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柳欣孤零零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餐桌旁,盯着眼前一盘小鱼,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酒。他明白,而且承认:他已丝毫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道路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忘却。整个夜晚别人都在尽情欢宴,唯独诗人柳欣却把这夜晚白白消耗掉了。现在他才知道:这已经无法挽回。只要把目光从台灯上移开,抬头看看天空,就会立即明白;夜晚已经永不复返地逝去。餐厅的服务员们正忙着扯下餐桌上的台布,连几只在凉台边窜来窜去的猫也都是一副早晨的神态。白天已经势不可挡地降临到诗人头上第07章 凶宅如果第二天早晨有人对斯乔帕①-利霍捷耶夫说:“斯乔帕!你要不马上起床,否则就枪毙你!”斯乔帕也会懒洋洋地用刚能听得见的声音回答:“枪毙吧!怎么都行,反正我不起。”①斯杰潘的昵称。哪里谈得上起床?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觉得,只要一睁眼,马上便会有一个闪电击碎他的脑袋;现在脑袋里仿佛有一口沉重的大钟在轰鸣,两只眼球和紧闭的眼皮之间有几个带红绿边的褐色斑点在游动。此外,他还觉得恶心,这恶心又似乎是因为什么地方没完没了地放留声机的缘故。斯乔帕极力回忆,但只想起了一件事:似乎是昨天,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手里拿着块餐巾要凑过去吻一位妇女,并且对她说: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整到她家去。那妇女一再推辞:“不,不,我中午不在家!”可斯乔帕还是坚持要去:“你瞧着,我就是要来!”那个妇女是谁?现在几点钟?今天是几月几号?——斯乔帕都一无所知。最糟糕的是他;司不清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想:至少得把这最后一个问题弄清楚。于是他使劲睁开黏在一起的左眼皮。昏黑中有件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片灰暗的光。斯乔帕终于认出了,那是窗前的大穿衣镜。他这才明白:自己现在是在卧室,仰面躺在自己的、也就是从前的珠宝商遗编的床上。这时他又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响,便急忙闭上那只左眼,呻吟起来。还是让我来解释一下吧:斯乔帕-利霍捷耶夫是瓦列特剧院的经理,这是他早晨在自己家里醒来了;他住在一座“n”字形的六层大楼里,同已故的柏辽兹合住一套单元房,大楼坐落在花园街上。这里还必须交代清楚:这套单元房,也就是这座楼的第50号,是早就出了名的,虽不能说是声名狼藉,至少也可以说是怪名远扬了。两年多以前这套五居室住宅还归珠宝商德富热雷的遗孀所有。安娜-富兰采夫娜-德富热雷太太那时五十岁,风度雍容华贵,做事精明干练。丈夫过世后,她自己占用两个房间,把另外三间租给两位房客,其中一位似乎是姓别洛穆特,另一位则是个丧失了姓氏的人。恰恰是从两年前开始,这套房子里便接二连三地出现叫人无法解释的事——住户开始一个个地失踪。有一天,是个假日,一位民警走进这套住房把第二名(也就是丧失了姓氏的)房客叫出来,在前室对他说:民警分局请他去一趟,需要他在一个什么证件上签个字。那位房客告诉德富热雷太太家多年的贴身女佣人安菲莎,说如果有人给他打电话来,就请她告诉对方:他过十分钟就回来。随后他便跟着那位戴着白手套的、很有礼貌的民警一起走了。可是,他不仅十分钟后没有回来,而且从此永远没有再回来,最使人惊奇的是,那个民警也显然同他一起消失了。德富热雷大太为此十分难过,而笃信上帝有迷信思想的安菲莎,却直言不讳地对太太说:他们是中了魔,她很清楚是谁把那位房客和民警弄走的,不过因为快半夜了,她不愿意说。她还对太太说:谁都知道,这种兴妖作怪的事一巨闹起来,就别想制止它。记得那个房客是星期一失踪的,到星期三,另一名房客别洛穆特也不知去向了。不过,他的情况又有些不同:那天早晨,小卧车像往常一样来接别洛穆特去上班,接去了,可并没有送回来,那辆车也再没有来过。别洛穆特夫人的痛苦和震惊是无法形容的。但是,更可悲的是她的痛苦和震惊并没有继续多久:当天晚上德富热雷太太同女佣人安菲莎从别墅赶回来的时候(她俩不知为什么急着往别墅跑了一趟),家里连别洛穆特夫人的影子也不见了。不仅如此,他们夫妇住的两间屋子也被查封了。勉勉强强过了两天平安日子。第三天,一直苦于失眠症的德富热雷太太又匆匆到别墅去了……不用说,她再也没有回来!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安菲莎。她大哭一场,直到夜里一点多才躺下睡觉。她后来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不过,听其他单元的住户说,那天晚上第50号住宅里整夜都有敲打声,而且所有的房间都彻夜灯火通明。早晨大家才知道:安菲莎也不知去向了!过了很长时间,人们还在议论失踪的人和这所凶宅。流传着各种奇谈怪论,比如,说什么那个笃信上帝的瘦老太婆安菲莎在她干瘪胸脯上挂着两个软皮口袋,里面藏着德富热雷太太的二十五颗大钻石啦,什么在德富热雷太太常去的那个别墅的木柴棚里“自然而然地”就发现了无数宝藏,里面还有钻石和沙皇时期的金币啦,等等……总之,诸如此类的谣传很多。