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知道他,”阿特雷耀探究地问道,“你见过他吗?”她摇了摇头。“如果我找到他的话,那便是我们俩的第一次会晤。”“我们那儿的老人们还说,”阿特雷耀继续说,“没有人能知道那老头的山在哪儿。他的出现总是出人意料,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只有出于偶然或出于命运的安排才能遇到他。”“是的。”童女皇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是可遇不可寻的。”“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吗?”阿特雷耀问。“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说。“如果你找不到他呢?”“如果有他这么一个人的话,我就能找到他,”她带着神秘的微笑答道,“如果找到他的话,就有他这么一个人。”阿特雷耀听不懂这一回答。他迟疑地问道:“他是不是……和你—样的?”“他和我—样,”她回答说,“可在所有的方面他都是我的反面。”阿特雷耀清楚,以这样的方式他无法从她那儿了解到任何东西。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不安。“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病得很重,”他有点严厉地说:“你一个人无法走远路。我看到,所有的仆人和随从都离你而去。无论你走到哪儿,福虎和我都愿意伴随你,但是——说实话——我不知道福虎的力气是不是还够用。我的脚……你看到了,它已经不能载我走路了。”“谢谢,阿特雷耀,”她答道,“感谢你勇敢、忠诚的提议。不过,我不想带你们一起去。只有一个人单独去才能找到移动山上的老头。福虎已经不在你离开它的地方了。它现在在一个地方,在那儿它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它的所有的力量又会重新恢复。阿特雷耀,你不久也将要到那个地方去。”她用手指玩弄着奥琳。“这是什么地方?”“这个你现在不用知道。你会在睡梦中到达那儿的。有一天你会认出你所到过的这个地方的。”“如果我知道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阿特雷耀大声说,他因为担忧而忘记了任何忌讳,“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童女皇又一次轻声地笑了。“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孤单。我已经对你说了,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在我身边有七个神仙卫士,他们是属于我的,就像你的记忆、你勇敢和你的思想是属于你的一样。你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他们中的三个留在你和福虎的身边照顾你们。我带走四个,他们将会陪伴我的。阿特雷耀,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睡觉了。”童女皇刚说到这儿,在大寻求中积聚起来的所有的疲惫突然像—层深色的雾霭那样朝阿特雷耀涌来。可这并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的沉重的疲惫,而是一种宁静的、平和的对睡觉的渴望。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问金眼晴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不过这时候他感觉到,好像她用她的话把他心中所有的愿望都给抑制住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睡觉。他的眼睛闭了起来。他没有倒下去,他就这么坐着进入了黑暗之中。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阿特雷耀好像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童女皇轻柔的声音。她发了一个命令,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强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举起来,抬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黑暗和温暖所包围。过了很久很久,他似醒非醒过一回。有一样可口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干枯、开裂的嘴唇上,然后流入他的喉咙。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四周像是一个大山洞,其四壁好像全是金子的。他看见白色的祥龙躺在他的身边。然后他看到,或更多是猜测到,山洞的中央有一眼泉水咕嘟咕嘟地在冒水,泉水旁躺着两条蛇。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一条深色,一条浅色……这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抚摩了一下他的眼睛,这感觉好得无法形容,于是阿特雷耀又陷入了无梦的沉睡中。与此同时,童女皇离开了象牙塔。她躺在一座玻璃轿子里,身下垫着柔软的丝靠垫。这顶轿子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给人的感觉是,这顶轿子自己慢慢悠悠地向前飘去。他们穿过了迷宫花园,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是穿过了残存的迷宫花园。他们经常得绕道而行,因为许多小径的尽头已经被虚无所占据。当他们终于到达了这块平原最外面的边缘,离开迷宫时,隐身的轿夫停住了脚步,他们好像在等待命令。童女皇从她的靠垫上坐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象牙塔。