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讲不完的故事-7

于是,这三位先生都一定要当场对着巴斯蒂安的宝剑立下效忠的誓言。巴斯蒂安阻止了他们。他向他们解释道:“希坎达是一把魔剑。任何一个没有吃过、饮过彩色死亡的火并在它的火中沐浴过的人碰到它都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们便只能满足于用友谊地击掌来代替宣誓。“英雄海因雷克怎么样了?”巴斯蒂安打听道。“他完全垮了,”海克里昂说。“是因为他心上的姑娘,”海多恩补充道。“您是否去看看他。”海斯巴尔德最后说。于是,他们一行——现在一共是五个人——一起去他们刚来时落脚的那个旅店。巴斯蒂安的老骡子伊哈就寄放在那儿的牲口棚里。当他们走进旅店时,里面只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把头放在桌子上,两只手插在金色的头发中。这人便是英雄海因雷克。显然,他在行李中多带了一套备用的衣服。他现在的装束比前一天与巴斯蒂安比武时被撕成碎片的那一套要朴素一些。当巴斯蒂安向他问好时,他吓得跳了起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两位少年。他的眼睛有点发红。巴斯蒂安问,他们是否可以坐在他的旁边。他耸了耸肩膀,点了点头,又垂头丧气地坐到了他的位子上。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看上去好像是多次被揉成团,又多次被展开的。“我想知道您的情况,”巴斯蒂安说,“我很抱歉,如果是我伤害了您的话。”英雄海因雷克摇了摇头。“我完了。”他声音嘶哑地说,“这儿,您自己看吧!”他把那张纸条移到巴斯蒂安的面前。“我只想嫁给最伟大的人,”纸条上写着,“可惜您不是,再见!”“是奥格拉玛尔公主写的吗?”巴斯蒂安问。英雄海因雷克点了点头。“我们比武之后,她马上就让人把她连同她的小马一起送到了岸上。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您不能去追她吗?”“追她有什么用?”“也许可以使她回心转意。”英雄海因雷克发出一声苦笑。“您太不了解奥格拉玛尔公主了。我苦练了十多年,才掌握了所有这些本领。我清心寡欲,放弃了一切不利于我身体的嗜好。我以铁一般的意志向最杰出的击剑师学习剑术,向最厉害的摔跤手学习摔跤,直到我能战胜他们为止。我比马跑得快,我比鹿跳得高。在所有的方面我都是最最杰出的,甚至还能做得更好——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的。以前,她从未正眼瞧过我,可慢慢地,她对我,对我的能力开始感兴趣。我已经有希望被她看中——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没有了希望我怎么能活得了去?”“或许,”巴斯蒂安说,“您不应该过于看重奥格拉玛尔公主。肯定还有其他同样能够使您动心的姑娘。”“不,”英雄海因雷克说,“我喜欢奥格拉玛尔公主,就是因为她只肯嫁给最伟大的人。”“是这样。”巴斯蒂安束手无策地说,“当然,这就难了。那怎么办呢?也许您可以换一种形式来试试,比如以诗人或歌手的身份?”“我现在的身份是英雄,”海因雷克有点儿被激怒地说,“我不会,也不愿意去从事其他的职业。我就是我。”“是的,”巴斯蒂安说,“我也认为应该这样。”所有的人都默然无语。那三位先生对海因雷克投以同情的目光,他们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最后,海斯巴尔德清了清嗓子,转身对巴斯蒂安轻声说:“对于您,巴斯蒂安先生来说,要帮助他并非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巴斯蒂安望着阿特雷耀,可是阿特雷耀的脸色又变得难以看透。“对于一个像海因雷克这样的英雄来说,”海多恩补充道,“如果周围没有怪物的话,他的处境确实是很难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巴斯蒂安仍然没有听懂。“怪物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海克里昂抚摩着他又浓又黑的小胡子说,“是为了使英雄能显示出英雄的本色,”他一边说,一边朝巴斯蒂安眨了眨眼睛。现在,巴斯蒂安终于听懂了。“听着,英雄海因雷克,”他说,“我刚才建议您去讨别的姑娘的欢心,只是想考验一下您的坚贞。事实上,奥格拉玛尔公立现在正需要您的帮助,除了您谁也救不了她。”英雄海因雷克仔细倾听着。“巴斯蒂安先生,您说的话可当真?”“完全当真,您马上就会相信的。几分钟之前,奥格拉玛尔公正遭到了袭击并被绑架了。”“被谁绑架了?”“被幻想国中一个最最可怕的怪物绑架了。这是一条叫斯梅尔克的龙。公主正骑马穿越林间空地。怪物看见了她,从空中向她袭来,把她从马背上抓起来,飞走了。”海因雷克跳了起来。他的眼睛开始发亮,两颊绯红;他高兴地拍起了手,但是很快,他眼中的光就熄灭了。“遗憾的是这不可能,”他悲伤地说,“四周不可能再有什么龙了。”“您忘了,英雄海因雷克,”巴斯蒂安说,“我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来的——比您曾经到过的地方要远得多。”“确实是这样。”阿特雷耀证实道,这是他第一次插话。“她真的被那个怪物绑架了吗?”英雄海因雷克大声地问,随后他把两只手压在心口上,叹息道:“噢,我的心上人奥格拉玛尔,你现在一定在受苦。别怕,你的骑士来了,他已经上了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上哪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巴斯蒂安开始讲道,“有一个叫莫尔古尔的国家,又叫冷焰国,因为那儿的火焰比冰还要冷。至于您怎样才能找到这个国家,这我无法告诉您。您必须自己去找。在这个国家的中部有一个石化了的树林叫沃德加贝。“在这个石化了的森林中有一个用铅制成的城堡叫拉加尔,城堡的周围有三条沟围着,第一条沟里流动着绿色的毒液,第二条沟里是烟雾腾腾的硝酸钾,第三条沟中聚集着与您的脚一样大的蝎子。沟上既没有大桥也没有小桥可以通过,因为统治着这个铅制城堡的主人就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名叫斯梅尔克的怪物。它翅膀上的皮肤又粘又滑,两个翅膀张开的话有三十二米宽。它不飞的时候像一只巨大的直立着的袋鼠。它的身子像一只有疥癣的老鼠,它的尾巴细得像蝎子;谁只要轻轻地触到它的毒刺,他就会丧命。它的后腿细得像蝗虫,它的前腿看上去卷曲着,小得像小孩子的手;但是绝不可被此假象所迷惑,正是这两只小手力大无穷。它的长头颈与蜗牛的触角一样可以伸缩;脖子上长着三个头,一个大头犹如鳄鱼的脑袋,它可以从这张嘴巴里吐出冰冷的火焰来。在鳄鱼眼睛的地方长着两只瘤,实际上又是两个头。右边的这个头像一个老头的脸.它用这个头来看和听;用来说话的则是左边的那个头.这个头看上去就像一张皱缩干瘪的老太婆的脸。”这一番描述使英雄海因雷克的脸变得有点儿苍白。“它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斯梅尔克,”巴斯蒂安重复道,“它的这一恶行已经持续了一千年,因为它的年龄就是一千岁。它总是不断地抢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给它干家务,直至其寿终正寝。等她死后它再去抢一个。”“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斯梅尔克可以飞得令人难以想象地快,令人难以想像的远。迄今为止,它总是到幻想国的其他国家中去抢劫。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救出过它的囚犯?”“没有,只有史无前例的英雄才能做到。”听到这话英雄海因雷克的双颊才又开始红润起来。“斯梅尔克有没有致命的弱点?”他很内行地问。“啊!”巴斯蒂安答道,“我几乎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在拉加尔城堡的地窖里有一把铅的斧头,如果我告诉您,这是唯一能杀死它的武器的话,您肯定能想象得出,怪龙是如何像看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看守着这把斧头。您必须用这把斧头把它的两个小头砍下来。”“这一切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英雄海因雷克问。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由巴斯蒂安来回答,因为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响起了惊叫声:“一条龙!……一个怪物!……看啊,就在天上!