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谢,多谢,”我哥哥说道:“您们别费神了,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他消失在树干之后,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出现,再绕过树干,又出现在更高的枝头上,再次消失在树干之后,人们只望得见他站在更高的树枝上的脚了,因为高处枝叶密实,只见脚在跳动,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说着,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是往上还是向下。“他在那儿!”他在另一棵树顶上,远远地又不见了。“他在那里!”他又在另一棵树顶上,树摇晃起来,好象被风吹动着,他纵身跳起。“他摔下去了!没有!他在那边!”他在绿色的树梢上晃动,只看得见他的三角帽和辫子。“你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呀?”那些人问朱阿·德拉·瓦斯卡,“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朱阿·德拉·瓦斯卡默默无语。他划十字。只听得柯希莫的歌声传来,一种练嗓子的喊唱。“啊,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五 欣富罗莎。一点一滴地,柯希莫从小偷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个人物的事情。他们用那个名字称呼山谷里的一个小姑娘,她骑一匹白色的矮种小马,同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交朋友,曾经保护过他们一阵子,她是那么的强悍,还曾指挥过他们。她骑着小白马跑过大道和小路,当她看见无人看守的果园的果实成熟了,就向他们通风报信,象军官似地骑在马上陪同他们一起偷袭。她在脖子上挂一只打猎用的号角,当他们抢劫杏或梨时,她就骑马在山坡上巡逻,从那里扫视整个田野,只要她一看见地主或农民表现出可能发现了窃贼并匆匆向他们赶来的可疑行动,就立即吹响号角。听到号角声,无赖们就跳下树来逃跑,因此当小女孩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从来没有被抓住过。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颇令人费解。欣富罗莎对他们的背叛好象是她把他们引进自家的别墅去吃水果,结果让他们被仆人痛打一顿;又好象是她偏爱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个名叫贝尔.洛雷的,她因此还在受人讥笑,同时又宠另一个叫乌加索的,并且使得这两人互相打架。那顿仆人们的棒打,可能不是发生在偷吃果子的场合,而是当两个争宠吃醋的人最后联合起来向她进行讨伐的时候;或者又说是她多次答应给他们蛋糕,后来终于给了,却是用蓖麻油做的,他们吃下去后,肚子痛了一个星期,这些事件中的某一件或者类似的事件,或者所有这些事件加在一起,使得欣富罗莎同这伙人断绝了往来。而现在当他们说起她时,怨恨难消,但也不无惋惜。柯希莫留心倾听这些事情,他将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他熟悉的形象,最后他决定打听:“她住在哪座别墅里,这个欣富罗莎?”“怎么,你是说不认识她?你们是邻居呀!翁达利瓦别墅里的欣富罗莎呀!”柯希莫不一定需要这样的证实就可以肯定这些流浪儿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个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为她先告诉自己认识附近所有的小愉,他才立即开始寻找这伙人的。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狂热劲头变得更激烈了,虽然过去从未停息过。他一会儿想率领这一伙人去抢摘翁达利瓦别墅的果树,一会儿他又想替她效劳去反对这一伙人,但他首先唆使他们去找她的麻烦,以使自己能挺身出来保护她。一会儿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为,将能间接地传入她的耳里,他被这些意念所困挠,他跟着小偷们干,感到越来越疲惫不堪。当他们下树时,他一个人留在树上,忧伤蒙上他的面庞,就象乌云遮住了太阳。后来他突然弹跳起来,象猫一样灵活地跃过一根根树枝,跑遍果园的花园,嘴唇不动地哼唱着什么,一种神经质的哼哼,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睛盯着前方却又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真象猫一样在本能地掌握住自己的平衡。我们几次看见他如此活跃地在我家花园里的树枝上穿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我们惊呼,因为虽然我们尽力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但他自然是我们心中的牵挂,我们计算着他在树上度过的小时数、天数。我们的父亲说:“他疯了!魔鬼附身了!”他对福施拉弗勒尔神父大发脾气:“只有替他驱除妖魔了!还等什么,您,我说您哪!神父,您袖手旁观!我的儿子,他身上有魔鬼,您可明白,真见鬼!”神父象是突然清醒了,“魔鬼”这个词儿似乎使他心中的一整套有关的思想复苏了。他开始发表极其复杂的关于如何正确认识魔鬼出现的神学演说,别人不明白他是故意同我父亲唱反调还是一般的说说而已。总之,他不谈事实,不说我哥哥同魔鬼的关系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根本没有的。男爵听得不耐烦了。神父中断话题,我早就腻歪了。相反,在我们的母亲那里,母亲的忧虑,作为超过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为实际行动并寻找合适的工具,正象是应当解决一位将军的忧虑那样做的。她找到—架露天望远镜,带很长的三角架。她把眼睛凑上去,就这样在别墅的阳台上度过时光。她不断地调整镜片,以便将焦距对准在树叶丛中的孩子,当我们几乎发誓赌咒地告诉她孩子远在视线之外时,她还是照样忙碌不停。“你还看得见他吗?”我们的父亲从花园里朝她问。他在树下忽前忽后地走动,从来也没有能看见柯希莫,除非这孩子走到他头顶上来。女将军做出肯定的答复示意和不许说话的警告手势,她仿佛在跟踪一支在高地上行进的军队,我们万万不可打搅她。显然,有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但是她不知为什么估计他一定会出现在某地而不是别处。她也会不时悄悄地承认自己弄错了,那么她就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去审视一张推开在膝盖上的地图册上的地形图,一只手搭在嘴上不动,显出思索的神态,另一只手在图上难辨的字迹上移动,确定出她的儿子应当到达的地点。计算好角度之后,她将望远镜对准这树叶的瀚海之中的某一树梢,慢慢地调好焦距,从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们明白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就在那里!这时,她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一些小彩旗,她逐一挥动这些彩旗,动作干脆利落而富有节奏感,好象在使用一种商定好的通讯语言(我对此感到有些气愤,因为我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藏有那些小彩旗,并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们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该有多美呀,特别是在从前,当我们兄弟俩都还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母亲从来做事情都不是为了闹着玩的,如今也别指望将来会有这好事)。我应当说明,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战装备,也始终仍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母亲。