当她重新在靠垫上躺下去时,她说:“继续走!就这么继续走下去……随便往哪儿去!”一阵风吹拂着她雪白的头发。她的长发迟缓地飘动着,犹如玻璃轿子后面插了一面旗子。12 移动山上的老头雪崩贴着有裂缝的山壁轰隆隆地往下坠落,暴风雪在那宛如一座座石塔的冰裹的峰脊间狂舞,呼啸着坠入山洞或峡谷,然后又从那一大片冰川上席卷而起。对于这个地区来说,这样的天气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因为命运山脉——这是这个山脉的名称——是幻想国中最大、也是最高的山脉。它的最高峰真的是与天一样高。即便是最大胆的登山运动员也不敢到这个永恒的冰雪世界里来。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曾经有人登上过这儿的山峰,但是,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在幻想国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法则,这便是其中的一条:只有当前面一个登上峰顶的人完全彻底地被人遗忘,再也没有任何石头的或金属的碑文能为他作证的时候,命运山脉才能被另一个登山运动员所征服。所以,每—个成功者永远是第一个。在这儿的山上没有任何生物,除了一些巨大的冰柱之外——如果可以把它们算作生物的话,它们的行动令人难以想象地迟缓,每跨出一步需要几年的时间,几百年才能作一次小小的散步。自然,它们只能与其同类交往,而对幻想国其他地方所存在的一切一无所知。它们自以为是宇宙间唯一的生物。所以,当它们直楞楞地望着山脚下那一小点东西沿着婉蜒曲折的道路,沿着结了冰的、几乎无处踏脚的、陡峭的山壁上岩石的凸起部分,沿着刀一样锋利的山脊,穿过峡谷和裂缝朝着巅峰走来的时候,显得惊惶失措。那一小点东西便是那顶玻璃轿子。童女皇躺在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的轿子里。轿子在周围的环境里一点也不显眼,因为轿子的玻璃很像一块透明的冰,童女皇的衣裳和白头发与四周的雪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童女皇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走了几天几夜。她的四个卫士用轿子抬着她,一路上经历了风吹雨打和烈日曝晒,经历了黑暗和明媚的月光。他们抬着她一直往前走,一如她所命令的,不管上哪儿,一直往前。她对于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无法忍受的不加区别,一如以前她在她的国度里对一切东西,不管是黑暗的、光明的、漂亮的、丑陋的,一视同仁那样。她准备忍受一切,因为移动山上的老头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出现。尽管如此,她的四个隐身卫士所选择的道路绝非偶然。虚无已经把幻想国所有的国家都吞噬完了,常常只给他们留出一条小径作为出路。有时候是一座桥,有时是一个山洞或一扇他们刚好能够通过的大门,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湖或一个波浪起伏的海湾。卫士们在波浪上把载着病人的轿子抬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旱路和水路是没有区别的。就这样,他们终于登上了命运山脉冰封的端顶世界,并不可阻挡地、孜孜不倦地继续攀登。在童女皇没有给他们下达其他命令之前,他们将一直继续向上攀登。童女皇靠在她的靠垫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所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在向象牙塔告别时所命令的那句“不管上哪儿”。现在,轿子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中移动。这是一道由两块紧靠在一起的山岩所构成的沟壑,只有一项轿子那么宽。地上积着一米多厚松软的雪,但隐身的轿夫既没有陷下去,也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迹。这道岩石沟壑的底部一片漆黑,只有从沟的顶部射入那么一条细细的日光。沟底的路逐渐向上,轿子越往上走,便越是接近那一线日光。然后石壁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白色闪亮的平地,这是命运山脉的最高点。与大多数的山脉不同的是,命运山脉的顶部并不是尖的,而是一大片有一个国家那么大的高山平原。现在,在这一大片平原的中央出乎意料地隆起了一座样子奇特的小山。这座山小而高,很像象牙塔,但是闪耀着蓝色的光。它是由许多形状奇异的山尖所组成的。这些山尖仿佛是巨大的、倒置的冰柱向天上高高地耸起,大约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三个这样的山尖,上面顶着一个如同房子般大小的蛋。许多高耸的、巨大的蓝色山尖围绕着这只蛋形成了一个半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管风琴的一支支声管。这些山尖和排列在它们后面的山尖一起组成了这座小山的山顶。这只大蛋有一个圆形的口子,看上去像一扇门或—扇窗。现在,在这个圆洞里出现了一张脸,他朝轿子望了一眼。童女皇仿佛觉察到了这一目光,她张开眼睛,也朝他看了一眼。“停!”她轻声说。隐身的卫士们停了下来。童女皇坐起身来。“他就是,”她继续说,“到他那儿去的最后一段路我必须独行。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都在这儿等我。”出现在蛋的圆形豁口中的那张脸消失了。童女皇下了轿子,向辽阔的雪地走去。这是一条充满了艰辛的路。她打着赤脚,而雪的表面结成了冰。她每跨出一步都会踩碎冰壳,像玻璃一样硬的冰棱割破了她柔嫩的双脚。刺骨的寒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裳。她终于走到了那座蓝色的山前,站在滑得像玻璃一样的山尖前面。从大蛋黑乎乎的圆形洞口中推出了一条长梯子,这条梯子很长很长,长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蛋中居然有那么多的位置能容纳它。