……太可怕了!它朝这个城市飞来了!……能跑的快跑啊!……不,不,它已经抓了一个人啦!”英雄海因雷克冲到外面的大街上,所有的人都跟他跑了出来,跑在最后的是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天空中有一只像巨大的蝙蝠似的动物在扑翼飞翔,当它飞近时,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一个冰冷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银城。这是斯梅尔克,它的样子一如巴斯蒂安刚才所想象的那样。它用两只卷曲的、危险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个姑娘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海因雷克!”可以听到远去的声音叫喊道,“救命啊,海因雷克!快来救我,我的英雄!”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海因雷克已经从马厩中牵出了他那黑色的牡马,站在了一只向陆地驶去的银摆渡船上。“快一点!”可以听到他向摆渡的船夫喊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可是要快,快!”巴斯蒂安目送着他,轻声地说:“我只是希望,我没有太难为了他。”阿特雷耀从一旁望着巴斯蒂安,然后他说:“我们最好也马上动身!”“上哪儿?”“是我把你带到幻想国里来的,”阿特雷耀说,“我想我也应该帮助你找到回去的路。你肯定想要在什么时候再回到你那个世界上去的,不是吗?”“噢,”巴斯蒂安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说得对,阿特雷耀,是的,当然得回去,你说得很对。”“你挽救了幻想国,”阿特雷耀继续说,“我觉得,你为此而得到了许多东西。我可以想象,你现在就想回去使你那个世界变得健康起来。或者还有什么使你要留下?”巴斯蒂安已经忘了自己并非一直这么强壮、英俊、勇敢和有权势的。他答道:“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使我留下的。”阿特雷耀又一次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朋友,然后补充道:“也许这会是一条很长、很艰难的路,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巴斯蒂安附和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让我们马上就上路。”然后在那三位先生中间爆发了一场短暂的、友好的争执。关于由谁把自己的马让给巴斯蒂安使用的问题,他们无法达成一致。巴斯蒂安使事情简单化了,他请他们把老骡子伊哈送给他使用。他们认为这样一个坐骑有失巴斯蒂安的身份,但是,因为巴斯蒂安坚持他的意见,所以他们最后让步了。当三位先生为启程做各种准备工作时,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回到凯阔巴特的宫殿去向银发老翁告别,并感谢他的殷勤好客。祥龙福虎在宫殿前等候阿特雷耀。当祥龙听说不久将要动身上路时,他感到非常高兴。城币对他来说并不适宜,即使是像阿玛尔干特这么漂亮的城市也同样不适宜于他。银发老翁凯阔巴特正聚精会神地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他从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图书馆中带回来的。“我真想留你在我这儿多作一段时间的客,”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这么伟大的诗人并不是每天都能请到的。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们有了他的作品。”巴斯蒂安与阿特雷耀向他告别后走了出来。当阿特雷耀骑在福虎背上时,他问巴斯蒂安:“你不是也想骑福虎吗?”“以后再骑,”巴斯蒂安说,“现在伊哈正在等我,我已经答应了它。”“那么我们在陆地上等你们。”阿特雷耀大声说道。祥龙福虎飞上天空,不一会儿便飞出了巴斯蒂安的视野。当巴斯蒂安回到旅店的,三位先生已经把一切准备就绪,牵着马和骡子在一个摆渡船上等候着。他们把伊哈身上驮东西用的鞍子拿走了,换了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鞍子。至于其中的原因,螺子一直到巴斯蒂安走近它时才知道。他在它耳朵里轻轻地说道:“现在你是我的了,伊哈。”当小船离岸启程慢慢离开银城时,在眼泪湖穆尔湖苦涩的水面上,长久地回荡着老骡子欢乐的叫声。顺便提一下,英雄海因雷克确实到了冷焰国莫尔古尔。他也进入了那个叫做沃德加贝的石化了的树林,并跃过了围绕着拉加尔城堡的那三条沟。他找到了那把铅斧头,战胜了怪龙斯梅尔克。然后他把奥格拉玛尔送回她父亲那儿。尽管她现在很愿意嫁给他,但此时他却不愿意要她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18 阿沙泪乌云几乎贴着骑士们的头顶掠过,这时云中落下了大而密的雨点;然后,又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黏乎乎的雪花;最后雨和雪一块儿下了起来。风暴很大,连马也必须斜着走才能顶住狂风。骑士们的大衣湿透了,变得很沉。大衣拍打着坐骑的背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最后三天他们来到了这一片高原上。天气一天坏似一天,地上不是泥浆便是尖棱棱的石块。往前行进变得越来越艰难。周围有一些一堆一堆的灌木丛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小丛林,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巴斯蒂安穿着他那件闪光的银大衣,骑着雌骡子伊哈往前走。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处境还算好。事实证明,他的大衣虽然又轻又薄,但极其暖和并能为他挡雨。最强壮的海克里昂的五短身材几乎全被裹在一件蓝色的厚呢大衣中。身材轻盈的海斯巴尔德用他那褐色毛料防水披风的帽兜遮住了他的满头红发。海多恩灰色的帆布斗蓬紧紧地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肢体上。尽管如此,这三位性格豪放的先生心情还是很好。他们并没有期待陪伴巴斯蒂安先生的冒险旅程会像星期天散步那样轻松愉快。他们不时地在风雨中放声歌唱,有时是独唱,有时是合唱。他们的歌声谈不上美妙,却是由衷的。他们最喜爱的一首歌显然是以以下的歌词开头的:“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男孩时,吁普嗨萨,刮风又下雨……”听他们说,这首歌出自很久很久以前幻想国中某个旅者之口,这个人叫谢克斯皮尔或与之相似的什么名字。这群人中唯一没有给人以任何又湿又冷的感觉的是阿特雷耀。与旅行开始以来的大部分日子一样,他骑在福虎的背上,驰骋在云朵之间或之上,急急地在前面探路,然后回来报告情况。他们大家都以为——连祥龙也不例外,他们是在为巴斯蒂安寻找回他那个世界的路。巴斯蒂安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出于友谊和良好的愿望才附和了阿特雷耀的建议,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希望要回去。但是,不管你是出于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幻想国的地理是由意愿来决定的;而且是由巴斯蒂安来决定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所以他们所走的路把他们引向了幻想国的深处——这就是说,引向象牙塔所在的幻想国的中心。至于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巴斯蒂安直到以后才能知道。目前,无论是他还是陪伴他旅行的人对此都一无所知。巴斯蒂安的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从阿玛尔干特城出发的第二天,他们在穆尔湖周围的树林子里发现了怪龙斯梅尔克所留下的清晰的痕迹。这儿的一部分树木变成了石头。那个怪物显然是在这儿落过脚,并把嘴里冰冷的火焰喷在了这儿的树上。他那巨大的蝗虫腿的足迹清晰可辨。懂得看足迹的阿特雷耀还发现了其他的足迹,即英雄海因雷克的马的足迹。这就是说,海因雷克已经跟踪上了怪龙。