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世界-6

“处理什么?”道奇森有点恼火地说,“没什么可处理的,除非我们能到那个岛上去。”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张理查德·莱文的照片敲了敲吧台边,把照片翻过来。看见人像是反的,又把它正过来。他叹息了一声,看了看手表。“刘,”巴塞尔顿耐心地说道,“去那个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我们的发现呈献给世界。”道奇森顿了顿,“我们的发现。”他重复道,“我喜欢这么说。乔治,很好。我们的发现。”“反正,那是事实,对不?”巴塞尔顿的脸上浮出和蔼的微笑,“遗传技术公司破产了,它的技术对于人类来说已经失传。一个非常非常惨重的损失,我在电视上多次说过。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重新找到它就是一个发现。我不知道你会把这称作什么。正如亨利·普安卡雷所说——”“好吧,”道奇森说,“这么说我们有了一项发现。那么然后呢?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绝对不行。”巴塞尔顿大惊失色,“召开新闻发布会太粗俗了。我们会因此遭到各种各样的批评。不行,不行。如此重大的发现必须受到体面的礼遇。必须加以报道,刘。”“报道?”“在文献刊物上——我想是《自然》杂志。”道奇森乜斜着眼。“你想在一份科学刊物上宣布此事?”“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来使它合法化吗?”巴塞尔顿说,“向我们的学术同行们呈上我们的发现是名正言顺的事,当然这将引发一场争论。但这场争论又将包含些什么呢?一场学术仗,教授攻击教授,充斥着报纸的科学版整整三天,直到被有关乳房再造的最新消息挤出版面为止。然而就在这三天中,我们已充分申明了我们的所有权。”“你来写吗?”“是的。”巴塞尔顿说,“我想要过些时候,登在《美国学者》,要么是《自然历史》上。一篇有关人类利益的东西,谈谈这项发现对未来有何意义,关于过去又对我们有何启示,请如此类……”道奇森点点头。他看得出巴塞尔顿言之有理,因而又一次想到自己是多么需要他,让他加入小组又是多么明智。道奇森从未想到过公众反应。巴塞尔顿却只想这个,不想别的。“那么,很好。”道奇森说,“不过如果我们不去那座岛,一切都等于空谈。”他又瞅了一眼手表。他听见身后一扇门打开了,他的助手霍华德·金走了进来,还拉着一个矮矮胖胖、留着小胡子的哥斯达黎加人。此人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副阴沉沉的表情。道奇森在凳子上转过身来。“这就是那个人吗?”“是的,刘。”“他叫什么名字?”“甘多卡。”“甘多卡先生,”道奇森举起莱文的照片说道,“您认识这个人吗?”甘多卡投去几乎察觉不到的一瞥。他点点头:“这是莱文先生。”“正是他。该死的莱文。他什么时候在这儿的?”“几天前。他和我的袁兄弟迭戈一块儿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们上哪儿去了?”道奇森问道。“索那岛。”“好。”道奇森饮干了啤酒,推开酒瓶。“你有船吗?”他转向金,“他有船吗?”“他是个渔夫,他有船。”金答道。甘多卡点点头:“一条渔船,是的。”“很好,我们要到索那岛上去。”“是,先生,但今天的天气……”“我不管什么天气,”道奇森说,“天气会转好的,我现在就要动身。”“也许要等等——”“现在。”甘多卡双手一摊。“我很抱歉,先生。”道奇森说:“把钱给他看看,霍华德。”金打开一只公文包,里面装满了五千科朗一张的哥斯达黎加纸币。甘多卡看了看,抽出一张纸币检查了一番,然后小心地放回去,身体稍微挪动了一下。道奇森说:“我要现在动身。”“好的,先生。”甘多卡说,“你一准备好我们就出发。”“这还差不多。”道奇森说,“到那座岛要多长时间?”“大概要两个小时,先生。”“很好。”道奇森说道,“好极了。”第三章 高架隐蔽所“动手吧!”只听咔嗒一声,莱文将软钢缆连接到“探险者”的电动绞盘上,轻轻一触打开了它。钢缆在阳光下缓缓绕动。他们已搬到悬崖脚下的一片宽阔平坦的绿草地上。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照在小岛上部的千岩万壁上,发出耀眼的光芒。下方,山谷在正午的热浪炙烤下闪闪发亮。不远处有一小群棱齿龙。埃迪和孩子们在摆开铝制支杆组件时每发出一次金属敲击声,这些貌似瞪羚的绿色动物便要从草丛中伸出头来张望。这套组件在加利福尼亚时曾令人费尽心机,现在却像一堆横七竖八的细杆子——像一套超大型游戏棒似的,摊在地上的草丛中。“我们就要看到结果了。”莱文说着搓了搓手。电动机转起来,铝制支杆开始移动,慢慢被提到空中。初露出来的结构显得蛛网一般脆弱,然而索恩明白横拉杆将为它增添惊人的强度。随着支杆慢慢展开,结构上伸到十英尺,接着到十五英尺,便停止了。顶部的小房子现在正好在附近树丛的最低枝叶的下方,几乎给避了个严严实实,然而座架本身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明光闪亮。“是这个样子吗?”阿比问。“就是这个样子,没错。”索恩绕着它走了一圈,将锁定销钉一一装上,使座架竖直。“不过它实在太亮了,“莱文说,“我们应该把它做成暗黑色。”索恩说道:“埃迪,我们需要把它藏起来。”“要喷漆吗,道克?我想我带了点黑色油漆。”莱文摇摇头:“不,那样又会有气味。用这些棕榈叶行吗?”“行啊,完全可以。”埃迪走到附近的一片棕榈树旁,用他的砍刀砍起棕榈叶来。凯利抬头瞪着铝制支杆,“太棒了。”她说,“可这是什么呢?”“这是高架隐蔽所,”莱文说道,“来吧。”他说着便开始往架子上爬。顶部的结构是一座小房子,其屋面用间距四英尺的一根根铝棒支撑。房子的地面也是用铅棒制成,铺排得密集些,间距约为六英寸。他们的脚有滑落进空档的危险,所以莱文把埃迪·卡尔用绳索吊上来的第一捆棕榈铺在下面,先将地面铺垫严实,然后把剩下的棕桐叶绑扎在房子外面。将它遮盖住。阿比和凯利凝望着远处的动物。从所处的有利位置,他们能将整个峡谷尽收眼底。远远地有一群虚幻龙,在河那边游荡。北面有一帮三角龙正在吃草。近水边,一些头上竖着高高顶冠、长着鸭嘴的恐龙正靠上前来喝水,那些鸭嘴恐龙发出的一种低低的、吹喇叭似的呜叫飘过峡谷传来,声音低沉,阴森怪异。少顷,从峡谷那一边的森林中传来一声回答的鸣叫。“那是什么?”凯利说道。“棘突龙。”莱文说,“它通过顶冠发出喇叭呜声。低频声音传得很远。”南面有一群暗绿色的动物,长着向前凸出的大而弯曲的前额和一道小而多节的角。它们的模样有几分像野牛。“你把那些叫做什么呢?”凯利问道。“问得好。”莱文说,“它们非常像是怀俄明肿头龙。不过很难确定,因为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动物的完整骨骆。