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要我向您致歉,家堡简陋,恐怕无法容纳和接待陛下的雄师。您瞧,为养活河对岸我们自家的军队,粮食和草料已然捉襟见肘。但不管怎样,不能亏待陛下的人,一旦他们过了河,在我家部队旁边驻扎妥当,我们将提供充足的葡萄酒和麦酒,让大家为艾德慕公爵和新娘的健康尽情举杯。您瞧,对岸搭起了三座婚宴大帐,就是专为方便庆祝而建的。”“你父亲大人真是想得周到,我代表部下表示感谢。他们都走了很长的路,又湿又乏。”艾德慕·徒利驱马上前,“我何时才能见到我的未婚妻?”“她正在城内等您,”艾德温·佛雷保证,“我明白您的急迫心情,请您千万原谅我姑婆的羞涩。她人还小,这些日子,一直在紧张地期待您的到来,可怜的女人……呃,陛下,雨这么大,我们不如到里面再谈?”“不错,”莱曼爵士重新上马,并将疙瘩脸培提尔抱到身后,“请您们随我来,我祖父正等着呢。”他掉头向孪河城骑去。艾德慕靠到凯特琳身边。“迟到的佛雷侯爵应该亲自出来迎接我们,”他抱怨,“我是他的封君,也是他未来的女婿,罗柏则是他的国王。”“等你活到九十一岁时,弟弟,再来看自己想不想冒大雨迎接客人吧。”她嘴上虽这么说”乙中却不太肯定。瓦德大人通常乘一顶遮盖严密的轿子出行,按说下雨对他影响不大。这是又一次精心安排的轻慢?看来,今天的难关才刚刚开始。到达桥头堡时,麻烦再次出现。灰风走到吊桥中间,甩了甩头,不肯前进,只顾朝铁闸门咆哮。“灰风,怎么了?灰风,跟我来啊。”不管罗柏怎么劝阻,冰原狼都呲牙露齿,毫不理会。他不喜欢这地方,凯特琳意识到。最后是罗柏费尽心机,蹲下来对狼轻言软语,他才勉强通过闸门入城。这时,跛子罗索和瓦德·河文二人已跟了上来。“他受不了河的声音,”河文评论,“野兽总是害怕涨水。”“一间干燥的狗舍和一根美味的羊腿应能安抚他,”罗索欢快地保证,“陛下,要我立刻召唤兽舍掌管么?”“他是冰原狼,不是狗,”国王说,“不会信任不熟悉的人。雷纳德爵士,请你来照顾,把他管好,这样子,可进不了瓦德大人的厅堂。”干得漂亮!凯特琳心想,儿子这下顺势彻底隔绝了维斯特林家人和瓦德·佛雷照面的机会。瓦德侯爵虽然命长,但身体早为痛风所困扰,他们看见他蜷进高位里,屁股下垫了坐垫,膝盖上盖一张貂皮长袍。他的坐椅用黑橡木制成,椅背雕成以拱桥相连的双城式样,这把交椅如此巨大,乃至于坐在其中的老人看起来就像个怪诞的小孩。瓦德大人的模样有些像秃鹫,更像黄鼠狼,早巳秃光的头顶遍布老人斑,粉红色的长脖子长在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消瘦的下巴皮肤松垮悬吊,水汪汪的眼睛布满阴霾,无牙的嘴巴则不停磨动、吸吮着空气,好像婴儿吸吮母亲的乳头。第八任佛雷夫人站在高位旁,而在他脚边,坐了一位约莫五十、消瘦驼背的男子,仿佛是佛雷大人的年轻翻版。此人虽穿了昂贵的蓝羊毛和灰绸缎服装,却奇怪地戴着缀满小铜铃的王冠和项圈。他和他主子长得十分相似,唯有眼睛不同:佛雷大人眼睛细小、暗淡、充满怀疑,而此人眼睛硕大、亲热而空洞。凯特琳突然想起瓦德大人有个孙子生来就是痴呆,从前到孪河城造访,瓦德大人总会小心地将其藏匿。这傻子一直都戴着王冠?还是专为嘲笑罗柏而来?这个问题她不敢问。佛雷的儿子、女儿、孙子、曾孙、女婿、媳妇和仆人们占满整个大厅,统统等待着老人发言。“我知道,您会原谅我无法下跪的尴尬,这双腿不中用啦,嘿,不过它们中间那玩意儿还好。”他望着罗柏的王冠,无牙的嘴巴笑笑,“陛下,有人说戴青铜冠冕的国王显得寒酸哩。”“青铜与钢铁比黄金和白银要坚强,”罗柏回答,“古代的冬境之王戴着和我一样的剑冠。”“嘿,当巨龙来袭时,这劳什子也不管用,”坐在地上的痴呆似乎很喜欢这“嘿,嘿”的笑声,他左右摇头,冠冕和项圈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陛下,”瓦德大人说,“请原谅这个吵闹的伊耿,他简直比吃青蛙的泽地人还笨!再说,他从没见过国王呢。他是吏提夫伦的孩子,我们叫他‘铃铛响’。” .“史提夫伦爵士跟我提过他,”罗柏微笑着对痴呆说,“幸会,伊耿,你父亲是个勇士。”“嘿,陛下,您就省省力气吧,跟他打招呼,不如朝夜壶讲话,”瓦德大人看着其他来客,“好啊,凯特琳夫人,您又来了。还有您,年轻的艾德慕爵士,石磨坊的胜利者——噢,我该称呼您徒利公爵才对。您是我所认识的第五位徒利公爵,嘿,前四个都活不过我。对了,您的新娘就在左近,想不想先见个面?”“谢谢您,大人。”“那好n巴,我满足您的愿望。不过,现在的她可是穿着整齐哟,害羞的小姑娘,同床之前,您是看不到她身子的,”瓦德大人咯咯笑道,“嘿,快了,快了,”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本佛雷,去把你妹妹找来,快点,徒利大人好不容易才从奔流城赶来哩。”一个穿着四分纹章外套的年轻骑士一鞠躬,离开了大厅,老人又重新转向罗柏。“陛下,您的新娘又在哪儿呢?咱们美丽的简妮王后,峭岩城维斯特林家族的贵妇,我可是久仰大名哩,嘿。”“我把她留在奔流城,大人,她实在太疲倦,无法作长途旅行,之前我们已跟莱曼爵士解释过了。”“太令人遗憾了。我一直盼着用这双老眼睛来欣赏她的容颜哩。嘿,我们大家都期盼着。对不对啊,夫人?”苍白瘦弱的佛雷夫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料到佛雷大人要她答话,“对——对对,大人。我们都等着向简妮王后致敬呢。她一定非常美丽。”“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夫人。”罗柏语调中那种冰冷的沉静让凯特琳想起了他父亲。老人对此却浑不在乎,仿佛根本没注意,“比我的夫人还美,嘿?当然哕,若不是她有天仙般的身段和容貌,国王陛下怎能遗忘自己神圣的承诺呢?”罗柏庄严地承受了对方的责难,“我明白,没有语言可以抚乎所造成的伤害,但我此次的确是诚心前来,要为冒犯你们家族的事道歉,并恳求你的原谅,大人。”“道歉,嘿,不错,记得您许下了承诺。我人虽老,脑袋却清楚得很,不像某些国王那么健忘哩。年轻人嘛,看到一张俏脸、一对硬乳头就昏了头,不是么?想当年我也一样。嘿,嘿呻口今也没变哩。我也做过风流事,和您差不多。喏,今天您来道歉,依我之见,既然您亏待的是我女儿,那么您应该对她们说,陛下,您应该向我家闺女们道歉。来,来瞧瞧她们。”他摇摇指头,一大群妇女立刻离开人丛,走到高台前站成一排。铃铛响也站起来,头上的铜铃欢快地响成一片,佛雷夫人忙捉住这痴呆的袖子,将他拉回来。瓦德大人一一引见女眷。“这位是我女儿艾雯,”他首先介绍一名十四岁的少女,“这位是希琳,我最小的嫡生女。这两位阿蕊丽和玛蕊莲是我的孙女和曾孙女。我将阿蕊丽嫁给蓝叉河源头七泉地方的佩特爵士,这呆子却教魔山给宰了,所以我把孙女要了回来。那一位叫瑟曦,但我们都称她为‘小蜜蜂’,她母亲是毕斯柏里家的人。哦,这几位都是我的孙女。这位叫瓦姐,这位……呃,她们都有名字,可是……“我是美蕊,祖父大人。”一个小女孩说。“你吵死了,真讨厌。在吵闹小姐旁边的是我女儿坦雅,接着是另一位瓦妲。艾茜,玛瑞莎……你是玛瑞莎吗?我想是的。陛下,她并不总是秃头,头发刚给学士剃过,她向我保证很快就能长回来。这对双胞胎名叫西拉和撒拉。”他眯眼瞧瞧另一位小女孩,“嘿,你也叫瓦姐吧于”这女孩看样子不超过四岁,“我是伊蒙·河文爵士的女儿瓦姐,曾祖父大人。”她屈膝行礼。“你会说话啦?