“对于这件事情我并不太满意,”福虎半开玩笑地说,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球睁得溜圆,“不管这个斯梅尔克是不是一个可憎的怪物,他总是我的亲戚——尽管隔得很远。”他们没有去追随海因雷克的足迹,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为巴斯蒂安寻找回家的路。打那以后,巴斯蒂安开始思考,当他为英雄海因雷克编造出这条怪龙时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然,英雄海因雷克需要能够证明其能力的对象以及与之搏斗的对象。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一定能够取胜。假如斯梅尔克把他杀死了呢?再说,现在奥格拉玛尔公主也处于非常可怕的境地。诚然,她是有那么点傲慢,可是,难道说巴斯蒂安因此就有理由使她陷入不幸之中吗?撇开这一切不说,谁知道斯梅尔克还会给幻想国造成什么灾难。巴斯蒂安由于没有仔细考虑而酿成了一个其后果无法预测的危险。不管巴斯蒂安在哪里,这一危险都将始终存在,也许还会给许多无辜者带来难以描述的不幸。他知道月亮之子在她的王国里是不分好坏和美丑的。对于她来说,幻想国中的每一种生物都同样重要,都有同等的权利。可是他,巴斯蒂安,他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去做?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愿不愿意这样去做?不,巴斯蒂安对自己说,他并不愿意被作为作恶多端的怪物的创造者而被载入幻想国的历史。如果他以善行和无私而闻名,如果他成为大家的光辉榜样,如果人们把他称为“好人”,如果他被尊为“伟大的恩人”,那该多好啊!是的,这便是他所希望的。他们这时候所在的地区有许多岩石。阿特雷耀骑着福虎飞回来报告说,在前面几里路远的地方发现有了一小块由群山环抱的盆地,是避风的好地方。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儿还有好多山洞,正好可以在里面栖身避风雪。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到了该寻找一个合适的宿营地的时候了。大家都为阿特雷耀所带来的消息而感到高兴,并催赶着他们的坐骑快走。脚下的路通往盆地。这个盆地四周被越来越高的岩石围住,这儿也许是一个干涸了的河床。大约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盆地的底部,四周的岩壁上确实有好多山洞。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大的山洞,把里面弄得尽可能的舒适。三位先生从附近捡来了干柴和被暴风吹折了的树枝,不一会儿山洞里燃起了一堆烧得很旺的火。湿大衣被摊开来烘烤,马和骡子被牵进了山洞,卸了鞍具;连一般总是在露天过夜的福虎也蜷在山洞的深处。总的来说,这个宿营地还是挺舒适的。最坚韧的海克里昂从他们所带的干粮中取出了一大块肉,用他的长剑串着放在火上烤;大伙满怀期望地在一旁看着。阿特雷耀转向巴斯蒂安,请求道:“再给我们讲一点有关克里斯?塔的故事吧!”“谁的故事?”巴斯蒂安不解地问。“有关你的女朋友克里斯?塔的故事,就是你曾经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小女孩。”“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小女孩。”巴斯蒂安说,“你怎么会知道我曾经给她讲过故事?”阿特雷耀又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他。“在你那个世界里,”他缓缓地说,“你不是曾经给她,也给你自己,讲过许多故事吗?”“阿特雷耀,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是你自己说的,在阿玛尔干特城说的。你还说,人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你。”巴斯蒂安凝视着篝火。“是的,”他嘟哝着,“我是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阿特雷耀与福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俩曾经谈论过的事情现在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他并不想当着三位先生的面来谈论此事。“肉烤好了。”海克里昂宣布说。他用刀给每一个人割了一块肉,大伙儿一块吃了起来。即使是有最良好的愿望也不能说这肉是烤好了——外面烤焦了,里面则是生的——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挑剔肯定是不会时宜的。大伙儿吃了一会儿肉,然后阿特雷耀再一次请求道:“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吧!”“这你不是知道吗?”巴斯蒂安答道,“是你把我带到童女皇那儿去的。”“我是说,在这之前,”阿特雷耀说,“在你的世界里,你在哪儿,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于是,巴斯蒂安讲起了他是如何偷了科雷安德先生的书,又是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并在那儿开始看书的。当他想开始讲述阿特雷耀的大寻求时,阿特雷耀示意阻止了他。他似乎对巴斯蒂安所读到的有关他的章节并不感兴趣,而对巴斯蒂安是怎么样、在什么时候去拜访科雷安德并逃到学校顶楼储藏室的细节极其感兴趣。巴斯蒂安费劲地思索着,但是他在记忆中找不到这些细节。一切与恐惧,与他曾经是个胖乎乎的、柔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有关的事情他都忘记了。他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这些记忆的片段离他很远,很不清晰,好像并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其他什么人的。阿特雷耀又问了他所记得的其他的事情。巴斯蒂安讲了他母亲还活着时的事情,讲了他父亲、他的家、他的学校和他的城市——讲了他尚记得的那些事情。三位先生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仍然在讲述。使他感到惊奇的是,阿特雷耀正是对那些日常琐事饶有兴趣。或许正是因为阿特雷耀注意倾听的缘故,巴斯蒂安自己慢慢地觉得,那些最寻常、最琐碎的事情其实并不琐碎,在这些事情中好像都包含了什么秘密,只是他还没有注意到而已。最后,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想不出来还能讲些什么。夜已经深了,篝火慢慢地缩小。三位先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阿特雷耀脸上毫无表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巴斯蒂安舒展了一下四肢,把身子裹在他银色的大衣中正要入睡,这时阿特雷耀经轻地说:“这是因为奥琳的缘故。”巴斯蒂安用一只手撑着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的朋友。“你说什么?”“光泽,”阿特雷耀继续说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对我们的作用与对人的作用不同。”“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的?”“这一标记给了你很大的权力,它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可是与此同时,它也向你索取,即向你索取你对你那个世界的记忆。”巴斯蒂安思索着,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格拉奥格拉曼对我说,假如我想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的话,那么我就必须沿着愿望的道路走。这也就是刻在奥琳上的文字的意思。但是,为此我必须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我不能跳过任何愿望。不是这样的话,我在幻想国中就寸步难行,这是狮子说的。为此我需要奥琳。”“是的,”阿特雷耀说,“奥琳给你指路,但是,与此同时却拿走了你的目标。”