她提心吊胆,手绢在手心里捏成了团儿,但是可以说,充当女将军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说以女将军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亲的身份去经受这份焦虑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绝。正因为她本是一个娇弱的小妇人,从冯.库特维茨家族继承来的那种军人风度是她唯一的自卫方式。她在那里一边挥动一面小旗,一边从望远镜里观看,只见她脸上容光焕发并且笑了,我们明白柯希莫回答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也许挥挥帽子,要不就是摇摇树枝。肯定是从那以后我们的母亲变了。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忧心忡忡了,虽然,她有这样一个抛弃具有天伦之乐的习惯生活方式的奇特儿子。她作母亲的命运与任何别的母亲是如此的不同,她是我们一家人当中第一个接受柯希莫的这种反常举动的人,也许现在的招呼就是柯希莫对她的回报。从此以后,他每隔一阵子会突然送来对她的问候,他们互相交换着无言的信息。令人不解的是我们的母亲每当得到柯希莫的问候后,并不因此而幻想他将结束出走而回到我们当中来。相反,我们的父亲却反反复复地处于这样的思想状况之中。每一个有关柯希莫的新消息,那怕是小的事情,都会令他苦苦地空想一番:“是吗,你们看见了?他就要回家了吗?”但是我们的母亲,同他的看法相差最远,或许她要显示出自己是能够一如既往地对待他的唯一之人,或许因为她不认为对柯希莫的表现能有一种合适的解释。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天吧。一会儿,几乎一直未露面的巴蒂斯塔也从我们的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她作出甜蜜的表情,捧着一只装着一些汤汁的盘子,举起一只汤勺:“柯希莫……你吃吗?”她挨了父亲一巴掌,回屋去了。谁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鬼糊糊。我们的兄弟不见了。我狂热地追随着他,现在知道他参与了那一伙子叫花子们的活动,就更加起劲了。我觉得他为我打开了通向一个新奇王国的大门,那是一个不再以惧怕和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国,它将获得我的热忱赞同。我飞快地从阳台窜上高高的阁楼,从那里我可以扫视一切树顶。在那里我不仅听得到而且还看得见。我循着那帮人从果园里传来的吵嚷声望去,只见樱桃树的树梢摇摇摆摆,不时露出一只摸索和揪扯的手,冒出一个乱莲莲的或者顶着布袋子的脑袋,在叫嚷中我听出还有柯希莫的声音。我自问:“他如何爬到那上面去的呢?刚才他还在花园里呀!他难道爬得比一只松鼠还快吗?”我记得,当吹牛角的声音响起来,他们正在大池塘旁边的红色梅子树上。我也听见了牛角声,但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不啦!我的哥哥告诉我。他们立即静默下来,突然重新听见牛角声响,他们没有记起这是警报,而是互相询问是否听清楚了,是否真是欣富罗莎骑着矮种小马在大路上巡视以便替他们预告险情。他们都冲出果园,但不是为了逃跑而跑,而是跑去找她,去赶上她。只有何希莫仍然留在原地,脸烧得象火一样红,但是他一看到顽童们跑开就明白他们是去找她了,他便开始在树枝上跳跃而行,每走一步都有摔下去折断脖颈的危险。薇莪拉在一条上坡路的拐弯处,她一手勒住马鬃的缰绳,一手挥动着马鞭,停立在那里。她从下往上望着这些男孩子,把小马鞭的尖儿送到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衣裳是浅蓝色的,牛角上镀着金,用一根细链子挂在脖子上。男孩子们一齐站住,他们也在嘴里啃着什么,梅子或指头,或者是手上或胳膊上的伤痕,或者是布袋的边缘,虽然他们从来不喜欢自相矛盾,却慢慢的几乎是强迫自己克服厌恶的情绪,从他们那含着东西的嘴里很不情愿地开始挤出差不多听不见的话语。他们一字一顿的说着,好象想唱歌似地:“你来……干什么……欣富罗莎……现在你回去……你不再是……我们的伙伴……哈哈……哈……胆小鬼……”树枝摇晃一下,他来了。柯希莫在一棵无花果树上露面,他在树叶之中喘息着。她呢,嘴里咬着那根小马鞭,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他们一律偏向那同一视线。柯希莫不曾顾及到这些,他气喘未平就脱口而岁,“你知道我从那从后从未下过树吗?”基于某种内心的执着追求的事业,应当默默进行不引人注目。某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扬或夸耀,就会显得很愚毒,毫无头脑甚至卑鄙、于是我的哥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莫及,他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再无丝毫意义,甚至产生了下树一走了事的想法。正在这时,薇莪拉慢慢地移开嘴里的马鞭,说话了,语调可爱动人:“是吗?……勇敢的傻瓜!”从那些长虱子的癞皮们的嘴里起初发出嗬嗬的大笑,然后爆发成放肆的叫喊哄笑,柯希莫又气又恼,在无花果树上狠跺了一下脚,木质不坚的无花果树承受不住,他脚下的一根树枝断裂了。柯希莫象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他跌下去时空张着两臂,没有抓什么。说实在的,那是他在长在这块土地内的树木上生活期间里唯一的一次,他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出自本能地去攀住什么。然而,礼服上的燕尾的一侧将他缠在一根矮枝上,柯希莫头朝下的被悬空吊挂起来,离地面很近。他觉得又羞又臊,血液向头上涌来。当他睁开眼睛,倒着向下看,只见咋呼乱叫的少年们象是倒立着的,他们发疯似地翻起筋斗来,一个个翻向正立,仿佛他们的双手都紧紧地抓住了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块土地。金发的小女孩骑在前蹄腾空的小马上飞奔。他首先想到的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谈起他在树上的情况,这也将是最后一次。他扭动身躯,伸手抓住树枝,跃身上去回到了原处。现在他好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柯希莫忘记了他在那一瞬间的仓皇失施。小女孩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出警报声的低沉音符。听到这声音,野孩子们(这时——柯希莫不久后评论道一一薇莪拉的出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刺激作用,他们慌慌张张,就象野兔见了月光)开始逃窜,他们明知她是吹着玩的,好象出于本能的反射,还是跑了起来,他们也是闹着玩,一边模仿着牛角声,也跟在骑着矮腿小马飞奔的小姑娘后面向山坡下跑去。他们这样拼命地瞎跑一气之后,忽然发现她不在前面了。她改变了方向,跑出路外。把他们远远地撇在身后,她上哪儿去?她沿着生长在一片平缓向山谷伸延的草地上的橄榄林子跑,寻找着柯希莫。他正在一棵橄榄树上费力地爬着。她绕着他跑了一圈,然后走开。她后来又出现在另一棵橄榄树下。而我哥哥正抓住那棵树的枝叶。他们就这样沿着象橄榄树枝一样弯弯曲曲的路线,—起走下山谷。小偷们,当他们发觉了,看见了那一个在橄榄树上跳跃的和另一个骑在马鞍上的合谋之后,便开始一齐吹响口哨,一种戏弄人的恶意的口哨声。他们大声吹着这种口哨,向卡佩利城门走去。只剩下小女孩和我哥哥在橄榄树林里互相追赶。但是柯希莫泄气地看到,当那伙小流氓不在之后,薇莪拉玩这种游戏的高兴劲显然减退,她已经开始有些厌倦了。他怀疑她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惹别人生气,但同时他也希望现在她是故意惹他生气。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总是需要通过使别人生气以显示自己的娇贵(这一切感情是长成小伙子以后的柯希莫才能理解的。实际上当他在那些粗糙的树皮上攀援时什么也不明白,傻里傻气的,我想象得出。)当小女孩转过身来时,一阵又猛又密的石头子儿向她袭击过来。她将脑袋掩护在马脖子后面逃走了,我的哥哥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树权上,承受着打击。但是石头子儿到达那个高度时偏差太大。除了偶然落在前额或耳朵上的之外,都打不痛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又吹口哨又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是讨厌一一鬼……”然后撒丫子颠儿了。