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年十月十日,埃尔维·荣库尔出发,开始第四次远征日本的旅行。他在梅茨附近走出法国边境,经过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到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继续往前至基辅。他骑马走过两千公里俄罗斯大草原,翻过乌拉尔山,走进西伯利亚,行走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圣人。他顺黑龙江而下,沿着中国边境线走到海边,在海边港口萨比尔克停留八天,等来一艘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骑马走小路,穿越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进入福乌县境内。当他来到白川市时看见城市处于半毁灭状态,守卫的政府军士兵们正在废墟里扎营露宿。他从东边开始在城里转悠,徒劳地等了原卿的密使五天。第六天清晨他向山区走去,朝着往北的方向。他有很少几张地图,不准确,还有他记忆中保留的印象。他日复一日地漂泊,终于有一天认出了一条河,接着认出一片树林,接着一条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找到了原卿的村庄:全部烧光。房屋,树木,一切。 (9)毁灭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活人。 埃尔维·荣库尔呆呆地站立着,望着这只巨大的熄灭的炭火炉,他的身后是一条八千公里的漫漫长路。而他的前面一无所有。他在突然间看到了他以为看不见的事情。 世界的末日。 四十四 埃尔维·荣库尔在村庄的废墟中逗留了几个小时。他不忍离去,尽管他知道在那里每失去一小时,对于他和对于整个拉维尔迪厄都可能意味着灾难:他没有蚕种带回去,即使他找到蚕种,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月了。在他走遍世界之前蚕籽就会裂开,在半道上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幼虫。仅仅一天的拖延就可能意味着失败。他明白这一切,但还是不忍离去。他就这样待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从虚无之中,一眨眼,冒出一个男孩。他衣衫褴褛,脚步缓慢,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异乡客。埃尔维·荣库尔站立不动。那男孩向前又走了几步,站住了。他们相距几米,互相打量。后来男孩子从破衣裳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浑身发抖地走近埃尔维·荣库尔,把那东西递给他。一只手套。埃尔维·荣库尔又看见了湖岸,一件扔在地上的橘红色长裙,细浪将湖水推上岸边,仿佛从远方长征而来。他接过手套并向男孩微笑。 --是我,法国人……丝绸商,法国人,你懂我的话吗?……是我。 男孩子停止哆嗦。 --法国人…… 他目光炯炯,但是他在笑。他开口说话,说得很快,几乎在叫喊。他跑起来,打手势让埃尔维·荣库尔跟上。他消失在一条伸进树林的小路,那条路通往高山。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挪步。他在手里转动那只手套,好像那是一个消失的世界留给他的惟一东西。他明白已经来得太晚了。也知道他别无选择。 他起身。慢慢地走近那匹马。翻身上马。然后做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用脚蹬夹紧马肚子。他上路了。他朝着树林,跟随着男孩,离开被毁灭的世界。 四十五 他们在高山上向着北方行走了几天。埃尔维·荣库尔不知道他们正向哪里走去,但是他任凭少年引路,什么也不打听。他们路过两个村庄。村里的人躲进屋里。妇女们闻风而逃。少年高兴得像一个疯子似的追在她们身后叫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会超过十四岁。他嘴里含着一个小小的芦苇做的乐器,不断地吹奏着,世界上一切的鸟儿的鸣叫声从他嘴里飞出。他有着做生平最美妙事情的神情。 第五天他们到达一座山顶。少年手指他们前方的一处,在一条通往山谷的路上。埃尔维·荣库尔拿起望远镜,他看见的是一种队伍:武装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车辆,牲畜。