不过瞧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你父亲就是个呆头鹅。嘿,你是私生子的后代哩,你,滚吧,我只要佛雷站在这里,北境之王可没空打量下贱之辈。”瓦德大人回望向罗柏,铃铛响摇晃着头,发出声音。“您瞧,她们都在这儿,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处女。噢,有一位是寡妇,不过某些人就对破了身子的女人感兴趣哩。您本该选择她们中的一位。”“如果那样的话,我将难以抉择,大人,”罗柏小心而又有礼地回答,“她们都很可爱。”瓦德大人嗤之以鼻,“他们说我眼睛坏啦。依我看,有几个还长得不错,其他的嘛……算啦,这没关系。嘿,反正她们是配不上北境之王。好吧,您怎么说?”“亲爱的女士们,”国王的神情极度尴尬,但他早巳为此刻准备了许久,便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人人都必须信守承诺,尤其是身为君主的我。我曾庄严发誓将迎娶您们中的一位,后来却背弃了誓言。这不是您们的错,而是我的过失,但我要告诉您们,我并非因为别的原因才这么做,而是真心爱上一位女子。我明白,没有语言可以抚平所造成的伤害,但我的确是诚心站在您们面前,恳求您们的原谅,希望河渡口的佛雷家族和临冬城的史塔克家族可以再度成为盟友。”他说完后,较小的女孩不安地蠕动,她们年长的姐妹们则等待黑橡木坐椅上的瓦德大人作指示。铃铛响前后摇晃身子,项圈和王冠上的铜铃响个不停。“说得好,”河渡口领主赞道,“说得太好了,陛下,嘿,‘没有语言可以抚平所造成的伤害’,嘿。好,好,等婚宴开始,希望您不会拒绝和我女儿们跳舞,嘿,就当是安慰一位老人的心灵吧。”他点点粉红多皱的头颅,动作和他痴呆的孙子十分神似,只是没戴铃铛罢了,“噢,她来了,艾德慕大人,我女儿萝丝琳,我最可爱的小花朵,嘿。”本佛雷爵土领她穿过大厅。他俩看起来的确像一对兄妹,依年龄而论,想必都是第六任佛雷夫人的孩子,凯特琳记得她是罗斯比家的人。十六岁的萝丝琳生得有些柔弱,皮肤极为白皙,好似刚从牛奶中沐浴过一般。她面容清秀,下巴娇小,鼻子精致,——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深栗色长发打理成松散的卷一直披到腰间——那腰围如此之细,艾德慕大概单手就能揽住。淡蓝色裙服的花边胸衣下,她的乳房虽小却很有形。“陛下,”少女跪下,“艾德慕大人,希望我没有让您们失望。”当然没有,凯特琳心想,弟弟一见她眼睛就亮了。“您是我的骄傲,小姐,”艾德慕宣称,“从今往后,一生一世。”萝丝琳前齿中央有个小小的缝隙,因此笑起来更为羞涩和可爱。她是个荚人,凯特琳承认,但身子娇贵,又来自罗斯比家。罗斯比家素不以串饶著称。若可以选择,她宁愿艾德慕挑一位更年长的姑娘,女儿或孙女都行。大厅中有些女子遗传了克雷赫家的面貌,瓦德大人的第三任夫人便来自于克雷赫家。宽阔的臀部好生孩子,肿胀的乳房用于哺育,强壮的胳膊提供依靠。克雷赫家族从来都硬朗而强壮。“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萝丝琳告诉艾德慕。“不,是小姐太美丽。”弟弟挽她的手,拉她起来。“您为什么哭啊?”。“欢乐,”萝丝琳解释,“这是欢乐的眼泪,大人。”“够了,”瓦德大人插嘴,“嘿,等你们结婚后,再慢慢哭鼻于说话儿吧。本佛雷,带你妹妹回去,她得准备婚礼哩,嘿,还有闹洞房,最最甜蜜的部分。大家都清楚,大家都清楚。”他的嘴唇左右蠕动。“我准备了乐师,高明的乐师,红酒,嘿,上等的红酒,红色流满堂,大伙儿泯恩仇哩。现在,您们都累了,身上也是湿的,把我家地板都弄脏哩。回房去吧,炉火已经升起,还有温热的葡萄酒和热水澡在等待。罗索,带客人回去。”“大人,我得等人马过河之后方能休息。”国王道。“走不丢的哩,”瓦德大人抱怨,“再说,他们之前又不是没经过这条路,不是么?去年您从北方来,要过河,我让过,可没要您说‘也许’哩,嘿。行啦,您想怎样就怎样吧,就算要把他们一个个亲手牵过来,也不关我的事。”“大人!”凯特琳几乎把这事忘了,此刻蓦然心惊,“我们冒着大雨,赶了很长的路,此刻饥肠辘辘,需要吃点东西。”瓦德·佛雷的嘴唇无声地蠕动,“吃点东西,嘿,面包、奶酪,外加香肠?”“最好再来一点酒,”罗柏说,“一些食盐。”“面包和食盐,嘿,没问题,没问题。”老人双掌一拍,仆人们鱼贯进入大厅,端来一壶壶葡萄酒,一盘盘面包、奶酪和黄油。瓦德大人先为自己满上一杯,用布满老人斑的手高高举起。“我的客人们,”他大声道,“我尊敬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我的屋檐下,与我把盏言欢。”“我们感激主人的盛情款待。”罗柏回应,艾德慕、大琼恩、马柯·派柏爵士和其他人也跟着说,接着吃下佛雷大人准备的红酒、面包和黄油。凯特林自己也尝点酒,咬了两口面包,心里十分安慰。谢天谢地,这下总算安全了,她心想。深知老人的小气,她本以为大家将被安排进寒冷阴湿的房间,没料到佛雷家族这次却很大方磊落。洞房很大,装饰华美,内有一张巨大羽床,四脚都雕饰成城楼形状,帐幔则用了徒利家的蓝红色以示礼貌。木板地铺了香气扑鼻的地毯,一扇长长的窄窗朝南而开。凯特琳自己的房间要小一些,但仍布置得奢华而舒适,炉中篝火早巳升起。跛子罗索保证待会儿将给罗柏安排最好的房间,以适合国王的尊严。“您们需要什么,只管差守卫去办就是。”他鞠躬退下,瘸腿在螺旋梯上留下沉重的脚步声。“我们应用自己的人来担任守卫。”凯特琳告诉弟弟,有徒利或吏塔克家的人守在门外,她才睡得心安。与瓦德大人的会面虽有些尴尬,却没意料中的麻烦。再隔数曰,罗柏就要起程北征,而我却要被软禁在海疆城。她知道自己会受到杰森大人的百般礼遇,但想来仍不免沮丧。塔底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长长的骑兵纵队正通过拱桥自西城而入东城,接着是沉重的马车,压过石板。凯特琳踱到窗边向外看去,目睹罗柏的军队走出东城,“雨似乎小点了。”“没有的事,进城后产生的错觉而已。”艾德慕站在炉火前,任暖意充溢全身,“你觉得萝丝琳怎么样?”太娇小,只怕不适合生产。但弟弟似乎很满意,所以她只说:“她很可爱。”“唔,我觉得她喜欢我。她为什么哭呀?”“艾德慕,她是个要出嫁的黄花闺女,有些激动再正常不过。”从前,在她和妹妹成亲的那天早上,莱莎哭成了泪人儿,琼恩·艾林为她披上天蓝与乳白的斗篷前,不得不先擦干眼泪、重新化妆。“她的美貌超乎我的想象,”她还不及搭话,艾德慕便举手制止,“我知道还有许多方面需要在意,您就别布道了,修女夫人。只是……只是你留意过今天出列的那些佛雷家女人没?看到那个打摆子的没?她得了什么病?还有那对双胞胎,脸上的坑凹疙瘩比培提尔还多!当我看见这帮人时,真以为萝丝琳会是个一·只眼、没头发、脑子比铃铛响更蠢、脾气却比黑瓦德还大的泼妇。没想到她却如此温柔漂亮,”弟弟有些困惑,“这头老黄鼠狼既不许我自行拶[选,又干吗将掌上明珠拱手奉出?”“你迷恋美色,此事无人不晓,”凯特琳提醒弟弟,“或许瓦德大人真心希望这场婚姻圆满成功。”照我看,他是不想刺激你的神经,免得为着女人长相的缘故闹得不欢而散。“你想想,假如这萝丝琳真是老侯爵的最爱,那么成为奔流城公爵的妻子不是他能为她找到的最佳归宿么?”“嗯,有理,”弟弟话虽这么说,仍旧有些不放心,“有没有可能……这女人天生不育?”“别傻了,瓦德大人打算让自己的孙儿将来继承奔流城,可能给你一个不育的老婆吗?”“呃……或许他想赶紧嫁掉一个没人要的女儿啊?”