈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站在身后的一个矮胖子在叫他。他觉得这人的脸很像猫。“嗯,是我。”瓦列奴哈满心不快地回答。“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猫脸矮胖子细声细气地说,然后忽然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瓦列奴哈一记耳光。瓦列奴哈的帽子从头上飞下来,落进便池里。胖子一掌打下来,似乎有一道颤巍巍的光使整个厕所亮了一下,空中恰好响起滚滚的雷声。接着又亮了一下,总务协理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此人个头不高,膀阔腰圆,像个大力士,棕红的头发,一只眼上长着白翳,嘴角伸出一颗獠牙。此人显然是个左撇子,他又狠狠地往瓦列奴哈的另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天上像回声似地又响起一声雷,接着从公厕的木屋顶上传来倾盆大雨声。“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同……”被打昏了头的总务协理刚要说“同志们”,觉得这称呼实在不适于在公厕里打人的土匪,便嘶哑着嗓子改口说:“这些公……”马上又想到,他们连公民的称呼也不配。这时不知其中哪一个给了他第三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鼻血直流,染红了他那件托尔斯泰式衬衫。“皮包里装的什么,你这个寄生虫?”猫脸矮胖子用刺耳的声音吼叫,“是电报吧?不是打电话警告过你,不许你往外送吗?我问你,警告过没有?”“警……警告……是警告过……”总务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你为什么还往外跑?把皮包给我,你这败类!”第二个人的声音跟打电话的那个讨厌声音一模一样,他一把从浑身发抖的瓦列奴哈手里把皮包夺了过去。随后,两个人架起瓦列奴哈的胳膊,把他拖出花园,顺着大街走去。这时雷电交加,雨势很猛,雨水像小河一般滚滚流进下水管道,发出一片哗哗的声音,到处漂着水泡,平地上刮起波纹,屋顶上的水从落水管旁直泻下来,楼房的大门洞里流出的浊水泛着白沫。花园街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冲刷掉,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救救瓦列奴哈。电光闪闪,两个强盗在浊流成河的街道上架着半死不活的总务协理连蹦带跳地往前走,霎时间便到了302号乙楼的大门前,把他拖进了门洞。门洞里有两个妇女正紧紧贴在墙上,光着脚,把鞋和袜子拿在手里。两个强盗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瓦列奴哈迅速走到第六个门口,立即把他抬上五层楼,拖进了他十分熟悉的、斯乔帕-利霍捷耶夫家的昏暗的前室,扔在地板上。强盗忽然消失了,但与此同时前室里出现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少女,一头棕红的头发,两眼射出碜人的磷光。瓦列奴哈明白:这才是他遇到的所有怪事中最最可怕的事。他惨叫一声,往后一闪,靠到墙上。那女子走到他跟前,两手搭在他肩上。他身上的托尔斯泰式白布衬衫早已湿透,本来就浑身发冷,但这时他隔着湿衬衫仍然感到那女人的两只手凉得出奇,像两个冰块似地压在他肩上。瓦列奴哈感到头发都倒竖起来了。“来,让我亲你一下。”少女温柔地对他说。瓦列奴哈只看到两只闪着磷光的眼睛凑到自己眼前,便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感到亲吻第11章 伊万人格二重化一小时前,河对岸那片松林在明媚的五月阳光下还显得生机勃勃,这时已黯然失色,变得模模糊糊的,继而便完全消融为白茫茫的一片了。窗外瓢泼似地往下泻水。天空时而崩裂开,猝发出条条银线。