不过,我们对这些事既一无所知,因此也不能保证确无其事。不管谣传怎么样,反正这套房子空下来并被查封的时间并不长。两个星期后便又有两户人家搬了进来,这就是现已作古的柏辽兹夫妇和上面提到的斯乔帕夫妇。自然,他们两家搬进这所该诅咒的凶宅之后,也发生了几桩莫名其妙的事:没出一个月,两家的太太就都不在了。个过,她们倒不是失踪。有人说在哈尔科夫市的大街上看见过柏辽兹太太,她现在同一位男芭蕾舞教练住在一起;而斯乔帕的太太则似乎是住进了一所养老院,人们风言风语地说,是斯乔帕这位瓦列特剧院经理利用关系网给她在那里找了个单人房间住,条件是永远不许她再在花园街的家里露面……话说回来,斯乔帕在床上呻吟起来了。他本想招呼女佣人格鲁尼娅给他拿些头痛药氨基比林来,但又改了主意:胡闹,格鲁尼娅手头当然不会有什么氨基比林。他想招呼邻居柏辽兹过来帮帮忙,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声:“米沙……米沙……”但是,读者自己也清楚,米沙-柏辽兹当然不可能再回答他。整套住宅里一点点声音也没有。斯乔帕活动了一下脚趾头,明白了:自己是穿着袜子上床的。他随即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胯骨,想弄清楚自己是否穿着裤子,但到底也没搞清楚。最后,他发现自己无依无靠,家里没有别人,不能指望谁来帮忙,这才决心不管付出多大力气也要起床。斯乔帕使劲拉开黏到一起的眼皮,看到大穿衣镜里照出一个男人模样的人:头发像茅草似地支棱着,一张肥脸上长满了黑胡子,两个油光光浮肿的眼泡,上身穿着件肮脏的硬领衬衫,还结着领带,下身只穿着条衬裤,脚上穿着短袜。这就是他在穿衣镜中看到的自己的形象。但与此同时他看到自己身旁还有个陌生人,穿一身黑衣服,戴着黑色无檐软帽。斯乔帕坐起来,尽可能睁大那双充血的眼睛,默默地盯着陌生人。还是陌生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略带外国腔调的低沉的声音寒暄道:“您好啊,最最讨人喜欢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斯乔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了几个字:“您有什么事?”这声音使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几乎没听出自己的声音——“您”字他是用最高的童音喊出的,“有”字变成了男低音,而“什么事”三个字几乎完全听不见了。陌生人友善地微微一笑,掏出一只金怀表,表盖上镶着个钻石三角。表响了十一下,他说:“十一点了!我等您醒来已经整整等了一小时。您约我十点钟来,我准时来了!”斯乔帕从床旁小凳上摸过裤子来,耳语似地说:“对不起……”他穿上裤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请问,您贵姓?”斯乔帕讲话很困难,每说一个字,脑子里就像有人用针扎一下,痛得要命。“怎么?您连鄙人姓什么都不记得了?”陌生人又微微一笑。“请原谅……”斯乔帕的声音还是沙哑的,而且他感到了酒醉后的一些新症状:他觉得,床下的地板已经飘走,而他自己眼看要一头栽进无底的地狱。“亲爱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来客脸上露出洞察一切的笑容说,“任什么氨基比林对您都没有用。我劝你还是按最聪明的老法子办吧——以毒攻毒。现在唯一能使您恢复生机的,是两杯白酒,再加些辣味热菜。”为人狡猾的斯乔帕尽管身体很不舒服,心里还是明白的,他想,既然这般模样给人家撞见了,只好实话实说。“坦率地说,”他勉强转动着发硬的舌头说,“昨晚我是多喝了几杯……”“您别再讲话了!”来访者说着,便搬着椅子退到了一旁。斯乔帕的眼睛瞪得溜圆,他看到:旁边小桌上已经摆好一个大托盘,盘里盛着几片切得薄薄的白面包、一小盘压实的黑咸鱼子、一碟醋渍白蘑菇,还有一个小门罐,不知装的什么,最后,还有用珠宝商遗孀的大肚长颈玻璃瓶装着的伏特加酒。特别使斯乔帕惊讶的是酒瓶外面还挂着水珠,显得很凉。当然,这可以理解:它原是一直放在瓷盆里用冰镇着的。总之,这点小吃安排得既讲究,又漂亮。陌生人没等斯乔帕的惊讶发展到病态程度,便麻利地走过来给他斟了大半杯酒。“您自己呢?”斯乔帕尖声尖气地问道。“愿意奉陪!”斯乔帕的手哆哆嗦嗦地刚把酒杯举到唇边,陌生人早已一口把一杯酒送进肚里。斯乔帕嚼着鱼子,吃力地说:“您怎么……不吃口菜?”“多谢多谢!我喝酒从来不吃菜。”陌生人说着,又自己斟了一杯。斯乔帕揭开小闷罐——原来是一罐茄汁小泥肠。不一会儿,斯乔帕觉得眼前那带红绿边的褐色斑点消失了,舌头也不再发直,最主要的是他回忆起了一些事。他想起昨天是在斯霍德尼亚村①,在短剧作家胡思托夫的别墅里度过的,是胡思托夫叫出租汽车请他去的。他还想起是在大都会饭店门口叫的出租汽车,当时还有一个人,说演员又不像演员,提着一台留声机……对,对,是在别墅!还记得留声机惹得几只狗汪汪叫。可他就是想不起自己要吻的那个妇女是谁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鬼晓得她是什么人……她像是在电台工作,也许不是。①位于莫斯科郊区斯霍德尼亚河畔,当年是个别墅村。这样,昨天的事渐渐在斯乔帕脑子里有了些轮廓。但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今天的事,尤其是眼前这个突然闯进他卧室的陌生人,还有这桌上的酒菜。