“为这个缘故,就浪费一次太好机会?艾德慕,瓦德·佛雷脾气虽古怪,头脑却很精明。”“可是……到底有没有可能呢?”“可能性当然是有,”凯特琳勉强承认,“偶有女孩会在童年时代染上恶疾,以致于终生无法怀孕,但我们没理由怀疑萝丝琳小姐得过这种病。”她环视房间,“事实上,佛雷家族的招待比我预料中奸得多。”艾德慕笑道:“几句挖苦,外加自鸣得意,对这头老黄鼠狼而言,真算是礼貌了。我还以为他要尿在酒里,然后逼我们边喝边赞呢!”他的玩笑却让凯特琳产生了莫名的不安,“你这里没事的话,我准备回房换掉这身湿衣服。”“好,请便,”艾德慕打个呵欠,“我也得在一个钟头之内准备妥当。”于是凯特琳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奔流城带来的几箱衣物已放在床脚。她脱下所穿衣服,挂在炉火边,换上一身染成徒利家族红蓝色彩的厚实羊毛裙服,随后梳洗头发,晾干过后,出门去找佛雷家的人。步人大厅,瓦德大人的黑橡木交椅已经空荡,但厅内有不少他的儿孙正就着炉火喝酒。跛子罗索见她进门忙笨拙地站起来,“凯特琳夫人,还以为您休息了呢,需要我为您效劳么?”“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她问。“没错,其中有我的亲兄弟,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堂兄弟、侄儿等等。雷蒙德爵士是我兄长,卢科斯·瓦尔平伯爵是我同父异母姐姐丽丝妮的丈夫,达蒙爵士是他俩的儿子。我的同父异母哥哥霍斯丁爵士想必您认识。这三位是勒斯林·海伊爵士和他儿子哈瑞斯·海伊爵士与唐纳尔·海伊爵士。”“聿会,爵士先生们。请问派温爵士在吗?从前罗柏派我去和蓝礼大人会谈,一路往返风息堡,多赖他全程护送。我想和他聚一聚。”“派温不在城内,”跛子罗索声明,“您的好意我将代为转达。请您相信,时间这么不巧,他感到非常遗憾。”“他不会回来参加萝丝琳小姐的婚礼?”“他会尽量赶路,”跛子罗索保证,“但雨这么大……夫人,您知道到处都在发大水。”“是的,”凯特琳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哪儿去找你家学士?”“您不舒服吗,夫人?”霍斯丁爵士问,他是个壮汉,有着方正坚硬的下巴。“请教一点妇人之事,没什么大碍,爵士先生。”罗索一如既往地殷勤,亲自将她送出大厅,登上许多阶梯,穿过一道封闭的桥梁,来到另一道楼梯口。“本涅特学士就在顶楼房间,夫人。”她以为本涅特学士又是瓦德大人的儿孙,事实并非如此。此人极为肥胖,秃头,双下巴,不爱整洁,鸦粪粘满了长袍袖子,好在待人总算亲切。她将艾德慕的担忧和盘托出,对方咯咯笑道:“公爵大人过虑了,凯特琳夫人。我承认,小姐她人长得娇小,臀部也不宽,但她母亲蓓珊妮夫人不也一样?当初她可是每年都为瓦德大人添个孩子啊。”“有几个存活?”她单刀直入地问。“五个,”学士扳起香肠般肥胖的指头算了算,“派温爵士;本佛雷爵士;威廉学士——他去年才造好颈链,如今为谷地的杭特伯爵服务;奥利法,他给您儿子当过侍从;剩下就是最年幼的萝丝琳小姐。您瞧,四男对一女,将来艾德慕大人该不知拿许多儿子怎么办咧!”“他一定会很开心。”如此说来,这女孩不仅容貌出众,生产方面也无需挂虑。艾德慕总算心满意足了。到目前为止,瓦德大人把一切都为他安排得妥妥帖帖。离开学士的居所后,凯特琳没有回房,而是去找了罗柏。她发现罗宾·菲林特,文德尔·曼德勒爵士,大琼恩和他儿子小琼恩——其实他长得比父亲高了——也在国王房内,个个浑身湿透。此外,还有一个衣服湿漉漉的男人站在炉火前,穿一件镶白裘皮的淡红披风。“波顿大人。”她认出来。“凯特琳夫人,”对方轻声细语地回答,“如今时事艰难,能与您重逢,实在备感欣慰。”“您真客气,”凯特琳发觉气氛不太对劲,连大琼恩也有些沮丧忧郁。她望着一张张阴沉的脸,发问道:“怎么回事?”“兰尼斯特军追到三叉戟河,”文德尔爵士闷闷不乐地说,“将我哥哥再度俘虏。”“波顿大人还带来了关于临冬城的消息,”罗柏补充,“不止罗德利克爵士一人战死,克雷·赛文和兰巴德·陶哈也以身殉职。”“克雷·赛文还是个孩子,”她伤感地1艺起,“传言千真万确?临冬城化为了废墟,所有居民全遭屠杀?”波顿淡白的眼珠对上她的视线。“铁民们将城堡和避冬市镇统统付之一炬,但我儿子拉姆斯救出部分群众,并把他们带回恐怖堡安顿。”“你的私生子犯下滔天大罪,”凯特琳尖锐地提醒他,“不仅谋杀、强暴,还有更难以启齿的恶行。”“不错,”卢斯·波顿回答,“我承认,他的血脉遭到污染,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个优秀的战士,作战英勇且足智多谋。此次灾祸中,当铁民砍倒罗德利克爵士,接着又杀死兰巴德·陶哈时,正是他承担起指挥重责,带领大家取得胜利。他还向我保证,将与外敌斗争到底,直到把葛雷乔伊彻底赶出北境为止。或许……立下如此大功之后,可以稍稍抵消他受污血引诱而犯下的罪行?”恐怖堡伯爵耸耸肩,“当然,这只是我一面之词,等战争结束,陛下可以亲自裁决。反正那时候,我和瓦姐夫人的嫡生儿也该出世了。”这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凯特琳从前就很了解他。“拉姆斯有无提到席恩·葛雷乔伊?”罗柏质问,“他死了还是逃了?”卢斯·波顿从腰间口袋里取出一条破破烂烂、皮革样的东西。“我儿将这个献给陛下。”一见此物,文德尔爵士忙转开圆脸,罗宾·菲林特和小琼恩·安柏交换眼神,大琼恩则像公牛般喷‘了口鼻息。“这是……人皮?”罗柏犹豫着问。“从席恩·葛雷乔伊的左小指上剥下。我承认,我儿手段有些毒辣,但是……和两位王子的性命相比,这点皮肤又算得了什么?您是他们的母亲,凯特琳夫人,我将它呈给您……作为复仇的信物如何?”她心中的一部分只想握住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利晶,贴紧心房,但她控制住情绪。“别,谢谢你,还是拿开吧。”“剥席恩的皮并不能让我弟弟起死回生,”罗柏说,“我要他脑袋,不要他的皮。”“他是巴隆·葛雷乔伊唯一在世的儿子,”波顿大人轻声提醒大家,“眼下也就是铁群岛的合法君主。一个作人质的国王是无价之宝。”“人质?”这个词让凯特琳很不满,人质是可以交换的,“波顿大人,希望你的意思不是指可以用杀我儿子的凶手来当筹码!”“无论谁想坐稳海石之位,都必须先除去席恩这个心腹大患,”波顿淡淡地指出,“他虽身陷樊笼,但继承顺位毫无疑问排在叔叔们之前。我建议,留他一条狗命,将来可以用他的人头来要挟铁群岛的统治者作出让步。”罗柏不情愿地考虑了片刻,最后点点头,“好,很好,就暂时留着他。暂时。叫你的人把他看好,直到我们返回北境。”凯特琳望向卢斯·波顿,“刚才文德尔爵士说兰尼斯特军追到了三叉戟河畔?”“是,夫人,这是我的过失。一切都怪我在赫伦堡耽误得太久。伊尼斯爵:亡提前几天离开,当时三叉戟河的红宝石滩尚勉强可以通过。等大队人马抵达,却正好遇到涨水。我别无选择,只能靠搜集到的几艘小船,一点一点把部队带过去。当兰尼斯特军杀到时,三停中有二停过了河,剩下三分之一的部队却还滞留南岸,主要是诺瑞家,洛克家和伯莱利家的人,以及威里斯·曼德勒爵士指挥的、由白港骑兵组成的后卫部队。当时我人在北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威里斯爵土和他的部下竭尽所能地英勇奋战,却被格雷果·克里冈率领重甲骑兵发起冲锋,赶进大河。