野小子们跑到了卡佩利城门口,城墙上垂挂着碧绿的刺山柑藤条。从周围的茅房棚屋里传出一阵母亲们的呵斥声。但是对于这些孩子,母亲们的斥责不是为了叫他们晚上回家来,而是因为他们回来了,回家来吃晚饭,而没有在别处找到吃喝。在卡佩利城门那一带,在小茅屋和木棚子里,在断腿的大蓬车里,在帐蓬里,挤满了翁布罗萨最穷的人们,他们穷到被城里的人拒之城门外,而又被乡下人轰得远远的这般境地。这是一些从遥远的地方和国家流散出来的人,他们被在世界各国蔓延的灾荒和贫穷驱赶而来。正值黄昏时候,披头散发的妇女怀抱婴儿扇着冒烟的炉灶,乞丐们躺倒在阴凉处解散伤口上的绷带,另外一些人在下棋,大哼小怪地呼叫。那一群偷果子的伙伴们现在混入了那种炒菜做饭的雾气和争吵叫嚷之中。他们挨了母亲的反手耳光,互相厮打起来,在尘土里翻滚。他们的破衣服上增加了各种各样的新破洞,他们掺和到那群浑浑噩噩的人们之中后,就失去了小鸟般的快活劲儿,只能使那里无聊的事情增加得更多一些。另外,他们刚一抬头看到骑马的金发小姑娘和在她身边树上的柯希莫,就躲退到这里来,企图在尘土和炊烟之中隐藏起来,就好象在他们之间突然竖起了一堵城墙一样。这一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发生于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现在薇莪拉将薄暮之中的小屋的炊烟和女人孩子的尖叫声抛在了身后,奔跑在海滩的松林里。那里有大海,听得见沙石在滚动。天色已暗,有一种最清脆的沙儿滚动声,那是奔跑的小马在石头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从一棵低矮而弯曲的松树上,望着金发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滩。一朵浪花刚刚露出黑色的海面,高高地卷起来,雪白雪白的向前涌来,正当浪花碎裂时,驮着小姑娘的马的身影疾驰而过,而溅起的白色的咸水打湿了在松树上的柯希莫的脸蛋儿。六柯希莫在树上的最初日子里没有目的或计划,他只是渴望认识和占有他的那个王国,因此他一天不得空闲。他真想很快地将他的领土勘探一遍,直到达远处的边境。逐棵树、逐根枝地去发现,调查出它能向他提供的全部资源。我说的是:他想这么做,而实际上我们时常看见他降落在我们的头顶上,以野生动物的那种极其敏捷的奔忙姿态出现,虽然有时人们看见那些动物也会蹲伏着不动,却总是保持着仿佛即将跃起的姿势。他为什么回到我们的花园里来呢?看见他在母亲的望远镜视线范围之内转来转去,从梧桐树上跳到圣栎树上,人们会说,促使他回来的动力,他的情感中心自然是那要同我们吵架的情绪,他存心折磨我们或惹我们生气(我说我们;是因为我自己那时还不会理解他想些什么。当他需要东西时他认为同我的联盟是无可怀疑的,其余的时候,他从我头上经过就象没有看见我似的。)而他来这里仅是路过而已。是玉兰花边的那堵墙吸引着他,我们看见他任何时候都出没于彼,当那金发小姑娘肯定还没有起床之前或她已经被一群老妈子或姑姑们拉进屋里以后,他也会去的。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树的枝干象奇特的动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样翘伸着,地上象星星一样铺满了从绿色的藤条上长出的叶缘锯齿状的叶子。黄色的竹子轻盈地摇曳,发出翻动纸张似的沙沙声。柯希莫从最高的树上如痴如狂地尽情欣赏那色彩斑谰的绿色,阳光通过层层绿色而呈现的光怪陆离的闪烁,沉浸在这异常的安宁静谧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头朝下倒吊起身子,于是在他的眼里,倒转过来的花园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一个崭新的世界。往往这时薇莪拉出现了。柯希莫突然瞥见了她,她已经坐上秋千正要荡起来,或者是骑在矮马的鞍子上,要不就是听见从花园的深处响起了低沉的猎号声。翁达利瓦侯爵家的人对于小女孩外出游玩从不耽心,当她走着去时,身后跟随所有的大姑小姨。她只要跨上马鞍就自由得象空气一样了,因为姑姑姨姨们都不会骑马,无法盯住她的去向。另外.她同那些流浪儿们的交往太不可思议了,家人们的脑子里连想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对于那个从树上闯入的小男爵,他们马上发觉了,并且提防着他,仍然不失轻蔑高傲的态度。我们的父亲,与此相反,他把来自柯希莫的捣乱的烦恼,通通化作对翁达利瓦家的仇恨,他几乎要归咎于他们,好象是他们把他的儿子引诱进他们的花园,款待他并鼓励他搞这种造反的把戏。突然间,他决定进行一次捉拿柯希莫的搜捕,不是在我家的庄园里而要在柯希莫正好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的时候。可能是强调对邻居的这种侵犯意图,他不愿由他去率领这次搜查。由他亲自出面向翁达利瓦家要求交还自己的儿子一一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地无真凭实据,也本应是贵族绅士之间的一项光明正大的交道——,可是他派了一支由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带领的仆役队伍。这些仆人用梯子和绳子武装好之后,浩浩荡荡地来到翁达利瓦家的大栅栏门前。律师骑士,身穿长袍头戴圆筒形无边毡帽,含糊其辞地要求放他们进去并致歉意。这使翁达利瓦一家人以为他们来修剪一些枝条伸进了他们园子里的我们家的树。骑士一面鼻孔朝天地望着树上,一面跟踉跄跄地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抓,……抓……”他们问道:“你们的什么东西逃跑了?一只鹦鹉吗?”“儿子,长子,小孩儿。”律师骑士急急忙忙地说着,让人把木梯架在一棵七叶树上,他自己开始往上爬。只见柯希莫坐在上面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晃悠着两条腿。薇莪拉呢,她也象没事儿一样,沿着小路滚铁环玩。仆人们递给律师骑士一些绳子,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用这些绳子抓住我哥哥。而柯希莫在骑士爬到梯子的半中腰之时,已经到了另一棵树的顶上。骑士吩咐挪动梯子,这样搬来搬去四五次,每次都弄坏一座花坛,而柯希莫两下就跳到了旁边的树上。薇莪拉忽然发现自己被大姑小姨们包围了,她被带进屋里,关了起来,不让她参与那场吵闹。柯希莫折断一根树枝,两手握住在空中一挥,木棒呼啦呼啦作响。“亲爱的先生们,难道你们不能去你家的大园子里继续进行这种捕捉吗?”翁达利瓦侯爵发话了,他威严地出现在别墅的台阶上。他穿着室内便服,戴着圆形平顶无边便帽,这使他很奇妙地同律师骑士相象。“你们听着,皮奥瓦斯科·迪·隆多全家!”他用手势划了一大圈,包括进了树上的男爵少爷,私生子出身的叔叔,仆人们和围墙之外的人,我们家所有站在屋外太阳之下的人。正在这个关口上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语气大变,他快步走到侯爵身边,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叽叽咕咕地说起来。他开始对他谈起面前的水池里的喷泉,说他想到喷流可以再高一些,就能达到浇灌草坪的效果,只需换一个莲蓬座底。我们的亲叔叔的性格是多么地令人捉摸不定和难以信任,这又是一次新的证明。他原是受男爵的派遣去那里,身负明确重任,决意与邻居大闹一场的,为何同侯爵亲亲热热地攀谈起来,好象要向他感恩戴德么?律师骑士只是在为给自己打开方便之门时才显示出这种谈讲活本事,而且每次都表现在别人信赖他那貌似腼腆的性格的对候。他这么做的效果还真不错,侯爵听了他的话,并向他提出问题,还带着他检查了所有的水池和喷泉。他们穿着一样,两人都穿的是长长的男便服,身材差不多一样高,简直可以把他们弄混。在他们身后是由我们家的人和他们家的人组成的一支庞大的队伍,那些肩扛梯子的人们此时不知该做什么了。柯希莫趁机畅行无阻地跳到邻近别墅窗子的树上,他要找到在窗帘后面关着薇莪拉的那个房间。他终于找到了,朝窗框上掷过一棵浆果。窗户打开了,金发小姑娘的脸蛋儿出现了。她说:“我被监禁在这里都怪你。”她关上窗,拉上窗帘。柯希莫顿觉失望沮丧。当我的哥哥怒火中烧时,真是叫人看着担惊受怕呀,我们看见他跑起来(如果跑这个字在离开地面之后还有意义,是指在半空之中一个分多层高度的不规则的支撑体上进行的活动),经常踩空了脚,象要摔下来,却不曾摔过。他在一根横斜的树干上疾速移动脚步,纵身跳起,一下子跃上一根更高的枝头,就这样摇晃着身体左拐右弯地跳了四五次之后,他隐没不见了。他去哪儿了?那一次他跑呀跑,从圣栎树到橄榄树到山毛榉,钻进了森林。他停下来喘息,在他身上展现着一片草垛。微风低拂,、在茂密的草丛上泛起一层绿色波浪,那起伏的绿色变幻出深浅不同的色调,从那叫蒲公英的花球上飞出细细的绒毛。