它们的前额骨很厚,所以说我们曾经找到过许多圆顶的头盖骨碎片。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完整的动物。”“那么这些头呢?是用来干什么的?”阿比问道。“没人知道。”莱文说,“大家都认为它们是用来顶撞的,用于种群内部雄性之间的争斗。争夺雌性,诸如此类吧。”马尔科姆爬进隐蔽所,“对,是用来顶撞的,“他没好气地说,“正如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好吧。”莱文说,“它们现在并没有在顶撞头部。也许它们的繁殖季节已经结束了。”“也许它们根本就不顶撞头部。”马尔科姆凝望着那群绿色的动物说道,“它们给我的感觉似乎是相当平和的。”“是啊,”莱文说,“不过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非洲野牛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显得很平和,事实上,它们通常是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尽管如此,这种动物还是凶猛难料,十分危险。我们得假设这种圆顶的存在有着某种理由,即使现在还看不出。”莱文转向孩子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造这个隐蔽所。我们要对动物进行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的观察。”他说道,“我们要在尽可能的限度内,完整记录它们的活动。”“为什么?”阿比问。“因为,”马尔科姆说,“这座小岛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来研究我们星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秘密:物种灭绝。”“你们知道吧,”马尔科姆说,“遗传技术公司在关闭设施时做得很匆忙,于是留下了一些动物。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恐龙成熟很快,大部分种类在四到五年之间达到成年。到目前为止,在实验室中孕育出来的第一代遗传技术公司恐龙已经发育成熟。并开始繁殖下一代,而且完全是在野生环境中进行。现在这座岛上已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大约有十几种不同的恐龙正在以群居的形式生活着,这可是六千五百万年来的头一次啊。”阿比说:“那为什么说是一次机会呢?”马尔科姆指着平地那边:“喏,想想看吧。物种灭绝是一种难度非常大的研究课题。有十几种相持不下的理论。化石记录并不完备,而你又无法进行实验。伽利略可以爬上比萨斜塔去扔几个球来试验他的重力理论。实际上他从来做过,但他能够这样做。牛顿用棱镜试验他的有关光的理论。天文学家通过观察日、月食来试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试验贯穿科学工作的全过程。但你怎么能试验物种灭绝理论呢?你办不到。”阿比说:“可是这儿……”“不错,”马尔科姆说,“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是一个已灭绝动物的种群,它们被人为地引进一个封闭的环境,以便整体从头再进化。这件事史无前例。我们已知道这些动物曾经灭绝过。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所以你们期待着有所发现?就在几天之内?““对,”马尔科姆说,“是这么回事。”“怎么发现?你们不会指望它们再次灭绝吧?”“你是说,就在我们眼前?”马尔科姆哈哈大笑起来,“不,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关键在于这是我们头一回不只是在研究骨头。我们在目睹活生生的动物,观察它们的习性。我有一套理论,我想即使在很短的时间内。也会看到关于那套理论的证据。”“什么证据?”凯利问。“什么理论?”阿比说道。马尔科姆朝他俩微笑着说:“等着瞧。”第四章 红桃皇后虚幻龙冒着白日的酷热来到小河边,当它们低头饮水时,水中倒映出它们优雅弯曲的脖颈。它们那长长的、鞭子似的尾巴懒洋洋地前后甩动着。几只小虚幻龙,比成年龙要小得多,在龙群中央来回地蹦蹦跳跳。“很美,是不是?”莱文说道,“这整体和谐的样子真美。”他朝旁边一靠,对索恩嚷道:“我的托架在哪儿?”“上来了。”索恩说。这时,绳索送上来一个沉甸甸的宽底座三角架,顶上是一个环状托架,托架上面装了五台摄像机,悬垂的电线通到太阳能电池板上。莱文和马尔科姆动手进行装设。“电视怎么了?”阿比问。“数据被多路传输,我们通过上行线路发送回加利福尼亚。通过卫星,我们还将接入安全网络。这样我们就有许多观察点了。”“那么我们就不一定非要呆在这儿啦?”“对。”“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高架隐蔽所?”“是的。至少,这是萨拉·哈丁之类的科学家对它的叫法。”索恩爬上来加入了他们。小小的棚子显得相当拥挤,然而莱文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他正全神贯注于恐龙,用一副双筒望远镜对准散布在草地上的动物。“正如我们所设想的,“他对马尔科姆说道,“空间组织。婴儿龙和幼龙在群体的中央,保护它们的成年龙在外围。虚幻龙用尾巴进行防卫。”“看上去像是这样。”“哦,这一点毋庸置疑。”莱文说罢,叹了口气,“被证明是正确的真叫人愉快啊。”在下面的地面上,埃迪打开了圆形铝制笼子的外包装,正是他们在加州曾经见过的那个笼子,笼子高六英尺,直径四英尺,用一英寸粗的钛棒构成。“这个东西怎么处置?”埃迪问道。“就留在下面,”莱文说,“它本来就该放在下面。”埃迪把笼子竖在高架的角落里。莱文爬了下来。“那是做什么用的?”阿比望着下面说,“捕捉恐龙的吗?”“实际上,恰恰相反。”莱文将笼子固定在高架的侧面。他一开一关地试了试门。门上有把锁,他也查了查锁,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上面还挂着弹性钥匙环。“这是一个防食肉动物笼,就像防鲨笼。”莱文说,“如果你们在下面四处走动时发生什么事,可以爬进这里,就安全了。”“发生什么事?”阿比神情不安地问道。“实际上,我认为什么也不会发生。”莱文说着又爬了上去,“因为我不相信这些动物会注意到我们,或是这座小房子,一旦它被隐蔽起来的话。”“你的意思是它们不会看见它?”“哦,它们会看见的,”莱文说,“但不会把它当回事。”“可是如果它们闻出我们来……”莱文摇了摇头:“我们把隐蔽所设置在风向常朝我们吹的位置上。