阵亡的阵亡,淹死的淹死,剩·厂的要么渍散,要么作了俘虏。”格雷果·克里冈真是我们的灾星,凯特琳不禁想。如此一来,罗柏是否该回头对付魔山?兰尼斯特军要是杀过来怎么办?“克里冈过河了没有?”“没有,他别想过河。”波顿语音虽轻,却充满肯定,“我在渡口安排下六百精兵。其中包括来自于溪流地、山区和白刃河的矛兵,——百名霍伍德家的长弓手,许多自由骑手和雇佣骑士,并由史陶家和赛文家的队伍压阵。正副指挥分别是凯勒.fL顿爵土和罗纳’吏陶爵土。凯勒爵土乃已故赛文大人的左右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夫人刷币子游泳的本领不比奔狼强,只要水位不退,格雷果爵士纵有三头六臂也过不了河。”“当我军踏上堤道时,最大的隐患便是敌军从南面来袭,”罗柏说,“大人,你做得很好。”“陛下真是太宽厚了。我去年在绿叉河畔损失惨重,前次又听任葛洛佛和陶哈冒进暮谷城,酿成大败,实在惭愧。”“暮谷城!”罗柏咒骂了一句,“我向你保证,将来会问罗贝特·葛洛佛贪功之罪!”“这的确是件蠢事,”波顿大人表示同意,“葛洛佛得知深林堡陷落后,完全丧失理智,悲伤和忧惧将他摧垮了。”暮谷城的失败影响深远,但凯特琳已无暇关注,她更担心未来的战争。“你究竟为我儿带回多少人马?”她直截了当地询问卢斯·波顿。他用那对奇特的淡色眼珠打量了她一会儿,方才回话:“约莫五百骑兵,三干步兵,夫人。主要是我恐怖堡的人,以及卡霍城的部队。鉴于卡史塔克家忠诚堪虞,我认为必须将他们放在身边,以防生变。很抱歉,我没能带回更多人马。”“足够了,”罗柏说,“我指派你负责后卫部队,波顿大人。只等我舅舅完婚,咱们就兵发颈泽。咱们回家。”艾莉亚· 马车沿泥泞的道路艰难下坡,在距离绿叉河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有几个巡逻骑兵迎上前来。 ·“低头,闭上嘴巴。”猎狗警告她。对方一行三人:一个骑士和两个侍从,轻便装甲,骑乘快马。克里冈朝拉车的牲口一甩鞭子,这对老马无疑有过风光岁月,而今却颇有些疲态。马车吱嘎摇晃,两只巨大木轮一边转动,一边挤压路上的烂泥,刻出深深的车辙。陌客被绳索系于马车上,跟在后面。坏脾气的高头骏马除掉了甲胄和马具,猎狗本人则穿一件污秽的绿色粗布衫,外罩煤灰色斗篷,用兜帽遮住面容。只要保持视线朝下,对方就看不清他的脸,最多见到眼白。他看上去就像个邋遏农夫。大个子农夫,艾莉亚心想,粗布衫下,是熟皮甲和上好油的锁甲。她看起来则像农夫之子,或者猪倌。马车内四个矮木桶装满咸肉,还有一桶腌猪蹄。骑兵们分散开来,包围了他们,打量片刻后方才靠近。克里冈停住马车,耐心等待,毫无违拗。骑士装备矛和剑,侍从们则拿长弓,其衣服上的徽纹比主人外套上缝的小一号:褐底上一条金色对角斜纹,上有一柄草叉。照艾莉亚的打算,一碰上巡逻队就该立刻揭露身份,但她以为能遇上胸口绣有冰原狼的灰袍武士,哪怕是安柏家的碎链巨人或葛洛佛家的钢甲铁拳,都会冒险一试,但自己实在不认识这位草叉骑士,也不知他为谁效力。曼德勒伯爵的旗帜上白色人鱼手握三叉戟,这是她在临冬城所见过最接近草叉的纹章。“你去孪河城有何干事?”骑士问。“为婚宴庆典供应咸肉,希望您们满意,爵士先生。”猎狗咕哝着回答,他垂下视线,藏住表情。“咸肉才不会让我满意。”草叉骑士极粗略地扫了克里冈一眼,对艾莉亚则根本没留意,但他狠狠瞪了陌客良久。显而易见,这不是犁地的马,一眼就看得出来。大黑马咬向一位侍从的坐骑,差点害他摔到泥地上。“你打哪儿搞到这家伙的?”草叉骑士提问。“夫人叫我带上它,爵士先生,”克里冈谦卑地回答,“献给小徒利公爵的结婚彩字L。 ”“夫人?你为哪位夫人效力啊?”“河安老夫人,爵士先生。”“她认为可以用一匹马换回赫伦堡?”骑士嘲弄道,“天哪,当真是个老糊涂呢?”他摆手让他们上路。“走吧,走吧。”“是,大人。”猎狗一甩鞭子,两匹牲口便继续踏上疲惫的旅程。先前马车停下时,轮子深深陷入泥沼里,老马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将它们重新拉出来。这时骑手们已走得远了,克里冈看了他们最后一眼,哼了一声。“唐纳尔·海伊爵士,”他说,“他输给我的马和铠甲数都数不清,有回我差点在团体比武中杀死他。”“那他怎么认不出你呢?”艾莉亚问。“因为骑士都是蠢货,多看长麻子的农民一眼,都会觉得自贬身份。”他抽了马一鞭子。“垂下视线,恭恭敬敬地叫几声‘爵士先生’,泰半的骑士都不会关注你。比起老百姓,他们更在意马。这笨蛋,本该认出陌客来。”本该认出你,艾莉亚心想。无论谁见过桑铎·克里冈的灼伤,都不会轻易忘记。他也无法把伤疤隐藏在头盔后,因为头盔的形状是咆哮的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马车和腌猪蹄。“我不想被链子锁着拖到你哥哥跟前,”猎狗告诉她,“也不想杀出一条血路去见他,所以得玩个小把戏。”国王大道上偶遇的一位农夫提供了车、马、衣服和木桶——当然并非自愿,而是猎狗仗剑抢劫所得。农夫咒骂他是强盗,他道,“不对,我是征集队的,让你留着内衣,还不快谢天谢地。发什么愣?要靴子还是要腿,你自己选。”那农夫个子跟克里冈一样高大,但还是乖乖地脱了靴子。走到傍晚,他们离绿叉河和佛雷侯爵的双子城堡仍有一段距离。快到了,艾莉亚心想,她知道自己应该兴奋,不料肚内却绞作一团。这或许代表她仍在跟感冒抗争,或许不是。她记得昨晚做了个梦,一个可怕的噩梦,现在虽不清楚具体内容,但那种朦胧恍惚的感觉始终徘徊不去。不,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必须变得坚强,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不能当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在她和母亲之间别无他物,只有一道城门,一条大河和一支军队罢了……但那是罗柏的军队,所以没有真正的危险。不是吗?然而还有卢斯·波顿呢。土匪们称他为“水蛭大人”,他让她很不安。她逃出赫伦堡不仅为了摆脱血戏班,也是为了摆脱波顿,而且在逃跑途中,还不得不割了他一个守卫的喉咙。他知道是她干的吗?他会责怪詹德利或热派吗?他会不会告诉她母亲呢?如果他看到她,会怎么做呀?也许他根本认不出我来。如今的她哪像领主的侍酒,简直是一只快淹死的老鼠。一只快淹死的公老鼠。两天前猎狗刚为她理了发,只是手段比尤伦更糟糕,将她一侧脑袋几乎弄成了秃顶。我敢打赌,罗柏,甚至母亲也认不出我。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艾德·史塔克公爵离开临冬城那天,一身小女孩打扮。未见城堡,先听到了音乐:在河流的咆哮和雨点的敲打之下,远处传来咚咚的鼓点、吼叫的号角和尖细的笛子声。“看来我们错过了婚礼,”猎狗道,“但宴会还在进行中。我很快就能摆脱你了。”不对,是我摆脱你,艾莉亚心想。之前道路基本朝西北延伸,这会儿却转向正西,穿过一个苹果园和一片饱受雨水蹂躏的玉米地,登上一段山坡,河流、城堡与营寨突然全部出现。成百上千的人和马聚在三座硕大的帐篷周围。这三座大帐并排而立,面对城堡大门飞口同三个帆布大厅。罗柏将自己的军营设在远离城堡,地势较高,相对干燥的地方,但绿叉河水溢出堤岸,甚至淹没了某些搭建位置不够小心的帐篷。走近后,城堡里传出的乐音更加嘈杂,鼓号之声席卷营寨,而且近处城堡演奏的跟对岸还不一样,听起来简直像在打仗而非乐谣。