草地中间一棵松树孤傲独立,挂满长长的松果,他无法企及。旋木雀,这些飞得极快的带斑点的棕色小鸟/栖息在密密麻麻的松针之间、树梢之上、树弯之中,有的尾巴向上嘴向下俯冲着,啄食毛毛虫和松籽。那种要进入一个很难了解的环境的愿望推动着我的哥哥在树上开辟道路,现在他仍在里面干着很不如意。他表现出一股更仔细地钻研的狂热劲头,他对每一片树叶,每一块树皮,每一片羽毛,每一声响动都不放过。这是打猎的人对活物的那种爱,他不知如何表达这样的爱,只有举起猎枪。柯希莫还不知道如何认识这种感情,他通过坚持不懈的勘探释放他的爱。森林密匝匝的,难以通行。柯希莫不得不用短剑来开辟道路,他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失去了他的痴迷,他被不断面临的问题所困扰并且有一种因远离熟悉的地方而产生的恐惧感(他不承认但却存在)袭上心头。他就这样在密林中开路,来到一个地方,看见有两只眼睛紧盯着他,黄澄澄的,从树叶中露出,直勾勾地对着他。柯希莫将短剑握在胸前,拨开一根树枝,再将它轻轻地送回原处。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刚才的胆怯,他看清了那双黄澄澄的眼睛是谁的了,是一只猫的。那只猫的形象,当他拨开树枝刚一瞥见的刹那问,就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上。少顷之后,柯希莫重新感到害伯而浑身发起抖来。因为那只猫虽然和普通的猫完全一样,却是一只吓人的猫,令人害伯,能让人一看到它就惊叫起来,说不出它的什么地方很吓人,它是一只虎斑猫,比一般的虎斑猫更硕壮,但这不说明什么,它的可怕之处是那象壕猪刺一样的直立的胡须,是那既听得见更看得出的从两排象钩子般的利齿间通过的呼吸,是那双除了听觉之外还有别的用场的耳朵,是眼睛里那两团力量的火焰,伪装着一些细细的软毛,是那根根竖起的细毛在硬挺着的脖子上隆起的一圈金色的脖毛,从这脖毛之后开始生出一些条纹,肚子两侧的条纹颤动着,好象它在抚摸自己的身体,是那停在一种不自然姿态上的尾巴,使人觉得它快翘不住了。这一切柯希莫躲在树枝后面在一秒钟之内部看清了,他赶紧将那树枝推回原处,同时他没有来得及看见的那些东西就都想象得出:脚上的一撮长毛掩盖着利刀般的爪子,正准备向他扑过来。他还看见,从树叶中盯住他的那两团熠熠闪动的黄光中转动着黑色的眸子。这一切使他明白,他面临着森林里最凶恶的野猫。所有的鸟鸣虫飞都静止了。野猫跳起,但不是朝少年扑来,一个几乎是竖直的跳跃,不仅使柯希莫害怕,更使他吃惊。恐惧随后到来,他看见那猫正在他头顶上的一根树干上。它趴卧在那上面不动,他看见它的长着几乎纯白色长毛的肚皮,用爪子钩住木头的脚。当它拱起背来时,发出声响:呼呼……它准备压落到他身上来。柯希莫来不及考虑,就以一个准确的动作跳到一根更低的树干上。呼呼……呼呼……野猫哼哼着,每哼一声就跳一下,东一跳西一跳,它又跳到了柯希莫头上的树干上。我的哥哥来回跳动,可是他最后跨在那棵山毛榉树最低的枝干上了。往下去,直接跳到地面上还有一定的高度,但是不算很高。宁可往下跳也比等着那头野兽停止发出那又象呼吸又象猫叫似的刺耳叫声之后做出的动作要强。柯希莫几乎要往下跳了,抬起一条腿,可是两种冲动在他心里发生冲突一一天生的自卫本能同宁死不下地的决心一一与此同时他又用胯骨的膝盖夹紧了树干。当少年犹豫不决之时,那猫觉得正是扑过来的时机。柯希莫不知如何做是好,索性闭上眼睛,抽出短剑,胡乱地砍过去,那猫轻易地躲过了落到了他的头的上方,打定主意用爪子将他抓起来。柯希莫伪脸上埃了一爪子,俱他却没有摔下去,他原本用膝盖夹着树干,此时两腿紧紧夹住身子往后上仰,顺着树干倒翻下去。一切与猫的估计相反,猫的身子倒向一侧,它自己险些掉下去。它想稳住自己,用爪子勾住树干,扭动躯体在空中转一圈。一秒钟,这对于柯希莫足够了。他趁其不备一下子翻身挺起,将短剑刺向猫的腹底,深扎进去,那只猫痛得嗷嗷直叫。他脱险了,浑身粘满血污,举着那柄扎着野物的短剑就象是拿着一根烤肉扦,一边脸领上被抓破了,留下一道从眼脸至下巴的长长伤痕。他由于伤口的疼痛和胜利的欢欣而放声嘶吼起来。他的头脑还不清楚,在这初次获胜的拼命时刻,只是紧紧地搂着树干,牢牢地握着短剑,死死地揪着那只死猫。现在他体验到赢得胜利要经历何等的痛苦,他明白自己从此踏上了自己所选定的道路;在这条征途上失败者是无退路的。于是我望见他沿着树干走来,一脸一头直至背心上都是鲜血淋漓,变形的三角帽下发辫松散开来,手里揪着尾巴提着那只死野猫,这会儿这东西象是一只猫了,也只是一只猫了。我向站在阳台上的女将军跑去“母亲大人,”我大声喊:“他受伤了!”“什么?伤势如何?”她已经调准了望远镜。“他伤得象个伤兵!”我说道。女将军认为我的形容很贴切,因为她将望远镜对准他时,他在树上跳得比以前更迅速。她说:“一定是。”她立刻叫人准备好纱布、橡皮膏和药膏,象是一个营的救护车应当提供的一应药品,她把这一切交给我,让我送给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让他回家来就医的表示,我拿着绷带包,跑进花园,在紧靠着翁达利瓦家院墙的那棵桑树下等他;因为他已经从玉兰树上下来了。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他手里提着那只被杀死的野物,神气活现地象个凯旋归来的勇士。他在别墅前的空场上看见什么啦?一辆正待出发的马车,仆人们在顶层上装放行李箱,在一群管家和穿黑衣棠的表情极其严肃的大姑小姨之中,只见薇莪拉穿着出门旅行的衣服搂着侯爵和侯爵夫人。“薇莪拉!”他喊道,提着尾巴举起那只猫。“你去哪儿?”站在马车边的人们一齐举目向树上望去,看见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疯疯傻傻地提着那只死兽,开始一阵恐慌的骚动。“他又来了!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些姑妈姨母们象是生气了,一道上前将小女孩推向马车。薇莪拉高高地翘起鼻子,露出一脸的轻蔑,那是对亲眷们表示厌烦和傲慢的一种轻蔑,但也可能是针对柯希莫的,她清清楚楚地说:“他们送我去寄宿学校!”她转身跨上马车,不屑一顾,对于他和他的猎获物。车门已经关上,车夫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而柯希莫还不肯承认出发的阵势,设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力图让她明白他那血淋淋的胜利品是奉献给她的,但是他除了朝她大声叫嚷之外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打到一只野猫!”马鞭劈啪一声甩开,马车在女人们挥动的手帕中启程,从车门里传出一声:“真棒!”是薇莪拉的声音,不知是夸奖还是嘲弄。这就是他们分手的情景。在柯希莫身上,紧张、抓伤的疼痛,由于没有从自己的业绩中获得光耀而产生的沮丧,那种突然的离别带来的伤心绝望,一齐堵在胸口,化作一阵放声痛哭释放出来,他狂呼、尖叫,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滚出去!滚出去!野小子!从我们家花园滚出去!”女人们骂起来。翁达利瓦家的人全体出动,操起长棍或掷石子来驱赶他。柯希莫抽泣着厉声吼叫,将死猫朝走到他脚下的人脸上摔过去,仆人们提着尾巴捡起那只畜牲,扔进一个粪池里。当我得知我们的芳邻离去时,顿时觉得柯希莫将会下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我哥哥留在树上的决心同她,或者说也同她联系在一起。然而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我爬上树把绷带和药膏送给他,他自己医治脸上和胳臂上的抓伤,后来他要一条带钩子的钓鱼线。他用来从一棵树干横斜在翁达利瓦家的粪池上面的橄榄树上将死猫钓上来,他剥下猫皮,鞣好,替自己做成一顶帽子。这是我们看见他一生之中戴过的皮帽中的第一顶。七最后一次捕捉柯希莫是由我姐姐巴蒂斯塔出的主意,她的独出心裁,像她平素行事一样,自然是不同任何人商量,偷偷摸摸地出笼了。她半夜里走出家门,带着一只盛满粘鸟胶的锅子和一张木梯,把一棵角豆树从梢顶到根座刷上胶。那是柯希莫匀惯于每日早晨栖身之上的一棵树。早上,被粘住的红额金翅鸟扑打着翅膀,鹪鹩一个个被裹粘在胶糊里不能动弹,粘在胶上的有夜里飞出的蝴蝶,风吹落的树叶,一只松鼠尾巴,还有一片从柯希莫的燕尾服上撕下来的下摆。不知道他真是坐到一棵枝上,然后设法脱身了,还是相反一一更可能是,园为我见他早就不穿燕尾服了一一那块衣服碎片是他为了捉弄我们故意放上去的,反正那棵树一直脏兮兮地沾满胶,后来就枯死了。我们开始相信柯希莫不会回来了,我们的父亲也这么想。自从我哥哥沿着树木在整个翁布罗萨的地面上跳来跳去之后,男爵就不敢四处走动,以免被人看见,因为他担心公爵的尊严受到的损害。他变得日益憔悴,面颊瘪陷,我不知道,我们父亲的焦虑程度如何,他为王朝延续的担忧程度如何,而现在这两者已经合为一体。因为柯希莫是他的长子,爵位继承人,如果说让一位男爵像一只鹧鹄似的在树上蹦跳不好的话,那么让他来当公爵就更糟糕,虽然他还只是个孩童。