能弄清这些就好了!“您看,怎么样,我想,您现在一定想起我姓什么来了吧?”然而斯乔帕只是两手一摊,惭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的!我觉得,您昨天一定是喝过伏特加之后又喝了波尔特温①!恕我直言,不能这么干呀!”①产于葡萄牙波尔图市的一种烈性葡萄酒。“我想请求您,别把这件事传出去。”斯乔帕谄笑着说。“噢,当然,当然!不过,我可不能保证胡思托夫不对别人说。”“您难道也认识胡思托夫?”“昨天在您办公室里和这位先生有过一面之交。不过,一眼便能看出,这个人卑鄙无耻,喜欢拨弄是非,是个十足的变色龙和马屁精。”斯乔帕心想:“完全正确!”陌生人能对胡思托夫作出如此简短而确切的评价,使他不禁暗暗钦佩。是的,昨天的事在他脑子里一件一件渐渐联在一起,凑成一整大了。但这位瓦列特剧院经理还是感到十分不安,因为在这一天中毕竟还留着一个很大的无法填补的黑洞。比如说,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起自己在办公室里见过这个戴无檐小帽的陌生人。“鄙人是魔术教授沃兰德①,”来访者见斯乔帕很为难的样子,只好庄重地自己把话挑明,接着又把事情的原委对他从头讲了一遍:①庆兰德不是俄罗斯人姓氏,从德语词而来。德语Valand是个古词,意为吓人之物,妖魔。他,沃兰德,是昨天白天从国外来到莫斯科巡回演出的,到后立即去见斯乔帕,提议在瓦列特剧院演几场魔术。斯乔帕立即用电话向莫斯科州文艺演出委员会作了请示汇报,得到了批准(斯乔帕听到这里脸色苍白,不住地眨巴眼睛),随后便同他沃兰德教授签订了一份演出七场的合同(斯乔帕吓得张开了嘴),约好今天上午十点沃兰德教授到斯乔帕家里来,以便商定若干细节……所以他就来了!他说,进来时是女佣人格鲁尼娅开的门。格鲁尼娅告诉他:她是每天来做日工的,也刚刚来到,柏辽兹不在家,如果客人想见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的话,就请直接到他卧室去。她还说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睡得正熟,她不敢叫醒他。他,沃兰德,进来一看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醉成这个样子,立即派格鲁尼娅去就近的食品店买了些酒和下酒菜来,又去药房买来些冰块……“那我还得把钱还给您呀。”斯乔帕拖着哭腔说,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忙着找自己的钱包。“哎呀,这点钱,小意思!”巡回演出的魔术家沃兰德大声说,像是连听也不愿听这类话。这样,白酒和下酒菜的来历总算搞清楚了,但斯乔帕的表情还是十分难看:他根本想不起签订合同的事,打死他也不记得昨天见过这位沃兰德教授。不错,胡思托夫是到剧院来过,可是,这个沃兰德没有来过。“请您把合同给我看看好吗?’斯乔帕小声请求说。“请,请看……”斯乔帕一看文件,完全惊呆了:合同上钉是钉,铆是铆,完全合乎手续。首先,上面有自己那很有气魄的亲笔签名!旁边是财务协理①里姆斯基的斜体字签名,并注明他同意演员沃兰德在七场总演出费三万五千卢布项下先预支一万卢布。合同后面还附有沃兰德收到该项预支款一万卢布的收据!①协理,旧时较大的银行或公司中协助经理主持某一方面业务工作的人,相当于副经理或经理助理。可怜的斯乔帕晕头转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该倒霉了,记性坏到了这种地步?!”但是,合同已经看过,继续表示惊讶未免太不礼貌。于是斯乔帕请求客人原谅,说他不得不出去一下。他连鞋也没顾上穿,便只穿着袜子跑到前室的电话机旁。经过厨房门前时,他还顺便朝里面喊了一声:“格鲁尼娅!”但没有人答应。这时他又无意中朝前室旁边的柏辽兹书房的门瞧了一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又名副其实地“呆若木鸡”了:柏辽兹书房的门把手上用小绳吊着一块很大的火漆封印。斯乔帕觉得像是有个人在他脑袋里喊叫:“天哪!怎么又出了这种事!”斯乔帕的脑子里开始形成两组思维轨道,不过,正如一切大祸降临前的情形一样,几种思维的发展方向是相同的,而且鬼知道会想到哪里去。他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简直无法形容。他的思路本来就被黑色小圆帽、冰镇伏特加和莫名其妙的合同之类搞得乱七八糟了,现在,您说怪不怪,又加上了房门上这火漆封印!要说柏辽兹会闯什么祸,这话谁都不会相信,保证不相信!可是,信不信由您,门上的封印是千真万确的!看,这不……”这时,斯乔帕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些极其令人不快的、有关某篇文章的回忆——不久前,他好像故意要自找麻烦似的把一篇文章硬塞给柏辽兹,请他帮助在杂志上发表。其实,要说那篇文章本身,咱关起门来说心里话,确实是胡说八道!内容毫无价值,而且也拿不到多少稿费……他想起文章,紧接着便想起了那一场很成问题的谈话。记得是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他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就在这间餐室里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谈了一次话。