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18

沃兰德终于开口了:“一座多么有意思的城市啊!不是吗?”阿扎泽勒动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主公,我更喜欢罗马!”“嗯,各有所好嘛。”沃兰德回答。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沃兰德的声音:“那边林阴路上在冒烟一怎么回事?”“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着火了。”阿扎泽勒回答说。“看来,准是那对形影不离的卡罗维夫和河马到过那里。”“这毫无疑问,主公。”又是一阵沉默。晒台上的两个人凝望着一座座大楼上层朝西的窗户,凝望着一块块窗玻璃上火球般耀眼的、变了形的太阳。沃兰德的一只眼睛也在放出燃烧般的亮光,就像那许多窗户中的一扇,尽管沃兰德是背向夕阳坐着的。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件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沃兰德的注意力,使他把视线从城市转向背后屋顶上的圆形塔楼。原来是从塔楼的墙内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穿着件满是泥巴的破旧长衫,脚上是一双自制的平底鞋,留着黑胡须,神情郁郁不乐。“哎呀!”沃兰德惊呼一声,用嘲讽的目光望着来人说,“你会在此地出现,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我知道你这位不速之客迟早会来的。请问,光临此地有何贵干?”“我是专程来拜访你这位邪恶之灵和阴暗之王的。”来人蹙着眉头,很不友好地望着沃兰德说。“你这个当年的税吏,既是专程来访,为什么见面都不问个好祝我健康长寿?”沃兰德的语气也严肃起来。“那是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健康长寿!”①来人的回答毫不客气。①俄文“问好”一词的字面意义是“愿您健康”。这里一语双关。“不过,这一点你就不得不接受现实唆,”沃兰德反驳说,同时嘴角一撇,冷冷地一笑,“你刚刚来到这屋顶上,就干了件蠢事。我可以告诉你蠢在哪里。蠢就蠢在你的语气上。听你刚才说话那语气,似乎你根本不想认可阴暗的存在,同样也不认可邪恶。你最好发发善心,想想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世上不存在恶,你的善还能有什么作为?假如从地球上去掉阴暗,地球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瞧,这就是我这把宝剑产生的阴影。此外,树木也产生阴影,一切生物也都产生阴影。你是不是想把地球上的一切树木和生物统统去掉,从而满足你享受完全光明的幻想呢?你真愚蠢啊!”“你是个老有经验的诡辩家,我不想同你争辩。”利未-马太回答说。“你也不可能同我争辩,其原因就是我刚才说过的:你愚蠢。”沃兰德回答说。他随即问道:“好吧,别惹我心烦,你简短地说说吧: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是他派我来的。”“那么他让你这个奴仆来转告我什么?”“我不是奴仆,”利未-马太回答说,看样子他越来越气愤,“我是他的信徒。”“和往常一样,我们两人是在用不同的语言讲话,”沃兰德回答说,“但是,我们所谈的事物本身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好,你说吧……”“他看过了大师写的书,”利未-马太说,“所以便请求你把大师召到你这里来,并赐予他安宁。难道这点事你这邪恶之灵还难办到吗?”“无论什么事我都不难办到,这一点你很清楚。”沃兰德回答说。他沉默片刻,又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带他到你们那个光明世界中去?”“按功德他不应得到光明,他只配得到安宁。”利未-马太的声音中含着几分伤感。“你回去转告他:我可以办到。”沃兰德回答。这时他的一只眼燃起火光,又说,“你马上离开这里吧!”“他还请求你把那个热爱大师并曾为他蒙受苦难的女子也召到你这里来。”利未-马太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对沃兰德说。“好像缺了你,我们就绝对想不到这一点似的。快走吧!”利未-马太消失了。沃兰德把阿扎泽勒叫到跟前命令道:“你马上去他们那里,把这件事办妥!”阿扎泽勒转身离去。晒台上只剩下了沃兰德独自一人。但是他的孤独并没有持续多久。石板上传来脚步声和热烈的谈话声,卡罗维夫和河马随即站到沃兰德面前。不过,这时矮胖子河马已经不是拿着汽油炉,而是拿着一些别的东西了:他腋下夹着一幅镶在金镜框里的风景画,胳膊上搭着一件烧毁一半的厨师白罩衫,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条完整的、还带着皮和尾巴的鲑鱼。