病人的房间不时为忽隐忽现的闪光所照亮,令人不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独自坐在床沿上,呆望着窗外那浑浊的、沸腾般冒着白泡的河水,轻声哭泣着。每打一声雷,他便不由得两手捂住脸哀号一声。地板上散落着一张张他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那是雷雨前的一阵大风吹落的。诗人原想写一份关于可怕的外国顾问的报告,但怎么也写不成。胖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刚给他送来纸张和铅笔头,他便郑重其事地搓了搓手,马上坐到桌旁写起来。头几行字倒是很麻利地写上了:“报告。民警局负责同志。报告人:‘莫文联’会员,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无家汉。昨天,我同已故的米-亚-柏辽兹一起来到牧首湖畔……”刚写到这里,诗人的思想便糊涂起来,主要是“已故的”三个字显然不合理:怎么能同已故的人“一起来到”?死人是不会在街上乱跑的!真是的,他们可别因此真把我当成疯子啊!盘算了一会儿,他开始改写:“我同米-亚-柏辽兹,也就是后来故去的人,来到……”他对这个方案也不满意,便又拟了第三种方案:“……我同被有轨电车轧死的柏辽兹一起来到……”可他觉得这还不如前两种,这里有个谁也不知道的同名音乐家问题,因此便又加上了“不是音乐家的那个”几个字……两个柏辽兹弄得诗人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干脆全部抹掉。他决定重新开始写,争取一语惊人,一开始就把读报告者的注意力吸引住。他首先描写了黑猫怎样跳上电车,回过头来又写被切掉的脑袋。切下的人头和外国顾问的预言使他想起了本丢-彼拉多,于是他为了增强说服力,决定把有关彼拉多的整个故事都写在报告里,从彼拉多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出现在大希律王宫柱廊上的时刻写起。伊万聚精会神地写着,时而勾掉几句,时而又在什么地方作些补充。他甚至在报告里画上了本丢-’彼拉多的像,又画上一只后腿直立行走的黑猫。但是,插图也没有给报告帮多大忙,诗人越往下写,报告越发语无伦次,越发叫人无法理解。当远方天空中出现周边冒着白烟的骇人黑云时,当黑云笼罩着对岸的松林,一阵狂风吹进室内时,伊万已经疲惫不堪,感到写这份报告力不从心了。他没有去收拾吹落到地上的纸片,悄声地、痛心地哭起来。心地善良的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见外面风雨大作,雷声隆隆,关心地进来看了看。见诗人在哭泣,她着了慌,急忙拉上窗帘,不让闪电惊扰病人。她把地板上的纸片收拾起来,赶紧拿着这些纸片跑出去找医生。医生来了。他往伊万的胳臂上打了一针,告诉伊万,说他不会再哭了,一切都将过去,都将被忘却。医生的话果然不错。不一会儿河对岸的松林便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在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湛蓝的天空下,每一棵树都看得清清楚楚,河水也像原先一样静静地流淌着。打针后伊万的悲伤心情开始好转,他现在安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横挂在蓝天上的彩虹。他这样一直躺到傍晚,甚至没有留意长虹何时消逝,天空何时褪了色,变得灰蒙蒙的,对岸那松林又怎样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喝过一杯热牛奶后,伊万又躺下了。他为自己的情绪变化暗暗感到吃惊。他觉得记忆中那个可恶的魔猫不再那么讨厌,被切下的人头形象也不那么可怕了。伊万摆脱了这些可怕念头后,开始冷静地思考:其实,呆在这所医院里也蛮不错,斯特拉文斯基为人聪明,很有名望,同他打交道非常愉快。何况,雨过天晴,傍晚的空气又这么清新、香甜、沁人心脾。整个精神病院正进入梦乡。走廊里安安静静,白色磨砂玻璃灯熄灭了,按规定只亮着光线柔和的浅蓝色夜间小灯。门外面,女医士们在铺着胶皮的地板上轻轻走动的脚步声越来越稀少了。