最后,这条梯子终于被放到了蓝色山的山脚下。当童女皇抓住梯子时,她看到这条梯子完全是由并排勾连在一起的字母所组成的。每一根梯子的横木便是一行字。童女皇开始往上攀登。她—根横木、一根横木地往上攀,一边读着上面的字:回去,回去,走开,走开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你都不能与我相通,别来找我正是你,只有你我得堵住你的路回去,让我劝告你如果你与我这个老头相通便会发生不应发生的事情开头去寻找它的结束回去,回去,不要上来否则的话你会引起一场空前的混乱她停下来,积蓄新的力量。她抬起目光往上看。上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候她尚未攀到一半那么高。“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大声地说,“如果你不想使我们俩会晤的话,就不用给我写这条挂梯字句。正是你用以禁止我上你这儿来的东西,把我带到了你这儿。”她继续往上攀登。你所创造的、你所曾经是的被我这个编年史家记录了下来一切有过生命的东西变成了永恒的、不可更改的文字现在你要到我这儿来这将会引起一场灾难由你开始的将在我这儿结束童女皇,你不会变老而我这个老头,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年轻由你引起的、我使之终止生命不允许看到自己的死亡她不得不又停下来喘息。她已经攀得很高,梯子在暴风雪中像一根树枝一样地摇来摆去。童女皇紧紧地抓住冰凉的、由字母构成的横木,继续攀登梯子的最后一段。倘若你不听从这条梯子所说的这么富有说服力的警告倘若你仍然准备去做在空间和时间里所不允许做的事情那么我也阻挡不了你欢迎你到老头这儿来当童女皇走完最后这些横木时,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顺着自己的身子往下看去。她宽大的衣裳被撕碎了,一条条地挂在由字母构成的梯子的横木上、钩子上或木刺上。字母对她不友善,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相互的。她看见了那只蛋和它的圆形豁口,梯子在这儿结束了。她走了进去。洞口马上在她身后合上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在这儿,”她终于轻轻地对着黑暗说。她的声音就像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里所发出的回音——或许这是另外一个更加深沉的声音在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她?慢慢地,她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红光,这团光是从一本书中发出的,这本书打开着,在蛋形屋子中央的空中飘浮着。书是斜的,所以她能看到封面。这本书是用古铜色的绸缎装订的,与挂在童女皇颈项上的珍宝的图案一样,在这本书的封面上也有两头蛇。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个椭圆形,在这个椭圆形中写着书的书名:《讲不完的故事》巴斯蒂安被搞糊涂了。这就是他正在看的这本书!他又看了一遍,毫无疑问。这儿所提到的就是他手中所拿的这本书。但是,这本书怎么可能在书中出现呢?童女皇走近那本书。现在她看到了正在飘浮的书的那一边有一张男人的脸。这张男人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棵千年古树的皮,上面布满了皱纹。他的胡子是白色的,长长的;他的眼睛深深地嵌在两只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窝里。她根本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他身穿一件连帽兜的蓝色僧衣,头上戴着帽兜,手里拿着一支笔,他用这支笔在书上写着,头都没抬。童女皇默默无言地站了很长时间。她看着他。他做的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书写,他手中的笔在空页上缓慢地自行滑动,字母和词是自己形成的并同时在空页上显现出来的。童女皇读着那上面的内容。其内容正是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事情,即:“童女皇读着那上面的内容……”“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说,“你都记录下来。”“我记录的所有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这是他的回答。她又听到了很像她自己的回音的那种低沉、厚实的声音。奇特的是,移动山上的老头并没有开口,他只是把童女皇的话和他自己的话写下来而已。童女皇在听到这些话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回忆老头刚才说过的话似的。“你和我,”她问道,“以及整个幻想国——所有这一切都记在这本书中?”他书写着,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他的回答。“非也。这本书是整个幻想国,也包括你和我。”“那么这本书在哪儿?”“在书中。”这是他写下的答复。“那么这本书只是假象和反射?”她问。他书写着,而她则听到他在说:“一面照在另一面镜子中的镜子会显示出什么呢?你知道吗,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童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与此同时,老头记下了她的沉默。然后她轻声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他写道并答道。“是的,你肯定知道,”她说,“你是幻想国的记忆,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你难道不能在这本书中往后翻一下,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空页!”