卡罗维夫和河马身上都有一股蝴焦气味,河马脸上还挂着烟黑,便帽的一边已被烧坏。“向您致敬,主公!”两个永远不知安宁的人高声喧嚷着走过来,河马还摇着手中的鲑鱼。“你们两个不错嘛!”沃兰德说。“主公,您想想看,”河马又高兴又激动地大喊着,“人们把我当作上匪啦!”“看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沃兰德看了看那幅风景画,“你也确实是个土匪。”“主公,您信不……”河马用诚恳的声音说。“不,我不信。”沃兰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回答说。“主公,我敢起誓,我作出了英勇的努力,打算尽可能把什么东严都救出来,可结果呢,这不,只救出这点东西。”“你最好是告诉我,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沃兰德问道。卡罗维夫和河马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眼睛向上一翻,两手一摊,表示一无所知,而河马则大声说:“无法理解!我们正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猛然间——砰!砰!两声枪响!”卡罗维夫接着说,“我和河马吓坏了,赶紧朝小花园跑。见后面有人追上来,我们又往季米里亚泽夫大街跑!”“但是,”河马又接着说,“我们的责任感终于战胜了可耻的恐惧感,我们便又返回去了!”“啊,你们又回去了?”沃兰德说,“那么,当然,那座小楼就全烧光了。”“是全烧光了!”卡罗维夫伤心地证实说,“您用词是很中肯的,主公,也就是说,名副其实地什么也没留下。只剩了一堆灰烬!”“我闯进大会议室,”河马描述说,“就是有圆柱的那间,主公,我指望能救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哎呀,真危险,总有二十次险些使我妻子——如果我真有妻子的话——当了寡妇!不过,主公,幸亏我没有妻子,而且,我对您说,没有妻子我倒很幸福。啊,主公,扔下单身汉的自由不要,而去套上个沉重的套包,那才不值得!”“你又在胡扯了。”沃兰德说。“是,我继续往下讲,”黑猫回答说,“这不,就救出了这么一幅风景画。别的东西什么都救不出来了,火苗直往我脸上扑。我又跑进库房,救出了这条鲑鱼。跑进厨房,抢出了这件罩衣。我认为,主公,我已经是尽心尽力了,说实话,我不能理解您脸上那种怀疑的表情。”“你抢劫的时候,卡罗维夫做了些什么?”沃兰德间。“我在帮助消防队员,主公。”卡罗维夫回答,同时指了指撕破的裤子。“啊,如果是你帮了他们,那当然就得重建一座新楼了。”“会重建的,主公。”卡罗维夫回答说,“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嗯,好吧。那我就只好希望新楼建得比旧楼更好喽!”沃兰德说。“会是这样的,主公。”卡罗维夫说。“您就相信我的话吧,”黑猫补充说,“我是个真正的预言家。”“总之,主公,我们两个回来了,”卡罗维夫报告说,“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沃兰德从小凳上站起身,走到晒台边的柱形护栏前,背对着随从人等,独自默默地望着远方,望了很久。然后,他离开晒台边,走回原处,又坐到小凳上,说:“眼下没有什么差遣。你们都尽力完成了你们的事。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们,你们可以去休息。有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最后一场暴风雨,它将最终完成应该完成的一切。然后我们就可以启程了。”“太好了,主公。”两名滑稽大王一起回答,随即跑到晒台中央的圆形中心塔楼后面,消失了。这时,地平线上正在孕育着沃兰德所预言的那场暴风雨,它已在积聚力量了。西方升起的大片乌云先是遮去半个太阳,接着便把它完全这起来。晒台上顿时觉得凉爽多了。不一会儿,天色便黑了下来。从西方袭来的这片黑暗笼罩了整个庞大城市。一座座桥梁、宫殿都不见了。一切都忽然消失,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条火蛇飞速地穿过整个天空,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隆声震撼了全城。又是一声惊雷,倾盆大雨便接踵而来了。风雨如晦,黑暗中已经分辨不出沃兰德的踪影第30章 时辰到!时辰到!“你知道吗,”玛格丽特说,“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我恰好读到描写从地中海袭来的黑暗的那一段……还有高大的神像,啊,那些金色的偶像啊。不知为什么我总想着它们,它们使我不得安宁。我觉得现在也像是就要下雨。你不觉得空气凉爽多了吗?”“这一切都很好,很可爱,”大师吸着烟,一边挥手驱散吐出的烟,一边回答,“那些雕像嘛,随它去吧!不过,以后会怎么样,可是渺茫得很啊!”