伊万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时而望望天花板上光线柔和的小灯灯罩,时而望望窗外黑色松林后面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暗自思忖着:“其实,柏辽兹被电车轧死,我为什么那么激动?说一千,道一万,他算老几!他是我的什么人?我跟他沾亲还是带故?!如果认真想想,还不难发现我实际上对这个人并不很了解。的确,我了解他什么?只知道他是个秃头,非常之能言善辩,如此而已!再说,各位公民,”伊万仿佛在对谁讲话似地继续思忖着,“咱们再来分析一下,请你们解释解释:对那个神秘顾问,就是那个一只眼空洞无物、另一只眼黑不见底的魔术家和教授,我干吗要发那么大火?我为什么要穿着衬裤,举着蜡烛,傻乎乎地去追他?为什么后来在餐厅演那么一出荒唐戏?”“不,不,不,”忽然,原先的伊万不知从哪里——也许是从肺腑,也许就是在耳旁——又对新伊万厉声讲话了,“柏辽兹的头将要被切掉,这是那个人事先就知道的!!这怎么能不叫人激动?”“那还用说,同志!”新伊万反驳旧伊万,“就连小孩子也懂得这里有鬼。那是个非同寻常的神秘人物,这不错,百分之百正确。可这也正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他亲自见过本丢-彼拉多,想想看,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吗?如果我在牧首湖畔不那么疑神疑鬼地胡闹,而是恭恭敬敬地问问他彼拉多和那个被捕的拿撒勒人后来的情况,不是更为明智吗?“可我呢,鬼知道干了些什么!仿佛天下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电车轧死了一位杂志主编!轧死他又怎么样?难道杂志会停刊?本来,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要死的,而且,正如他所说的,往往会突然死去。好吧,让他魂归天国吧!然后还会再来一位主编的,也许会比原先那个更能说会道。”新伊万打了个盹,又用挖苦的口吻问旧伊万:“照这么说,你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呢?”“扮演了个混小子!”不知什么地方有个男低音肯定地回答说。这声音不是发自任何一个伊万,它非常像牧首湖畔那个顾问发出的男低音。不知为什么伊万听到“混小子”这三个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又惊又喜;他在朦胧中微笑着,不再讲话了。梦神悄悄向伊万走过来,他仿佛看到一些大象腿一般粗壮的棕榈树,看到一只大猫从眼前跑过,但它的样子并不可怕,倒很叫人开心……总之,伊万眼看就要进入梦乡了。这时,窗外的铁栅栏忽然无声地向一旁退去,阳台上的月光阴影里显出一个神秘的人来,还举起一个手指头威胁着伊万。伊凡大胆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看到:阳台上站的是个男人,那人望着他,用一个手指头按住嘴唇,轻轻发出一声:“嘘!”第12章 表演魔术,披露内幕一个矮子骑着辆普通两轮自行车出现在瓦列特杂耍场的舞台上。他戴一顶破旧的黄色小圆帽,肥硕的紫红鼻子像只大梨,下身穿短方格裤,脚上是一双漆皮鞋。乐队奏起狐步舞曲,他骑车绕台一周,然后得意地一声高叫,那自行车的前轮便离地而起。他只骑着后轮在场上绕行,边骑边在车上倒立起来,同时巧妙地卸下前轮,把它滚到幕后,继续用手摇着脚蹬子,凭单轮在台上骑行。又有一位浅黄发女郎坐在高高的金属杆顶端的车座上,骑着单轮出场了。她体态丰盈,穿着紧身衣和短裙,裙上的星花熠熠闪着银光。她也在台上绕行。矮子每次与女郎相遇,便欢呼,叫喊,还用脚摘下小帽来向她致敬。最后上场的是一个年约七八岁,但却化装成一副老人相的小男孩。他骑一辆极小的两轮车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穿行,车上装着个特大的汽车喇叭。三人各自骑过几圈后,随着乐队激越不安的鼓点声一齐冲向前台的边缘。