按理说,当然也不能说那是一次成问题的谈话(何况他斯乔帕也绝不会同别人进行什么成问题的谈话),不过,那次谈的话题确实是多余的。各位公民,我们完全可以凭自由意志而不去说那些话嘛!在柏辽兹的房间被封之前,毫无疑问,那次谈话可以说是区区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如今这房间被查封……想到这里,斯乔帕脑子里简直开了锅。他暗暗叫苦:“哎呀,柏辽兹,柏辽兹!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呀!”但是,斯乔帕并没有为这些想法苦恼多久,因为他已经拨通了瓦列特剧院财务协理里姆斯基办公室的电话。斯乔帕现在的处境十分微妙:第一,外国人听到他在看过正式合同文本之后还要挂电话检查核实,很可能会生气;第二,对财务协理讲话时也很难措辞,总不能在电话里这样问他吧:“请您告诉我,我昨天是不是同一位魔术教授签了一份三万五千卢布的演出合同?”不能这么问!“喂!”听筒里传来里姆斯基的声音,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令人不快。“您好,格利戈里-达尼洛维奇!”斯乔帕尽量压低声音说,“我是利霍捷耶夫。有这么一件事……嗯……嗯……那个……演员沃兰德……他现在正在我这儿……所以……我是想问一下……今天晚上的演出安排得怎么样了?“啊,您是说魔术节目吗?”里姆斯基在电话里说,“海报马上就贴出去。”“噢,”斯乔帕有气无力地说,“那好吧,再见……”“那您是不是很快就到剧场来?”里姆斯基又问道。“过半个小时就到。”斯乔帕回答了一句,立即挂上话筒,两手抱住了滚烫的脑袋。他心想:哎呀,诸位,看这事多丢人!我的记性是怎么搞的,啊?不过,总得顾全礼貌,不能在前室久留。他立即想好了一个应付方案:尽量把自己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健忘症掩饰过去,首先要巧妙地从外国人嘴里套出些话来,问问他今晚在斯乔帕领导的瓦列特剧院里准备表演些什么节目?斯乔帕放下电话刚一转身,便清楚地看到懒惰的格鲁尼娅好久没擦的、前室里的大穿衣镜里又照出一个人影来。这人的样子十分古怪:细高个子像竿子似的,还戴着副夹鼻眼镜(咳,要是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在场的话,准会一眼就认出这家伙!)。那人在镜子里晃了一下,便不见了。斯乔帕心惊胆战地回头往前室的角落里仔细看了看,但他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又吓了一跳:镜子里又照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猫,也是一晃就不见了。斯乔帕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禁倒退一步,暗想:“怎么回事?是不是我要发疯?镜子里怎么会照出这些东西?”他又朝前室里望了一眼,没好气地喊道:“格鲁尼娅!怎么会有只猫在这儿乱跑?哪儿弄来的?还有个什么人跟它在一起?”“请您放心,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一个声音回答说,但这不是格鲁尼娅的声音,而是外国演员从卧室里对他说的,“那猫是我的。您不必紧张。格鲁尼娅不在家,我叫她回家乡沃龙涅什①去了,因为她对我诉苦,说您好久没让她休假了。”①沃龙涅什州的首府,距莫斯科数百公里。这番话是那么突然,那么荒唐,以致斯乔帕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三步并成两步向卧室跑去,但刚到门口就愣住了,只觉得头发根儿直往上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儿。卧室里已经不只一位客人,而是一伙了。刚才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细高个于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现在看得很清楚:他留着两撇小胡子,夹界眼镜上只有一个镜片闪闪发亮,另一边根本没有镜片。但屋里还有比这更叫人吃惊的事:珠宝商遗孀的软垫小凳上蹲着一只大得吓人的黑猫,它一只前爪举着一杯伏特加酒,另一只爪子举着叉于,已叉起一块醋渍蘑菇。卧室里原来不很亮,这时斯乔帕觉得那灯光更加暗淡了,心想:“遇到这种情况,人没法不发疯!”他随手抓住了门楣,牙齿碰得格格响。“看样子,您感到有些奇怪吧,我最亲爱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沃兰德教授向斯乔帕问道,“其实,您不必奇怪,他们都是我的随从。”这时大黑猫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斯乔帕的手从门楣上渐渐滑下来。“我的随从们也需要有个住处,”沃兰德继续说,“所以,咱们中间有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就显得多余了。而我觉得,这个多余的人就是您!”“是他们!是他们!”穿方格衣服的高个子的声音像咩咩的羊叫,他手指着斯乔帕,却用复数形式说“他们”,“最近他们这些人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他们自己成天饮酒作乐,利用职权勾引妇女,什么事都不干,也不会干,因为他们本来就对委托他们掌管的事业一窍不通,只会变着法子蒙骗上级。”