对于有争议的爵位问题,在继承人的这种行为表现中当然找不到支持性意见。人们认为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翁布罗萨的平民百姓把我们父亲的幻想当做笑话看待,而在这附近有别墅的贵族绅士则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在适意的地方修建别墅居住的习惯已经在贵族中蔚然成风,他们很少住在领地的城堡之中了。这表明他们更喜欢像普通的市民一样生活,不愿意忍受闭门幽居的冷清沉闷。翁布多萨的好处恰恰在于它是属于大家而不属于某一个人。翁达利瓦侯爵府对它享有某些权利,几乎全部是土地的领主,但是它早已是热那亚共和国之下的一个纳税自由市镇;我们可以宁静地在我们从祖上继承下来的那些土地和一些我们过去从市政府没花几文钱就买到的土地上安居乐业,因为市政府曾一度负债累累,还希求什么呢?在那周围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贵族社交圈子,他们有别墅、花园和延伸到海边的果园,大家互相拜访、打猎,生活费用低廉,都过得很快活。他们享有在朝廷供职的人的一些利益而无须操劳费力,他们的花销由庇护他们的皇室支付,却不必服从某个首都、某种政治。我们的父亲却没有品味出这些好处,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废黜的君主,他同邻近的贵族们终于断绝了一切关系(我们的母亲是异国人,可以说她与他们一向不来往)。这样也自有好处,因为没人登门拜访,我们节省了许多花销,并掩饰住了财政上的窘迫境况。不用说,我们同翁布罗萨的老百姓保持了最好的关系。你们可知道翁布拉萨人怎么样吗?这些人有点吝啬,一心经营他们的店铺,那个时候由于在阔人中饮用加糖柠檬汁的风气盛行,他们卖拧檬的生意开始兴旺起来,他们到处种植拧檬树,并且修复了早年被海盗侵犯而毁坏了的港口。他们往来于热那亚共和国、撒丁国王的属地、法兰西王国和教会的领地之间,向所有的人贩卖货物。他们对谁都不在乎,假如没有那些他们必须上缴给热那亚的税款,那些一次次榨干他们血汗的征税的话。每年都要发生几次反对共和国政税官的骚动。迪·隆多男爵每当发生这些抗税的骚乱时,他总以为授予他公爵之冠的时机就要到了。这时他走上广场,自愿充当翁布罗萨民众的保护人,然而每次他都不得不在一阵腐烂柠檬的袭击之下尽快逃掉,于是,他说是一次反对他的阴谋,由耶稣会士们策划的,通常都是如此说法。因为他以为在耶稣会士们与他之间会有一场殊死的战争发生,耶稣会士不干别的,专搞伤害他的阴谋诡计。实际上也发生过争执,也为了一块菜园,我们家同耶稣会争夺其所有权,吵了一次架。男爵由于当时同主教大人关系甚好,成功地将省里的耶稣会神甫赶出了多切西地界。从那之后,我们的父亲认定耶稣会将派人谋害他的性命和侵害他的权益。从他那方面来说,他力图拼凑一只由信徒们组成的民兵,以便解救主教,他觉得主教已沦为耶稣会士们的囚徒。他向所有声称受到耶稣会士欺侮的人提供避难和保护,甚至选那位神智恍惚的半个冉森派教士当我们的忏悔神父。我们的父亲只信赖一个人,他就是律师骑士。男爵对那位私生子弟弟很是偏爱,对他就像是对待一个不幸的独生子一样。现在我不能说我们那时曾经意识到否,但在我们对卡雷加的看法中肯定含有少许的妒意,因为我们的父亲把那位50岁的兄弟比我们这些小孩儿更放在心上。另外蔑视他的人不单单是我们,女将军和巴蒂斯塔装出尊重他的样子,实际上却不能容忍他;而他在顺从的表面之下显得对一切人和事都不介意,也许他恨我们大家,也恨被他辜负了一往深情的男爵。律师骑士沉默寡言,有时人们几乎以为他是聋哑人,或者说他不懂我们的语言,谁知道他从前如何当律师的,倘若那时他就是这么迟钝,那是同土耳其人打交道之前的事了。也许他也曾是一个聪明人,因为他从土耳其人那里学会了那套计算水利工程的本事。这是他现在或许还能胜任的唯一工作,对此我们的父亲给予了言过其实的夸奖。我从不清楚他是过去,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何人,不知道他年幼时同我们的祖父关系如何(也可以肯定他是受到宠爱的,因为祖父让他学会当律师并叫人封他骑士的头衔),不知道他在土耳其的结局,也弄不清楚他真是在土耳其度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在某个野蛮人的国度里,如突尼斯、阿尔及尔。但是不论怎样,是在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里,人们说他也当过伊斯兰教徒,人们关于他的说法很多,说他出任过要职,当过苏丹王的显赫高官,土耳其国务会议的水利工程师,或其它类似的官儿。后来一次宫廷谋反,或是一次为女人发生的争风吃醋事件,或者是一纸赌债使他坠人困境,沦为被贩卖的奴隶。据说威尼斯人在一艘俘获的土耳其战船上的奴隶中发现了带着锁链划桨的他,他们释放了他,在威尼斯他活得比一个乞丐略强一些,直到有一天我不知道他还干了些什么,吵了一架(一个如此胆怯的人能同谁吵架,只有上天知晓),他再次沦为阶下囚,经过热那亚共和国从中斡旋,我们的父亲将他赎出,于是一个秃头黑须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肥大衣服,十分局促不安,半聋半哑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当时还很小,但是那天晚上的情景给我留下了印象)。我们的父亲强令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体面的人来对待,委任他当总管,给他配备了一间事务所,他总是杂乱无章地在那里塞满了纸片。律师骑士穿上件长袍,戴一顶土耳其式的圆形平顶无边便帽,就像当时许多贵族和资产者在他们的事务所的办公室里通常打扮的那样,只是说实话他几乎从来不去办公室,人们一开始便看见他这样穿戴着在室外转悠,在田野里行走。后来他还穿那一身土耳其装束来到餐桌边,最奇怪的是我们的父亲,那么注重礼仪,却能宽容他。尽管律师骑士负有总管的职责,却几乎从不同田庄管家、佃户和家奴们打交道,因为他生性怯懦、而又口齿不清,一切管理事务、发号施令、监督检查,实际上统统落到我们的父亲身上。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管帐本,我不明白我们家的财务状况如此不景气,是因为他管账的结果,还是他的帐目如此糟糕是因为我们家的财务状况不妙。此外他计算和绘制灌溉工程草案,在一块大黑板上画满横七竖八的道道和写满数字,用土耳其文注释。每隔一段时间我们的父亲就同他在事务所里关门呆上几小时(这是律师骑士在那里面停留最长的时间),不一会儿就会从紧闭着的门里传出男爵生气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吵架腔调,而骑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后来门打开了,律师骑士走出来,在长袍的下摆之下疾速地迈动双脚,圆形帽直直地竖在光顶上,他穿过一扇落地窗,向花园和田地里走去。“埃内阿·西尔维奥!”我们的父亲追在他身后呼唤着,而那位异母兄弟已经走进一行行的葡萄架中或柠檬树丛里,只看得见红色的土耳其帽子顽固地在树叶中朝前移动。我们的父亲叫着他的名字追随其后。不一会儿我们看见他们回来了。男爵伸着双臂,嘴里滔滔不绝,走在他身边的矮小的骑士,佝偻着腰背,紧捏的拳头插在长袍的口袋里。八 在那些日子里柯希莫经常向地上的人们挑衅,显示他的瞄准功夫和敏捷的身手,也为了检验自己在树顶上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的可能性。他逗弄顽童,用小木头片击中他们的脑袋,他们是卡佩利城门周围的那些穷人和流浪汉们的棚子里的孩子。当他正从一棵光秃秃的半枯死的圣栎树上掷木头片玩时,看见一个男人骑马走来,高高的个儿,略显驼背,罩一阵黑色披风,他认出是他的父亲。孩子们一哄而散.女人们站在棚屋的门坎上观望。阿米尼奥男爵骑着马径直走到那棵树下,那是夕阳火红的时分。柯希莫站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之间,他们面对面地互相打量。自从那次吃蜗牛的午饭之后,他们是头一次这样正面相遇。许多日子过去了,事情起了变化,双方都明白现在已经与蜗牛无关,与晚辈的孝顺和父道的尊严之类都不相干了,他们可以谈及许多有逻辑有意义的话题,但这一切都将显得不合时宜,可是总得说点什么。“您演出了一场好戏!”父亲开始说道,语调酸楚,“您真配做一个绅士!”(他称他为“您”,就像他过去在严厉训斥时一样,但此刻这种措辞包含着疏远隔阂之意)“父亲大人,一位绅士在地上如何,他在树上也将一样。”柯希莫回答,又立即补充道:“如果他一向行为正派的话。”“说得不错,”男爵表情严峻地赞同,“然而,此时此刻说这话没有意义,您偷佃户的杨梅。”确有其事。我的哥哥被当面揭穿。他还有什么好回嘴的呢!他微微一笑,可不是表示傲气或玩世不恭态度,一个怯生生的微笑,并且涨红了脸。