整整一个村庄:在行走。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原卿身穿黑衣骑在马上。一乘四周用艳丽的布幔围起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四十六 少年下马,说了句什么,就跑开了。他在钻进树林之前转过身来,停留片刻,设法用手势说那里有一个极美的村庄。 -过去是一个很美的村庄。 埃尔维·荣库尔对他喊道。 埃尔维·荣库尔一整天追随着那支旅行的队伍,远远地跟着。当他看见队伍停下来过夜时,他继续沿着那条路走,直到两个拿武器的男人朝他走来,他们牵走他的马,拿走他的行李,将他带进一座帐篷里。他等待了很久,然后原卿来了。他不打招呼。他也不坐下。 --法国人,您如何来到这里? 埃尔维·荣库尔不回答。 --我问您是谁把您带到这里的? 沉默。 --这里没有可以给您的任何东西了。只有战争。不是您的战争。您走吧。 埃尔维·荣库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包,他打开皮包,将它倒空在地上。金币。 --战争是一种昂贵的游戏。您需要我。我需要您。 原卿根本不看撒在地上的金币。他转身离去。 四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在营地的边缘处过夜。没有人同他说话,就像没有人看见他似的。所有的人都睡在地上,靠近火堆。只有两顶帐篷。在一座帐篷边,埃尔维·荣库尔看见了那乘轿子,空空的,在轿子的四角挂着一些小笼子:鸟儿。在鸟笼的网眼上垂悬着细小的金铃铛。它们丁当作响,在黑夜的微风中轻轻摇动。 四十八 当他睡醒时,看见自己的周围村庄正准备重新上路。帐篷没有了。轿子还在那里,敞开着。人们乘上马车,静悄悄的。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良久,但只有那双东方人形状的眼睛与他的目光交叉而遇,马上又低垂下去。他看见披挂兵器的男人和不哭闹的孩子。他看见逃亡中的人们那一张张肃穆的脸。他看见一棵树,在路边。在一根树杈上挂着一个吊死的人,那个带他至此的少年。 埃尔维·荣库尔走近,一动不动地看他许久,好像着魔一般。然后他解开树上的绳子,抱住少年的身体,将他放到地面,在他身边跪下。他不能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因此他没有看见村庄开始行走,而只听见,擦身而过的车队上路的嘈杂声,仿佛从远处传来。当他听见原卿的声音时也没有抬起目光。原卿站在一步开外说道: --日本是一个古老的国度,您知道吗?它的法律是古老的,就是说有十二条合法判人死刑的罪状。一条就是替自己的女主人传递一封情书。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把眼睛从那个被杀死的男孩身上移开。 -他身上没有情书。 --他就是一封情书。 埃尔维·荣库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头上,迫使他的脑袋弯向地面。 --是一支枪,法国人,请您不要抬头看。 埃尔维·荣库尔一时没有明白。接着他听见,在那一片逃亡行动的嘈杂声中,渐渐传来上千个小铃铛的清脆响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虽然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黑黑的土地,他也能够想像到它,那乘轿子,像一只钟摆左右摇晃,而且几乎看见它,走上大路,一米接着一米地,走近了。虽然是款款而来,却不可阻挡,由那铃声引导着。铃声越来越响亮,令人难以忍受地响亮,越来越近,近得就要擦过他身边了。一阵响亮的铃声,真正到达他面前。就在那个时刻,那个女人,已经明白无误地来到他面前,近在眼前。 埃尔维·荣库尔抬起头。 神奇的帐幔,丝绸,环绕着轿子,五彩缤纷,橙红,纯白,赭黄,银灰,在那个神奇的爱巢上不见一处弹痕,只有那些彩绸的窸窣声在空中荡漾。彩绸轻柔若无,却不可穿透。 (10)余晖 埃尔维·荣库尔只觉得自己爆炸了,生命崩溃了。他听见那铃声远去,感觉到枪杆离开了自己,又听见原卿低沉的说话声: --您走开,法国人。永远不要再回来。 四十九 大道两旁,只有沉寂。一个男孩的躯体,在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直至白昼褪尽最后的余晖。 五十 埃尔维·荣库尔花费十一天到达横滨。他贿赂一位日本官员,得到十六张蚕籽,产自岛国南部地区。他用绸布将蚕种卷裹好,封存入四只木盒子里,圆形的。他找到一个去大陆的上船处,于三月初登上俄国海岸。