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夕阳正在西沉,恰恰是利未-马太来到晒台上,出现在沃兰德面前的时候。地下室的窗子开着。假如此刻有人隔窗往里看看,一定会为这两个人的衣着感到吃惊:玛格丽特光着身子披了件黑斗篷,大师仍然穿着那套病员衣眼。这是因为玛格丽特根本没有衣服可穿——她的衣物用品全在那所独院的小楼上,虽然小楼离这里不远,但现在当然谈不上回那里去取东西的问题;而大师呢,他的衣物虽说都好好地放在柜橱里,好像大师从未离开过这个家。但他根本不想换衣服,他想以此来向玛格丽特表明一种想法:过不了多久,肯定还会发生某种意外的事。不错,他的脸倒是用剃刀刮得精光。自从那个秋夜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刮脸,在精神病院里人们是用电推子给他推掉胡子碴的。屋里也显得杂乱无章,而且很难说清为什么会是这样:小地毯上扔着几本原槁,长沙发上也放着些原稿,安乐椅上寓着一本打开的书,小圆桌上却摆着午餐——有几样菜,还有几瓶饮料。这些菜肴和饮料是哪儿来的?玛格丽特和大师谁也不知道。他们醒来时便发现餐桌已经摆好。大师和玛格丽特一觉睡到星期六的日暮时分,醒来后都感觉身强力壮,精神抖擞。使他们回忆起昨夜经历的只有一点:两人都觉得左太阳穴有点胀痛。但两人心理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随便什么人听一听他俩在地下室里的谈话,便会对此深信不疑。不过,他们的谈话却没有一个人听见:这所小院好就好在它经常寂静无人。窗外,椴树和白柳枝头的绿意正一天浓似一天,散发着馥郁的春的气息。阵阵微风把清香送进这地下室里。“呸,见鬼!”大师忽然高声说,“这算怎么回事?简直难以设想!”他把烟头在烟缸里描灭,两手抱住头,“喂,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你也没有疯过,难道你当真相信咱俩昨晚见到了撒旦?”“完全相信。”玛格丽特回答。“当然,当然,”大师讥诮说,“那就是说,原来只是我一个人发疯,现在咱俩都疯了!夫妻双双发疯!”他举起双手伸向天空,喊道:“不!魔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鬼知道!鬼!鬼!”玛格丽特并不回答,一下子倒在长沙发上,摆动着两只赤脚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便大声喊道:“哎呀,饶了我吧!哎呀,真受不了!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大师难为情地急忙把长衬裤往上提了提。玛格丽特笑过一阵之后,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刚才你无意中言中了:魔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相信我的话吧,魔鬼还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只见她两眼放光,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跳起舞来,同时大声喊叫着:“我跟魔鬼打上了交道,多么幸福啊!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噢,魔鬼呀,魔鬼!我说,亲爱的,您只好同我这女妖精一起生活了!”玛格丽特说着,扑到大师身上,搂住他的脖子,把热烈的亲吻连连印在他的嘴唇、鼻子和两颊上。她蓬松的头发旋风般在大师身上拂动。大师觉得两腮和前额在她频频的亲吻下像是燃烧了起来。“你倒是真的变得有些像魔女了。”他说。“我本来就没有否认这一点,”玛格丽特回答说,“我是个魔女,而且我为此感到高兴。”“嗯,也好,”大师说,“魔女就魔女吧。非常好,好极了!那么说,是魔鬼从精神病院把我偷出来的!这也很好嘛。就算魔鬼又让我回到了这里……甚至还可以假设别人不会发现我们不在,不会寻找我们。可是,看在一切圣灵的分上,请你说说:咱们今后靠什么生活呢?怎么生活?我这话完全是为你着想啊,真的。”。这时小窗外出现了一双圆头皮鞋和两只条纹料西服裤的裤腿。接着,那条裤子在膝盖处弯了下来,一个男人的大屁股挡住了射进屋里的阳光。“阿洛伊吉,你在家?”窗外那裤于上面有个声音问道。“看,来了吧。”大师说。“找阿洛伊吉?”玛格丽特走到小窗前问道,“他昨天被逮捕了。是谁找他?您姓什么?”那个屁股和裤腿、皮鞋转眼间都不见了。只听到小院的栅栏门砰的一声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玛格丽特一头扑到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都流出了眼泪。但是,当她止住笑声时,她的表情骤然变得异常严峻。她从沙发上滑下来,爬到大师膝盖旁,望着他的眼睛,抚摸着他的头发,十分严肃地说:“苦了你了,我可怜的人,你受了多少苦啊!这些只有我最清楚!看,你头上已经出现了银丝,嘴角边已经永远地刻上了皱纹。我亲爱的,我唯一的亲人,你什么也别再想了。