巴斯蒂安无忧无虑地说:“那月亮之子在给我这个标记时,她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阿特雷耀,你这是无谓的担心。奥琳总不会给我设圈套吧。”“不会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说,“我也不相信它会给你设圈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现在我们已经在寻找回你那个世界去的路,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我们正在找这条路是吗?”“是啊,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他已经快睡着了。半夜里,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他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什么声音。篝火熄灭了,他的周围一片漆黑。这时候,他感觉到阿特雷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也不知道。”巴斯蒂安同样轻声地答道。他们爬到洞口,声音是从那儿发出来的。他们仔细地倾听。听起来像是从无数个嗓子里发出的压抑的啜泣和啼哭声。可是,这绝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也截然不同于动物所发出的悲鸣。它像是一种噪声,有时会像涌起的浪头那样变成一片呻吟,然后平息下去,过一段时间又重新响起。这是巴斯蒂安所听到过的最悲恸的声音。“如果我们能看到什么就好了!”阿特雷耀轻声说。“等会儿,”巴斯蒂安答道,“我有阿尔察希尔。”他从口袋里掏出发亮的石头,把它举了起来。石头的光与蜡烛光一样柔和,照得由群山环抱的山谷朦朦胧胧的。凭着这一团微弱的光,两位朋友看到了一幅使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图景。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有手臂那么长的奇形怪状的蠕虫。他们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他们被裹在肮脏的破衣烂衫和抹布之中似的。他们从破布般的皮肤褶皱中伸出又黏又滑的四肢,看上去就像是珊瑚虫的触手。在他们身体一头的抹布中露出两只眼睛,这眼睛没有眼睑,不断地流着泪水。他们自己以及整个圆锅状山谷都被眼泪给浸湿了。在他们被阿尔察希尔的光照到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僵住了。这样便可以看清他们正在干什么。在他们的中间矗立着一个由银编织物做成的塔楼——比巴斯蒂安在阿玛尔干特城中所看到的所有建筑物都更漂亮、更珍贵。显然,好多像蠕虫一样的生物正在这个塔楼上爬来爬去,用一个个的部分把它装成一个整的塔楼。这时候,所有的蠕虫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尔察希尔所发出的光。“可悲啊,可悲!”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里响起了一片可怕的窃窃私语声。“现在我们的丑陋被暴露无遗了!可悲啊,可悲!是谁的眼睛看到了我们?可悲啊,可悲!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残酷的入侵者,不管你是谁,你请发发慈悲,请你发发怜悯之心,请你把亮光重新从我们身上移开!”巴斯蒂安站了起来。“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说,“你们是谁?”“我们是阿沙泪,”山谷中响起了回答声,“阿沙泪,阿沙泪,我们是幻想国中最不幸的生物!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惊愕地望着阿特雷耀。这时候阿特雷耀也站起身来,站到他的身旁。“那么,幻想国中最漂亮的城市阿玛尔干特,”巴斯蒂安问,“就是由你们建造的吗?”“啊哈,是的,”这些生物大声喊道,“但是请你把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不要看着我们。请你发发慈悲!”“是你们的眼泪汇成了眼泪湖穆尔湖吗?”“先生,”阿沙泪呻吟道,“是的,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您继续强迫我们站在你的亮光中的话,我们会因为对自己感到羞愧和惊恐而死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加重我们的痛苦。啊,我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损害你的事情,谁也没有因为看见了我们而受到过伤害。”巴斯蒂安把石头阿尔察希尔重新放回口袋里,四周又变成了一团漆黑。“谢谢!”呜咽的声音大声喊道,“感谢你的慈悲和怜悯,先生!”“我想与你们谈谈,”巴斯蒂安说,“我想帮助你们。”巴斯蒂安几乎因为憎恶和同情这些绝望的生物而感到恶心。他明白,这些便是他在讲述阿玛尔干特诞生的历史时所提到过的那些生物。不过,与以往一样,这一次他也不能肯定这些生物是从来就有的,还是因为他而产生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么他便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的痛苦负有一种责任。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决定要改变这件可怕的事情。“啊哈,”悲叹的声音呜咽道,“谁能帮助我们呢?”“我,”巴斯蒂安大声说道,“我带着奥琳。”蓦地出现了一片沉静。哭泣声完全平息了。“你们从哪儿来?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巴斯蒂安对着黑暗问道。“我们住在暗无天光的大地深处,”由许多嗓子一齐发出的低语声传了过来,“为的是不让别人在阳光下看到我们。我们在地底下不断地为我们的存在而哭泣,用我们的泪水冲洗着处于原始状态的岩石中坚如磐石的银子。我们用这种银子织出你看见过的那种银织物。只有在完全漆黑的夜晚我们才敢到地面上来。这些山洞便是我们的出口。我们在地面上组装我们在地底下准备好的东西。今天夜里正是这么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可以使我们看不见自己。这就是我们在这儿的原因。我们想通过我们的工作来弥补我们的丑陋,我们在工作中找到了一点儿安慰。”“但是,你们长成这副模样,这并不是你们的过错啊!”巴斯蒂安说。“啊哈,有各种各样的过错,”阿沙泪们答道,“有犯罪的过错,有思想的过错——我们的过错就是我们的存在。”“我怎么才能帮助你们呢?”巴斯蒂安问,出于同情他差一点哭了出来。“啊啥,乐于行善的大好人,”阿沙泪们大声地说,“你带着奥琳,你有拯救我们的力量——我们只向你请求一件事:请给我们另外一种形象。”“我愿意这样去做,请放心,你们这些可怜的蠕虫!”巴斯蒂安说,“我希望你们现在马上睡着,等你们明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你们将从你们的躯壳中爬出来变成蝴蝶。你们将变得色彩鲜艳,轻松愉快,只知道欢笑和寻乐。从明天起你们不再叫阿沙泪——永远哭泣的生物,而叫施拉穆芬,永远欢笑的生物。”巴斯蒂安向黑夜里倾听着,可什么也听不见。“它们已经睡着了。”阿特雷耀耳语般地说道。两位朋友重新回到山洞里。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三位先生仍然在小声地打鼾,他们对所发生的事情全然无知。巴斯蒂安躺了下去。他对自己感到特别满意。不久,他刚才所完成的善行将传遍整个幻想国。这确实是一个无私的善举,谁也不能说他从中为自己谋取到什么利益。他行善的声誉将焕发出灿烂的光芒。“你觉得怎么样,阿特雷耀?”他小声问道。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你将要为之而付出多少?”直到过了一会儿,阿特雷耀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才明白,他朋友的这句话所影射的是巴斯蒂安的遗忘,而不是他的自我克制。不过,他并没有往这方面去多想,他带着愉快的心情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被三位骑士惊讶的嚷嚷声给吵醒了:“看啊!——真的,连我那又老又瘦的马都被逗乐了!”巴斯蒂安看到他们站在洞口,阿特雷耀也在他们的身旁。阿特雷耀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发出笑声的人。