为了保存蚕卵的生命力和延长已经不足的卵化前的时间,他选择最北面的路线,寻求冷凉的气温。他加快速度走完西伯利亚四千公里的路程,翻过乌拉尔山,到达圣彼得堡。他花高价购买几百公斤冰块,将冰块和蚕种一块装进一艘直驶汉堡的货船的底舱。船行六天到岸。他缷下四只木箱,圆形的,乘上一列直达南方的火车。十一小时的行程之后,火车刚刚驶出一个名叫埃柏菲尔德的小城,就为了贮水而停下来。埃尔维·荣库尔四下张望。夏日的骄阳直晒着麦田,和整个世界。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俄国商人:他脱掉鞋子,用一份德文报纸的最后一页扇风。埃尔维·荣库尔开始打量他。只见他的衬衫上汗渍斑斑,额头上和脖子上沁出汗珠。俄国人笑着说些什么。埃尔维·荣库尔对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拿起行李,走下火车。他又爬上最后一节车厢,那是运送冷冻鱼肉的货车。像一张多孔的筛子在漏水。他打开车厢门,爬进货车厢里,一个一个地找出他的木头箱子,圆形的,将它们运到车厢外面,放置在地面上,在轨道的一侧。当火车准备起动时人们大声喊他赶快上车。他摇头回答,并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他看着火车走远,然后消失。他等到连火车的响声也听不见为止,然后朝一只木箱弯下腰,启开封口,将它打开。他同样打开了其他三只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 数百万只幼虫。死的。 那是一八六五年五月六日。 五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于九天后走进拉维尔迪厄。他的妻子海伦远远地望见马车驶上通向别墅的林****。她对自己说不要哭泣,不要逃避。 她径自走到大门口,打开门,站在门坎上。 当埃尔维·荣库尔来到她身边时,她微笑。他,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对她说: -请留在我身边,我求你了。 那一夜他们直到很晚都没有去睡觉,坐在屋前的草坪上,他挨着她。海伦讲述拉维尔迪厄的事情,讲在等待中度过的那几个月,以及最后的日子,恐惧的时光。 --你曾经死了。 她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就一点儿都没有了。 五十二 在拉维尔迪厄的养殖场里,人们望着桑树,桑叶繁盛,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破产。巴尔达比乌曾买到几批蚕种,可是幼虫刚出世就死去。少量存活的蚕种身上能够获取的生丝只够镇上七家缫丝厂中的两家开工。 --你有什么想法吗? 巴尔达比乌问道。 --一个。 埃尔维·荣库尔回答。 第二天他宣布,他将在夏季的几个月里,请人将他的别墅花园建成。他在镇里雇用了几十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清理山上的树木,使山的轮廓线条变得圆润,通向别墅的山坡变得平缓。他们用树木和绦篱在地面上清晰地划分出若干小块曲径纵横的园地。他们在一片片白桦树林的中央用各种各样的花草造出花园,为人们突然间敞亮出一块块林中空地。他们从河里引来流水,使之形成一道道清泉,最后流向花园的东端,在那里汇聚成一个小湖,四周以草坪环绕。在南边,他们在柠檬树和橄榄树之中用木头和铁丝构筑一只很大的鸟笼,犹如空中挂着的一件精致艺术品。 他们工作了四个月。九月底花园竣工。在拉维尔迪厄从没有人见过类似的园林。有些人说埃尔维·荣库尔把他的全部资本都花在这上面了。有些人还说他从日本回来后变得不同从前了,也许有病了。有些人说他将蚕种卖给了意大利人,现在他有一笔黄金财富在巴黎的银行里等着他。有些人说那一年,如果没有他的花园他们就会饿死。有些人说他是一个骗子。有些人说他是一个圣人。某个人说:他背负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种不幸。 五十三 关于他的这一次旅行,埃尔维·荣库尔说出来的全部,是蚕卵在一个靠近科伦的小城孵化了,那个小城叫埃柏菲尔德。 在他回来四个月加十三天之后,巴尔达比乌坐到他面前,在湖边,花园的西部边缘,对他说: --无论如何,或迟或早,你应当对某个人,道出真相。 他说得很简单,很费劲,因为他从不相信,真相有什么用。 埃尔维·荣库尔抬头望着花园。 时值秋季,四周的光线朦胧虚幻。 --第一次我看见原卿身穿一件深色长袍,盘腿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纹丝不动。