过去你不得不思考的事太多了,今后让我来替你思考吧!而且,我敢保证,保证一切都会非常好的。”“其实,我现在并不害怕什么,玛格。”大师突然这样回答她,并且抬起头来。她觉得他现在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从前他描写那些未曾目睹、但却深信不疑的事件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不害怕,是因为我什么都已经体验过。人们对我极尽了恐吓之能事,如今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吓住我了。但是,玛格,我可怜你,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总是对你讲同样的话。你清醒清醒吧!为什么要跟一个有病的乞丐呆在一起,毁掉自己的一生呢?你回去吧!我为你难过,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啊,你呀,你呀,”玛格丽特连连摇晃着她蓬松的头发低声说,“唉,你呀,你这个缺乏信念的不幸的人呀!为了你,昨晚我赤身裸体地奔忙劳碌了整整一夜,我失去了原有的本性,获得了新的素质,我曾经一连几个月独自呆在小黑屋里冥思苦想着那唯一的一件事——想着降临到耶路撒冷上空的暴风雨,我哭红了眼睛,哭干了眼泪。可足现在,当幸福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你却要赶我走?嗯,好吧,我可以走,我走,不过,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残酷的人!他们毁了你的心灵,使你的心灵空虚了!”一阵痛苦的柔情涌上大师心头,于是他不知怎么竟把脸埋在玛格丽特的头发里放声痛哭起来。玛格丽特颤抖的手指在大师的鬓角跳动着,她一边哭,一边讷讷地说:“是啊,看这银丝,这银丝!我是眼看着严霜染白了这颗头颅的!啊,我的这颗、我的这颗饱经忧患、备受熬煎的头颅啊!看,你这双眼睛成了什么样子!眼睛里空无一物……而你的肩上,肩上却有沉重的负担……他们摧残了你!把你毁了……”玛格丽特抽抽搭搭地哭着,她的话越来越没有条理了。大师擦了擦眼泪,把玛格丽特从地上扶起来,自己也站起来,坚定地说:“好啦,玛格!你使我感到惭愧。今后我永远不再这样没有志气了,也永不再提这个问题。你放心吧!我明白,你我都是被自己心灵的疾病害苦了,而且,这病说不定还是我传染给你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两个就一起来承受它吧。”玛格丽特把嘴唇凑到大师耳边小声说:“我可以凭你的生命向你保证,以你构思出的那个占星家的儿子①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①指本丢-彼拉多,即大师倾注全部心血所构思的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嗯,好啦,好啦。”大师回答她。他笑了笑,又说:“自然喽,当人们像你我这样被剥夺掉一切的时候,就该求助于阴曹地府的力量了!嗯,行啊,求助于阴曹地府我也同意。”“你看,你看,现在你又和从前一样了,你在笑,”玛格丽特说,“不过,叫你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儿见鬼去吧!什么阴曹不阴曹,地府不地府的,不全都一样吗?我可是饿了。”她拉着大师的手来到餐桌旁。“我有点不大相信,这桌饭菜不会马上钻进地缝,或者从窗户飞走吧?”大师说。他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不会飞走的!”恰恰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祝阖家平安!”大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而已经习惯于不寻常事件的玛格丽特却大声喊道:“这是阿扎泽勒!啊,真好,多好啊!”她随即对大师耳语说:“你看,看,他们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她跑去开门。“你倒是把衣襟掩好啊!”大师冲着她的后影喊了一声。“我才不管这些呢。”已经跑到小走廊的玛格丽特回答说。阿扎泽勒走进来,向大师点头致意,向他问好,一只斜眼对着他闪闪发光。玛格丽特在一旁高兴地大声说:“啊,我真高兴!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不过,阿扎泽勒,请原谅我这个样子,连衣服也没穿!”来客请她不必在意,并告诉她:他不仅见过赤条条的女人,而且还见过连皮都剥光了的女人呢。阿扎泽勒先把一个黑缎子小包放在火炉旁边的角落里,便兴冲冲地在桌旁坐下来。玛格丽特给客人斟上一杯白兰地,阿扎泽勒高高兴兴地一饮而尽。大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时而在桌子下面用右手偷偷掐一下自己的左手。