“不怎么样。”艾莉亚评论。猎狗哼了一哼,也许是发笑。“我敢保证,连兰尼斯港里的聋子老太婆都会抱怨这没来由的噪声。听说瓦德·佛雷眼睛不行,怎么没人提他那该死的耳朵呢?”艾莉亚希望是白天就好了。如果有太阳有风,就能看清前方的旗帜,就能寻找吏塔克家的冰原奔狼,或赛文家的战斧,或葛洛佛家的钢甲铁拳。但在晦暗的黄昏,所有的颜色都成了灰。雨已减弱成丝,犹如薄雾,但早先的倾盆大雨使得旗帜湿乎乎的,像洗碗布一样,无法辨识。一圈马车和推车围绕营地,组成一道粗糙的木墙,以抵御任何攻击。守卫正是在这儿拦住了他们。他们的队长手里提灯,光亮刚好足以让艾莉亚看清他身上缀满血点的淡红披风,士兵们胸口则缝着水蛭伯爵的纹章,恐怖堡的剥皮人。桑铎·克里冈应付他们跟应付巡逻骑兵一样,但波顿家的军官比唐纳尔·海伊爵士难缠。“公爵的婚宴要咸肉做什么?”他轻蔑地反问。“还有腌猪蹄,爵士先生。”“你肯定搞错了,这些东西不是供给宴会的,况且宴会正在进行中,此刻禁止出入——额外提醒你,我是北方人,不是什么吸奶嘴的南方骑士。”“主人命我面见总管,或者大厨……”“城堡关门了,大人们不能受打扰。”军官考虑了一会儿。“你卸在婚宴大帐边吧,就那儿。”他用套锁甲的手指指。“麦酒让人肚饿,老佛雷也不缺几个猪蹄,况且他根本没牙齿吃这类东西。找赛吉金去,他知道拿你怎么办。”军官大声发号施令,手下便推开一辆马车,放他们进入。猎狗扬鞭催马朝帐篷而去,没人施以任何关注。人马溅起水花,经过排排色彩明亮的帐篷,潮湿的丝墙被里面的油火丁和火盆映照得如同魔法灯笼:粉色、金色和绿色,条纹、波浪与方格,飞乌、野兽、尖角、星星、车轮和武器。艾莉亚发现一个镶有六颗橡果的黄帐篷,上面三颗,中间两颗,最下面一颗。这定是斯莫伍德伯爵,她心想,忽然记起遥远的橡果厅,还有赞她美丽的斯莫伍德夫人。闪耀的丝绸帐篷周围,有二十多倍的毡皮和帆布帐篷,黑乎平的不透光。此外还有军用帐篷,每个都足以容纳四十名士兵,然而这些比起那三座婚宴大帐来,简直和侏儒无异。宴会似平已进行了几个钟头,到处都是高声祝酒、杯盏碰撞,混杂着常有的马嘶、狗吠,车辆隆隆声、笑骂、钢铁和木头咔哒哐当的撞击声。随着城堡的接近,音乐越来越响,底下又有一层更为黑暗更为阴郁的声音——那条河,那条高涨的绿叉河,仿佛一头在巢穴里咆哮的狮子。艾莉亚扭来转去,四处搜寻,希望瞥到一个冰原狼纹章,一个灰白相间的帐篷,一张在临冬城时认识的脸庞,却徒劳无功。到处都是陌生人。她瞪着一个在草丛中、撒尿的士兵,但他并非“酒肚子”;她目睹一位半裸的女孩嘻笑着从帐篷里冲出,但那帐篷乃是浅蓝,不是远远看去的灰,而且追出来的男人外衣上绣着树猫,没有狼;一棵树下,四个弓箭手在给长弓上涂蜡的新弦,他们也不是她父亲的弓箭手;一个学土跟他们相遇,但他太年轻、太瘦,不可能是鲁温学土。艾莉亚抬头凝望孪河城,高塔窗户内油灯燃烧,柔光闪烁。透过朦胧的夜雨,双子要塞显得怪异而神秘,像是老奶妈故事中的所在,绝非临冬城堡。婚宴大帐里人群最为稠密。宽大的帐门被高高系起,人们忙碌进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还带着营妓。经过三座中的第一座时,艾莉亚趁机朝里面瞥了一眼,只见数百人挤在长凳上,竟相推搡桶桶蜜酒、麦酒和葡萄酒,几乎没有活动空间,但大家都喝得兴高采烈。至少他们温暖干燥,而我又冷又湿,艾莉亚羡慕地想。有些人甚至放声歌唱,帐门口,细柔若丝的雨点被溢出的热气蒸发。“敬艾德幕老爷与萝丝琳夫人!”一个声音叫喊。他们全喝醉了,又有人叫道,“敬少狼主和简妮王后!”谁是简妮王后?艾莉亚稍感疑惑。她只知道瑟曦太后。大帐外面挖了火坑,用木头和兽皮编织的粗糙顶篷遮盖,足以挡住垂直而降的雨水。然而风从河面斜斜地吹来,因此雨丝终究还是飘了进去,让火焰嘶嘶作响,盘旋跳跃。仆人们在火上翻转大块烤肉,香味让艾莉亚直流口水。“我们停下吧?”她问桑锋·克里冈,“帐篷里有北方人呢。”她知道,凭他们的胡子、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熊皮和海豹皮斗篷,他们若隐若现的祝酒声与唱的歌就知道,这是卡吏塔克家、安柏家和山地氏族的人。“我敢打赌其中也有临冬城的人。”她父亲的人,少狼主的人,吏塔克家的3良仔。“你哥哥在城堡里面,”他说,“还有你母亲。你到底想不想见他们?”“想见,”她说,“那赛吉金呢?”军官要他们找赛吉金。“赛吉金可以用热火棍干自己的屁眼,”克里冈的鞭子呼啸着穿过细雨,抽打在马的侧腹,“我要找你那该死的哥哥。”凯特琳鼓声咚、咚、咚,敲得她头昏脑涨。从大厅底部的乐师楼台上,同时传来笛子的哭号、长管的颤音、提琴的尖叫和号角的嘶吼,但最让人烦乱的是这鼓声,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杂乱不堪的曲调在屋内回荡,客人们吃喝喧哗,瓦德·佛雷莫非是个聋子?竟能容忍这么可怕糟糕的音乐。凯特琳吮着葡萄酒,一边看铃铛响蹦跳着高唱“阿莱莎…‘阿莱莎”,至少她认为唱的是“阿莱莎”,或许是“狗熊与美少女”也说不定。外面的雨持续未停,城内的空气却愈见窒闷温热。大厅壁炉升起熊熊火焰,墙上一排铁壁台里的火炬烧出絮絮黑烟。更多的热量由婚宴宾客们所散发,由于人多长凳少,因此每人举杯时都难免碰到邻居。连高台上的拥挤程度也让凯特琳觉得不适。她坐在莱曼·佛雷爵士和卢斯‘波顿中间,受够了两个男人的味道。莱曼爵士对饮酒的热衷,好似全维斯特洛明天就要禁酒似的—一’而且喝下去的东西,又统统从腋窝散发了出来。她知道,他用柠檬水洗过澡,但什么也无法掩盖如此的秽气。卢斯·波顿的情况稍好,却也相去不远,他不喝葡萄酒或蜜酒,只喝香料甜酒,吃得很少。对恐怖堡伯爵的胃口贫乏,凯特琳深表同情。婚宴的第一道菜是稀韭菜汤,接着来了青豌豆、洋葱和甜菜做的色拉、杏仁奶炖河鱼、烤鸭、堆成小山状的碎芜苦——这道菜还没上桌就冷掉了、凝结的牛脑花和牛筋。这些东西怎配招待国王呢?凯特琳尝了点牛脑花,只觉胃里翻涌。好在罗柏没有抱怨,一丝不苟地吃着,而弟弟艾德慕的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真想不到,为了萝丝琳,弟弟愿将奔流城到孪河城的一路辛苦完全置之度夕L。新婚夫妇同盘用餐,同杯饮酒,还不时亲热接吻,而一道道菜还没端上便先被艾德慕挥开,她不禁回忆起自己成婚时的情景,那时的我比弟弟更紧张。我到底吃过没?是不是一直都盯着奈德的脸,暗暗嘀咕这庄严陌生的北方/、?可怜的萝丝琳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好似在强颜欢笑。可怜的闺女,新婚之夜,接下来还要闹洞房,一定像当年的我那么害怕。罗柏坐在艾茜·佛雷和“美女瓦姐”这两位佛雷家的闺女中间。“等婚宴开始,希望您不会拒绝和我的女儿们跳舞,”瓦德·佛雷曾说,“就当是安慰一位老人的心灵吧。”如今罗柏履行了身为国王的全部责任,瓦德大人应该感到满意。之前的成婚仪式上,他跟每个女人都跳过,其中包括艾德慕的新娘和第八任佛雷夫人,寡妇阿蕊丽和卢斯·波顿的老婆“胖子瓦妲”,一脸疙瘩的双胞胎西拉和撒拉,甚至还与希琳——瓦德大人六岁的小女/L——共舞。凯特琳不知老人是得意洋洋,还是不满有的孙女没有轮到被国王邀请的机会。“你的姐妹们跳得真不错。”她试着对莱曼‘佛雷爵士露出笑颜。“吓!她们是我的姑妈或堂姐妹。”对方又灌下一大杯,酒水从脸颊直流到胡须里。无趣的醉汉!凯特琳心想。迟到的佛雷侯爵虽对食物吝啬,饮料方面却丰富慷慨。