有一个女子躺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睛不具有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巴尔达比乌一直倾听,静静地,听到最后,到埃柏菲尔德的火车为止。 他什么也不想。 侧耳倾听。 听到的一切令他很难过,最后,埃尔维·荣库尔轻轻地说: --我连她的声音也从未听见过。 片刻之后: --是一种奇怪的痛苦。 轻声低语。 --为思念某种永远体验不到的东西而死去。 他们重返花园,一个紧挨着另一个走。巴尔达比乌说的惟一东西是: --可是那个冷血的动物究竟要干什么? 他点到为止。 五十四 新年--一八六八年--伊始,日本政府将蚕种出口合法化。 法国在此后的十年里,单独从日本进口蚕种的花费就达到千万法郎。 从一八六九年开始,苏伊士运河通航,那么,去日本将只需要不超过二十天的旅行,而返程则略少于二十天。 一八八四年将由一个名叫夏尔多奈的法国人获得人造丝绸的专利权。 五十五 在他回到拉维尔迪厄六个月后,埃尔维·荣库尔通过邮局收到一个深黄色的信封。当他打开时,看到里面有七页纸,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几何形状的字体,黑色墨水:日本象形字。除了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没有一个用西方字母写的字。从邮戳上看,这封信好像是寄自奥斯当达。 (11)赤裸 埃尔维·荣库尔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他觉得像是一张小鸟脚印的一览表,以一种清醒的疯狂编辑在一起。他突发奇想,认为它们是遗迹,也就是一个说话的人被火化后的骨灰。 五十六 埃尔维·荣库尔成天把那封信揣在身上,他将它对折,放在衣服口袋里。如果他换衣服,就把它挪到新衣服里。他从不打开来看。当他同一位佃户说话,或者坐在游廊里等待开饭的时候,他会不时地拿在手里摆弄。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把那封信对着灯光打量。在灯光的透视之下,小鸟们的遗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话。它们说着完全无意义的东西或者是能够解救一个生命的东西:破解它是不可能的,但埃尔维·荣库尔喜欢它。他听见海伦来了。他将信放在桌子上。她走近了,如同所有的夜晚一样,在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之前,她来与他吻别。当她俯身向他时,睡衣在胸前微微张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在睡衣的下面她什么也没有穿,只见她的乳房小巧而洁白,就像一位妙龄少女的乳房一样。 他将他的生活继续过了四天,不曾改变日常的任何细节。第五天早晨,他穿上灰色套装,离家去尼姆城。他说天黑前就能回家。 五十七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号楼里,一切如三年前一样。寻欢作乐还没有结束。姑娘们全都是年轻的法国女郎。钢琴师用索尔迪纳琴演奏,听得出来是俄国曲子。也许年事已高,也许是病痛在身;他不再在每段曲终时将右手插进头发里,不再轻声嘀咕。 --完了。 他哑然无语,只是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五十八 布朗什夫人一声不吭地迎接他。头发黑黑的,闪光发亮,东方人的脸庞,完美无瑕。手指上戴着蓝色小花朵,像戒指一样。一袭长裙,洁白,几乎透明。双脚赤裸。 埃尔维·荣库尔坐在她对面。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您记得我吗? 布朗什夫人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我再次有求于您。 他将信递给她。她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但她接过信并打开了。她逐页地浏览了七页信纸,然后抬头看埃尔维·荣库尔。 --我不喜欢这种语言,先生。我要忘掉它,我要忘掉那块土地,忘掉我在那里的生活以及一切。 埃尔维·荣库尔一动也不敢动,用两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会为您读这封信。我会做的。而且我不收钱。但是我要一个承诺:您以后将不再来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答应您,夫人。 