而且,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蕨类植物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这是一种淡淡的、略微刺鼻的气昧,几近桉树油味。阿比横竖不放心:“但是假如它们要来吃蕨类植物呢?”“不会的,“莱文说道,“这些是芒萁属植物,含有微毒,会造成口腔皮疹。实际上,有一种理论说它们的毒性最初是从遥远的侏罗纪开始进化的。作为对食草恐龙的一种防卫手段。”“那不是一种理论,”马尔科姆说,“那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推测。”“这里面倒是有点逻辑。”莱文说,“中生代的植物曾经因为特大型恐龙的到来而受到严重挑战。一群一群的巨型食草兽,每只巨兽每天捎耗敦百磅的植物食料,几乎要将所有的植物一扫而光,除非它们进化出某种防卫手段——要么是难吃的口味,要么是荨麻,要么是荆棘,要么是化学毒性。所以说这些芒其属植物可能就是在那时进化出毒性的,而且这非常有效,因为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当代的动物都不吃这种蕨类植物。这便是为什么它们如此蓬勃生长的缘故。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植物有防卫手段?”凯利问。“当然有。植物像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一样进化。而且演化出自己的侵犯、防卫等形式。在十九世纪,多数理论都是关于动物的——什么红色齿爪的自然,全是那一套。然而现今的科学家们则在思考着绿色根茎的自然。我们认识到,植物在无休止的生存斗争中已进化出一切,从与其他动物的复杂共生,到向其他植物发出警告的信号机制,到全面化学战。”凯利皱起眉头:“发出信号?比如说呢?”“哦,例子多的是。”莱文说道,“在非洲,刺槐树进化出又长又尖的大剌,约有三英寸长,结果只能促使长颈鹿和羚羊一类的动物进化出长舌,躲过了这些刺。单单靠刺是不行的。于是在进化的军备竞赛中,刺槐树接着又进化出毒性,它们开始在树叶中产生大量单宁酸,在吃树叶的动物体内引起致命的代谢反应。这简直要了它们的命。同时刺槐树还进化出一种相互之间的化学警告系统。如果一只羚羊开始吃一片树林中的一棵树,这棵树便会向空气中释放化学乙烯,从而使林中的其他树增加产生树叶单宁酸,在五到十分钟以内,其他的树便产生更多的单宁酸,使自己变得有毒。”“那么羚羊怎样了昵?死了吗?”“唔,不再死去了。”莱文说,“因为进化军备竞赛仍在继续之中。最终羚羊认识到它们只能吃很短—段时间。一旦树木开始产生更多的单宁酸,它们就得停止吃树叶,而且食草动物发展出新的战略。譬如,当一头长颈鹿吃了一棵刺槐树叶以后,便不去碰在那棵树下风的所有其他树,相反,却接着去吃一段距离以外的另一棵树,所以说动物已适应了这种防卫手段。”“在进化论里,这被称为‘红桃皇后’现象。”马尔科姆说道,“因为在《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红桃皇后’告诉艾丽丝说她必须竭尽全力奔跑以便留在原地。进化螺线似乎就是这样。所有的生物都在飞快地进化以便保持在原有的均衡之中。留在原地。”阿比说:“这么说这是通用的了?甚至适用于植物?”“哦,那当然。”莱文说道,“以其自身的方式,植物是极其活跃的。例如,橡树在受到毛虫攻击时,会产生单宁酸和石炭酸进行防卫。一旦某—棵树遭遇侵扰,整片树林就会进入戒备状态。这是一种保护树林的方式——你也可以说是树木间的一种合作。”阿比点了点头,从高架隐藏所向外远眺着虐幻龙——它们还在下面的小河边。“那么,”阿比说,“这就是为什么恐龙没有吃光岛上树木的原因吗?因为这些巨大的虚幻龙肯定要吃掉许多植物,它们有长脖子,可以吃到高处的树叶。可是这些树看上去几乎没被碰过。”“说得很好,”莱文点头道,“我也注意刭了。”“是由于植物防卫手段吗?““唔,可能吧,“莱文说,“不过我想对于树木为什么能保存下来可以有一种十分简单的解释。”“怎么说?”“依自己看吧。”莱文说,“一切近在眼前。”阿比拿起双筒望远镜。朝恐龙群望去:“什么简单的解释呢?”“在古生物学家之间,”莱文说,“围绕着蜥脚类动物为什么长着长脖子有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论。你看见的那些动物的脖子有二十英尺长。传统的观点是,蜥脚类动物进化出长脖子是为了吃到较小动物吃不到的高处树叶。”“哦?那么争论什么呢?”“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动物脖子都不长。”莱文说,“因为脖子严长,唔,是件麻烦事。它引起各种问题。结构问题:如何布置肌肉和韧带以支撑长脖子。行为问题:神经脉冲必须经过很长一段路程才能从大脑传递到身体。吞咽问题:食物必须从口腔长途跋涉到胃里。呼吸问题:空气必须通过一根长长的气管向下抽。心脏问题:血液必须被向上泵送到远远的头部,否则动物就会昏厥。就进化而言,这一切都是很难办到的。”“可是长颈鹿办到了。”阿比说。“是啊,它们办到了,尽管长颈鹿的脖子远没有这么长。长颈鹿进化出很大的心脏,它的脖子包着一层很厚的筋膜。实际上,长颈鹿的脖子好似一个血压计橡皮囊袖带,一直包到顶。”“恐龙也有这种橡皮囊袖带吗?”“不知道,我们猜想虚幻龙有巨大的心脏,也许重三百磅以上。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的方案可以解决在长脖子中泵送血液的问题。”“哦?”“你正在看着哩。”莱文说道。阿比猛一击掌:“它们不抬脖子!”“正确。”莱文说道,“至少是不常抬,或长时间不抬。当然啰,这会儿动物们正在饮水,所以脖子是垂首的,不过我猜想如果我们观察一段较长的时间,就会发现它们高昂起脖子的时间并不多。”“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它们不吃树上的叶子!”“说得对。”凯利眉头一皱,“可是如果长脖子不是用来吃东西的,究竟为什么要进化它们呢?”莱文笑了笑。“肯定有个充分的理由。”他说,“我相信和防卫有关。”“防卫?长脖子?”阿比瞪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注意看,”莱文说,“答案实在是很明显。”阿比通过望远镜定睛看着,他对凯利说,“我最不喜欢听见说‘这很明显’了。”“我知道。“她叹了口气。阿比朝索恩那边一瞟,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索恩用手指做出一个“V”形,将一个手指弯下去,这个动作迫使第二个手指随着移动,于是两个手指并在了一块儿……如果说这是一种暗示,他可没看懂。他没有看懂,皱起了眉头,索恩用口形说:“桥。”阿比又看,注视着那些鞭状的尾巴在小动物的头顶上前后甩动。“我懂啦!”阿比说,“它们用尾巴进行防卫,需要长脖子来和长尾巴保持平衡。这就像是一座吊桥!”莱文睨视着阿比。“你的脑子转得很快呀。”