①其实,大师多余这样做,掐也没有用,来客并没有融化在空气中,眼前这个棕红头发的矮个子男人身上并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只不过眼珠上有块白翳。但眼里有白翳的人也常见,这跟魔法毫无关系。不过,他的穿着倒有些不大一般,穿的像件僧侣长袍,又像件斗篷。可是,如果平心静气地想想,这也是常有的事,客人喝白兰地也像一切好人一样,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并不吃菜。他这一杯酒喝下去,倒使大师的头脑里嗡嗡响起来。①掐一下试试痛不痛,以此来判断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自己是否在做梦。大师暗自思忖:“看来,玛格丽特说得对!坐在我面前的当然是撒B的使者。其实,我自己不久前,就在前天夜里,还向诗人伊万证明过他在牧首湖畔遇见的就是撒旦,怎么现在反倒怕起这种想法来,想到什么催眠术、幻觉上去了呢。哪里来的什么催眠术!”大师认真地观察起阿扎泽勒来,他觉得阿扎泽勒的眼睛里含着某种不大自然的东西,好像他心里有某种想法暂时还不打算说出来。大师暗想:“他这绝非一般的拜访,一定是受命而来的。”大师的观察力果然十分敏锐。客人喝下了第三杯白兰地,看来三杯酒对他并没有起任何作用。但这时客人终于开脏了:“嘿,见鬼,这所地下室还是挺舒适的嘛!不过,就是有一个问题:在这儿,在这地下室里,能干些什么呢?”“我也正这么说呢。”大师笑了笑说。“阿扎泽勒,您为什么来扰乱我的安宁?”玛格丽特问道,“我们总能过得去的!”“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阿扎泽勒急忙说,“我连想都没想过要来扰乱您的安宁。我也是想说,总能过得去的呀。噢,对了!我差点忘了:主公让我向二位转达他的问候,还叫我转达他的邀请,请二位陪他一起作一次小小的郊游,当然,如果您二位愿意的话。您二位对此有什么想法?”玛格丽特在桌子下面用脚碰了大师一下。“乐于奉陪。”大师急忙回答,一边审视着阿扎泽勒的脸。阿扎泽勒则继续说:“我们指望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也不会拒绝吧?”“我更不会拒绝了。”玛格丽特说,她的脚又在桌下碰了一下大师的脚。“太好啦!”阿扎泽勒大声说,“我就欢喜这个痛快劲儿!三言两语,成啦!可不像上次在亚历山德罗夫公园那样。”“哎,您就别再提那档于事啦,阿扎泽勒!我当时糊涂嘛!不过,也难怪我,谁也不是天天都能遇见魔鬼的呀!”“那还用说!”阿扎泽勒也表示同意,“如果能天天遇见,那倒有意思了!”“我自己也喜欢痛快,”玛格丽特激动地说,“喜欢痛快,也喜欢赤裸裸的。就像打毛瑟枪一样,一下子——得!噢,对了,他的枪法好极啦,”玛格丽特转身对大师说,“把一张扑克牌黑桃七放在枕头下面,他能够任选其中一个花打……”玛格丽特的眼睛熠熠发光,她已经有些醉意了。“瞧,我又忘了,”阿扎泽勒一拍脑门,叫了一声,“看来我是累糊涂了!主公还让我给您捎来点礼物呢?”他专门对着大师说,“是一瓶葡萄酒。请您注意,这就是犹太总督喝的那种法隆葡萄酒。”很自然,这样的珍品引起了玛格丽特和大师的极大兴趣。阿扎泽勒打开黑缎子小包,取出一个完全潮湿长了霉的瓦罐。三个人打开罐子闻了闻,把酒斟到玻璃杯里,举起杯于对着窗外即将逝去的、暴风雨前的阳光照了照。透过酒杯,他们觉得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为沃兰德的健康干杯!”玛格丽特举杯高声说。三个人同时把酒杯送到唇边,各喝了一大口。大师觉得眼前那暴风雨前的阳光开始熄灭了,他感到呼吸困难起来,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他还看到玛格丽特的脸色变得像死灰一般,她刚想向大师伸出软绵绵的双手,她的脑袋便一下子耷拉在桌上,整个身子随即瘫倒在地板上。“下毒犯!”大师还来得及喊了最后一声。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向阿扎泽勒刺去,但他的手无力地从台布上滑下去,他觉得地下室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接着便完全消失了。他仰面倒下去,太阳穴碰在写字台角上,划破了一块皮。等到两个被毒死的人完全消停下来,阿扎泽勒开始了他的下一步行动。他首先飞出窗去,瞬息间便来到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原先住的那座独院儿。一向办事认真而准确的阿扎泽勒想检查一下,需要完成的事是否全部完成了。结果,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他看到:那个等待着丈夫归来的忧郁的妇女,从她的卧室走出来,突然脸色发青,手捂住心脏部位,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娜塔莎!谁也行,快……来一下!”她倒在客厅的地上,没有走到闩房。