她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将目光落到第一页信纸上,糯米纸,黑色墨水。 --我敬爱的先生。 她说道。 --不要害怕,不要动,别说话,没有人会看见我们。 五十九 --你就这样待着,我要仔细看看你。我注视你很久你却不在意我。现在你属于我,我请求你,不要靠近,就留在你现在的位置。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夜晚,我要好好端详你。我过去从未这么看过你,你的身体属于我,你的皮肤,闭上眼睛,抚摸你自己,我求你了。 布朗什夫人说,埃尔维·荣库尔听。 --不要睁开眼睛,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抚摸你自己,你的双手是如此美丽。我多次梦见这双手,现在我要好好地看看它们,我喜欢看见它们放在你的肌肤之上,就是这样。我请你继续下去,不要睁开眼睛。我在这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我离你很近,抚慰你自己我尊敬的先生。摸摸你的****,我请求你,轻轻地。 她停住不说了。 --请您往下说,我求您了。 他说道。 --你的手放在****上很美,不要停下来,我喜欢看它,喜欢看你,我尊敬的先生,不要睁开眼睛,还不到睁开的时候,你不应当害怕我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我了吗?我在这里,我能够触摸到你,这是丝绸,你感觉到了吗?这是我的丝绸裙子,你不要睁开眼睛,你将接触到我的肌肤。 她口述,念得细声细气地,使用未成年女性的声音。 --你会得到我的嘴唇,当我第一次碰你时将用我的嘴唇,你不会知道将落在哪里,到那一刻你将感觉到你身上有我的嘴唇的温热,你不睁开眼睛不可能知道在哪里,不要睁开,你将会在你事先不知道的地方感觉到我的嘴唇,于突然之间。 他静静地听着,一条白手绢,纯白色的,显露在灰色套装的胸前的小口袋上。 --也许将在你的眼睛上,我将把我的嘴唇靠上你的眼皮和睫毛,你将会感觉到温暖进入你的大脑,和我的嘴唇进入你的眼睛。就在那里面,也许放在你的****上,我的嘴唇将停靠在那下面,在一点一点往下滑时,我将张开嘴。 她口述,头俯伏在鲜花之上,一只手摩挲着脖子,慢条斯理。 --我将用你的****启开我的嘴唇,进入我的双唇之间,顶住我的舌头,我的口水将沿着你的肌肤流到你的手里,我的吻和你的手,手盖住吻,都在你的****上。 他听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一只银制相框,空空地,挂在墙上。 --直到最后,我将吻你的心,因为我要你,我将咬你心脏外面的肌肤,因为我要你,有你的心在我的双唇之间你将是我的,真正地是我的,有我的嘴在你的心上你将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睁开眼睛我尊敬的先生,你看着我,是我,谁将来都不可能忘记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的这个身体褪去了丝裙,你的双手触摸它,你的两眼注视着它。 她口述,身体向灯光倾斜,灯光照亮信纸,并且把她那透明的衣裙照得通透。 --你的手指探入我的阴户,你的舌头贴着我的嘴唇,你滑到我的身体之下,搂着我的腰,支撑着我,你让我轻轻地滑落到你的****处,谁将能忘记这一刻,你进入我的身体轻柔地活动,你的双手放在我的脸上,你的指头伸进我的嘴里,快乐在你的眼里,你的声音,你小心地使劲但是最后弄痛了我,我的快乐,我的声音。 他听着,有时转脸望她,看到她,他想垂下目光却做不到。 --我的身体压在你的身体之上,你的脊背支撑着我的身体,你的双臂不让我离开,在我的身体里的撞击,是温柔的暴力,我看见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探寻,想知道在什么地方弄痛了我,到你想要的地方吧,我尊敬的先生,没有终点,没有结束,你在看吗?谁也不会忘记发生一切的这一时刻,你永远是叫喊着头向后仰,我永远是闭上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我的声音被你的声音压过,你用力搂紧我,我来不及逃跑,没有力气抵抗,只能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有这样的时刻,相信我,我尊敬的先生,将来有这样的时刻,从今往后,将会保持终生。 (12)清晨 她口述,声音细若游丝,后来停止了。 她手上拿的那张纸上没有字了:最后一页。但是当她将这一页翻转过来放好时,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字,用黑色墨水整整齐齐地写在白纸的正中央。