父亲也微笑了,一个苦笑,不知为什么他也脸红了。“如今您同最下贱的流氓和乞丐混在一起。”他接着说道。“没有,父亲大人,我干我的,大家各行其事。”柯希莫说道。口气很硬。“我邀请您到地面上来,”男爵说,声音平静,甚至谦逊有礼,“来重新履行符合您的身份的义务。”“我不想服从您,父亲大人。”柯希莫说,“为此我很难过。”两个人都快快不快,很苦恼,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将要说的话。“可是您的学业怎么办?您的基督徒的信仰怎么办?”父亲问道,“您打算相一个美洲的野人那样长大吗?”柯希莫沉默不语。这是他还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的问题。后来他回答:“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为我就不能获得良好教育吗?”这又是一个机灵的答复,但好像已经贬低了他的行为的意义,终于表现出了虚弱。父亲觉察到这一点,于是更逼进一步:“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他说道,“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这时我哥哥可以做出某种新的体面的回答,甚至说一句拉丁文格言,现在我记不起半句了,但那时候我们会背诵好些句哩。然而他不耐烦再站在那里装正人君子。他伸了伸舌头大声说:“可我在树上尿撒得更远些!”话虽无聊,却很干脆地打断了话题。仿佛他们听见了这句话,在卡佩利城门四周响起了顽童们乱叫乱嚷的声音,男爵的马受惊,男爵勒紧缰绳,裹好披风,好像准备走开,却又转过身来,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指着乌云急速聚集的天空,大声说:“小心,儿子,有人能在我们大家头上撒尿!”他策马离去。田野渴望已久的雨开始降落,雨点大而稀,在棚房那边顽童们头顶着口袋向四处逃散,他们唱道:“跑呀,跑呀,大家回家!”,柯希莫躲进树叶丛里,树叶已经沾了雨水了,他一碰就往头上滴水珠。我呢,刚知道下雨了就替他担忧起来。我想象他被浇成了落汤鸡,虽然紧贴着树干,也躲不开可恶的暴雨。我知道一场暴风雨不足以使他重返地面。我跑去找我们的母亲:“下雨了,柯希莫怎么办哪,母亲大人?”女将军撩开窗帘,观看下雨,她很镇静:“下雨的最大坏处是使地面满是泥泞,呆在那上面倒是无妨。”“可是树木能替他遮住雨吗?”“他将撤进他的营地里。”“在哪儿母亲大人?”“他定会想到并及时预备好。”“您不认为我出去找他给他送一把伞更好吗?”仿佛是“伞”这个字突然把她从战场的瞭望所里拉了出来,推入了母亲的忧思之中,女将军开始说道:“对,完全正确。一瓶苹果汁,热乎乎的,塞进一只羊毛袜子包好!一块油布,可以铺在木头上,不返潮……可是他在哪儿?这个时候,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找到他……”我拿着包裹冒雨出门,撑着一把巨大的绿色的雨伞,要给柯希莫的另一把挟在腋下。我吹响我们的口哨,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大雨不停地落在树木上的哗哗声。四周一片漆黑,出了花园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挪动着脚步,时而踩着滑溜的石头,时而踏着柔软的草地,时而踩入水坑。我吹口哨,为了让口哨向上传送,我把伞向后倾,雨水抽打着我的脸,从嘴上冲走了口哨声。我想走到长满大树的公产地上去,我想大概会在那里建造他的藏身之所,但是在黑暗中我迷了路,我站在那里用双臂紧紧抱着伞和包袱,只有裹在羊毛袜套里的果汁瓶给我少许温暖。终于找到了,当时我在树木之中看见一团亮光,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好像听见他回答我的口哨声。“柯希莫!”“彼亚哥!”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来自树顶上。“你在哪儿?”“这儿哩……!我朝你走来了。可你走快点,我挨着雨淋!”我们相遇了。他,裹着一床被子,下到一棵柳树的矮杈上。教我如何往上爬,穿过复杂的交错纠结的枝丫,最后到达一棵主干很高的山毛榉前,亮光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我立刻递给他伞和一小部分包袱,我们试图撑开伞在上爬,但是做不到。我们还是淋湿了。我们终于到了他引导我来的地方,除了像是从窗帘缝里漏出的一线亮光之外,我什么也没看到。柯希莫掀开一条缝,让我走进去,在一盏灯笼的光照下,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小房子里,上下左右都用布帘和毯子铺围得严严的,山毛榉的主干从中穿过,用一层木板把整个小房架在粗大的树枝上。一时我觉得这是一座宫殿,但是马上就感觉到它很不牢固,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平衡就出现问题,柯希莫不得不立即修补漏洞和塌陷。他把我带来的两把伞也放到外面,打开来盖住棚顶的两个窟窿,可是雨水从其它许多地方滴落下来,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湿透了,感到就像在房外一样冰凉,不过堆放着那么多的被子,足以把我们埋起来,只让头露在外面。灯笼闪烁出跳动的模糊的光,树枝和树叶在这个奇特的建筑的顶上和四壁印出错综繁复的影子,。柯希莫大口大口地喝着苹果汁发出响声来:“噗哈,噗哈。”“是座漂亮的房子。”我说到。“噢,还是临时性的,”柯希莫急忙回答,“我应当把它设计得更好一些。”“一切都只靠你自己干成的吗?”“那么你说,同谁来干吗?这里不能让人知道。”“我以后可以来这里吗?”“不行,你会把来路暴露给别人。”“爸爸说过他不再派人找你了。”“这里仍然应当是秘密的。”“因为那些孩子偷东西吗?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因为我不愿意或者她不愿意。“这上面,你让她到这上面来吗?”柯希莫脸色忧郁,使劲地扯平铺在一条树干上的席子“……如果她来了,我就让她上来。”他神情庄重地说道。“她不愿意吗?”。柯希莫躺倒下来:“她走了。”“告诉我,”我悄声说道:“你们订婚了吗?”“没有,”我哥哥回答,然后长久地缄默不言。第二天天气晴朗,决定让柯希莫重新开始跟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上课。没有说怎么上法。简单而又略嫌生硬,男爵请神父(免得他在此盯着那些蝇头小字看……)去找我哥哥所在的地方,让他翻译一小段维克尔的诗,后来他担心太让神父为难了,就尽量地减轻他的任务,他对我说:“去告诉你哥哥,半小时之后到花园里来上拉丁文课。”他说这些话时尽量使语气显得自然些,他从此之后要保持这个基调:对待在树上的柯希莫一切都应继续同以前一样。就这样上课了,我哥哥骑在榆树的一条枝上,晃荡着两条腿,而神父在树下的草地上,坐在小橙子上面,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我在近处玩耍。我走远了一点就看不见他们,当我回来时,神父也上树了,他使劲地让他穿着黑袜子的又长又细的腿登上一支树杈,柯希莫拉住他的一只胳臂肘帮着他往上爬。他为老头儿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他们一起吃力地读起一段艰深的文章,两人都趴到了书上。我哥哥好像开始表现出很用功的样子。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学生逃走了也许因为神父在树上也像往常一样心猿意马,朝天翻着两只眼,事实是只有穿黑衣的老神父一个人躲在树枝间,书搁在膝上,看一只白蝴蝶飞舞,他张着嘴跟踪蝴蝶。当蝴蝶飞走了,神父发现自己到了树顶上,他害怕了。他抱住树干,大声喊起来:“救命呀!救命呀!”不见有人搬梯子来,他便不叫喊了,逐渐地镇静下来,爬下了树。九 总之,柯希莫以他那远近闻名的出走方式,生活在我们身边,几乎同以前一样。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甚至可以说他心中只有众人。他到农民翻地、撒粪、割草的地方的高处去,有礼貌地从上面向他们致以问候。农民们吃惊地抬起头,他尽量让他们马上明白他在何处,因为过去我们一起上树时经常学杜鹃咕咕叫,并同从树下经过的人们开玩笑,他改掉了这个毛病。起初,农民看见他从树枝上走了那么远的全部路程,大惑不解,不知道应当像对老爷们那样向他脱帽致敬还是像对一个顽童那样大声呵斥。后来他们彼此熟悉起来,同他聊农事、天气,还对他在上面的游戏表示赞赏,认为这同他们看见的其他有钱人的许多娱乐相比既不好也不差。从树上,他可以半个小时不动地看他们干活,并询问肥料和种子的情况,这是他走在地面上时从来未做过的事情,因为那时他从不与村民和仆人说话,很不好意思开口。