他说。索恩扭过头去,暗暗一笑。“可我是对的……”阿比说。“对,“莱文说道,“你的观点基本上是正确的。长脖子因为长尾巴的存在而存在。对于两只脚的兽脚亚目食肉恐龙来说,情形就不同了。可是对于四足动物,却需要一个平衡长尾巴的东西,否则动物就会翻倒。”马尔科姆说:“实际上,这群虚幻龙还有更令人困惑的方面。”“哦?”莱文说,“是什么?”“没有真正的成年龙,“马尔科姆说道,“我们所目睹的这些动物接我们的标准来说是非常巨大的。然而。事实上它们当中没有一个达到了成年龙的个头。我为此感到困惑不解。”“是嘛?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惑。”莱文说,“毫无疑问,仅仅是因为它们还没有到完全虚熟的时候,我认为虚幻龙比其他恐龙生长缓慢,大象一类的大型哺乳动物毕竟要比较小的动物生长得慢些。”马尔科姆摇了摇头:“这不是恰当的解释。”“哦?那是什么呢?”“注意看。”马尔科姆指着草地那边,“答案实在是很明显。”孩子们哧哧地笑着。莱文不悦地打了个哆嗦,“对我来说显而易见的是,”他说,“看来没有任何一个种群已完全达到成年期。三角龙、虚幻龙,甚至连棘突龙都比预想的要小些,这样就有必要找出一个一致性的因素:某种饮食要素啦,被封闭在一座小岛上的效应啦,甚至还有设计它们的方式,等等。可是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特别突出或是令人担心。”“也许你是对的,“马尔科姆说,“可接下来还是那句老话,也许你是不对的。”第五章 科尔特斯港“没有航班?”萨拉·哈丁问道,“你什么意思?没有航班?”时间是上午十一时,哈丁在过去十五小时里一直在坐飞机,其中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一架她碰巧赶上的从内罗毕飞往达拉斯的美军运输机上。她已精疲力尽,她感到皮肤脏兮兮的,很需要冲个淋浴,换换衣服。然而事与愿违,她却在哥斯迭黎加西海岸的一个肮脏破旧的小镇上与这个死脑筋的官员争吵。雨已经停了,天却依然是灰蒙荣的,云层低垂在空荡荡的机场上空。“我很抱歉,”罗德里格兹说,“安排不出航班来。”“那么先前送走了那些男人的直升机呢?”“是有一架直升机,没错儿。““在哪儿?”“不在这儿。”“我看得出来。可是它在哪儿?”罗德里格兹摊开双手:“飞到圣克里斯托巴尔去啦。”“什么时候返回?”“不知道,我想是明天,要么就是后天吧。”“罗德里格兹先生。”她坚决地说遭,“我必须于今天上那个岛。”“我明白你的愿望,”罗德里格兹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帮不了忙。”“你有什么建议吗?”罗德里格兹耸耸肩:“我提不出任何建议。”“有没有船能送我?”“我没听说过什么船。”“这儿是个港口,”哈丁说着指了指窗外,“我看见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船。”“我知道。但我不相信会有船去那些小岛,天气可不太好啊。”“可是如果我要是下去——”“行啊,当然啦。”罗德里格兹叹了口气,“你当然可以去问同看。”于是,在这样一个雨淋淋的上午,刚过了十一点之后,她便肩负着背包,走在摇摇晃晃的木码头上。码头上拴着四条船,船上散发出浓烈的鱼腥眯,然而所有的船似乎都空无一人。全部活动正集中在码头的另一头,那里停靠的一条船要大得多。船边,正在捆扎一辆红色牧人牌吉普车,准备装船,同时还有几只装有给养物资的大钢桶和板条箱。她一边走过去,一边投去赞赏的目光——那部车经过特殊改装,扩大到防卫者牌越野车的尺寸,就是那种最理想的越野用车。她心想,改装这辆吉普一定耗资巨大,只有那些经费很多的研究人员才能这么干。两名头戴宽边遮阳帽的美国人站在码头上,大喊大叫,指手划脚。一台老式起重机歪歪斜斜地吊起那辆吉普,晃悠到船的甲板上方。她听见其中一人嚷着:“小心!小心!”吉普车重重地落在木头甲板上。“该死的,小心!”几名工人开始往船上搬运箱子,起重机摆回去吊那些钢桶。哈丁走到离得最近的那人身旁,彬彬有礼地开口道:“对不起,不知你能否帮个忙?”那人瞟了她一眼。他中等身材,红皮肤,五官平淡,穿着那身崭新的咔叽科学考察服显得有点别扭。他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无暇顾及其他。“我现在很忙,”他说着扭过头去,“曼纽尔!看着点儿,那是敏感设备。”“很抱歉打搅你。”她继续说道,“我叫萨拉·哈丁。我想——”“你是萨拉·伯恩哈特也不管我的事,这个——曼纽尔!该死!”那人挥舞着手臂,“你,那边去!对,就是你!把那个箱子扶直!”“我想到索那岛去。”她把话说完。一听此话,那人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慢慢朝地转过身来。“索那岛,’他说,“你不会与莱文博士有什么关系吧?”“有关系的。”“嗅,我真该死。”他的脸上突然绽出热情的微笑,“真没想到啊!”他伸出手来,“我是刘·道奇森,是库珀蒂诺生物合成公司的。这位是我的助手,霍华德·金。”“你好!”另一个人点头道。霍华德·金比道奇森年轻一些,个头小一点,一副轮廓分明的加利福尼亚长相,挺英俊。萨拉分辨出了他的类型:典型的位居第二的雄性动物,奴性渗透到骨子里。他对她的态度也有点怪:他离她稍稍远了点,似乎道奇森显得越友好,他就越感到在她旁边不舒服。“那边,”道奇森指着甲板继续说道,“是我们的第三位,乔治·巴塞尔顿。”哈丁瞧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人站在甲板上,弯腰看着搬上船去的一只只箱子。他的袖口浸透了汗水,她说:“你们都是理查德的朋友吗?”“我们这会儿正是去看他。”道奇森说,“去为他排忧解难。”他踌躇着,朝她皱起眉头,“可是,唔,他没对我们说起过你……”这时她突然醒悟到自己在他的眼里是副什么模样: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儿女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咔叽布短裤和长筒靴,在乘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之后,她的衣服肮脏,头发蓬乱。她说:“我是通过伊恩·马尔科姆认识理查德的。伊恩是我的老朋友。”“我明白了……”他仍然死盯着她看。好像对她还不大放心。她不得不作出解释:“我一直在非洲,直到最后一刻我才决定上这儿来,“她说,“是道克·索恩打电话给我的。”“哦,当然,道克。”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放下心来,仿佛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她问道:“理查德现在还好吗?”“晤,但愿很好。因为我们正在把这些设备给他送去。”“你们现在就去索那岛吗?”“是啊,如果天气不变坏的话。”