她抬头看埃尔维·荣库尔。他的眼睛正盯住她。她发现那双眼睛美丽绝伦。她将目光收回到信纸上。 --我们将不再见面,先生。 她口述。 --那些属于我们的,我们做过了,您明白。请您相信我:我们做过的事情永存。请记住您与我同居的生活。假如忘记这个现在对你说话的女人,将有益于您的幸福,您一刻也不要犹豫,不要惋惜,永别了。 她的眼光在那张信纸上驻留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和其他几张信纸一起搁置在身边的一张浅色小木桌上。埃尔维·荣库尔坐着没动。他只转过头来,并垂下眼睛。他凝视着右腿裤子上从大腿根至膝盖的那条隐约可见的笔直裤线,神情泰然自若。 布朗什夫人站起身来,弯腰将那盏灯熄灭。房间里只剩下通过窗户由客厅里照射过来的微弱的亮光。她走近埃尔维·荣库尔,从手指上摘下一只蓝色小花做成的戒指,放在他身边。然后她穿过房间,打开一扇隐藏在墙壁里的彩绘小门,就销声匿迹了,让身后的那扇门半掩着。 埃尔维·荣库尔在那种奇特的光线中坐了许久,手指间转动着那只蓝色小花戒指。从客厅传来枯燥的钢琴声,消磨着时光。而他对于时间几乎失去了感觉。 他终于站起来,走近浅色小木桌,收起那七张糯米纸。他走出房间,路过那扇虚掩的小门时不曾回头,径直离去。 六十 埃尔维·荣库尔为自己选择了一无所求的人清静如水的生活,安度以后的岁月。他以节制的激情守护自己的日子。在拉维尔迪厄,人们重新欣赏他,因为他们认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正确的处世之道。他们说他年轻的时候原来就是这样,在去日本之前。 他养成了每年携妻子海伦做一次短途旅行的习惯。他们去观光那波里,罗马,马德里,摩纳哥,伦敦。有一年远至布拉格,在那里他觉得一切像是--戏剧。他们没有期限也没有计划地漫游。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连他们之间的幸福也令他暗自惊喜。当他们思念清静生活时,就回到拉维尔迪厄。 如若有人向他问起,埃尔维·荣库尔就会回答他们将永远如此生活下去。他的心里有着找到自己位置的人们所有的坚不可摧的平静。每逢有风的日子,他穿越花园走到湖畔,在岸边留连几小时,观看水面皱起的波纹形成意想不到的图画,有时光华四射。那时惟有风在。可是在那如镜的水中,吹过万千气象。从四面涌起。一台戏。轻松而无法解释。 在有风的日子,埃尔维·荣库尔时常走到湖边,数小时地观看这种景象,虽然出现在水面上,他觉得看到的轻松而无法解释的戏剧场景,就是他的生活。 六十一 一八七一年六月十六日,在凡尔登咖啡馆的后间里,将近中午时分。断臂者不可思议地四连击,捞回比分。巴尔达比乌仍然俯身于球台之上,一只手反在背后,一只手握球杆,不肯相信。 --算了。 他伸直腰身,放下球杆,不打招呼就出门了。三天之后他走了。他把自己的两家缫丝厂赠送给埃尔维·荣库尔。 --我再也不想管有关丝绸的事情了,巴尔达比乌。 --卖掉它们,傻子。 谁也猜不出他想去什么鬼地方,以及去干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些关于圣安妮丝的话,谁都没有听明白。 他出发的那天早晨,埃尔维·荣库尔和海伦一起去送行,送他至阿维尼翁火车站。他只带了一只手提箱,这也令人颇为费解。当他看到停在轨道上的火车时,就把箱子放到地上。 --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让人修了一条自己专用的铁路。 他说道。 --妙处是修得笔直,上百公里不拐弯。还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记得了。原因总是记不住的。总而言之,再见。 他不擅长讲严肃的话题。一声道别就是正经话了。 他们看见他,他和他的箱子,永远地离去了。 这时海伦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她离开埃尔维·荣库尔,跟在他身后跑起来,直到追上他,将他搂住,紧紧地,一边拥抱一边大哭。 她从未哭过,海伦。 埃尔维·荣库尔以可笑的价格将两座缫丝厂卖给了米歇尔·拉利奥特,一个善良的人。二十年来他每天傍晚同巴尔达比乌玩多米诺骨牌,他总是输,却坚持不懈。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叫弗洛伦思和西尔维亚。而老三,叫安妮丝。 六十二 三年之后,一八七四年冬季,海伦生了一种头部发烧的病,没有医生能够解释和治疗。三月初,她死了,一个大雨的日子。 全体拉维尔迪厄的居民都来送葬,默默地把她送到山谷里的墓园。