巴斯蒂安起身,朝他们那儿走去。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小东西,他们在那儿跌啊,爬啊,拍打着翅膀。所有小东西背上都长着飞蛾一样的彩色翅膀,就像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裳,有格子的、有条纹的、有一圈一圈或一点一点花纹的。这些衣裳犹如碰运气缝起来似的,不是太紧就是太宽,不是太小就是太大,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甚至连翅膀上也有补丁。每一个都与其他的不同。他们上了色彩的脸就像小丑脸上涂的色彩一样。他们的鼻子不是又圆又红的就是又大又滑稽的。他们的嘴巴大得出奇。有些带着彩色的大礼帽,有些带着尖尖的帽子,有的头上翘着三缕鲜红的头发,还有的头上光亮如镜。他们中的一部分坐在或挂在由珍贵银织物建成的精美的塔楼上。他们在塔上爬上爬下,跳来蹦去,试图把它弄坏。巴斯蒂安奔了出来。“嘿,你们!”他朝上喊道,“快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干!”有些生物停了下来,一起往下望着他。有一个爬在很上面的问道:“他说了些什么?”一个从底下往上喊道:“某某先生说,我们不能这么干。”“他为什么说我们不能这么干?”第三个生物说。“因为不允许你们这么干!”巴斯蒂安喊道,“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一切都弄坏啊!”“不,我们可以这么干。”另一只蛾答道。他从塔上扯下了一大块。第一只蛾一边发疯似地跳来跳去,一边朝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不,我们可以这么干!”塔楼摇晃了起来,开始发出令人担心的咔嚓咔嚓声。“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很恼火也很惊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些生物确实非常滑稽可笑。“某某先生问,”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同伴,“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另一只蛾也想知道。“我们在寻乐。”第三只说。紧接着,周围所有的蛾都一起爆发出一阵非常可怕的扑哧扑哧的窃笑声。“我们在寻乐!”第一只蛾向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并差一点笑得噎住了。“如果你们还不停下来的话,塔楼就要倒下来了。”巴斯蒂安大声地说。“某某先生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说,“这塔楼将会倒塌。”“那又怎么样呢?”另外一只蛾子说。第一只蛾向下喊道:“那又怎么样呢?”巴斯蒂安无言以对,他还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所有挂在塔楼上的小丑似的蛾子突然在空中跳起了一种轮舞。然而他们并不是手牵着手,而是有的脚勾着脚,有的互相揪着衣服领子,还有的在那儿倒立旋转,所有的都在笑,都在狂喊乱叫。那些有翅膀的家伙的表演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巴斯蒂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们不能这么干!”他大声地说,“这是阿沙泪的杰作!”“某某先生说,”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伙伴,“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什么都可以干,”另一只蛾子喊道,并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没有禁止我们干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干。谁禁止过我们干什么来着?我们是施拉穆芬!”“谁禁止过我们什么来着?”所有的小丑似的蛾子齐声喊道,“我们是施拉穆芬。”“我!”巴斯蒂安答道。“某某先生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蛾子说,“我。”“为什么是你?”其他蛾子问,“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们发号施令。”“说的并不是我,”第一只蛾子解释道,“某某先生说是‘他’。”“为什么某某先生说是‘他’?”其他的蛾子想知道,“他所说的‘他’指的到底是谁?”“我并没有说过‘他’,”巴斯蒂安一半恼火一半笑着朝上说,“我是说,我禁止你们拆毁这座塔。”“是他禁止我们拆毁这座塔,”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蛾子说。“谁?”一个新来的蛾子问。“某某先生。”其他的蛾子答道。新来的蛾子说:“我不认识某某先生。他究竟是谁?”第一只蛾子喊道:“嘿,某某先生,你究竟是谁?”“我并非某某先生!”这时巴斯蒂安挺恼火地大声说,“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是我把你们变成施拉穆芬的,为的是不让你们继续哭泣,继续悲叹。昨天夜里你们还是不幸的阿沙泪。你们在回答你们的恩人时得带有更多的敬意!”所有小丑似的蛾子都同时停止了跳跃和舞蹈。他们把眼光转向了巴斯蒂安。突然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某某先生说了些什么?”一只离得远一点的蛾子小声地问。他旁边的蛾子在他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帽子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所有其他的蛾子都—齐发出“嘘!”的声音。“你是否能慢慢地、详细地再说一遍?”第一只蛾子特别有礼貌地说。“我是你们的恩人!”巴斯蒂安大声地说。紧接着在小丑似的飞蛾中爆发了一阵滑稽可笑的躁动.飞蛾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话。最后,分布于整个圆锅状山谷的数不清的飞蛾突然都爬动起来,然后扑打着翅膀成团成团地围着巴斯蒂安飞舞。他们一边飞,一边互相咬着耳朵:“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是我们的恩人!他叫纳斯蒂班?巴尔特布克斯!不,他叫恩人布克西安!胡说,他叫萨拉泰特?布克西沃尔!不,叫巴尔德平安?希克斯!施路克斯!巴贝尔特然?托特韦勒!尼克斯!弗拉克斯!特里克斯!”全部的飞蛾激动不已,他们互相握手,互相脱帽行礼,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和肚子,大团大团的尘埃飞扬起来。“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大声喊道,“我们的布克斯泰特尔?山西巴尔?巴斯特尔沃尔万岁!”一大群飞蛾不断地叫喊着、嬉笑着向空中飞散,然后像漩涡似地旋转着飞走了。一直等他们飞出很远,喧闹声才逐渐消失。巴斯蒂安站在那儿,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了。他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确实做了一件好事。19  随行者这天早晨,当他们上路时,太阳光从黑色的云层中斜射出来。风和雨终于逐渐小了下来。上午,这些骑马旅行者有两三次被短暂的骤雨淋湿,然后,天气明显地好起来,变得出奇的暖和。三个骑士心情愉快地说说笑笑互相开着各种玩笑。巴斯蒂安则默默无语、返身自省地骑着骡子走在头里。三位先生非常尊重巴斯蒂安,不愿打扰他的思索。他们现在正在行走的这个地区仍然是一望无际、布满岩石的高原。只是这儿的树慢慢地多起来并越来越高。习惯于骑着福虎飞在前面观察周围地形的阿特雷耀,在上路时就发现巴斯蒂安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他问祥龙,怎样才能使他的朋友心情愉快起来。福虎把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睛睁得圆圆地说:“这很简单,他不是一直想骑在我的背上吗?”过了一会儿,当这一小群旅行者顺着一个岩石的拐角转弯时,阿特雷耀和祥龙在那儿等着他们。阿特雷耀和福虎舒适地躺在太阳下眨巴着眼睛望着向他们走来的这群人。巴斯蒂安停下来,打量着他们。“你们累了吗?”他问。