“还坐着公家的汽车到处瞎跑!”大黑猫嚼着醋渍蘑菇,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造起谣来。斯乔帕早已两腿发软,瘫在地板上,不住地用手去抓门框。这时这所公寓里发生了第四件,也是最后一件怪事:从窗间镜里直接走出一个人来。他身材矮小,但肩膀极宽,棕红头发,戴着圆顶小帽,嘴角伸出的一颗很长的潦牙使他那原已十分丑陋的面孔变得非常可惜。“我根本不能理解,”刚出现的家伙也搭话了,“他这种人怎么会当上经理?”那难听的鼻音越来越大,“他当经理就跟我当大僧正一样。”“你可不像个大僧正,阿扎泽勒①。”公猫一边把小肉泥肠放到自己盘子里,一边对刚出现的红头发人说。①阿扎泽勒,俄文是囗。在神秘主义的希伯来文宗教文献中这是“索命鬼”的名字。本书中说它是干旱沙漠之魔(旱魃),杀人魔王(见第三十二章),它不同于《圣经》中的“阿撒泻勒”或“亚撒色”。“说的就是嘛!”红发人又用刺耳的鼻音说。他随即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请示沃兰德:“主公,让我把这个家伙从莫斯科赶走吧,见他的鬼去!”“去!”大黑猫忽然也像赶猫似地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全身的黑毛都竖了起来。斯乔帕登时感到天旋地转,头碰到门框上,知觉模糊起来,心想:“我要死了……”但他并没有死。他先把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小心地看了看,自己仿佛坐在一块石头上,周围好像有什么喧嚣声。他大胆地把眼睛完全睁开,这才明白,那原来是海水的波涛声。简言之,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道防波堤尽头的石沿上,荡来荡去的海水甚至一直涌到他的脚旁,眼前是耀眼的蔚蓝色大海,背后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城市。斯乔帕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他只能是两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沿着防波堤朝岸上走去。防波堤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抽烟,还不时地往海里吐唾沫。看见斯乔帕走过来,那人用奇怪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不再吐唾沫了。于是,斯乔帕演出了这样一幕:他双膝跪倒在吸烟的无名氏跟前,哀求说:“求求您,请您告诉我这是哪个城市?”“莫名其妙!”冷酷无情的吸烟人说。“我不是醉鬼,”斯乔帕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是得了病,我出了点事,得了病……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这个城市?叫雅尔塔呀……”斯乔帕轻声叹了口气,歪着身子倒下去。他的头“咚”的一声碰到晒得温乎乎的防波堤的石头上第08章 教授与诗人交锋恰恰是斯乔帕在雅尔塔海边头碰石堤昏迷过去的时候,也就是这天中午十一点半左右,诗人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从长时间的熟睡中醒过来,恢复了神志。起初,他暗自回想:我怎么会躺在这四面白墙的陌生房间里?旁边这个小床头柜多漂亮,光闪闪的,金属做的,窗帘也是白的,透过它可以感到窗外明媚的阳光。伊万晃了一下脑袋,确信头不再痛了。接着他想起来:自己是躺在一所医院里。这又使他想到了柏辽兹之死,不过,这个念头今天并没有对他产生多大震动。熟睡一夜之后,伊万的心情平静得多,头脑也清晰得多了。这张弹簧床又松软,又舒适,十分洁净。他静躺了一会儿,发现身旁有个电钮。他自幼有个随手摆弄东西的习惯,便顺手在电钮上按了一下。他指望一按电钮就会有什么响声,或者会发生什么事。但出乎意料,只是他脚头床边的一盏圆柱形毛玻璃小灯亮了,灯上显出两个字:“喝水”。过了一会儿,小圆柱灯便自动开始旋转,灯上的字换成了“护理员”,又停下来。然后,灯上的字又换成了“请医士来”。自然,这个设计巧妙的小灯使伊万很感兴趣。“嗯……”伊万嘴里嘟哝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算他走运,当圆柱灯上出现“请医士来”四个字后,他又无意中接了一下。这回小灯发出轻微的响声,停止转动,熄灭了。随即有一个体态丰满、和蔼可亲、穿着洁白罩衫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对伊万说:“早晨好!”伊万没有回答。他认为在目前这种环境中向他问好很不合适。本来嘛,把个健康人硬关进精神病院,还装出一副完全必要的样子!那妇女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和善表情,只轻轻一按电钮,便把窗帘卷了上去。阳光透过稀疏的、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的轻金属栅栏一下子洒满了整个房间。栅栏外面是阳台,远处可以望见弯弯曲曲的河岸,对岸是一片苍翠的松林。“请您去洗澡吧。”妇女说,随即用手往墙上一摸,靠里的一面墙便自动打开,露出一间布置得十分淡雅舒适的浴室和卫生间。