道奇森说罢,瞥了一眼天空,“我们在五到十分钟之内就可以整装待发了。你瞧,欢迎你加入我们,如果你需要搭船的话。”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做个伴,对大家都有用。你的东西在那儿?’“我只有这个包,“她说着提了提小背包。“轻装旅行,嗯?那么好吧,哈丁小姐,欢迎加入我们的小队。”他此刻似乎十分坦率,十分友好,与刚才的表现相比真是判若两人,然而她注意到那位姓金的英俊小生仍然明显感到不安。金背对着她,一个劲地忙碌着,大叫大嚷地要工人们当心最后那几只板条箱,箱子上标有印刷的字样“生物合成公司”。她隐隐约约感到他是有意不朝她看。而且,到现在她还没有看清甲板上的那第三个男人。她踌躇着。“你肯定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我们会很高兴的!”道奇森说,“再说,你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去那里呢?没有飞机。直升机也不在。”“我知道,我查过了……”“喏,你也知道,如果你要去那个岛。最好和我们一起去。”她瞧了瞧船上的吉普车,说道,“我想道克肯定已经到达那里,还带去了他的设备。”忽听提起此话,那个姓金的男人猛然警觉地转过头来,而道奇森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也这么想。我想他是昨天夜晚动身的。”“他正是这样对我说的。”“对,”道奇森点头称是,“所以他已经到了,起码我希望如此。”从甲板上传来几声哇里哇啦的西班牙语,一位裹着油迹斑斑的大衣的船长冒了出来,朝船舷外张望,“道奇森先生,准备好啦。”“好。”道奇森说,“好板了,上船吧,哈丁小姐,我们启航!”第六章 金渔船喷着浓浓的黑烟,嚓嘎嚓嘎地开出港口,向公海驶去。霍华德·金感到轮机在脚下轰鸣,听见木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听见水手们用西班牙语大喊大叫。回首遥望小镇科尔特斯港,它已成了一堆乱糟糟的小房子,簇绕在岸边,他心中希望这艘该死的船能经得起风浪——因为他们已身处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道奇森在投机取巧,又一次铤而走险。这是金最害怕的处境。自打霍华德·金作为一名年轻的伯克利大学哲学博士加入生物合成公司起,他认识刘易斯·道奇森将近十年了。当初他是一名颇有前途的研究员,大有征服世界的能量,金做了有关血液凝固遗传因子的博士论文,他加盟生物合成公司时正值这类遗传因子成为热门课题,似乎成了解决心脏病突发患者血栓溶解问题的一把钥匙。诸家生物技术公可竞相研制一种新药,一来可以挽救生命,二来也好发一笔大财。起初,金专攻一种很有希望的物质,叫做血凝素V5或者叫HGV-5。在早期试验中,它溶解血小板聚集体达到惊人的速度,金一跃而成为生物合成公司最有前途的年轻研究员。他的照片被显要地刊载在年报上。他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井获得了一笔近五十万美元的工作预算。可是接着,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突然翻船了。在初步的人体试验中,HGV-5既未能溶解心肌梗塞中的,也未能溶解肺栓塞中的血栓。更为糟糕的是,它还产生了严重的副作用:胃肠道出血、皮疹、神经病方面的问题。在一个病人死于惊厥之后,公司中止了试验,数周以内,金便失去了他的实验室。一名新来的丹麦研究员取而代之,他正在研究一种苏门答腊黄永蛭的唾液提取物,前景更加看好。金搬到一个较小的实验室里。他认为自己已厌倦于血液遗传因子,因而把注意力转向了止痛药,他掌握一种有趣的化合物,取自非洲有角蟾蜍的一种蛋白质的L异构体,它似乎有麻醉作用,然而此刻的他已失去了昔日的自信。公司在审查他的工作之后,得出结论说他的研究缺乏充分的文件支持,因而没有足够的理由寻求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试验许可。他的有角蟾蜍项目就这样被草草封杀。此时金年届三十五,经历过两次失败,他的照片再也没有上年报。人们传言下一次审查期间,公司有可能让他开路。当他提出一个新的研究项目时,立即遭到了否决,这是他人生中的一段黑暗时期。这时,刘易斯·道奇森提议他们共进午餐。道奇森在研究人员中声名狼藉。号称“接收大员”,因为他总是接过别人做的工作,美化成自己的成果。早些年,人们决不会看到金和他在一起。可如今,他却任凭道奇森把他领到了旧金山的一家豪华海鲜餐厅。“搞研究是很难的。”道奇森同情地说。“一点不假。”金说道,“又难,又冒险。”道奇森说,“事实上,有创意的研究很少能成功。可公司方面理解吗?不理解,如果研究失败,你便成为众矢之的。这不公平呀。”“是这么回事。”金说道。“可这就是实质所在。”道奇森耸了耸肩,手里剔着一条软壳蟹腿。金一言不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冒险。”道奇森接着说道,“开创性工作很冒险,大多数新想法都不行,而大部分开创性工作都失败了。这就是现实,如果你感到是在被迫进行开创性研究的话,那么失败就在预料之中了。如果你在大学里工作就没有关系,在那里失败受到赞扬,成功则导致排斥。可是在工业界……不行啊。在工业界,开创性工作可不是个明智的职业选择呀。它只能让你陷入困境。而这正是你目前的处境,我的朋友。”“那我该怎么办呢?”金同道。“唔,”道奇森说,“我有自己的一套科学方法。我把它称为集中研究开发。假如只有几个想法能行的话,何必要自己去发现它们呢?太难啦。让别人去发现,去冒险,去争取所谓的光荣吧。我宁可等待,然后去开发那些已经有希望苗头的想法。把好东西拿过来,使之变得更好。要么至少是将它充分地改头换面,以便能申请专利,然后我就拥有它了。于是,它成了我的。”金对于道奇森如此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是个小偷感到十分惊讶。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尴尬。金拨弄着面前的色拉:“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道奇森说,“我看到了雄心。遭到挫败的雄心。我告诉你,霍华德,你用不着败下阵来,甚至也用不着在下一次的业绩考核时被公司解雇。公司可真要解雇你呢。你的孩子多大啦?”“四岁。”金说道,“可怕呀,没有工作,拖着个老婆和年幼的孩子。再找一份工作谈何容易,现在谁还会给你提供机会呢?到了三十五岁,一名科研人员要么已经有所建树,要么就不大可能有什么名堂了。我并不是说这种说法是对的,可他们就是这么想的。”金知道他们是那样想的,加利福尼亚的每一家生物技术公司都一样。