因为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生前从未给别人造成痛苦。 埃尔维·荣库尔让人在她的坟墓上仅刻了一个字:唉。 他向大家致谢,千百次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从未觉得家是这么大,也从未觉得他的命运是这么不合逻辑。 由于绝望是不属于他的极端表现,他开始打量他生活中的剩余部分,并重新加以照料,以一个园丁坚不可摧的坚强意志投入工作,于暴风雨后的清晨。 六十三 在海伦去世后两个月加十一天,埃尔维·荣库尔去墓地,突然发现,在他每周于妻子坟前摆放的玫瑰花旁边,出现一个用小朵蓝花编织的花环。他弯腰凝视这些蓝色小花,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使得远处路过的目击者,不能不得出结论,说他的表现实在独特,有人甚至说可笑。他回到家里后,不出门去花园干活,不像往常那样,而是待在书房里,沉思。一连数日,不做其他的事情。沉思默想。 六十四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号,他看到的是一个裁缝开的工厂。人们告诉他布朗什夫人多年不住在那里了。他打听到她已迁居巴黎,在那里她成为一个很重要人物的情妇,供养她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个政客。 埃尔维·荣库尔去了巴黎。 他花了六天时间才得知她住在哪里。他寄去一张短笺,请求她接见。她回信说于第二天下午四点恭候光临。很准时地,他登上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楼的第三层,楼房的四周簇拥着金莲花。一位女佣人为他打开大门。引他进入客厅,并请他坐下。布朗什夫人身着一件非常华丽和非常法国化的衣服出场。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是巴黎流行的那种样式。她的手指上没有戴蓝花戒指。她一声不响地在埃尔维·荣库尔对面坐下。他只能等待。 (13)永别 他两眼正视她。但就像一个小孩能做的那样。 --您写了那封信,对吗? 他说道。 --海伦请求您写,您就写了。 布朗什夫人端坐不动,没有垂下目光,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 然后她说出的那句话是: --写信的不是我。 沉默。 --那封信是海伦写的。 沉默。 --当她来找我时她已经写好了那封信。她请我用日文抄写。我照办了。这就是事实真相。 埃尔维·荣库尔在那一刻明白这些话将在他耳畔响一辈子。他站起身来。双脚在原地停立,好像突然间忘记要去哪里。布朗什夫人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她还愿意念给我听,那封信。她有一副极美的嗓音。她带着一种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激情念那些话。她假装是别的什么人,其实,是她的话。 埃尔维·荣库尔正拖着极其沉重缓慢的脚步,走出房间。 --您得知道,先生,我相信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女人,超过其他任何愿望。您不能理解。但是我听过她念那封信。我知道是这样。 埃尔维·荣库尔已经走到门前。他将一只手按在门把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 --永别了,夫人。 他们从此不曾再见过面。 六十五 埃尔维·荣库尔又活了二十三年,其中大部分的日子过得健康自在。他不再离开拉维尔迪厄,也从不离开他的家。他明智地管理他的财产,始终能够支付维修花园的费用。日深月久他开始热衷于一件他过去一贯不愿做的事情:向来访者讲述他的旅行。拉维尔迪厄的人们听他的故事,认识了世界,孩子们知道了什么是奇遇。他轻声地叙说,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星期天他去镇上参加大礼弥撒。每年巡视一次缫丝厂,去摸一摸刚刚生产出来的蚕丝。当心里感到寂寞难耐时,他就去墓地同海伦说话。其余的时间他就消磨在惯常的生活琐事之中,无暇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在有风的日子里,他不时走到湖边,逗留几小时,观望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他觉得是在观看轻松而又无法解释的戏剧演出,那曾经是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