伊万虽曾下定决心不同这妇女讲话,但看见这亮光闪闪的水龙头和哗哗喷出的温水,不由得挖苦说:“嘿,你瞧!赶上大都会饭店啦!”“不,不对,”妇女自豪地回答说,“比大都会饭店还要好!国外也见不到这种设备。许多科学家和名医常常专门到我们医院来参观。这里每天接待外国旅游者。”一提到“外国旅游者”,伊万立即想起昨天那个顾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哭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旅游者!……你们怎么那么喜欢外国旅游者?!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中间什么人都有!比如,我昨天就认识了一位,别提多好啦!”伊万差一点又讲起本丢-彼拉多的故事来,但一想,对妇女讲这些没有用,反正她也帮不了什么忙,这才把话咽了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从浴室出来,那妇女立即递上男子浴后理应得到的一切:熨得平平展展的衬衣、短裤、袜子等等。不仅如此,她还打开衣橱,指着里面对伊万说:“您想穿什么?罩衣还是睡衣?”看见这妇女那股子近乎放肆的大方劲儿,被困在这新住处的伊万差点没有鼓起掌来。他默默地指了指橱中一件鲜红色绒布睡衣。然后,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穿过一条没有人、也没有一点响声的走廊,被领进一间非常宽敞的办公室。伊万早已暗自下定决心:尽管这所建筑物里的各种设备完善到无以复加,但他对这一切统统报以嘲笑。所以他立即暗自给这间大办公室取了个名称:“厨房工厂”。这是不无道理的。这屋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柜橱,里面摆着各种亮闪闪的镀镍器皿。有好几把结构异常复杂的座椅,大肚子电灯,发光的罩子,不少形状怪异的玻璃瓶、煤气炉,拉着许多电线,还有各式各样谁都认不出的仪器。进入办公室后,立刻有三个人走过来照料伊万,两女一男,都穿着白罩衫。他们首先把伊万领到角落里一张小桌旁,显然是想对他有所询问。伊万心里暗自估量着情况,盘算着对策。他面前有三条路可走。对伊万诱惑力最大的是第一条:出其不意地冲上前去,把这些个灯具、器材和各种精巧玩艺儿统统砸它个稀巴烂,借以表示自己对于被强制收容的抗议。但今天的伊万与昨天的伊万已经大不相同,他觉得这条路有点问题:说不定反而会使他们认定我是狂躁型精神病。伊万否定了这第一方案。第二条路是:立即向他们说明外国顾问的情况和本丢-彼拉多的事。但昨天的经验表明,人们不会相信他,或许反而会按他们的意思加以曲解。伊万只好也放弃这条路,而采取第三种方案:保持骄傲的沉默,给他们个一语不发。但他并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听到一连串门话后,他还是不由得要皱着眉头回答一两句,尽管答话都很简短。结果,人们还是把伊万从前的一切生活细节都问了出来,包括他十五年前在哪个季节和怎样得过猩红热。写满了有关伊万本人情况的一页纸之后,穿白衣的妇女把纸翻过来,开始盘问伊万的亲属的情况。问题十分繁琐:与本人的关系,何时故去,死因是什么,是否曾酗酒,是否患过花柳病,等等。都是些无聊的问题。最后才请伊万谈了谈昨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但也并未过分纠缠,而且在他提起本丢-彼拉多时人们也没有表示惊奇。然后,妇女把伊万交给那个男人。这人对伊万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办法:什么也不问。他给伊万量体温,数脉搏,看伊万的眼睛,还用一只小灯往他眼里照了照。接着另一位妇女就过来给他帮忙,他们往伊万背上戳了几下,但并不痛,用小槌把儿在他前胸的皮肤上画了些什么记号,又用小槌敲了敲膝盖,敲得伊万两条小腿直往上弹。往手指头上扎了一下,取了一点指血,又往肘弯处扎了一针,还给两只手腕戴上了胶皮手镯。伊万暗暗苦笑,越想越荒唐。可不是吗?他本想警告人们来历不明的顾问可能给大家带来灾难,本想抓住那家伙,结果自己反而落到这么个神秘的办公室里,来给这些人讲自己有个舅舅叫费奥多尔,住在沃洛格达市,讲他怎么酗酒之类的事情。太荒唐了!伊万终于被放开了,又被护送回病房。给他端来了早点:一杯咖啡、两个溏心鸡蛋、几片抹着黄油的白面包。伊万吃喝完毕,决心等见到这个机构的主要人物时,再要求他认真地、公正地处理自己的问题。他果然等来了,而且是吃过早点后不久。伊万的房门突然打开,进来许多穿白罩衫的人。走在众人前面的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他举止文雅,脸显然经过认真的、像演员化装似的仔细洗刮,一双眼睛既讨人喜欢,又很有洞察力。全体人员都对他恭而敬之,因此,他的到来显得十分庄严。伊万暗自想:“真像本丢-彼拉多!”是的,他无疑就是这里的主要人物。他坐到小凳上,其他人侍立左右。“我是大夫,姓斯特拉文斯基。”坐下的人友善地看了看伊万,自我介绍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这是他的……”另一个把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人小声对主要人物说,同时把记载着伊万情况的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他。伊万心想:“嘿,给我建立了一整套档案呀!”