麦酒、葡萄酒和蜜酒就跟城下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大琼恩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杯又一杯地拼倒惠伦·佛雷爵士,又对上瓦德大人另一个儿子梅里。凯特琳希望安柏伯爵保持起码的清醒,但要劝大琼恩别喝酒,就好比要他别呼吸一样。小琼恩·安柏和罗宾·菲林特坐在罗柏旁边,与国王之间只隔了艾茜·佛雷和“美女瓦姐”,此.二人外加派崔克·梅利斯特及黛西·莫尔蒙均滴酒未沾,因为他们共同组成国王今晚的私人护卫。婚宴不是战场,但杯盏间难保无意外发生,而国王乃是万金之躯。凯特琳很满意这番安排,也很满意地看到大厅墙上挂满剑带。这些可不是用来对付牛脑花的。“人人都以为我夫君会选择美女瓦姐。”瓦姐·波顿夫人用盖过乐声的尖叫告诉文德尔爵士。胖子瓦妲像个粉红的圆球,长着水汪汪的蓝眼睛、软塌的黄头发和一对巨乳,声音尖得出奇,难以想象她换上恐怖堡的粉红色裙服与裘皮斗篷是什么样子。“可是呢,祖父大人允诺以新娘等体重的银子作嫁妆,所以波顿大人就挑了我哟!”她边笑,肥胖的下巴边抖,“我比美女瓦妲足足重六石,这回终于体现价值了!我成了波顿夫人,她还是个处女,可怜的家伙,快满十九岁了哩!”恐怖堡伯爵对这番闲话毫无表示。他时而咬咬牛肉,时而喝一汤匙,时而用粗短的指头撕点面包,但心思显然没在饭局上。婚宴开始时,他为瓦德大人两个孙子的健康向老人敬酒,并保证两位瓦德在他私生儿子的周全保护下,绝无任何危险。老侯爵眯眼回瞪,嘴唇左右蠕动,凯特琳明白他很清楚其中的威胁。可是老天,世上竟有如此沉J;司的婚宴?她不禁想,直到想起宝贝的珊莎嫁给了小恶魔。圣母慈悲!我的小淑女啊……热气、烟雾和噪声让她恶心,楼台上那群乐师更是莫名地吵闹、出奇地不称职。凯特琳干了杯中酒,让侍酒重新满上。再坚持几个钟头就好。明日此时,罗柏就将率军出征,前去讨伐卡林湾的铁民。她从中感到几许欣慰。儿子一定能得胜而回。奈德把他教导得《艮好,北军战无不胜,铁民又没了国王。鼓声咚、咚、咚,铃铛响又一次经过面前,但音乐实在太吵,听不见铃铛的响声。突然传来一阵吠叫,两只狗为一片碎肉大打出手。它们在地板上翻滚、厮咬和攻击,人们号叫喝彩。最后有人操起麦酒当头淋下,才把它们分开。其中一只跳上高台,看见这湿淋淋的畜生摇晃躯体,将污水抖到三个孙子身上,瓦德大人不由得张开无牙的嘴巴,乐得大笑。看见它们,凯特琳想起了灰风。罗柏的冰原狼并不在此,因为瓦德大人拒绝放它入厅。“我听说了,您那只野兽吃人肉哩,嘿,”老人道,“没错,撕开活人的喉咙。他可不能出现在小萝丝琳的婚礼上,这里到处是女人和小孩,都是我的甜甜小亲亲哩。”“大人,灰风不会乱来,”罗柏保证,“只要我在场。”“进城时您也在场,不是吗?那只野g良不是照样攻击我派去迎接您的孙子?我都听说了,听说了,我人虽老,却不聋哩,嘿。””他没受到伤害——”“没受到伤害吗,陛下?没有吗?培提尔从马上摔下来,摔下来了哩!我从前有个老婆就是这样没命的,从马上摔下来。”他的嘴巴左右蠕动。“呃……好像是个妓女?杂种瓦德的娘?对,我想起来了。她从马上摔下来,碎了头骨。嘿,要是您那灰风刚才弄断了培提尔的脖子怎么办?再道歉一次?不行,不行,不行。您是国王——我可没说您不是——鼎鼎大名的北境之王,嘿,可如今在我屋檐下,由我做主。陛下,您要么参加婚礼,要么陪着您的狼,两者不可兼得。”听罢此言,儿子非常生气,但仍强压怒火、极尽礼貌地表示接受。假如能与瓦德大人和解,记得他曾告诉她,即便他给我蛆虫炖乌鸦,我也会欣然接受,并叫他再来一碗。大琼恩开始挑战另一位佛雷家人,这回轮到疙瘩脸培提尔。小伙子已是他第三个对手,到底要喝到几时?只见安柏爵爷用大手擦擦嘴,站起身来,放声唱道:“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着毛绒……”他嗓音并不坏,喝高之后有些粗浊而已。不聿的是,楼上的琴师、鼓手和笛手此时却吹起“春花”,它和“狗熊与美少女”搭配,简直就是蜗牛配麦粥,风马牛不相及。连可怜的铃铛响也受不了这场表演,捂住耳朵。卢斯·波顿无疑也属于不堪忍受的人群,他喃喃念叨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词语,便起身入厕。乌烟瘴气的大厅里宾客喧嚣不止,仆人进进出出。另一场宴会的喧哗从对岸城堡中传来,那里由骑土和下级领主列席参加。瓦德大人把自己的私生子及他们的子孙统统打发到那边,北方人称其为“杂种宴会”。当然,此间宾客有的也偷偷溜了过去,想瞧瞧对面是否更有乐子,甚至还有人溜进军营。佛雷家族提供了充足的葡萄酒、麦酒和蜜酒,以便士兵们为奔流城和孪河城的结合举杯庆祝。罗柏拣波顿的空位子坐下。“母亲,你别着急,再等几个小时,这场闹剧就会落幕。”他压低声音,大琼恩正好唱到少女发丛中的蜂蜜。“黑瓦德的态度总算是好转了,而艾德慕舅舅似乎对新娘特别满意。”他倾身越过她,“莱曼爵士?”莱曼·佛雷爵土眨眨眼睛,“呃,陛下?”“我军北上时,希望奥利法能回到我身边,”国王道,“席间没见着人,他在那边用餐吗?”“奥利法?”莱曼爵士摇摇头,“不,不,奥利法,他……他离城办事去了,有要事在身。”“明白了,”罗柏若有所思地说。眼见莱曼爵土不再搭话,国王又站起来。“跳舞吗,母亲?”“谢谢,不用,”她脑子胀痛,根本想不起来,“你还是去找瓦德大人的女儿跳n巴。 ”“呵呵,是。”儿子听天由命地笑道。乐队表演“铁枪”,而大琼恩唱起“风流少年”。两方好像约好了似的,就是要南辕北辙,破坏气氛。凯特琳对莱曼爵士说:“听说你有个表弟是歌手?”‘‘96是赛蒙的儿子亚历山大,艾茜的哥哥。”他用杯子指指正和罗宾‘菲林特跳舞的艾茜·佛雷。“他怎么不来表演?”莱曼瞥了她一眼,“他啊……他出去了。”对方擦擦额头的汗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内急。”凯特琳看着他瞒跚地向大门走去。艾德慕不断亲吻萝丝琳,摸摸女孩的手。大厅内,马柯·派柏爵士和丹威尔·佛雷爵士在赌酒,跛子罗索似乎同霍斯丁爵士开着玩笑,一个年轻的佛雷家人为一群笑闹的女孩表演轮转三把匕首,而铃铛响干脆坐在地上,吮吸指间的酒。这时,仆人们端来巨大的银盘,里面盛满血红多汁的羊腿,堆得老高——算得上当晚最美味的一道菜。罗柏则邀请黛西·莫尔蒙下场跳舞。梅姬伯爵夫人的大女儿脱—F盔甲换上裙服后,显得相当美貌,身材苗条细长,羞赧的微笑为长脸增添光彩。看到她舞场沙场都应付自如,凯特琳觉得f艮愉快。不知她母亲此刻抵达颈泽没有?梅姬伯爵夫人带走了所有女儿,但黛西身为罗柏的卫士,自愿留下来陪伴国王。儿子遗传了奈德的天赋,能够激发部下的忠心。当初奥利法·佛雷不也一样?他甚至宣称即使罗柏娶了简妮,也愿意誓死追随。坐在黑橡木交椅里的河渡口领主突然用布满老人斑的双掌一拍,可惜实在太吵,连高台上的人也几乎没注意。伊尼斯爵士和霍斯丁爵士瞧见了,便用酒杯猛力敲桌,跛子罗索加入进来,接着是马柯·派柏爵士、丹威尔爵士和雷蒙德爵士。最后一半的宾客都敲起桌子。楼台上的乐队终于会意,笛子、大鼓和提琴同时停下。“陛下,”瓦德大人对罗柏道,“修士的虔诚话也说过啦,小两口子的诺言也许下啦,艾德慕老弟用他的鱼斗篷裹走了我的小甜心,可他们还不是夫妻哩。嘿,宝剑配好鞘,婚礼入洞房。陛厂您怎么说?该不该闹洞房啦?。”二十宋个瓦德·佛雷的儿孙一齐敲起桌子,叫道:“上床!上床1闹洞房产只见萝丝琳的脸色顿时煞白。真不知是即将失去贞操,还是闹洞房本身吓着—了这女孩。