“一点儿也不累,”阿特雷耀答道,“我只是想问你,是否可以把伊哈借我骑一下。我还从来没有骑过骡子。这肯定很美,因为你很乐意骑骡子。巴斯蒂安,你是否也能让我来享受一下。在这期间,我把我年迈的福虎借给你。”巴斯蒂安高兴得双颊绯红。“这是真的吗!福虎?”他问道,“你愿意驮我吗?”“非常愿意,伟大的苏丹!”祥龙用低沉的嗓音说一边用一只眼睛眨了眨,“骑上来,抓紧了!”巴斯蒂安跳下骡子,一下跃到了福虎的背上,并紧紧抓住他银白色的鬃须。祥龙飞上了天。巴斯蒂安还清楚地记得骑在格拉奥格拉曼背上在彩色沙漠里驰骋的情景。可骑在白色祥龙的背上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如果说,骑在强劲有力的、火一般的狮子背上飞驰像一阵陶醉或一声呐喊的话,那么柔韧龙体的上下起伏则像一首歌,时而温柔多情,时而又振奋人心.喜气洋洋。特别是当福虎作闪电般腾飞的时候,他的鬃毛,他嘴边的胡须以及他四肢上长长的须毛犹如闪动的白色火焰。这时候,他的飞行宛如天空中的一首歌。巴斯蒂安的银色大衣在他身后随风飘动,在太阳光下像无数颗星星闪闪发光。中午时分,他们降落下来。这时,其他人已在一块充满阳光的岩石高地上扎下了营。高地上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搁在火堆上的锅子里烧着热气腾腾的汤,除了汤还有扁平的面包。马和骡子在一旁的草地上吃草。饭后,三位先生决定去打猎。旅途上带的于粮快用完了,特别是肉。途中他们听到树林中有野鸡的叫声。这地方好像还有野兔。他们问阿特雷耀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因为作为绿皮人他应该是一个热衷于打猎的猎手。阿特雷耀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于是,三位先生拿起了他们的强弓,把插满了箭的箭筒系在背上,进了附近的树林。阿特雷耀,巴斯蒂安和福虎三个留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阿特雷耀提议说:“巴斯蒂安,你再给我们讲一点关于你那个世界的事情怎么样?”“那么,你们对什么感兴趣呢?”巴斯蒂安问道。“你说呢,福虎?”阿特雷耀转问祥龙。“我很想知道有关你学校中那些孩子的事情,”祥龙说。“哪些孩子?”巴斯蒂安惊奇地问。“那些嘲笑过你的孩子,”福虎说。“那些嘲笑过我的孩子?”巴斯蒂安更加惊奇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什么有关孩子的事——肯定不会有人敢嘲笑我的。”“但是,你上过学,”这时阿特雷耀插进来问,“这件事你总还记得吧?”“是的,”巴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有那么一所学校,是的。”阿特雷耀和福虎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说。“担心什么?”“你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阿特雷耀严肃地答道,“这一次与把阿沙泪变成施拉穆芬有关。你不应该做这件事。”“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这时福虎开口说道,他的声调听起来近乎于庄严,“如果你看重我的劝告的话,那么从现在起就不要再使用奥琳给你的权力;否则的话,你会把最后这点记忆也忘光的——如果全忘光的话,你怎么能够重新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呢?”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要回到那儿去过。”“但是,你必须回去!”阿特雷耀惊愕地大声说,“你必须回去尝试着把你那个世界变好使人们再到我们幻想国来;否则的话,幻想国迟早又会灭亡,这一切都将成为徒劳!”“我不是在这儿吗?”巴斯蒂安有一点受委屈地说,“不久前我刚给月亮之子起过一个新的名字。”阿特雷耀默然无语。“不管怎么说,”这时,福虎又参与了谈话。“现在清楚了,我们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找不到一丁点儿关于巴斯蒂安该如何回家的指示。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几乎是恳求地说,“难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你回去吗?难道那儿没有值得你爱的东西吗?难道你不想念你父亲吗?他肯定在等你,在为你而担心。”巴斯蒂安插了摇头。“我不相信。或许他正在为摆脱了我而感到高兴呢。”阿特雷耀愕然地瞅着他的朋友。“听你们这么说,”巴斯蒂安尖刻地说,“我甚至几乎可以相信,你们也想摆脱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特雷耀声音嘶哑地说。“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你们两个好像只有一件心事,那就是让我尽快地离开幻想国。”阿特雷耀望着巴斯蒂安,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许久,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巴斯蒂安已经开始为他对他们俩的指责而感到内疚。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以为,”过了一会儿阿特雷耀轻轻地说,“我们是朋友。”“是的,我们是朋友,我们将永远是朋友。请原谅我的胡说八道。”阿特雷耀笑了:“如果我们的话伤害了你,也请你务必原谅,我们并不是有意的。”“不管怎么说,”巴斯蒂安和解地说,“我会按照你们的建议去做的。”之后,三位先生回来了。他们打到了几只鹧鸪,一只野鸡和几只野兔子。他们拆了帐篷,又继续前行。现在巴斯蒂安又骑上了骡子伊哈。下午,他们来到了一个树林子里。这个树林里只有笔直高耸的树干,都是些针叶树,它们的顶部是茂密的绿色伞状树冠;一点儿阳光也射不进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儿不长任何矮树丛。骑马走在松软平坦的路上很舒服。福虎同意与其他人一起走。假如他与阿特雷耀在树冠之上飞翔的话,他肯定会找不到他们的。整整一下午,他们就着朦朦胧胧的深绿色的光线,在高大的树干之间穿行。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座小山丘上发现了一座城堡的废墟。他们在倒塌了的门、墙、房间和桥之间发现了一个尚完好的拱顶。他们准备在这儿过夜。这一次轮到红头发的海斯巴尔德掌勺。事实表明他比其他两位更懂得烹调。他放在火上炙烤的野鸡味道好极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出发了。他们整天都在树林里穿行。从树林里看,四面八方看上去都一样。直到晚上他们才发觉,他们显然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因为他们又回到了出发时的那个城堡,只是这一次他们是从另一边走近城堡的而已。“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海克里昂捻弄着他的黑色的小胡子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斯巴尔德说着,摇了摇他那满是红发的头。“这根本就不可能!”海多恩嘟哝道,他拖着又长又瘦的腿僵硬地走进城堡的废墟。可的确是这样,前一天吃剩下来的东西证实了这一点。连阿特雷耀和福虎也不能解释,他们怎么会迷路的。不过,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吃晚饭的时候——这一回是烤兔肉,海克里昂烤得勉强可以吃——三位骑士问巴斯蒂安是否有兴趣从他宝贵的记忆中讲一点有关他来的那个世界上的事情。巴斯蒂安请求原谅,说他喉咙疼。因为他整天一言未发,骑士们便把这一托词当成真的了。他们给了他一些如何防治喉咙疼的建议,然后便去睡觉了。只有阿特雷耀和福虎猜到了在巴斯蒂安身上发生的变化。第二天,他们又一大早出发,整天在树林子里穿行。他们非常注意始终朝—个方向走——到了晚上他们又来到城堡的废墟前。“真是活见鬼了!”海克里昂嚷嚷道。“我要气晕了!”海斯巴尔德叹息道。“朋友,”海多恩干巴巴地说,“看来我们得放弃我们的事业了。我们根本就不配做流浪骑士。”第一天晚上巴斯蒂安就特意为伊哈找了一个单独的歇息之地,因为他有时候喜欢独自一人在那儿冥思苦想。马儿聚在一起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谈论他们高贵的出身摆他尊贵的家谱。这使伊哈感到厌烦。