这时主要人物用他熟练的目光迅速阅读着纸上的记载,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时而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同周围的人交谈一两句。伊万伤心地想:“和彼拉多一样,他也懂拉丁语……”但这时伊万却听清楚了一个词:“精神分裂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哎呀!这个词恰恰是昨天那个可恶的外国佬在牧首湖畔提到过的,今天在这里又由斯特拉文斯基教授提起来了。伊万惶恐不安地想:“他连这事也早就知道?”主要人物像有这样一条行为准则:不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要表示赞同,表示高兴,还要用“好极了,好极了……”这几个字来表明自己这种态度。“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着,把那张纸交还给旁边的人,转而问伊万:“您是诗人?”“是诗人。”伊万抑郁地回答,同时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对诗歌的无可名状的厌恶感。他想起一些自己写的诗歌,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些东西现在都使他厌恶。伊万也皱着眉头向斯特拉文斯基提了个问题:“您是教授?”斯特拉文斯基殷勤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您是这儿的主要负责人?”伊万继续发问。斯特拉文斯基又微微向他一躬身。“我需要同您谈谈。”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呀。”斯特拉文斯基回答。“是这么回事,”伊万开始讲了,他觉得已经到了他讲话的时候,“这些人把我当成疯子,我讲的话他们谁也不愿意听!……”“啊,不会的。我们要十分认真地听听您的话,绝不允许任何人硬把您当成疯人。”斯特拉文斯基态度严肃,极力解除伊万的顾虑。“那我就对您说说。昨天傍晚我在牧首湖湖边遇见了一个神秘人物。说是外国人吧,又不像外国人,他事先就知道柏辽兹的死,他还亲自看见过本丢-彼拉多。”大夫的随从人员都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倾听着诗人的叙述。“彼拉多?就是那个和基督耶稣同时代的彼拉多吗?”斯特拉文斯基眯缝起眼睛看着伊万问道。“就是他。”“噢,”斯特拉文斯基说,“您是说柏辽兹让有轨电车轧死了?”“就是昨天,在牧首湖公园旁边,电车轧死的,我亲眼看见的,而且那个神秘的公民……”“那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斯特拉文斯基问道,他的理解能力显然比别人强得多。“正是他,”伊万表示肯定,一面暗自琢磨着斯特拉文斯基这个人,“正是他事先就说过,说安奴什卡已经把葵花子油洒了……柏辽兹恰恰是在那个地方滑倒的!您瞧这事儿,啊?”伊万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夫,指望自己这番话会引起他的强烈反响。然而,他所期望的反响并没有产生,斯特拉文斯基若无其事地接着提出了下一个;司题:“安奴什卡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有些使伊万扫兴,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安奴什卡在这件事上根本无关紧要,”伊万不耐烦地说,“鬼知道她是什么人。反正是个住在花园街上的傻女人。重要的是那个家伙,他事先,您明白吗,事先就知道葵花子油的事!您明白吗?”“我完全明白。”斯特拉文斯基一本正经地说。他扶了一下诗人的膝盖,又说,“请您别激动,接着讲吧。”“那我就接着讲,”伊万也尽量附和着斯特拉文斯基的语气讲话,因为他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懂得:唯独镇静对自己有好处,“我是说,那个可怕的家伙——他自称是顾问,那是撒谎——他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比如说,你要去追他,根本追不上。另外,他还带着两个随从,也都够瞧的:一个细高个子,戴一副打碎了镜片的夹鼻眼镜,另一个是只大得出奇的黑猫,它可以自己乘电车到处跑。除此之外,”伊万越讲越兴奋,也觉得越有说服力,根本不容别人打断他,“那个人还亲自在凉台上会见过本丢-彼拉多,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您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应该立即逮捕他,不然他会造成无法形容的大灾难。”“所以您就大声疾呼,要当局逮捕他,是吗?我这样理解正确吗?”斯特拉文斯基问道。伊万暗想:“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应该承认,知识分子中间偶尔也会碰到个别聪明的,这一点不容否认!”于是他回答说:“完全正确!您想想,我怎么能不大声疾呼?!可是,我却被强制扣留在这里,他们用小灯往我眼睛里照,在浴室里给我洗澡,还盘问我舅舅费奥多尔酗酒的事!……我舅舅早就去世了!我要求你们立即放我出去。”