她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想必对婚俗并不陌生,可一旦轮到自己,一切又都不一样了。记得自己的新婚之夜,乔里·凯索急不可耐地撕开她的裙服,醉酒的戴斯蒙·格瑞尔爵土为每一个下流玩笑出口道歉,但仍旧乐呵呵地说个不停,最后达斯丁伯爵将赤身裸体的她抱到奈德面前,夸口说这对胸乳会让奈德后悔自己早早断奶。可怜的人儿,她心想,他随奈德去了南方,却再也没有回来。凯特琳不禁揣测今晚在场的人中,有多少不久就会撒手人寰。恐怕真的不少。罗柏举起一只手,“如果你认为是时候了:瓦德大人,就开始吧!”众人欢声雷动。楼台上的乐队重新操起笛子、大鼓和提琴,唱道:“王后脱鞋,国王弃冠”。铃铛响单脚跳来跳去,头上的王冠口丁当作响。“听说徒利家的男人两腿间是条鱼呢!”艾茜·佛雷放肆地叫道,“莫不是该拿虫子来刺激它?”听罢此言,马柯·派柏爵士立刻回击,“听说佛雷家的女人长了两扇门唷{”艾茵说,“没错,两扇都很坚固,你那小东西钻不进来!”哄堂大笑。派崔克·梅利斯特跳到高架桌上,夸起艾德慕的“鱼儿”,“那是条强壮的梭子鱼!”他宣布,“哈哈,不过和我的比起来,就算小儿科哕。”凯特琳身边的胖子瓦姐·波顿叫嚣着回应。良久,大家又齐喊“上床!上床!闹洞房!”宾客们拥至高台,醉得厉害的打头阵。男人们老老少少围着萝丝琳,将她举到空中,妇女和女孩则扯住艾德慕,脱他的衣服。徒利公爵笑得灿烂,用同样的下流玩笑回应大家,但音乐实在太吵,凯特琳分辨不清具体内容,只能听见大琼恩的声音。“把他的小老婆给我!”他吼着挤开众人,将萝丝琳扛到肩上,“看看这东西!连肉都没有!”凯特琳真心为这女孩感到遗憾。在新婚之夜,多数女人会试着回击人们的玩笑,或至少假装开心,但萝丝琳眼中只有恐惧。她紧紧抓住大琼恩,好像害怕对方将她摔下去。她又哭了,凯特琳一边看马柯·派柏爵士脱新娘的鞋子,一边想。希望艾德慕能待她好些,可怜的孩子。楼台上的音乐转为淫靡:“王后卸裙,国王扒裤。”她本该加入那群聚在弟弟周围的女人,但她知道自己只会破坏这短暂的欢乐而今最不敢想的就是色淫之事。艾德慕会原谅我的缺席,对此她很肯定,有这二十来位充满欲望和欢笑的佛雷家女人陪伴,他怎么会在乎一个严厉古怪的姐姐呢?新郎新娘被簇拥着走出大厅,一大帮贵族蜂拥跟进,但罗柏没有离开。凯特琳有些担心瓦德·佛雷会将国王的表现视为漠不关心。他该去闹闹洞房,可由我提出,这合适吗?她边犹豫,边打量大厅里剩下的人:疙瘩脸培提尔和惠伦·佛雷爵士头枕着桌子,长醉不醒;梅里·佛雷为自己又倒一杯酒;铃铛响四处逡巡,挑捡别人餐盘里的食物;文德尔·曼德勒爵士精神抖擞地向又一条羊腿发起攻击;而无人扶持的瓦德侯爵自然也离不了座位。他一定在恼火罗柏为何不去,凯特琳几乎可以听见老人的嘲笑,国王陛下,嘿,当然,对我-k-)L的身体就没兴趣哕?鼓声咚、咚、咚、咚。黛西·莫尔蒙是全厅除了凯特琳唯一留下来的女人,她走到艾德温·佛雷身边,轻触对方胳膊,凑到耳边说了句什么,却被艾德温蛮横地推开。“不,”他大声道,“我不想再跳了!”黛西脸色刷白,转头离去。见此状况,凯特琳缓缓起身。怎么回事?怀疑占据了胸襟,而片刻之前那里只有疲惫。没什么,她试图安慰自己,你这无聊愚蠢悲伤恐惧的老妇人,干吗杯弓蛇影?但思虑一定写在了脸上,连文德尔·曼德勒爵士也警觉起来。“有麻烦?”他握着羊腿发问。凯特琳没有回答。她猛扑向艾德温·佛雷。楼台上的乐队已唱到国王和王后脱光衣服的部分,这时突然一转,未待片刻宁息,便奏起另一首歌。没人开口唱词,但凯特琳知道这正是“卡斯特梅的雨季”。艾德温朝大门奔去,她朝艾德温奔去,被音律所驱使,六个快步赶上。汝何德何能?爵爷傲然宣称,须4-吾躬首称臣?她紧紧捉住对方的胳膊,想将其扭转过来。丝袖下,触铁甲,浑身冷颤。“啪”地一巴掌,凯特琳打破了对方的嘴唇。奥利法,她心想,派温,亚历山大,他介1都·....·萝丝琳的哭泣·..·..艾德温·佛雷用力推开她。乐声掩盖了所有响动,在墙壁间回荡,好似石头也遥相呼应。罗柏恼怒地瞪了艾德温一眼,走过来阻拦……跨出一步,陡然停住。一支箭射穿了国王的身体,刚好插进肩膀下。他的叫喊被笛声、鼓声和琴声所淹没。第二支箭刺人大腿,国王倒了下去。楼台上,乐师们纷纷放下器械,取出十字弓。她朝儿子奔去,走到一半背上却挨了重重一击,随即撞到坚硬的石地板。“罗柏㈠”她厉声呼喊。只见小琼恩迅速掀起一张高架桌,扔到国王身上。一、二、三,无数弩箭插进木板。罗宾·菲林特被一群佛雷家人所包围,他们的匕首起起落落。文德尔·曼德勒爵士沉重地站起身来,拿羊腿当武器,——支箭射进他张开的嘴巴,刺穿了脖子。他朝前倒去,弄翻了一排桌子,杯子、木勺、酒壶、餐盘、碟子、芜蕾、豌豆四处横飞。无尽的、血红的酒流满厅堂的地板。凯特琳背上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我得到儿子身边去,这是她唯一的想法。小琼恩用羊腿劈面给了雷蒙德‘佛雷爵士狠狠一击,但还不及取下剑带,便为驽箭射中,半跪下来。红狮子斗黄狮子,爪牙锋利不留情。卢卡斯·布莱伍德被霍斯丁·佛雷爵士砍翻,某位凡斯家的人士和哈瑞斯·海伊爵士搏斗时,被背后的黑瓦德斩断了脚。出乎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十字弓射倒唐纳·洛克、欧文·诺瑞及其他六七个人。年轻的本佛雷爵士捉住黛西·莫尔蒙的胳膊,而她反手操起一壶酒,当头砸晕对方,随后朝大门奔去。刚到门前,门却轰然打开,全副武装的莱曼·佛雷爵士当先冲进大厅,身后跟了十来个佛雷家士兵,手中均握长柄重斧。“慈悲!”凯特琳哭喊,但号声、鼓声和金铁交击掩盖了她的请求。莱曼爵土将黛西开膛剖肚。另几队士兵从侧门涌入,个个穿厚毛皮斗篷,全身盔甲,手握武器。他们是北方人!半晌之间,她以为得救了,直到目睹对方两斧砍下小琼恩的头颅。希望如风中残烛,湮灭无踪。河渡口领主高高地坐在精雕的黑橡木椅子上,贪婪地审视着这场屠杀。几码外的地上躺着一把匕首,或许是小琼恩掀桌子时掉下去的,又或是某个死人之物。凯特琳朝它爬去,只觉肢体发沉,嘴里有血的味道。我要杀了瓦德·佛雷!她告诉自己。铃铛响躲在匕首旁边的桌下,眼见她爬来,反而向后畏缩。我要杀了这老东西,至少这点我做得到!盖住罗柏的长桌动了动,她的儿子挣扎着挺起身躯。国王肩膀、大腿和胸膛各插了一支箭。瓦德大人举起右手,乐声顿息,唯有大鼓未停。凯特琳听见远处传来厮杀声,传来狂野的狼嗥。灰风……晚了,一切都晚了。“嘿,”瓦德大人咯咯笑道,“北境之王起立了哩。陛下,很抱歉,我的部下似平伤了您的人。嘿,我代表他们向您道歉,希望咱们可以再度成为盟友,嘿。”凯特琳攫住铃铛响长长的灰发,将这痴呆拖出来。“瓦德大人!”她尖叫,“瓦德大人!”鼓声沉闷缓慢,咚、咚、咚。“够了,”凯特琳说,“够了!用背叛报应背叛,您达到了目的j”她用匕首抵住铃铛响的咽喉,突然间仿佛又回到布兰的病房,再一次感觉利刃的锋芒。鼓声咚、咚、咚、咚、咚。“求求您,”她喊,“他是我儿子,我头一个儿子,我唯一存留的儿子。放他走吧。放他走,我发誓我们会遗忘……遗忘您做的事。我向新旧诸神发誓,我们……我们绝不会复仇……”瓦德大人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傻瓜才相信蠢话,你当我脑子发懵啦,嘿,夫人?”“我当你是个父亲,很多孩子的父亲。求求您,不要杀他,留我当人质吧,》口果艾德慕没死也把他留下。求求您,放罗柏离开。” ,“不要,”儿子的声音朦胧而细微,“母亲,不……”“走,罗柏,站起来,快走,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自己吧……就算不为了我,也为了简妮!”