这天晚上,当巴斯蒂安把骡子牵到他的位子上去时,他说:“主人,我知道我们为什么无法继续往前走。”“你是怎么知道的,伊哈?”“主人,那是因为我驮着你的缘故。如果你只是半只驴子的话,你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感觉。”“那你看是出于什么原因呢?”“主人,那是因为你不再希望了的缘故。你停止了你的希望。”巴斯蒂安惊愕地望着他。“伊哈,你确实是一只很聪明的动物。”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晃动着他的长耳朵。“你是否知道我们迄今为止一直朝着哪个方向走吗?”“不知道,”巴斯蒂安说,“你知道吗?”伊哈点了点头。“迄今为上我们一直在朝着幻想国的中心走。这曾经是我们的方向。”“朝着象牙塔走?”“是的,主人。当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走的时候,我们行进得很快。”“不可能吧,”巴斯蒂安表示怀疑道,“要是那样的话,阿特雷耀肯定会发觉的,福虎更会发觉;可是,他们俩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我们骡子,”伊哈说,“是很寻常的生物,肯定无法与祥龙比。可是主人,有一些事情我们是知道的。其中包括方向感。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本领。我们从来不会迷路。所以,我敢肯定你是想去找童女皇。”“去找月亮之子……”巴斯蒂安喃喃地说,“是的,我是想再见她一面。她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巴斯蒂安抚摩着骡子柔软的嘴巴,轻轻地说:“谢谢你,伊哈,谢谢!”第二天阿特雷耀把巴斯蒂安拉到一边。“听着,巴斯蒂安,福虎和我,我们得向你道歉。我们给你出的主意,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出于好意,可是这个主意很傻。自从你听从了这个主意之后,我们便不再前进了。昨天夜里我们,福虎和我,对此谈了很久。只要你不再希望,你就无法离开这儿,我们和你一样。尽管你会因此而忘记更多的东西但是别无他法。我们只希望你能及时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我们一直呆在这儿的话,同样也帮不了你的忙,你必须使用奥琳赋予你的权力,找到你下一个希望。”“是的,”巴斯蒂安说,“伊哈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我的下一个希望。跟我来,我想把它告诉大家。”他们回到了其他的人身边。“诸位朋友,”巴斯蒂安大声说,“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徒劳地寻找着把我送回来的那个世界的路。如果我们这样继续走下去的话,我担心我们将仍然找不到它。因此,我决定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会告诉我有关的答复。这个人就是童女皇。从今天起,我们旅行的目标就是象牙塔。”“乌拉!”三位先生异口同声地欢呼道。然而,欢呼声中响起了福虎铜钟般低沉的声音:“你得放弃这个想法,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你所想做的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难道你不知道,每一个人只能见到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一次吗?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她!”巴斯蒂安蓦地站了起来。“月亮之子要感谢我的地方很多!”他被激怒地说,“我不能想象她会拒绝见我。”“你会学会的,”福虎回答道,“至今为止她的决定是很难理解的。”“你和阿特雷耀,”巴斯蒂安一边回答,一边感到自己的火气直往头上冒,“不断地想给我出主意。你们自己也已经看到了,假如我照着你们的主意去做会是怎样的结果。现在我要自己来作决定。我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我们就这么去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镇静了一点,继续往下说:“再说,你们总是从你们的角度来看问题。但是,你们是幻想国的生物,而我是人。你们怎么知道,适应于你们的规则必定也同样适用于我呢?当阿特雷耀带着奥琳的时候,与我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我不把珍宝还给月亮之子的话,谁去还给她呢?你不是说没有人能第二次见到她吗?可是,我已经见到过她两次了。第一次是在阿特雷耀走进她房间的时候,我们曾经互相对视了那么一瞬间。第二次是当那个大鸡蛋爆炸以后。在我身上,一切都不同于你们,我将会第三次见到她的。”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默然无语。那几位先生没有说话,因为他们不知道争论为何而起;阿特雷耀和福虎没有说话,那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把握。“是的,”阿特雷耀终于轻声地说,“或许会像你说的那样,巴斯蒂安。我们无法知道,童女皇将如何来对待你。”然后他们出发上路。只过了几个小时,还不到中午时分他们便走到了树林的边缘。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略微有些起伏的,呈丘陵状的大草地,草地上有一条河蜿蜒流淌。他们走到河边,沿着它一直往前走。阿特雷耀又像以前那样骑着福虎飞在队伍的最前面,为了探明道路而在空中作环绕飞行。他们俩充满了忧虑,他们的飞行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当他们飞得很高、很往前时,他们看到远处的陆地好像被切掉了一块。一片岩石的陡坡通向一块根深的低地——从远处看,这块低地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河流到那儿变成了一个强大的瀑布直泻而下。骑马的那些人最早也要到第二天才能走到那儿。他们往回飞去。“福虎,”阿特雷耀问,“你是否认为,童女皇并不在乎巴斯蒂安会变成什么?”“谁知道呢,’福虎说,“她是不加区别的。”“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特雷耀继续说,“那她可真是一个……”“别说出来!”福虎打断了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别说出来。”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福虎,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得帮他一把。如果不得已的话,即使是违反童女皇的意愿也在所不惜。可是怎么来帮他呢?”“靠运气,”祥龙答道。他那铜钟般的声音听起来第一次像是有了一条裂缝。这天晚上,他们选择了坐落在河边的一个空木屋作为过夜的场所。这个木屋对于福虎来说自然是太小了,他像以往一样,宁愿睡在天空中。马和骡子也必须留在外面。吃晚饭时阿特雷耀讲到了他所见到的瀑布和奇怪地被分成上下两截的地形。随后,他顺带地说:“顺便提一下,有人在跟踪我们。”三位先生互相注视了一下。“乌拉!”梅克里昂大声喊道;他捻弄着他那黑色的小胡子,为终于可以干点什么而感到高兴。“有几个?”“我数了一下,跟在我们后面的有七个,”阿特雷耀答道,“可是在明天早晨之前他们到不了这儿,除非他们日夜兼程。”“他们是否带了武器?”海斯巴尔德想知道。“这一点我无法确定,”阿特雷耀说,“不过,还有更多从其他方向来的人。我看见西面有六个,东面有九个,还有十二或十三个来自我们的前方。”“我们得等着瞧,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海多恩说,“三十五六个人对我们三个来说根本就构不成什么危险;对巴斯蒂安先生和阿特雷耀来说就更不在话下了。”这天夜里,巴斯蒂安没有把宝剑希坎达从身上解下来,迄今为止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把它解下来的。睡觉时他用手握着剑柄。睡梦中他看到了月亮之子的脸庞。醒来时,他只记得她微笑着,充满期望地看着他,其他东西他都记不清了,然而,这个梦坚定了他与她再见面的希望。他从木屋的门缝里往下看,只见在外面的晨雾中——晨雾是从河水中升腾起来的——隐隐约约站着七个身影,两个是步行的,其余的骑着各种不同的坐骑。巴斯蒂安轻轻地唤醒了他的伙伴们。几位先生系好了他们的剑,然后一起走出木屋。