前排观众不禁失声尖叫,不约而同地仰身躲闪,觉得这一伙人眼看就要连人带车一起栽进台前的乐池了。但是,就在车轮眼看要滑进深池,掉到乐队头上的一刹那,三位车技演员高喊一声“啊!”,稳稳地把车刹住了。他们跳下车来向观众躬身致敬,黄发女郎频频致送飞吻,小男孩用大喇叭奏出各种奇妙可笑的声音。掌声雷动,震撼着整个剧场。蔚蓝色大幕从两侧合拢过来,遮住车技演员,边门旁的绿灯“出口”熄灭了,高拱顶下纵横交错的绳梯和高秋干之间亮起几个太阳般明亮的大圆球。幕间休息。休息后便是最后一组节目。此时此刻,对于演员朱里一家的高超车技没有表示丝毫兴趣的唯有格利戈里-达尼洛维奇-里姆斯基一个人。他一直独自门坐在办公室里,咬着薄薄的嘴唇,面部肌肉不时地抽搐着。他百思不得其解:先是经理利霍捷耶夫莫名其妙地失踪,现在总务协理瓦列奴哈竟也不见踪影了。当然,里姆斯基知道瓦列奴哈的去处,但他不明白怎么竟会一去不复返。里姆斯基耸耸肩膀,自言自语地说:“他会是犯了什么案吗?”为人干练的财务协理蛮可以就便往瓦列奴哈的去处挂个电话,询问一下总务协理出了什么事,但奇怪的是,他瞻前顾后,直到晚上十点钟也没拿定主意打这个电话。十点钟了,他终于十分勉强地拿起话筒,这才发现电话不通。通信员报告说,大楼内的其他电话也都打不通。电话故障虽说令人不快,毕竟算不得什么怪事,但不知为什么这却使里姆斯基更加垂头丧气。但同时他又暗自庆幸:电话可以不打了。财务协理办公室的天花板上亮起了小红灯,说明现在是幕间休息。这时通信员进来报告:巡回演出的外国演员来了。协理不知怎么打了一个冷战,脸色铁青,立即起身去后台接待这位外宾,因为现在除他之外,再没有人可以去接待了。走廊里已丁丁地响起头遍铃声。许多好奇心重的人——缠着头巾、身穿鲜艳长袍的魔术演员、穿白线衣的滑冰演员、用扑粉化装成大白脸的说书人、给演员勾画脸谱的化装师等等——挤在大化装室门口,想方设法往屋里看。著名外国魔术家的莅临和他的一身穿着使众人大为惊讶。他穿的是样式古怪、长得出奇的燕尾服,脸上还蒙着个黑色半截面具。最为使人震惊的是他的两位随从:穿方格西装、戴着副破夹鼻眼镜的细高个男人和一只肥硕无比的黑猫。那黑猫后腿直立着走进化装室后,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眯着眼看那些化装用的小灯笼。里姆斯基极力装出笑脸相迎的样子,谁知这样一来他的表情反而变得酸溜溜、恶狠狠的了。他向魔术家点头致意,魔术家坐在黑猫旁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双方没有握手。可是穿方格衣服的高个子却傲慢地主动自我介绍,说他是“这位先生的助手”。这又使财务协理深感奇怪和不快:演出合同上根本没有提到还带什么助手。里姆斯基十分勉强地、冷冷地询问这位平地上冒出来的助手:外国魔术家的道具放在什么地方?“我说,您呀,我们的金刚石宝贝儿,最最亲爱的协理先生,”助手用破锣般的声音说,“我们的道具总是随身携带的。您看,这就是:‘艾恩!刺猬!得雷!’”他一边说,一边在里姆斯基眼前揉搓了几下粗大的手指头,然后突然从黑猫耳朵里掏出一块带表链的金怀表。这是里姆斯基本人戴的金表,刚才还揣在他背心口袋里,背心外面的西装上衣扣着纽扣,而且表链是穿在扣眼上的。里姆斯基不由得两手往怀里一摸,站在门口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伸着脖子张望的化装师咂了一下嘴。“是您的表吧?劳驾您收好!”穿格子上衣的人笑嘻嘻地用肮脏的手掌托着里姆斯基的金怀表,把它交还给手足无措的主人。旁边的说书人小声对化装师开玩笑说:“可干万别跟这号人一起坐电车!”不料大公猫紧接着也露了一手,比“搬运”怀表还要精彩。只见它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后腿直立走到化装镜台前,用一只前爪拔下长颈玻璃水瓶的塞子,倒了一杯水喝下去,重新盖好瓶塞,又用化装巾擦了擦胡子。在场的人倒是谁也没有再“啊!”一声——个个都瞠目结舌了。只有化装师敬佩地低声说:“嘿!真高!”这时,响起了第三遍急促的铃声。人们预感到定会一饱眼福,兴致勃勃地纷纷退出化装室。不一会儿,观众大厅顶上的几个光球熄灭了。脚灯灯光射到大幕下方,泛出微红色,大幕徐徐拉开一个小缝儿,灯光闪处,一个胖子出现在观众面前,刮得光光的脸上做出孩子般欢快的笑容,燕尾服皱巴巴的,里面露出旧衬衫。