“可是霍华德,”道奇森从桌那边欠过身来,压低嗓门说道,“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在等待你,只要你愿意换一种角度来看问题,你可以换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真觉得你应该考虑考虑我的这番话。“两周以后,金成了道奇森的个人助理,就职于未来生物趋势部——生物合成公司就是这样来称谓其在工业间谍活动方面所作的努力。随后的若干年间。金在生物合成公司里又一次飞黄腾达,这一次是因为道奇森喜欢他。如今金已拥有代表成功的全套装备:一辆波尔舍轿车、一笔抵押贷款、一次离婚、一个他在周末探望的孩子。一切都是因为金证实了自己是一名完美无缺的副指挥官。他加班加点地工作,处理繁琐的事务,使他那位花言巧语的上司不致陷于任何麻烦。在这一过程中,金逐步了解了道奇森的各个侧面:领袖魅力的一面,空想的一面,还有阴暗、残酷的一面。金对自己说他能够对付那残酷的一面,能够对它进行制约,两年多来他已学会怎样去做了。然而,有的时候他却没有那么笃定。比如眼下。眼下他们正乘着一只摇摇晃晃、腥臭扑鼻的渔船,离开哥斯达黎加的某个荒凉村庄,向汪洋大海中驶去,可就在这节骨服儿上,道奇森却突发奇想玩起了把戏,会见了这么个女人,还要带上她一起走。金不清楚道奇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看得出道奇森眼中闪动着一种强烈的光芒,这种眼光他过去只见过几回。每一回都令他心惊肉跳,那位叫哈丁的女人这时正在前甲板上,靠近船头站着,她在眺望大海。金看见道奇森走过吉普车旁,忙对他招了招手。“听着,”金说道,“我们得谈一谈。”“当然,“道奇森随和地说,“你在想什么呐?”他露出了微笑。那迷人的微笑。第七章 哈丁萨拉·哈丁注视着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渔船在近岸的巨涛之中颠簸起伏。舱面上水手们在手忙脚乱地捆紧吉普车,它多少次险些要挣脱束缚。她站在船头,强压住晕船的恶心。正前方,在远远的天际线上,一道低伏的黑线映入她的眼帘,这是他们第一眼瞥见的索那岛。她转身朝后看去,发现道奇森和金弓身靠在船中部的栏杆旁,正紧张地交谈着。金显得忐忑不安,疾速地打着手势。道奇森则一边听,一边在摇头。少顷,他抬起手臂搭在金的肩膀上。看上去他是在竭力稳定年轻人的情绪。两个人都对吉普车周围的一片忙乱规而不见。这很蹊跷,她想,先头他们对这些设备有多么操心啊。而现在,他们却似乎无动于衷了。至于那第三个男人,巴塞尔顿,她当然已经认出来了。在这条小渔船上见到他,她颇为吃惊。巴塞尔顿只是敷衍地与她握了握手,一俟船驶离码头,他便到甲板下面去了。他一直未再露面。不过大概他也晕船了。在继续观察中,她看见道奇森霍地转身离开金,匆匆跑去监督水手们的工作。金被一个人撇在那儿,便走过去检查船尾处将箱子和桶捆绑在甲板上的绳索。箱子上标着“生物合成公司”。哈丁从未听说过什么生物合成公司。她很纳闷,不知伊恩和理查德究竟与它有什么联系。每当伊恩和她在一起时。他对生物技术公司一类总是持批评态度,甚至嗤之以鼻。而这帮人看起来又不大像是朋友,他们显得太生硬,太……反常。随即她又想到,伊恩的确有一些古里古怪的朋友。他们总是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公寓——日本书法家、印度尼西亚加马兰马戏团团员、穿一件磨得发亮的西班牙式甲克的拉斯雏加斯魔术师、认为地球是空心的诡秘的法国占星学家……还有他那些教学家朋友们。他们才真叫疯狂,或者说在萨拉眼中他们是这样。他们如此想入非非,如此醉心于他们的验证。一页又一页的验证公式,有时甚至洋洋洒洒几百页,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抽象了。萨拉·哈丁喜欢触摸泥土,观看动物,体验声音和气味。这些对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串理论:也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海浪开始猛烈地撞击船头,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让自己给打湿。她打了个哈欠,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没睡多少觉。道奇森忙完了吉普车的事,朝她走来。她问:“一切正常吗?”“啊,正常,“道奇森说道,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你的朋友金看上去挺不安啊。”“他不喜欢坐船,”道奇森说,他冲着海浪点了点下巴,“不过我们正在加速航行。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要登岸了。”“告诉我,”她说,“生物合成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一家小公司,”道奇森说,“我们生产所谓的消费性生物制品,我们专门搞娱乐类和体育类的生物。比如说吧,我们曾培育过新品种的鲑鱼,以及其他供捕捉的鱼,我们现在正在生产新品种的狗,一种专为公寓居住者们设计的小型宠犬。就搞这些名堂。”正是伊恩讨厌的那些名堂,她想。“你是怎么认识伊恩的?”“嚷,说来话长啦。”道奇森说。她注意到他在闪烁其词:“有多久了?”“那可要从公园的时候说起了。”“公园?”他点了点头:“他告诉过你他的腿是善么受伤的吗?”“没有,”她说道,“他闭口不谈此事,他只说过这件事发生在一次咨询工作过程中,当时……我不清楚,好像出了点麻烦,那是在公园吗?”“是的,可以这么说。”道奇森说罢,把目光投向了茫茫大海。少顷,他耸耸肩道:“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他曾是我的学位论文阅读人之一。我是个生态学家,我研究非洲草原生态系统中的大型哺乳动物,在东非,特别是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我一直在研究鬣狗。”她说,“在这之前是狮子。”“研究很久了吗?”“到现在将近十年了,拿到博士学位后一直干了六年。”“有意思,”道奇森点了点头道,“那么说你是从非洲一路赶来的了?”“是啊,从塞罗涅拉来,在坦桑尼亚。”道奇森茫然地点点头,将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小岛,“真是想不到啊,看样子天气总算要放晴了。”她扭头一看,只见头嘎上方云层渐薄,微露出道道蔚蓝。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海面风浪渐平。她惊讶地发现小岛已靠近了许多,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尽是些灰红色的火山岩,十分陡直险峻。