“噢,好极了,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这就完全清楚了。真是的,把一个健康人留在医院有什么意义?好吧。只要您对我说一声您的精神正常,我立刻就给您开出院证。不需要您提供什么证明,只要您对我说一声就行。那么,请问,您的精神正常吗?”屋里一片沉默。早晨照料过伊万的那个胖女入用崇敬的眼光看了看教授。伊万又一次暗自称赞:“此人确实聪明。”伊万对教授这个提议感到很满意,但他应该如何回答,却颇费斟酌了。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左思右想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才坚定地说:“我的精神正常。”“噢,那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如释重负地高声说,“既然是这样,咱们就按通常的逻辑来分析一下吧。以您昨天的所作所为为例,”教授说着一转身,有人马上把伊万的病历递到他手里,“昨天,您在寻找那个自称认识本丢-彼拉多的来历不明的人时,您自己做了这么几件事,”斯特拉文斯基开始扳着他长长的手指数着,时而看看伊万,时而看看手里那张纸,“您把一张圣像挂在了胸前。有这回事吧?”“有。”伊万抑郁地回答。“您从铁栅栏上翻进院子,还划破了脸。对吧?您进餐厅的时候手里举着校点着的蜡烛,您只穿着内衣,您还在那里打了谁一个耳光。后来人们把您绑起来,送到了这里。到了这里之后,您还给民警局打过电话,叫他们带机枪来。然后您曾企图从窗户里往外跳。对吧?请问:您这样做就能够把个什么人抓住,或者说逮捕吗?我想,如果您的精神正常,您自己也会回答说:绝不可能。现在您希望离开这里,是不?您请便。不过,我想问一下,您离开这里之后想往哪儿去?”“当然是去民警局。”伊万的语气似乎不那么坚定了,在教授的目光通视下,他有些不知所措。“从这里直接去?”“嗯。”“那您就不回自己家里一趟?”斯特拉文斯基迅速问道。“哪还有时间回家?!我换几次车回家的工夫他早跑掉了!”“噢。那么您到民警局去首先谈什么呢?”“先谈本丢-彼拉多。”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回答说,但他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嗯,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显然被说服了,他随即转身命令身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请您给公民无家汉开一张出院证,允许他进城去。不过,他的房间先不要安排别人住,床上的被褥也不必换。两小时后这位公民还会回来的。”他又转身对诗人说,“那就这样吧。不过,我可不能预祝您成功,因为我丝毫不相信您会成功。好,一会儿再见!”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随从人员也纷纷转身要走。“您根据什么说我还会回来?”伊万不安地问道。斯特拉文斯基像是正等着这句话似的,马上又坐下来回答说:“根据就是:只要您穿着衬裤一走进民警局,并且告诉他们您见到过一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他们就会马上把您送到这里来,您还得来到这间屋子。”“这跟穿衬裤有什么关系?”伊万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着问道。“主要是本丢-彼拉多。不过,衬裤也有关系。因为您出院时我们当然要把公家的衣服留下,把您穿来的衣服还给您。您是只穿衬裤被送进来的。刚才我虽然向您暗示过该回趟家,换换衣服,可您根本不想回家。再加上彼拉多……这就足够了!”这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身上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他的意志像是崩溃了,他感到自己虚弱无力,很需要别人给出点主意。“那该怎么办呢?”他的问话有些怯生生的了。“嗯,这就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回答说,“这才是个最最合情合理的问题。现在我就来对您说说,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有人狠狠地恐吓了您一下,讲了些本丢-彼拉多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使得您心情很坏;而在神经过度紧张、心情焦躁不安的情况下,您就在城里到处讲起本丢-彼拉多来。别人自然就把您当成了有精神病的人。现在您的出路只有一条: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您必须留在这里。”“可总得抓到那个家伙呀?”伊万的声音很高,但已经是在祈求了。“好。不过,您干吗要亲自去跑?可以把您对那个人的疑点和指控写成材料嘛。把书面材料寄给有关机关最省事不过。而且,如果这事像您所设想的那样涉及刑事犯罪的话,一切都会很快查清楚的。但是,有一条:您可不能过分地费脑筋,要尽量少去想本丢-彼拉多。人家在讲故事嘛,什么不可以讲?!咱们可不能对什么都信以为真啊。”“明白了!”伊万坚定地说,“那就请你们拿纸和笔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