这就是莫斯科观众十分熟悉的报幕员乔治-孟加拉斯基。“好吧,各位公民,”孟加拉斯基婴儿般甜蜜地微笑着说,“下面各位将要看到……”他忽然停住,换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说,“我看,第二次幕间休息之后咱们的观众又增加了不少啊!今天简直是半城的人都来了!可说呢,前两天我遇到一位朋友,我问他:‘你怎么不来看我们的演出?昨天来了半城人呢!’您请他怎么说?他说:‘可我住在另半个城!’”孟加拉斯基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观众席上发出笑声,但看到无人发笑,只好继续介绍节目:“下面各位将要看到由著名外国魔术家沃兰德先生表演的魔术节目!当然喽,我们都知道,”孟加拉斯基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微微一笑,“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妖魔。相信妖魔,那是迷信。只不过是沃兰德先生会变戏法,技艺非常高超而已。这一点,到了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披露魔术内幕的时候,就会一清二楚了。我们大家都一样,既想欣赏高超的魔术技巧,又渴望看到它的内幕。好,现在我们就请沃兰德先生来给我们表演!”胡诌一通之后,孟加拉斯基两掌合拢,朝大幕的缝隙处招手表示欢迎。帷幕随着他的手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向两旁退去。魔术师带着细高个助手和后腿直立行走的大公猫来到台前。这一出场方式使观众感到十分满意。“给我把椅子!”沃兰德低声吩咐,在这同一瞬间,舞台当中就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把安乐椅,魔术师随即坐了下来。“我说,亲爱的巴松管①,”沃兰德转向穿方格衣服的细高小丑(看来此人除“卡罗维夫”这个名字外,还有这样一个诨号)说,“依你看,这莫斯科的居民岂不是发生了很大变化?”①巴松管,管乐器。魔术师朝鸦雀无声的观众席看了一眼。大部分观众还在为那把凭空飞到台上的安乐椅惊奇不已。“正是这样,主公。”巴松管卡罗维夫低声回答。“你说得对。这城里的人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我说的是表面,跟这座城市一样,只是外表变了。人们的穿着就无须多说了,此外还出现了这些个……叫什么来着……有轨电车,汽车……”“那叫公共汽车。”巴松管恭恭敬敬地从旁提醒说。观众都仔细倾听着台上的对话,把它当作魔术表演的前奏。前台两侧挤满了演员和场务人员,在这许多张面孔中也可以看到里姆斯基那紧张而苍白的脸。而躲在前台边沿的报幕员孟加拉斯基却对这番话表现出不理解的样子。他稍稍挑起一道眉毛,抓住魔术师们谈话的空隙,插话说:“这位外国演员是在赞赏莫斯科市政建设上的技术成就,也是在赞赏莫斯科人。”孟加拉斯基说着,对观众笑了两次,第一次对着池座,第二次对着楼座。沃兰德、巴松管和大公猫一齐把脸转向报幕员。“难道我表示赞赏了吗?”魔术师问巴松管。“根本没有,主公,您一点点赞赏的意思也没有表示。”巴松管回答。“那么,此人在讲些什么?”“他纯粹是在撒谎!”穿方格衣服的助手对着整个剧场高声回答,随后又转身对孟加拉斯基说,“公民,我祝贺您啦,撒谎能手!”楼座上传来讥笑声,孟加拉斯基不禁打了个寒战,目瞪口呆。只听魔术师继续说:“不过,当然,我感兴趣的与其说是这些公共汽车、电话和其他一些个……”“技术设备!”助手又急忙提醒说。“完全正确,谢谢,”魔术师慢条斯理地说,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毋宁说是另一个更加重要得多的问题,也就是:本市居民的内心是否发生了变化?”“是的,先生,这个问题极为重要。”挤在前台两侧的演员们频频交换眼色,惊奇地耸动肩膀;孟加拉斯基站在一旁面红耳赤;里姆斯基脸色煞白。