在外面等候的那些身影一看到巴斯蒂安,都从他们的坐骑上跳了下来;接着,他们同时跪下左腿,低下头大声喊道:“万岁!向幻想国的救星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致敬!”这些人看起来十分奇怪。那两个没有坐骑的,其中一个脖子特别长,脖子上长着一个有四张脸的脑袋,东西南北各有一张脸。第一张脸上的表情是欢乐,第二张是恼怒,第三张是悲伤,第四张是困倦;每一张脸都是僵硬的,不变的,但是它可以把符合它目前情绪的那张脸转向前面。这是一个四面鬼,有的地方也把他们叫做情绪多变的尼克。另一个步行者在幻想国中被叫做头足纲生物,或头足类生物;也就是说,这种生物没有躯体,没有手,只有一只头,由又细又长的腿支撑着。头足类生物总是在漫游,没有固定的住地。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总是几百成群地到处游荡,很少能遇到一个独往独来的。他们是以食草木植物为生的。跪在巴斯蒂安面前的这一个,看上去很年轻,面色红润。另外三个来者骑着比山羊大一点的马,他们中一个是格诺姆,一个是影子鬼,还有一个是女野人。格诺姆的额头上套着一个金色的圈显然是一位君主;影子鬼难以辨认,因为他只是一个影子,而没有投下影子的躯体;女野人的脸像一只猫,她一头金黄色长长的卷发像大衣一样地包裹着她,浑身上下蓬蓬松松的毛也同样是金黄色的,个子犹如一个五岁的小孩那么高。另一个骑着公牛的来访者来自萨萨弗拉尼尔之国。萨萨弗拉尼尔人生下来时年老,当他们成为婴儿时便会死去。眼前这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秃顶,脸上布满皱纹——照萨萨弗拉尼尔人的情形来判断,他很年轻,与巴斯蒂安年纪相仿。骑着一只骆驼而来的是一个蓝色的鹰嘴怪,他又瘦又高,缠着巨大的包头布。他的身体像人,尽管赤裸的上身全是肌肉,看上去却像是一块闪光的蓝色金属;他脸上没有鼻子和嘴巴,而是长着一只巨大的、弯弯的鹰嘴。“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海克里昂态度有点生硬地问。尽管来人作了礼节性的问候,但是海克里昂仍然没有完全相信这些人是不怀恶意的,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松开剑把。这时候,迄今为止还是一脸倦容的四面鬼把他那欢乐的脸转向前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海克里昂,而是对着巴斯蒂安说道:“先生,我们是来自幻想国各国的君主。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向你表示问候的,同时也是来请求你的帮助的。你来到幻想国的消息从一个国家飞快地传到另一个国家,风和云呼唤着你的名字,大海的波浪用它澎湃的涛声传诵着你的荣誉,每一条小溪都在讲述着你的威力。巴斯蒂安看了阿特雷耀一眼,阿特雷耀严肃地、甚至是近乎于严厉地望着四面鬼,嘴角上没有露出一丝笑意。“我们知道,”这时,蓝色的鹰嘴怪接过话题,他的嗓门像老鹰的尖叫,“是你创造了夜森林蓓蕾林和戈阿普彩色沙漠。我们知道,你吃过喝过彩色死亡的火,并曾在它的火中沐过浴。除了你之外,在幻想国从来没有人能从彩色死亡之处生还。我们知道,你曾经周游过千门寺,我们也知道在银城阿玛尔干特所发生的一切。我们知道,先生你是万能的,只要你一开口,你所希望的东西便会出现。所以,我们来请你到我们那儿去,让我们有幸分享你赐给我们以自己的故事的恩惠,因为我们所有的人还没有自己的故事。”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能做你们所期望的事;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大家帮忙,可是现在我必须去见童女皇。因此,我请你们帮助我去找象牙塔!”这些生物似乎并没有失望,他们互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宣布,愿意按照巴斯蒂安的提议陪他去找象牙塔。过了不多久,这一队伍——现在已经成了一支小小的旅行队伍——便出发了。整整一天他们遇到了许多新来的人,不光是阿特雷耀在前一天所提到的那些使者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有足似山羊的森林之神,有巨大的夜魔、女妖、小精灵,有骑虫的,有三只脚的。有一只像人一样高的、穿着翻口靴子的公鸡。有一只长着金色鹿角、穿着燕尾服、能直立行走的鹿。在新来的生物中,有好多与人类毫无相似之处。比如,他们中有戴着头盔的铜蚂蚁,有奇形怪状会滚动的岩石,有会用他们长长的鸟嘴吹出音乐的哨鸣生物,还有三个所谓的积水潭者,他们走动的方式实在令人惊奇——如果可以称其为走动的话——他们每移动一步便会溶解成水流,然后又重新恢复他们的形体。在新来的生物中,最最奇怪的也许要数一个能分裂的生物,他身体的前一部分和后一部分可以分开到处跑,他的模样有那么一点儿像河马,只是他的身上有红色和白色的条纹。这期间到达的生物总共有近百个。他们都是来向幻想国的恩人巴斯蒂安问候并请求赐给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最早到的那七个生物,向新来的解释这次旅行的目的地首先是象牙塔,所有的生物都愿意同行。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海多恩与巴斯蒂安一起骑在最前面,这时候队伍已经很长了。将近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那个有瀑布的地方。夜幕降临的时候,这支队伍离开了高地,沿着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往下走,来到了一个像树一样高的兰花林中。那些奇大的花朵上全是斑斑点点,使人不由得会产生那么一点不安的感觉。安营扎寨时他们决定派人值班守夜,以防万一。地上长满了苔藓。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找了许多苔藓,搭了一个软软的床。福虎把这两个朋友围在中间,他自己头朝里。这样,他们三个在一起,犹如呆在一个建在沙滩上的、有防卫的大城堡里。暖洋洋的空气里洋溢着一股奇怪的香气,这股香气是从兰花里散发出来的,闻起来很不舒服。这是一种预示着灾难的香气。20  长眼睛的手当兰花花瓣和叶子上的露水在刚升起的朝阳下闪烁发亮时,旅行队伍便出发了。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有新来的使者络绎不绝地赶到,这使这支队伍的人数,算上原有的,达到近三百人。这一支由形形色色组成的队伍肯定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景观。他们越往兰花树林深处走,兰花的形状和颜色越是令人难以置信。不一会儿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便发觉,那种促使他们昨天夜里派人值班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些植物中有许多是食肉植物,它们大得足以吞噬十头牛犊;虽然它们自己并不会移动——从这个角度来看值班守夜并没有必要——但是只要一碰到它们,它们便会像铁夹子似的把人夹住.有好几次,这三位先生不得不用剑来解救他们的旅伴及其坐骑的四肢,他们把整株花砍下来,剁碎。骑在伊哈背上的巴斯蒂安经常被幻想国各种各样的生物围得水泄下通。这些生物是想引起巴斯蒂安的注意或者至少是能够看他一眼。可是,巴斯蒂安一路上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新的愿望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这是第一个使人觉得他难以接近、甚至是心情阴郁的愿望。尽管已经与阿特雷耀和福虎讲和了,但是,他们的举动中最使他恼火的是,他们无可置疑地把他当作一个没有独立性的孩子来对待。他们自以为对他负有责任,得监护他,引导他。他们怎么会这么想的?显然是他们以为自己比巴斯蒂安强——尽管他们是出于好意。毫无疑问,阿特雷耀和福虎把他视为一个头脑简单的、需要保护的小男孩。这不合他的心意,不,这一点也不合他的心意。他的头脑并不简单!必须让他们瞧瞧!他想要变得令人生畏起来,令人生畏而又令人起敬。他要成为一个使人肃然起敬的人,连福虎和阿特雷耀也要对他恭谨有加。蓝色的鹰嘴怪——顺便说一下,他的名字叫伊卢安——从围在巴斯蒂安身旁的生物中挤出一条路,他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巴斯蒂安停了下来。“有什么事,伊卢安?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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