“一切都完成得很好。”阿扎泽勒自言自语说。他转瞬间回到了被毒死的一对情人身边。玛格丽特趴在地上,脸埋在小地毯中。阿扎泽勒用他的铁臂像拿玩具娃娃似地轻轻给她翻了个身,盯着她的脸看起来。眼看着这张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尽管是在暴风雨前的昏暗光线下,还是看得很清楚:那种暂时的、魔女特有的斜眼、魔鬼的残忍和桀骜不驯的神情,统统从她脸上消失,这张脸上又显出生气,变得温柔、可爱了。刚才还猛兽般地龇着牙的嘴,现在是一张痛苦地张开的女子的嘴了。于是,阿扎泽勒掰开她的洁白的牙齿,取过刚才那瓶酒,往她的嘴里滴了几滴。玛格丽特哎哟一声,叹了口气,不用阿扎泽勒搀扶,便自己慢慢坐了起来,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阿扎泽勒,为什么这么干?你干了些什么呀?”这时,她看到了躺在旁边的大师,打了一个冷战,轻声说:“这我可绝没有想到……杀人犯!”“哎呀,不是!不是呀!”阿扎泽勒回答说,“他马上就会起来的。哎呀,您怎么这么神经质!”棕红头发的魔鬼的声音是那么诚挚可信,所以玛格丽特马上就相信了他的话。她跳起来,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动作轻捷,她帮着给躺在地上的大师也喝了一点酒。大师睁开眼,用忧郁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恶狠狠地说出了刚才最后那句话:“下毒犯,……”“哎呀!侮辱成了对做好事的通常的报酬。”阿扎泽勒说,“难道您是瞎子?快快省悟过来吧!”大师站起身,用生气盎然、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问道:“这新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阿扎泽勒回答说,“你们二位的时辰已到。没有听见雷声隆隆,暴风雨即将来临吗?天色已经黑了。骏马已在急不可耐地嘶鸣咆哮,这座小院已在颤抖。快些告别你们的地下室吧,快告别吧!”“噢,我明白了,”大师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您把我们杀死了,我们现在已经死去。啊,这太英明了!太及时了!现在我全明白了。”“哎呀,对不起,”阿扎泽勒回答说,“这话难道会是出自您的口中?要知道,您这位好友是把您称为大师的呀!您自己现在还在思考!怎么会是死了呢?难道仅仅为了把自己当作活人,就一定得穿着衬衫和住院患者的裤子呆在这阴暗的地下室里?这岂不是太可笑!”“您的话;我全明白!”大师高声说,“不必多说了!您的话千真万确!”“伟大的沃兰德!”玛格丽特也随声附和说,“伟大的沃兰德!他想出来的主意比我的好多了!不过,可一定要带上那部小说,那部小说,”她对大师喊道,“不管飞到哪里,你可要随身带上那部小说呀!”“没有必要,”大师回答说,“我能把它全背诵下来。”“那书里的……书里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忘掉?”玛格丽特问道,她偎倚在她的情人身旁,替他擦去鬓角上的血。“不必担心!如今我是什么都不会忘记了,永远不会忘记!”大师回答。“那么,用火吧!”阿扎泽勒高声说,“一切从火开始,让我们也用火来结束这一切。”“用火!”玛格丽特用可怕的声音呼喊。地下室的小窗户吧喀响一声,一阵狂风把窗帘吹到旁边,半空中传来一声短暂而明快的霹雳。阿扎泽勒把一只胳膊伸进壁炉,掏出一根冒着烟的木棍,点着了桌上的台布,又点着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窗台上的原稿和窗帘。已经为即将开始的驰骋所陶醉的大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把书页弄散,扔到燃烧着的桌布上,那书立即吐出欢快的火舌。“燃烧吧,过去的生活,化为灰烬吧!”“化为灰烬吧,我的苦难!”玛格丽特也喊道。整个房间像是在许多紫红色火柱中摇动。三个人跑出房门,顺石阶走出地下室。来到院里,他们一眼便看见房东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乱扔着一些土豆和几小把葱。老厨娘的惊愕是不难理解的:院里板棚旁边有三匹乌黑的骏马在打着响鼻,嘶叫着,浑身抖动,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飞起老高。玛格丽特第一个飞身上马,紧接着阿扎泽勒和大师也各跨上一匹马。厨娘吓得呻吟了一声,一只手举到胸前正要画十字,只听坐在马上的阿扎泽勒对她厉声喝道:“我剁掉你那手!”他一声唿哨,三匹骏马碰断头上的椴树枝,相继腾空而起,钻入低沉的黑云中。地下室的小窗顿时喷出浓烟。从地面上传来老厨娘微弱的、可怜的喊声:“着火了!”几匹骏马已经飞驰在莫斯科一片屋顶的上空了。“我想向这座城市告别一下。”大师向飞驰在最前面的阿扎泽勒大喊,但雷声还是淹没了他说的最后两个字。阿扎泽勒点点头,让坐骑放慢了速度。乌云向三位骑士迎面扑来,但雨还没有下起来。