但是,魔术师仿佛猜到了人们心中产生的惶恐不安,便对助手说:“不过,亲爱的巴松管,你我只顾聊天,观众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你先开个头吧,给咱们表演点小玩艺儿。”观众席上如释重负地松动了一下。巴松管和大公猫分别走向舞台两侧。巴松管扬手打了个榧子,抖擞精神,扬声高叫:“三,四!”声音刚落,空中便飞来一副扑克牌。巴松管接在手里,洗了几下,随即一张张向大公猫扔过去,牌在空中形成一条长带。公猫接住这牌带的一端,转手又把它原样扔了回来。这条柔软华丽的牌蛇在空中吱地叫了一声,巴松管立即小鸟似地张开嘴,把牌蛇一点点吞进肚里。与此同时大公猫走到台前,右后爪“啪”的一声向左后瓜一并,恭恭敬敬地向观众行礼致谢,引起一片空前热烈的掌声。“高!真高!”后台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叫喊。巴松管却指着池座说:“各位可敬的公民,现在这副牌就在第七排座的一位叫帕尔契夫斯基的公民身上,就夹在一张三卢布票子和法院传票之间,那传票传讯他是为了让他向泽尔科娃女士支付抚养费。”他座里人头晃动,有些人欠身张望。终于,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恰恰就姓帕尔契夫斯基。只见他窘得满脸通红,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连连往头顶上举,不知该把它交给谁。“您自己留下它作个纪念吧!”巴松管从台上高声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您不是还说过吗,假如没有扑克牌,您在莫斯科的生活简直无法忍受。”“老掉牙的玩艺儿!”楼座上传来一个观众的声音,“池座里那个人是他们一伙儿的!”“您这么看吗?”巴松管眯起眼睛望着楼座高声问道,“这么说,您也是我们一伙儿的喽,因为那沓东西现在就在您口袋里!”楼座里一阵骚动,随即有人快活地高叫:“不错!在他这儿!在这儿,在……等等!可这……这是些十卢布的钞票呀!”池座里的观众纷纷扭头往上看。楼座里有个男人显得十分尴尬,他发现自己口袋里有一沓十卢布钞票,用银行的方法捆得整整齐齐,封条上写着:“一千卢布整”。周围的人纷纷向他拥过来。他本人惊愕地用指甲划开封条,急于弄清这是真钞票还是变魔术的道具。“千真万确!真的!十卢布现钞!”楼座里欢声四起。“也变给我这么一沓吧!”池座的一个胖子笑嘻嘻地请求说。“阿外克,泼赖吉尔!”①巴松管应声答道,“不过,为什么单单演给您一个人呢?请大家都来踊跃参加吧!”于是他命令观众:“请大家抬头看!……二!”他手里出现了一枝手枪。他又喊:“二!”手枪枪口朝上举起。接着他喊了一声:“三!”只见亮光一闪,轰然一声响,立即有许多白色票子从杂技场的圆拱顶上,穿过纵横交错的软梯,朝观众头上慢慢飘落下来。①法语的俄语拼音,意思是:十分高兴,愿意效劳。这些票子盘旋飞舞,散向四面八方,有的飞向楼座和池座,有的落向乐池,有的飘往台上。不消几秒钟工夫,这钞票雨便降落到观众座位上了,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观众们开始争相捕捉这些钞票。几百只手同时伸向空中,不少人拿着纸币对着舞台上的灯光照着看。人们看到了真钞票上特有的最正规、最可靠的水印花纹。气味也毫无疑问:正是新钞票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气味!全剧场的人起初觉得好玩,继而感到惊讶,四下里传来“十卢布钞票!”“十卢布钞票!”的嗷嗷叫声,不断听到“啊!啊!”的喊叫,夹杂着快意的嬉笑声。有人已经在过道上爬,钻到座椅下面去摸索了,不少人站到椅子上,想抢先捕捉到在空中调皮地盘旋飞舞的票子。治安民警的脸上渐渐显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后台的演员们则早已毫无顾忌地往前台钻了。二层楼上传来叫嚷声:“你抢什么?这是我的!冲我飞过来的!”另一个声音:“你别瞎撞!我要撞你一下可够你受!”突然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民警的头盔立即在那里闪动,有个人被带走了。