“在坦桑尼亚,“道奇森说,“你有一个挺大的研究小组吧?”“不,我一个人工作。““没有带学生?”他同。“没有。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是很刺激、很吸引人。非洲热带草原的大型食肉动物多数在夜间活动,因此我的研究工作大多是在夜晚进行。”“可难为了你的丈夫了。”“哦,我没有结婚。”她微微耸了耸肩道。“真让我吃惊啊,“他说,“毕竟,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我没有时间,“她很快地回答道,接着她话锋一转,“你们准备在哪里靠岸上岛?”道奇森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小岛已如此之近,可以看见一道道白浪高高卷起,摔碎在峭壁的底部。他们离岛只有一两英里远了。“这是个不寻常的岛屿,”道奇森说,“中美洲这一带是火山多发区。在墨西哥与哥伦比亚之间有大约三十座活火山。所有这些近海岛屿在过去某个时候都曾是活火山,是中部火山链的一环,然而与大陆的情况不同,现在这些岛屿都成了死火山,已有一千年左右没爆发过了。”“这么说我们看到的是火山口外侧?”“一点不错,那些悬崖峭壁完全是雨水侵蚀造成的,不过海水也侵蚀了峭壁的底部。你看见悬崖上那一块块平刷刷的断面,海水就是在那里冲剧底部,于是大块的岩壁表层棱渗遗侵蚀,蛏片地劈裂,坠人海中。那都是些松软的火山岩。”“那么你们将停靠在……”“岛的向风侧有几处地方的崖壁被海浪冲刷形成了岩洞。在其中两处,岩洞接上了从岛内流出的小河,因而是可以通过的。”他抬手向前一指,“瞧那边,你现在刚好能看见其中的一个岩洞。”萨拉·啥丁看见悬崖底部凹进一个外形不规则的洞口,四周巨浪拍击,一股股白花花的羽状水柱飞溅到空中,高达五十英尺。“你们打算把船开进那边的岩洞吗?”“如果天气不变,是打算这样。”道奇森转过头来,“别担心,情况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别管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关于非洲,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非洲的?”“一接到道克·索恩的电话之后,他说他要和伊恩一块儿去搭救理查德,问我愿不愿意来。”“你是怎么说的?”“我说我要考虑考虑。”道奇森皱了皱眉:“你没对他说你要来?”“没有,因为我没拿定主意,我是说我很忙,我有自己的工作,再说路途又遥远。”“为了一位老情人啊。”道奇森同情地点了点头。她长叹一声。“哎,你是知道的,伊恩这个人。”“是啊,我了解伊恩。”道奇森说,“很有个性。”“这只是一种说法。”她说。一阵尴尬的沉默,道奇森清了清嗓子,“我都搞糊涂了,”他说,“你到底告诉谁说你要来了?”“谁也没告诉。”她说,“我搭上一班飞机,就来了。”“可你的大学,你的同事们……”她耸了耸肩:“时间来不及。再说我刚才说过,我是独自一人工作的。”她又朝小岛望去。悬崖高耸在渔船之上。他们离岛只有几百码远了,岩洞此时显得大了许多,但海浪却猛烈拍击着洞口两侧,溅得很高。她摇了摇头:“看起来相当险恶啊。”“不必担心,”道奇森说,“看见了吗?船长已经把船驶向洞口。一旦通过了它,我们就平安无事了。然后……就会非常激动人心啦。”渔船在海浪中摇晃着,沉浮着,变化不定。她紧紧抓住栏杆,在她身旁的道奇森露齿一笑:“明白我的意思吗?激动人心,是不是?”他突然之间显得精神亢奋,几近焦噪不安。他绷紧了身体,搓着取手,“没必要担心,哈丁小姐,我决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在——”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她还未及答话,船头便又一次下沉,溅起一片浪花,她不由得踉跄了两步。这时道奇森迅速弯下身子——看起来是要来扶稳她——可似乎出了点错——他的身体猛撞在她的腿上,随后一抬——接着又是一股大浪劈了下来,她感觉身体被扭翻,不禁失声尖叫,伸手去抓栏杆。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世界在她周围颠倒旋转,她的头猛地撞上了栏杆,旋即身子便翻了个筋斗,在空中坠了下去。她看见船体上剥落的油漆从身旁一闪而过,看见绿色的海洋冲着她直扑面来,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刺骨的冰冷,令她周身震颤,她已一头扎进了翻腾汹涌的海水,沉入波涛之下,进入一片黑暗之中。第八章 山谷“事情进展绝对顺利。”莱文搓着手说,“必须承认,远远出乎我的预料之外。我真是太高兴啦。”他和索恩、埃迪、马尔科姆及孩子们一起站在高架隐蔽所里,俯视着谷地。小小的观察棚里挤满了人,人人都汗流浃背,正午的天气又闷又热。环顾四周,那绿莹莹的草地已是空空荡荡,大多数、恐龙已经躲进树下,躲到荫凉地里去了。唯有那群虚幻龙倒外,它们离开树林,回到河畔,又喝起水来。这些巨型动物相互紧接着聚集在水边。就在附近不远处,队形分散一些的,是那些竖着高高顶冠的棘突鸭嘴龙,这群体型略小的恐龙将自己置身于虚幻龙群的附近。索恩揩去流进眼里的汗珠,说道:“你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了我们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马尔科姆说。他看了看手表,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项,“我们正在获得我所希望得到的数据。非常激动人心。”索恩打了个哈欠,因为炎热而感到困倦:“怎么澈动人心?恐龙们正在喝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是又在饮水。”莱文纠正他道,“一小时内的第二次了。在中午。这种液体摄取量在很大程度上揭示出这些庞然大物在温度调节方面的重大适应性变化。”“你是说它们大量饮水来保持凉爽。”索恩说道,他总是对专门术语感到不耐烦。“对。显然是这样的,大量饮水。不过据我看来,它们回到河边也许完全是另一番含义。”“是什么?”“过来,过来。”莱文指着前面说,“看那两群恐龙。看它们在空间上是如何布局的。我们正在看到某种前人从未在恐龙身上目睹过甚至怀疑过的东西,我们看到的不是别的,正是种间互依现象。”“是吗?”“是的。”莱文说道,“虚幻龙群和棘突龙群呆在一起。我昨天就见到它们在一起。我敢打赌,当它们出现在开阔地上时,它们总是在一起。毫无疑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毫无疑问。”索恩说。“原因在于,”莱文说道,“虚幻龙高大强壮却弱视,而棘突龙体型较小却视力敏锐,所以这两种恐龙守在一起是为了相互提供防卫,就像斑马和狒狒在非洲平原上厮守在一起一样。斑马的嗅觉灵敏,而狒狒的视力极好。