有时,他指出他们高粱地锄直了还是弯了,或者告诉他们邻居地里的西红柿已经成熟了,有时还自愿替他们办点小差使,比如去告诉一个割草人的妻子送块磨刀石来,或者通知人们给菜园浇水。当他为替农民完成这样一些责任重大的使命而奔走时,如果遇见麻雀停在一块麦田里,他就挥动着帽子大声叫嚷,把它们哄走。当他独自在森林里转悠时,与人相遇的机会虽然稀少,却能结识一些我们碰不上的人们,那些交往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在那些年月里,四处流浪的穷人们都到森林里安身,烧炭工、锅匠、玻璃工,还有因饥荒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无谋生的固定职业,他们在露天里设立作坊,用铁皮盖简陋的房子睡觉,最初,这个身穿毛皮从树上穿过的少年人令他们恐惧,特别是女人们,她们把他当作精灵鬼,但到后来他同他们结下了友谊。他长时间地观看他们干活,当他们晚上坐在篝火边时,他就坐在离他们很近的枝头上,听他们讲故事。烧炭工们住在用灰土夯实的场地上,他们人数最多。他们“呼啦,嗬啦”地大声叫喊,因为他们是贝尔加摩地方的人,别人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是最强大和最抱团的一群人调,自成一体:一个遍布各地森林的由血缘关系、亲戚关系组成的争吵不休的行会。柯希莫有时充当这一伙与那一伙之间的中间人,传递消息,被吩咐办些事情。“住在红栎树那边的人让我告诉你们:罕法拉哈巴,嗬达洛克……”“请你回答他们:赫涅嗬贝特,嗬德嗬特!”他记下那些发送气音的奥妙的语言,使劲地反复念叨,就像他努力模仿每天早上吵醒他的那些鸟儿的鸣叫声一样。尽管迪·隆多男爵的一个儿子数月不下树的消息早已四处流传,我们的父亲还要竭力对从外面来的人保密。德斯托马克伯爵家来拜访我们,他们要去法国,在法国的土伦海湾有些领地,中途在我们这里歇息。我不知道他们暗中搞些什么秘密交易,为了追回一些财产,或许是为了给一个当主教的儿子保留一块管辖的教区,他们需要迪·隆多男爵的赞同。而我们的父亲,打算将实现他统治翁布罗萨的妄想的空中楼阁建筑在这种联盟的基础之上。大摆筵席,过分讲究的礼节多得烦死人,客人们带来一个花花公子型的儿子,趾高气扬的一个戴假发的青年。男爵把儿子引见给客人,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然后说:“那可怜的孩子,”他说,“我的女儿巴蒂斯塔一直深居简出,是个虔诚的姑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见到她。”就在这时那个蠢货出来了,修女式的头型,不过用缎带和花结子束在头顶上,脸上扑了粉,戴着半长的手套。可以理解她,自从同德拉·梅拉家的侯爵少爷的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一个小伙子,如果不算那个杂役和乡民的话。德斯托马克伯爵少爷鞠躬行礼,而她呢,神经质地格格直笑。女儿的表现使男爵很失望,他在脑子里苦苦琢磨新节目。伯爵却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他问道:“阿米尼奥阁下,您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子吗?”“是,大人。”我们的父亲说,“可是,很不巧,他打猎去了。”他没有说谎,因为柯希莫那些天总是携带着枪呆在森林里,潜伏起来守候野兔和鸫。枪是我找来给他的,很轻便,就是巴蒂斯塔用来灭老鼠的那支,她忘记了灭老鼠的事,把枪挂在一只钉子上不要了。伯爵开始打听附近的野物。男爵回答得很空泛,因为像他那样一个不关心周围世界并且缺乏细心的人,是不会打猎的。我插话了,虽然我是被禁止在大人的交谈中插嘴的。“你年纪这么小,知道这些事情吗?”伯爵说道。“我去捡我哥哥击中的野兽,我替他把猎物送上……”我正说着,我们的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谁请你来多嘴啦?出去玩!”我们在花园里,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是夏季,天还亮着。这时柯希莫沿着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悠然而来。他头上戴着那顶猫皮帽,枪挎在肩上,矛挂在另一边肩上,腿裹在护套里。“哎,哎!”伯爵站起来,转动脑袋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很开心,“谁在那里?在树上的是什么人?”“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您认为那是……”我们的父亲说着,不朝伯爵所指的方向望,而是看着伯爵的眼睛,仿佛为了证实他是否看清楚了。柯希莫这时正好来到他们的头顶上,张开两条腿站在一个树杈上。“唉,是我儿子,是的,是柯希莫,这帮孩子,为了吓唬我们一下,您看,他爬到树顶上去了……”“他是长子吗?”“是的,是的,他是两个男孩中大的那一个,但大得不多,您看,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哩……”“不过他能在树上如此行走是很有本事的。身上背着那些工具……”“嘿,闹着玩……”他使劲地恶声恶气地喊起来,脸都涨红了,“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喂,你下来吧!来给伯爵先生敬礼!”柯希莫脱下猫皮帽,鞠一躬:“向您致敬,伯爵先生。”“哈,哈,哈。”伯爵笑起来,“真有本事,真有本事!您让他在那上面吧,让他就在那上面吧,阿米尼奥阁下!在树上行走的勇敢青年!”他笑道。而伯爵少爷那傻瓜说:“这真奇怪!太奇怪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嚷嚷。柯希莫坐在那树杈上。我们的父亲换了话题,他说呀说,竭力分散伯爵的注意力。可是伯爵不时地向上瞧瞧,我的哥哥一直坐在上面,在这棵树或那棵树上,他擦试猎枪,或者给护腿套上油,或者穿上厚绒衣,因为夜晚来临。“哈,快看!他什么都会干,在那上面,这个小伙子!哈,我多么喜欢他!哈,我要在朝廷上讲这件事情,头一次见识!我要告诉我那当主教的儿子!我要讲给我的姑妈公主听!”我父亲着急起来。此外,他还有另一件担心的事情:他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而且伯爵少爷也不见了。柯希莫离开,侦察一圈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把他弄哭了!她把他弄哭了!”伯爵不安起来,“哦,真遗憾。我儿子哭起来很难受。去吧,勇敢的年轻人,去看看他是否不哭了。请你叫他们回来。”柯希莫蹦跳着走了,然后又回来,比上次气喘得更厉害:“他们在互相追赶、她要把一只活蜥蜴塞进他的衬衣里,好让他不再哭了!他不愿意!”他赶紧再跑去观看。我们就这样在别墅里度过了那个夜晚,其实同别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柯希莫在树上悄悄地参加我们的生活。但是这一次有客人在,我哥哥行为古怪的名声传遍了欧洲各国朝廷。我们的父亲为此羞愧不已,无缘无故的羞愧。伯爵真的对我们家有一个好印象,因此,我们的姐姐同伯爵少爷订了婚。十 橄榄树,由于长得弯弯曲曲的,对于柯希莫来说是平坦而舒适的大道,是坚韧而友好的树,虽然这种树的枝干长不粗大,踩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无论是走过还是停留,都不会有大的颤动。在一棵无花果树上的情形就不同了。他得留神是否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不停地走动。柯希莫站在用树叶搭成的凉棚之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把叶脉照得十分清晰,青色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散发出香气,无花果树要把你变成它的,用它的树胶液汁浸透你,用大胡蜂的嗡嗡叫声包围你,柯希莫很快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无花果树,他感到很不舒服,便离开了那里。在坚硬的花楸果树上,或在结桑葚的桑树上,都是挺安逸的,可惜它们很罕见。核桃树也一样,我也觉得它好得没的说了。有时我看见哥哥钻进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中,就像走进一座有许多层楼和无数房间的宫殿,我就很想象他那样爬到那上面去。核桃树作为一种树显示出了何等的力量和自信,又是何等的顽强,连它的叶子也是又厚又硬。柯希莫很喜欢呆在圣栎树波状的叶子丛中(或者说是冬青栎,每当我讲到我们家的花园时就这么称呼这些树,也许是受了我们父亲的措辞考究的习惯影响),他喜欢它那干裂的树皮,每当他出神想事时,就用手指头从那上面抠下一些碎片,不是有心毁坏它,而是特意在它漫长艰辛的再生过程中助一臂之力。