总之,观众的情绪迅速激越起来,要不是巴松管突然对空中一吹,止住了这场卢布雨的话,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两个年轻人快活地、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个眼色,离开座位匆匆朝剧场小卖部走去。整个观众席上人声鼎沸,所有人的眼里都闪着兴奋的火花。是的,正是这样,若不是报幕员孟加拉斯基鼓足勇气采取了行动的话,真不知会怎样收场。只见孟加拉斯基习惯地搓了搓手,又定了定神,使出最大的力气高声说道:“各位公民,你们看,刚才在大家面前表演的就是所谓大众催眠术。这是一种纯科学试验,它可以最有力地向我们证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奇迹和魔法。下面我们就请沃兰德先生来向我们披露这种科学试验的奥秘。各位公民,你们马上就能看到这些似乎是钞票的纸片会像它们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他说着便带头鼓掌欢迎,但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时,尽管他脸上仍然做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微笑,但那眼神里却丝毫看不到这种自信了,毋宁说是流露着祈求。观众并不欢迎孟加拉斯基这番说明。全场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还是穿方格衣服的助手打破了沉默:“他这又是一派谎言。”巴松管的声音像是羊在咩咩叫,“各位公民,这些钞票全是真的!”“好——好!”楼上有个男低音拖着长音喊了一声。“顺便说一句,这个人,”巴松管指了指孟加拉斯基说,“实在让我讨厌。这里根本用不着他,可他老是来瞎搀和。胡说八道,扰乱演出。咱们能想点什么办法对付他呢?”“揪掉他的脑袋!”有人从楼座上严厉地喊了一声。“您说什么?啊?”巴松管对这个荒谬的建议似乎很有兴趣,“揪掉脑袋?这个想法不错嘛!河马!”巴松管冲着大公猫叫道,“这事由你来办吧!艾恩,刺猬,得雷!”这时,出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眼看着大公猫全身黑毛根根倒竖,它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尖叫,全身缩作一团,像一只金钱豹似地朝孟加拉斯基的前胸猛扑过去。它在他前胸上只一抓,便跳到他的头上,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用毛茸茸的爪子揪住报幕员稀疏的头发,左右转了两转,接着又凄厉一声叫,就把个人头从粗大的脖颈上揪了下来。全场两千五百名观众不约而同齐声惊叫。鲜血从扯断的颈部动脉中喷泉似地向上喷,染红了报幕员的白胸衣和燕尾服,而那无头躯体奇怪地迈动两腿向前蹭了几步,随即坐在台上。观众席上传来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大公猫把人头递给巴松管,巴松管揪着头发把它提起来给观众看,而那颗人头这时用凄惨的、绝望的声音向全场请求:“快请医生来!”“往后你还胡说八道不?”巴松管厉声问哭泣着的人头。“再也不敢了!”人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他了!”包厢里忽然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它压倒了嘈杂声。魔术师朝那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那么,诸位,怎么办?烧了他,还是怎么着?”巴松管问观众。“饶了吧,饶了吧!”起初只是个别的,主要是妇女的声音,紧接着男人们的声音也一齐说。“主公,您怎么吩咐?”巴松管问带着面具的沃兰德。“嗯,算啦,”沃兰德沉思着说,“这些人呀,人毕竟是人嘛。他们喜欢钱财,这也是历来如此的……人类是爱钱财的,不管它是什么造的,是用皮革,用纸,用青铜,还是用黄金造的,他们都喜欢。