三人飞行在街心花园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处奔跑,躲避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开始落下大颗雨点了。他们飞越过一团黑烟——这就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东西了。又飞过了已经注满黑暗的城市。一道道电光时而在他们头上闪亮。不一会儿,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顶,而是一片绿色林木了。这时大雨才倾盆而下,三个飞行着的人像是变成了水中的三个大水泡。这种飞行的感觉玛格丽特已经体验过,但大师却由于初次尝试而惊讶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这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来到了他想与之辞行的那个人身边呢?除了这个人之外,大师确实再也没有可以辞行的人了。透过模糊的雨幕,大师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医院旁边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细观察过的河对岸那片松林。三个人降落在离医院不远的林中空地的灌木丛中。“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勒双手往胸前一抱,对大师和玛格丽特大声说,他的身影时而为闪电所照亮,时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雾中,“你们去辞行吧,不过要快些!”大师和玛格丽特跳下马,飞身向前,宛如雨中的两条影子一般,迅速穿过了医院大院。转瞬间大师已经用他熟悉的动作推开了第117号病房外阳台上的铁栅栏,玛格丽特紧跟在他身后。趁着不停的隆隆雷声和风雨声,两人悄悄走进伊万的病房,大师站到伊万床前。年轻的伊万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着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这个休养所里第一次观察雷雨时那样。不过,现在他并没有像头一次那样哭泣。他看到从阳台上闯进来一个黑影,仔细看了看,坐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着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见他这么说,大师回答说:“我是来了!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现在就是来向您辞行的。”“我早知道,我猜到这一点了。”伊万轻声回答,并问道:“您见到他了?”“对,”大师回答说,“我之所以要来向您辞行,是因为您是近来同我谈过话的唯一的人。”伊万喜形于色地说:“您特地来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诺言的: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已经对别的东西发生了兴趣,”伊万微微一笑,两只呆痴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说,“我想写点别的。您知道吗,我躺在这里静养期间明白了许多许多道理。”听到这些话,大师异常激动,便坐到床边对他说:“噢,这很好,很好!那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年轻的伊万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那您自己难道就不写啦?”这时,伊万忽然把头一耷拉,沉思着说:“噢,对呀……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说着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里露出吃惊的神色。“是的,”大师回答说。但伊万觉得这时大师的声音显得很陌生,还有些嘶哑,“我今后不再写他了。我要去做别的事。”一声遥远的唿哨穿过雷雨声传了进来。“您听见了吗?”大师问道。“是外面的雷雨声……”伊万回答。“不,这是在呼唤我,我走的时辰到了。”大师说着,从床边站起来。“等一等!我再问一句话,”伊万请求说,“您找到她没有?她是仍然忠于您的吧?”“她就在这里。”大师说着,用手向墙上指了指。白墙上走出一个黑影——玛格丽特。她走到伊万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眼里流露出悲哀。“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玛格丽特默默地想着,向床上微微一躬身。