有时也剥开法国梧桐的白皮,让一层层长黄霉的朽木露出来。他还喜欢榆树的有突瘤的树干,他从树瘤里剜出嫩芽,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和纸片状的翅果,但是很难爬上去,因为树枝生得很高,又细又密,可供通过的空隙很少。在森林里的各种树木中,他偏爱山毛榉和橡树,因为松树分杈极密,枝杈不结实,还遍布松针,既没有空隙又没有手脚可攀登的地方,而栗树呢,有带刺的叶子,硬壳的果,生得高高的枝条,仿佛有意长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日子一长,柯希莫便逐渐体会出这些友情和敬重,而且经过了反复的体验,但是在最初的日子里这些情感就在他身上滋生了,伤佛是天生的本性。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挡起的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的世界,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纱巾飘动起来。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夜里他倾听着树木如何用它的细胞在树干里记下代表岁月的年轮,树霉如何在北风中扩大斑点,在窝里熟睡的小鸟瑟缩着将脑袋钻进最暖和的翅膀下的羽毛里,毛毛虫蠕动,伯劳鸟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时候,原野静悄悄,耳膛内只有细微的响动,一声粗号,一声尖叫,一阵野草迅疾瑟瑟声,一阵流水淙淙响,一阵踏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声,而蝉鸣声高出一切之上。响声一个接一个消失,听觉不断辨别出新的声音,就像那拆着一团毛线的手指,感觉到每根毛线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几乎感触不到了。同时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它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起变化并成为新的声音,留在耳膛内最深处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啸声或低吟声,那是大海。冬天到了,柯希莫替自己做了一件短皮上衣。他自己动手缝制的,用的是他猎获的各种动物的毛皮:野兔、狐狸、松貂和雪貂。头上一直戴着那顶野猫皮帽子。他还用羊毛编织了几条裤子,膝盖处缝上皮子。至于鞋嘛,他最后懂得在树上走最好的鞋是拖鞋,他做了一双,我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皮,也许是獾的。他就这样抵御寒冷,应当说明的是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冬天是温暖的,没有现在这么冷,人们说是拿破仑把冷风从俄国带了出来,让它一直跟到了这里。但是,那时候冬天在野地里露宿也是不好受的事情。柯希莫找到用皮囊过夜的办法,不再搭帐篷或茅房。皮囊的毛向里,吊在树枝上,他钻入皮囊,头脚全进去,蜷缩着睡得像婴孩一样甜蜜。如果夜里有异常响动,从皮囊的口上就会伸出那顶皮帽、枪杆,然后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人们传说他的眼睛变得像猫和雕一样能在黑夜里发光,这我可从未没有看见过)。早上的情形相反,当松鸦开始欢叫时,从口袋伸出两只握拳的手,拳头向上升,两条胳臂向外张开,他缓缓地伸着懒腰,伸着伸着就露出了他那打哈欠的脸,他那肩挎猎枪和火药袋的上身,他那罗圈腿(由于总是匍匐着爬行和蹲立的习惯,他的腿开始变得弯曲了)。这两条腿跳出来,蹦几下,然后耸耸肩,伸手在皮上衣内搔一下痒,柯希莫就清醒了,新鲜得像一朵玫瑰花,开始了他的一天。他向泉水走去,因为他拥有一眼悬空的泉水,这是他发明的,或者最好说是藉助自然条件建造的。有一条溪水流到悬崖边,变成瀑布落下来,瀑布旁边有一棵橡树向上高高地伸出的枝干。柯希莫呢,就用一段杨树皮,约有两米长,做成一条水渠,将水引至橡树枝上,这样他就可以喝水和洗浴了。他洗澡我可以作证,因为我看见过几次,洗的次数不多,也不是每天都洗,但他是洗澡的,他还有肥皂。有时心血来潮,他也会用肥皂洗衣服。他特地弄了个洗衣盆放在橡树上,最后他把衣物搭在树枝上拴的绳子上晾干。总之,他在树上什么事情都能做,他还找到了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办法,也无须下树。他是这样弄的:用火镰点燃一个松塔,将松塔扔到地上事先筑好的灶里(这是我用几块光滑的石头替他垒好的),然后从上面扔下一束束木棍和树枝,用绑在长棍上的火铲和火钳控制火焰,让它烧到架在两根树枝之间的肉扦上。这一切全要小心地去做,因为在森林里很容易起火。这个炉灶却不要紧,它就设在橡树下面,离瀑布很近,在出现险情时,可以从瀑布中汲到足够的水。就这样,他把打猎得来的东西吃掉一些,同农民换水果蔬菜用掉一些。他活得相当不错,也不再需要从家里给他拿东西了。有一天我们得知他每日早上喝鲜奶,他同一只母山羊交上朋友,这只羊攀至一棵橄榄树的一个矮杈上,离地只有两拃高,很容易上去,甚至,它无须攀登,用后腿就能跳上去。这样他带着一只桶下到树杈上来挤羊的奶。他同一只母鸡也达成了同样的协定,那是一只鲜红帕多瓦①鸡,下蛋很多。他替它在树洞里筑了一个秘密的窝,隔天到那里取一个蛋,用针扎两个小眼之后喝掉。(注①意大意北部的一个省份)另一个问题:大小便。起初,在这里或那里,他不在意,反正世界大得很,他随时随地行方便。后来他觉得这样很不体面,于是他在麦尔当佐河的岸边找到一棵生在僻静而合适位置的桤树,他可以很方便地蹲在一根枝上。麦尔当佐河是一道从芦苇底下经过的深色的流水,水流湍急,两岸的市镇往里面排放下水道里的污水。年轻的皮奥瓦斯科·迪·隆多就这样文明地生活着,遵从邻居和家人的行为规范。在他的猎人生活中,却缺少一种对于人力的必要补充:一只狗。有我哩。我扑向矮树中,灌木丛里去寻找在半空中遇上他的子弹而栽倒下来的鸫、河雉、鹌鹑,或许还有狐狸,有时他埋伏一夜,能从一群刚刚出现在荒野里的狐狸中截住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可是我只能有时候逃出来到森林里去找他:神父的课、作业、弥撒、同父母进餐这些事情绊住了我的身子,家庭生活的上百种责任让我履行,因为我听见这句话不断地在耳边重复:“在一个家庭里,出一个造反者就够受的了。”它不无道理,在我整个的一生中留下了烙印。因此柯希莫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去打猎,为了取回猎获物,当出现被击毙的黄鹏鸟儿张着金色的翅膀挂在枝头那样的事情时,他就使用渔具:带线的鱼竿、钩子或鱼钩。但不总是能够得着。有时候打下的一只丘鹬落到了荒地上,就被黑压压的一群蚂蚁吃掉了。这里我讲的都是衔回猎物的猎犬的任务。因此柯希莫那时几乎只进行潜伏狩猎。他清晨或深夜趴在树上,守候着鸫在树尖停落,或者野兔在草地上出现,如果这样不行,他就追随鸟儿的叫声或者寻觅可能是长毛野兽留下的足迹,随便走动。当他听见从野兔或狐狸后面传来了狗的狂吠,他知道自己应当让开,因为这野物不属于他,不属于他这样独个儿去碰运气的猎人。对一些规矩他是恪守不悖的,虽然他从他的可靠的瞭望所可以发现和瞄准被别人的狗追赶的野兽,他从不举枪。他等候沿着小路跑来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咻咻直喘的猎人,告诉他那头野兽往哪个方向去了。有一天他看见跑来一只狐狸:绿草里翻起一道红色波纹,只所见一阵粗重的呼气声传来,只见它须毛倒竖,窜过草地,消失在刺棘丛。随之而来的是“汪汪汪”的叫声,一群狗。那群猎狗跑来了,用鼻子嗅地,闻了两遍发现鼻孔里闻不到狐狸的气味了,便拐了个直角掉头而去。当它们走远时,传来“呜、呜”的嚎叫声,一只狗划开地上的草窜过来,它蹦得不像一只狗,更像一条鱼,像游水的海豚。它露出了猎狗的尖长的脸颊和下垂的耳朵。屁股呢,像条鱼,就像摆动着鳍游泳,或者说划动着蹼足,没有腿,爪子极长。它完全显露出来了:是一只短脚的猎犬。它肯定是那一群猎狗之中的,落在了后头。它是那么年轻,简直还是一只幼犬。现在那群猎狗生气地“呼呼”直叫,因为它们断了追踪的痕迹。它们改变了一齐向前的跑法,在一块长满非洲菊的草坪上分散成网形向四周围鼻嗅,它们过分性急地要重新找回中断了的气味线索,不能仔细寻找,反而丧失了锐气,有的狗已经乘机往石头上撒尿了。这时短脚猎狗喘息着,不合时宜地高扬着得意洋洋的脸小跑过来,追上了它们。它轻率地嚎叫:“呜哇!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