这是他的答复。“我只能往前面翻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能一边写,一边读,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是因为我读到了这些事情。我记下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讲不完的故事就这样通过我的手自动地记录了下来。”“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不知道,”他在写的时候,她听到了他那深沉的声音,“但愿你没有来找过我。一切事物一旦经过我这儿就成了定局,就变成不可更改的了……你,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也是如此。这只蛋是你的坟墓,也是你的归宿,你已经走进了幻想国的记忆。你打算怎么重新离开这个地方呢?”“每一只蛋都是新生命的开始,”她答道。“是这样,”老头写道并说道,‘但是只有当它的壳破裂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打开,”童女皇大声地说道,“是你把我放进来的。”老头摇了摇头,并把这个动作记录下来。“这是你的力量使然。但是,因为你现在到了这儿,你便失去了这一力量。我们永远被关在这儿。你真的不应该到这儿来。讲不完的故事将到此结束。”童女皇微笑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你和我,”她说,“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有一个人,他能够。”“只有一个人类的孩子才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开端。”老头说。“是的,”她答道,“一个人类的孩子。”移动山上的老头慢慢地抬起他的目光,第一次注视着童女皇。这一目光似乎来自宇宙的另一端,来自那么遥远、那么黑暗的地方。她用她的金眼睛承受并回视这一目光。这仿佛是一场静止的、默默无语的争斗。最后,老头又重新向他的书本俯下身去,他写道:“请遵守你也必须遵守的界线!”“我愿意这么做,”她答道,“但是,我所提及的并等待的那个人早就越过了这一界线。他在读你所写的这本书,他听到了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他已经在我们的身边了。”“是这样的,”老头书写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属于讲不完的故事,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故事。”“请你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童女皇命令道,“你,你是幻想国的记忆,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就像你所记下来的那样,从头开始,一句一句地讲。”老头正在书写的手开始颤抖。“如果我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就必须重写这一切,而我所写的东西,又将重新发生。”“就是要这样!”童女皇说。巴斯蒂安感到很不舒服。他们要干什么?这件事好像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假如连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手也开始颤抖的话……老头写道,并说道:“假如《讲不完的故事》把自己作为内容的话,那么这本书中的世界将会毁灭!”童女皇答道:“假如那位英雄来到我们这儿的话,新的生命就会萌发。他现在必须作出决定。”“你确实是可怕,”老头讲道并写道,“这将意味着没有终结的终结。我们将进入一个永远周而复始的循环,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循环。”“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法摆脱,”她答道。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柔和,而是像钻石一样的坚硬,清晰。“可是,对于他来说同样也是无法摆脱——除非他来拯救我们大家。”“你真的打算把一切都托付于一个人类的孩子?”“我愿意这么做。”然后她轻轻地补充道:“或许你有什么其他的建议?”沉默了许久,老头那深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没有。”他站着,把身子完全俯在他所写的书本上。他的脸被连在衣服上的帽兜给遮住了,一点也看不到。“那么就按照我请求你的那样去做!”移动山上的老头屈从了童女皇的意愿,开始对她从头讲述《讲不完的故事》。从这一刻起,从书页上发出的光变了颜色。光的颜色略呈红色,就像现在在老头笔下所形成的文字一样的颜色。连老头的僧侣服和他的帽兜也变成了古铜色。在他书写的同时响起了他那深沉的声音。连巴斯蒂安也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老头刚开头时所说的那些词他听不懂。这些词听起来就像“店书旧德亚恩里科德拉康尔卡”。巴斯蒂安想,真奇怪,那老头为什么突然说起了外文?也许这是什么咒语?老头的说话声不停地响着,巴斯蒂安不得不跟随着他的声音。“这些字印在一家书店的玻璃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这个故事我一点儿也不熟悉,巴斯蒂安有点失望地想。在我现在所读的这本书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段。好吧,现在清楚了,整个这段时间我都搞错了。我已经真的相信,老头会从头开始讲述《讲不完的故事》。