嗯,他们太轻浮了……嗯,是啊……慈悲之情有时也会来叩他们的心扉……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总的来说,很像从前的人……只是房子问题把他们给毁坏了……”于是他高声命令道:“给他把头安上吧!”大公猫拿过人头,仔细瞄准之后,把它稳稳地往躯体的脖子上一放,那头便又长在原来的地方,好像从来没有搬过家似的。而且脖子上连道伤痕都没有留下。大公猫又用爪子在孟加拉斯基的燕尾服和背心上掸了两下,衣服上的血迹便一干二净了。巴松管把依然坐在台上的孟加拉斯基提起来,让他站好,把一沓十卢布钞票塞进他的燕尾服口袋里,拉着他来到舞台边,说:“滚开吧!没有你,这儿会更有意思!”报幕员茫茫然四下张望着,踉踉跄跄走去,刚走到消防栓旁边,就显得支持不住了。他悲哀地叫起来:“我的脑袋,脑袋!”里姆斯基同众人一起朝他跑过去。报幕员失声痛哭,两手不住地在空中抓挠,嘴里嘟哝着:“把脑袋给我!还我脑袋!你们可以把房子收回,把那些名画也都拿走,只要把脑袋还我!”通讯员急忙去请医生。人们想把孟加拉斯基安置在化装室的长沙发上,但他拼命挣扎,变得十分狂躁。只得叫来一辆救急马车。马车拉走不幸的报幕员之后,里姆斯基这才又急忙回到前台。他看到台上正在出现新的奇迹。噢,对了,这里我得顺便向读者交代一下:不知是刚才还是稍早些时候,魔术师沃兰德和他座下那把褪色的安乐椅已经从舞台上消失了。而且,必须说明,观众中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人们完全被巴松管的各种超级表演吸引住了。巴松管打发走备受折磨的报幕员之后,对观众宣布:“总算把个讨厌鬼打发走了。现在,我们来开设一家妇女用品商店吧!”顷刻间,台面便铺上了大波斯地毯,出现了几面高大的穿衣镜,镜框上亮着绿莹莹的小灯,穿衣镜之间是几个大型橱窗。观众的情绪顿时又高涨起来,他们惊奇地看到:有的橱窗里摆着各种花色、各种样式的巴黎妇女时装;有的摆着几百顶女帽——插着翎毛的,不带翎毛的,结着飘带的,不结飘带的;还有几百双女鞋——黑的、白的、黄的、皮革的、锦缎的、雪米皮的,鞋面上结着各式各样的纽楼,镶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石。鞋的展品中间还陈列着许多漂亮的小香水盒,里面的磨花玻璃小瓶闪烁着诱人的光辉。还放着几大堆小手提包——羚羊皮的、雪米皮的、丝织的,应有尽有;手提包堆里杂放着一些模压金质年方小盒,一看便知是唇膏盒。鬼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个身着黑色晚礼服的棕发女郎。如果不是她脖子上有一道奇怪的伤疤,这姑娘简直是十全十美了。她站到橱窗旁边,微微含笑,严然一副女主人气派。巴松管笑容满面,得意洋洋地宣布:各位观众都叮以随便上台来用身穿的旧女服和女鞋在商店内免费更换各式巴黎服装和巴黎女鞋!他还宣布:手提包、香水和其他东西也都可以随意免费更换。大公猫这时则不住地并起后爪做立正姿势,彬彬有礼地用前爪学着商店看门人开门让客的样子。棕发女郎也开始甜丝丝地讲话了。虽然她嗓音有些沙哑,发音不清,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但从池座中妇女观众的表情看来,她的话像是很有诱惑力:“赫尔连,沙耐尔五号①,美津香②,黑水仙③,晚礼服,酒会礼服……”①法国名牌香水。②日本名牌香水。③法国名牌香水。巴松管殷勤相请,大公猫施礼欢迎,棕发女郎拉开一个个玻璃橱窗。“请上来吧!”巴松管扬声高喊,“请大家别拘束!别客气!”观众情绪激昂,跃跃欲试,但暂时还没有人走上台来。终于,池座第十排的一位黑发妇女离开了座位,她那副笑吟吟的面孔向大家表明:她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什么都无所谓。她走到台前,顺着旁边的小梯登上了舞台。“太好啦!”巴松管高声欢迎,“欢迎您这第一位顾客!河马,拿软传来!女士,您先看看鞋,好吗?”黑发妇女刚在软椅上坐定,巴松管已经把好多双女鞋摆在她面前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