“她多美啊!”伊万的话音里并没有忌妒,但却含着某种忧伤和善的内心感慨,“看,你们的结果多么圆满!可是我呢,却不然,”他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着说,“不过,也许,都一样……”“一样,一样。”玛格丽特轻声说。她俯身到伊万近前说,“来,让我来吻一下您的前额吧,那么,应有的一切您就都会有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经全看到了,我全知道。”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额。“别了,我的学生!”大师的声音低得刚刚能听见。他的身影渐渐地融化在空气中。他消失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上的铁栅栏又关上了。伊万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从床上坐起来,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风雨越来越猛,显然是这风雨使伊万的心灵受到了惊扰。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还有门外慌张的脚步声,这声音只有他那习惯于寂静的听党才能捕捉到,他还听到有喁喁低语声。他感到内心激荡不安,浑身颤抖着喊了一声护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正好走进屋里。她用疑问的目光担心地看着伊万问道:“什么事?怎么啦?是雷雨闹得您睡不好吧?哎,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马上帮您想点办法,我这就去请大夫。”“不,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不必去请大夫。”伊万说,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并不是看着这位护士,而是看着墙壁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能分析判断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诉我,”伊万像请求知心朋友似地请求说,“隔壁第118号病房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第118号?”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反问了一句,她的眼珠转了几下,“那儿没出什么事呀。”但是她的声音里透着虚假,伊万马上就察觉了。“哎,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伊万说,“您一直是个很诚实的人……您怕我又会闹腾起来?不会的,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我再不会做那种事了。您还是对我说实话吧。您知道,墙那面的事我什么都能感觉出来。”“您的邻居刚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那颗诚实善良的心使她无法不说实话。这时一道闪光照亮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着伊万。但是,伊万并没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说:“我早就料到了!我还要请您相信,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在这同一时间,在本城的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这人是谁,”伊万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妇女。”第31章 麻雀山上①麻雀山:莫斯科市莫斯科河右岸一带山地,高出河面约六十至七十米。自1935年后改称为列宁山。雷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桥般横亘在整个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仿佛在吮吸河水。在高处,在山冈上,可以看到两片树丛之间有二个黑黢黢的人影,那是沃兰德、卡罗维夫和河马。他们骑在三匹鞍鞯齐全的黑马上,眺望着河对岸的城市和闪耀在千万扇朝西的窗户上的破碎的太阳,眺望着女修道院①中的一座座美丽的小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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