它们在一起要比任何一群独自行动更能有效地防范食肉动物的袭击。”“你认为这同样适用于恐龙,因为……”“显而易见,”莱文说道,“只要观察一下它们的行为就明白了。当这两群恐龙各自独处时,总是紧紧地聚成一团,而当它们共处时,棘突龙就会放弃原先的队形,分散开来,在虚幻龙外围绕成一圈。正如你们眼前所见的。这只能意味着个体的棘突龙会受到虚幻龙群的保护。反之亦然。这只能是一种防食肉动物的相互防卫系统。”他们正看时,有一只棘突龙抬起头来,凝望着河对岸,然后哀婉地、雁鸣般地叫了一声,声音深长而悦耳。其他棘突龙也纷纷抬头凝望。虚幻龙们继续在河边喝着水,不过有一两头成年龙抬起了它们颀长的脖颈。在正午的炎热中,成群的昆虫围着他们嗡嗡乱飞。索恩说道:“那么食肉动物在哪儿昵?”“就在那边。”马尔科姆用手一指河对岸离水际不远的一片树林。索恩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你没看见它们吗?”“没有。”“继续看。是一些小型的、类似蜥蜴的动物,暗褐色。迅猛龙。”索恩耸耸肩膀。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站在他身旁的莱文抓起一块强化饼干吃起来。他聚精会神地握紧望远镜,随手将包装纸扔在了隐蔽所的地面上。几片碎纸屑飘落到底下的泥地上去了。“味道怎么样?”阿比问。“蛮好,有点甜昧。”“还有吗?”莱文翻遍了几个口袋,摸出一块来递给了他。阿比把它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凯利。他动手撕去他这一半的包装纸,小心地把纸折好,利利索索地放进口袋里。“你们意识到了吧。”马尔科姆说道,“就物种灭绝问题而言,这一点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很明显,恐龙灭绝这个问题比任何人所认识到的都要复杂得多。”“是吗?”阿比问道。“想想看,“马尔科姆说,“关于物种灭绝的所有理论,依据的都是化石记录。然而化石记录并不显示我们眼前所见到的这类行为。并波有记录种群间相互作用的复杂情况。”“因为化石只是些骨头而已。”阿比说道。“说得对。而骨头并不是行为。想想看,化石记录好比是一系列照片,取自实际上在不断运动、不断发展的现实的一个个冻结的瞬间。观看化石记录就像是在翻阅一本家庭影集。你明知影集是不完整的,明知生活是在这些图片之间展开,可是对那之间所发生的事你却没有任何记录,有的只是照片,于是你就对着照片研究啊,研究啊。很快,你便开始不再把影集当作一系列瞬间,而是当成了现实本身。于是你开始从影集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却忘记了在它背后的现实。”“而且人们往往是,”马尔科姆继续说道,“从自然事件的角度来进行思考。推测有某种外部的自然事件导致了灭绝。一颗流星撞击地球,改变了气候。要么是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要么是流星撞击导致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要么是植被发生变化,物种遭受饥荒,因而灭绝。要么是爆发了新的疾病,导致物种灭绝。要么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植物,毒死了所有的恐龙。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象的都是某种外部事件。从来没有人想到动物自身可能发生变化——不是在骨骼中,而是在行为上。然而,当你看着这样一类动物时,看到它们的习性是如何错综复杂地相互关联,你便意识到群体行为的改变能够轻而易举地导致物种灭绝。”“但是群体行为为什么会改变呢?”索恩追问道,“假如没有某种外界灾变的逼迫,行为为什么要改变呢?”“实际上,”马尔科姆说道,“行为始终在变化,随时在变化。我们的星球是一个动态的、活跃的环境。气候在变迁,陆地在变迁,大陆飘移,海洋升降,高山凸起,又风蚀化去。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在不断地适应着这些变化。能够最快适应的便是最优秀的生物。因此才很难看出一场带来沧桑巨变的灾难怎么会导致物种灭绝,但是变化无时不在发生。”“这样说起来,”索恩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物种灭绝呢?”“肯定不单单是剧变,”马尔科姆说,“事实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什么事实?”“在每一次重大的环境变迁之后,通常总有一批物种灭绝——但不是马上发生,灭绝要到几千年乃至几百万年以后才发生。就拿北美的上一次冰川作用来说吧。冰川下降,气候骤变,可动物并未灭亡,只是当冰川消退,人们认为万物都将复苏时,许多物种才开始灭绝,长颈鹿、老虎和猛犸正是在这个时期从美洲大陆消失的。这就是通常的模式。似乎是物种因剧变而衰弱,但过后才慢慢死亡。这是一个受到普遍认可的现象。”“它被称为‘削弱滩头阵地’。”莱文说。“那么这又作何解释呢?”莱文默不作答。“没有什么可解释的。”马尔科姆说,“这是古生物学的奥秘。不过我相信复杂性理论有许多东西可以向我们揭示。因为假如有关处在混沌边缘的生命的概念是真实的话,那么剧变则将动物更加推近边缘。它使各种各样的行为趋于不稳定。而当环境恢复正常时,却并不是真正的返回正常,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只是又一次大变迁。这种变化太大了,实在没法适应。我认为种群中的新行为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冒出来,因此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恐龙——”“那是什么?”索恩插嘴道。索恩正在观察树丛,看见一只单独的恐龙跃入了视野,它的体型颇细长,凭借着后肢敏捷地行动,靠一条坚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身高六英尺,呈绿褐色间以暗红条绞,状似老虎。“那是一只迅猛龙。”马尔科姆说道,索恩扭头对莱文说:“就是把你赶到树上去的那种恐龙吗?模样挺丑的。”“但效率很高,”莱文说,“这种动物是构造超群的残杀机器。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高效的食肉猛兽,刚才走出来的是只为首的动物。它统领着整个恐龙群。”索恩发现树下又有动静:“还有不少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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