“简妮?”罗柏用手撑住桌沿,支持身体。“母亲,”他说,“灰风他……”“快走,去他身边,快走,罗柏,赶快离开这里!”瓦德大人哼了一声,“我凭什么放他走?”她把匕首压进铃铛响的咽喉,这痴呆转转眼珠,发出无言的控诉。污秽的体臭熏进鼻孔,但这不重要,都不重要。鼓声连绵窒闷,咚、咚、咚、咚、咚、咚。莱曼爵士和黑瓦德摸到身后,她浑不在意。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抓她,操她,杀她,虐她,一切都没关系。她已活得够久,只想早日回到奈德身边。尘世的牵挂只剩罗柏。“以我身为徒利家人的荣誉,”她告诉瓦德·佛雷,“以我身为史塔克家人的荣誉,我愿用您这位孩子的生命来交换罗柏的生命,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她摇晃铃铛响的头,手抖得厉害。咚,鼓声继续,咚、咚、咚、咚。老人嘴唇蠕动不停。凯特琳手上满是汗珠,匕首握持不住。“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嘿,”对方重复,“可他只是个孙子……还是个没用的孙子。”一名身披缀满血点的淡红披风的黑甲武土急步走到罗柏面前。“我代表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他将长剑戳进国王的心脏,拧了一拧。罗柏没有武器,但凯特琳有。她扯紧伊耿的头发,麻木地割喉咙,直至见骨。热血流下指头。铃铛叮、叮、叮,大鼓咚、咚、咚。终于有人将匕首扳开。泪水犹如毒药,流过她的面庞。十只尖利而凶猛的鸦爪从天而降,撕破脸孔,抓烂皮肤,留下深深的沟纹。血、血、血,滴进嘴巴。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我的孩子们,奈德啊,我可爱的孩子们。瑞肯、布兰、艾莉亚、珊莎、罗柏……罗柏……求求你,奈德,求求你,阻止他们,阻止他们伤害我们的孩子……白的泪水和红的鲜血在褴褛的脸颊上混合,那张奈德深爱过的脸。凯特琳·史塔克举起双掌,看着血液流下指头,穿过手腕,浸进长袖,犹如红色的蠕虫,爬入胳膊,钻进衣裳。好痒啊,她笑了,她尖叫。“疯子,”有人说,“她疯了!”另一人道,“快杀了她!”一只手如她之前对付铃铛响那样抓住她的头发。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割我的头发,奈德最爱我的头发。随即钢铁抵上咽喉,冰冷而血红。—U二—H——h‘义利业·婚宴大帐被抛在身后,马车碾过潮湿的黏土和褴褛的草地,驶出光亮范围,再度进入黑暗。前方耸立着城堡门楼,她可以看到墙垒上有火炬移动,焰苗于风中飞舞。湿乎乎的锁甲和头盔反射出暗淡的光线。连接双子城的黑石拱桥上有更多火炬,一队人马正自西岸朝东岸而行。“城堡没有关门。”艾莉亚突然道。军官说禁止出入,很明显他搞错了。就在她注目观看时,铁闸门升了起来,而吊桥放下,架在高涨的扩城河上。她本来害怕佛雷侯爵的卫兵会拒绝他们进入,眼见这番光景,不由得咬紧嘴唇,渴望得都不敢笑。猎狗突然勒住缰绳,害她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该死的!七层地狱!”艾莉亚听见他咒骂,而左面轮子陷入软泥中,马车开始倾斜。“下去,”克里冈一边朝她吼,一边用掌根猛推肩膀,将她拂下马车。她轻巧地落地,用上西利欧教的方法,然后满脸泥浆地跳起来。“你干什么?”她喊。猎狗也跳了下来,并扯下马车的坐垫,伸手去取藏在下面的剑带。这时她才听见骑兵从城门口涌出』口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的洪流,踏在吊桥上的隆隆马蹄几乎被城内的鼓声所掩盖。人、马都穿戴板甲,每十人中有一人擎火炬,其余则提长柄斧,带有锐利的尖头和沉重的刀刃,足以劈碎骨头,撕裂盔甲。远方某处,传来一头狼的嗥叫。相对于营地的喧哗、乐声及奔腾的河流所发出的险恶低哮,并非很响,但她还是听见了,也许并非耳朵听见的。嗥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与悲哀,贯穿全身,令她颤抖。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城堡里涌出,四个一排,没有尽头,骑士、侍从和自由骑手,手执火炬与长斧。接着嘈杂声从身后传来。艾莉亚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的三座婚宴大帐,而今只剩下两个,中间那座倒掉了。片刻之间,她不明就里,直到看见倒塌的帐篷冒出火舌,另外两个也开始颠覆,厚重的油布落在人群头上。一阵火箭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二座大帐应声着火,接着是第三座。惨叫声如此凄厉,她甚至可以透过音乐听清楚词语。黑影朝火焰移动,钢甲闪烁橙光。战斗,艾莉亚明白了,发生战斗。而这些骑兵……她无暇再看婚宴大帐。尽管河水溢出堤岸,于吊桥尽头黑乎乎地打旋,有马肚子那么高,但在音乐的鞭策之下,骑兵们仍溅着水花强行趟过去。两座城堡的音乐到如今方才协调一致。我知道这首歌,艾莉亚忽然意识到。那个雨夜,土匪们跟僧侣一起在酿酒屋住宿时,七弦汤姆曾给他们唱过。汝何德何能?爵爷傲然宣称,须令吾躬首称臣?佛雷家的骑兵艰难地穿越烂泥和杂草,有些人看到了马车。她目睹三个骑兵离开大队,踏着积水而来。颜色有别,威力不逊,各显神通,分个高低。克里冈一剑劈断系住陌客的绳索,跳到马背上。骏马训练有素,立刻竖起耳朵,转向冲来的敌人。红狮子斗黄狮子,爪牙锋利不留情。出乎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艾莉亚祈祷过于百次猎狗的死,但现在……她手里有块石头,粘着黏黏的烂泥,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捡起来的。我该朝谁扔呢?克里冈拨开第一柄长斧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把她吓了一跳。他与第一个人交手,第二个人趁机绕到他后面,照准背心砍下去。陌客机警地转圈,因此猎狗不过被稍稍扫到一下,松垮的农夫布衫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下面的锁甲。他以一敌三,艾莉亚紧紧抓着石头,肯定会被杀的。她想到米凯,想到那个曾短暂地成为她朋友的屠夫之子。第三个骑兵朝她而来。艾莉亚忙躲到马车后面。恐‘/具比利剑更伤人。鼓声、号角、笛子、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但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如此遥远,世界只剩下迅速逼近的骑兵和他手中的长斧。他在铠甲外罩了件外衣,上面绣有双塔纹章,表明是佛雷家的人。她不明白。她舅舅要跟佛雷家的女儿结婚,佛雷应是哥哥的朋友啊。“不要!”他绕过马车时,艾莉亚尖叫,但对方毫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