“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档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当巴斯蒂安读到这儿并同时听到移动山老头那低沉的声音时,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刚才所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它被包含在讲不完的故事之中。他,巴斯蒂安,成了书中的人物,至今为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本书的读者。天知道现在还有哪一位读者也正在看这本书,并也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读者而已——就这么继续下去直至无限!现在巴斯蒂安开始害怕起来。他突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觉得就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牢房之中。他想停下来,他不想再读下去了。可是,移动山上老头的声音在继续讲述着。巴斯蒂安无法反抗。他把耳朵堵起来,但是不管用,因为那声音是从他心里产生的。尽管他早就知道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他仍然有这么一种想法,即这一故事与他自己的故事相吻合也许只是一种荒诞的巧合而已。但是.那个低沉的声音仍然无情地继续往下讲着。他听得很清楚那声音讲道:“……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就在这一瞬间,巴斯蒂安得出了一个非常沉痛的经验:只要人们知道自己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就会执着地去希望——甚至是达数年之久地去希望,一当梦想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时候人们便会只希望一点:从未有过这样的愿望。不管怎么说,巴斯蒂安此时的心情便是如此。现在,当事情变得如此严肃起来的时候,他真想逃跑。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无法“逃跑”而已。所以,他做了一件对他来说毫无益处的事情:他像一只甲虫那样地朝天躺着装死。他想假装自己不存在,他想默不作声,他想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移动山的老头继续讲述。与此同时,他重新记录巴斯蒂安是如何偷了书,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在那儿开始看书。阿特雷耀又重新开始作大寻求。他去找年迈的莫拉,遇到在深渊中陷入伊格拉穆尔蜘蛛网中的福虎,并在那儿听到巴斯蒂安的惊叫声。他又一次被乌尔格治愈并受到了恩吉武克的教诲。阿特雷耀穿过三个魔门,走进巴斯蒂安的肖像,并与乌玉拉拉交谈。然后是飓风、鬼城、格莫尔克、阿特雷耀的得救和重返象牙塔。在这中间也穿插了巴斯蒂安所经历过的一切:点燃蜡烛,看到童女皇,以及她是如何失望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她又一次出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再一次登上由字母构成的梯子,走进那个蛋。童女皇与老头之间所进行的整个谈话又一次一句句地重复了一遍。其结果是移动山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故事中的一切又从这儿重新开始——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可能会有任何变化——一切又一次以童女皇与移动山上的老头之间的会晤为结束,移动山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无休止地这么继续下去,因为根本就不可能使事情的发展有任何的改变。只有他,巴斯蒂安一个人可以介入。假如他自己不想被关在这个永恒的循环之中的话,他就必须介入。他觉得,这个故事已经重复了一千遍,不,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前后之分,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现在他明白了,老头的手为什么会发抖。永恒的重复循环便是没有终结的终结。巴斯蒂安没有觉察到,他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他突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月亮之子!我来了!”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好几件事情。那只大蛋的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炸成了碎片,同时可以听到一阵隆隆的雷声。然后,从远处卷起了一阵飓风。飓风从书页中呼啸而出。巴斯蒂安跪在地上,书页开始哗哗地乱翻。巴斯蒂安从自己的头发上和脸上感觉到了飓风。飓风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七座蜡烛台的烛火跳跃着被风吹成了水平线,接着又刮起了第二股更加强劲的飓风,飓风刮进了书里。烛火熄灭了。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13 夜森林蓓蕾林“月亮之子,我来了!”巴斯蒂安轻声地又对着黑暗说了一遍。他感到,这个名字使他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甜美、欣慰的力量。所以,他接连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好几遍:“月亮之子!月亮之子!我来了,月亮之子!我已经在这儿了。”但是,他到底在哪儿呢?他连一丝光线也看不见,但是,围绕着他的再也不是顶楼储藏室里那种冰冷的阴暗,而是一种使他感到安全、幸福,温暖而又如同丝绒般柔软的黑暗。所有的恐惧与压抑都离他而去。他所能回忆起的恐惧与压抑的感觉恍若隔世。他的心情轻松、愉快,他甚至发出轻轻的笑声。“月亮之子,我在哪儿?”他问。他再也感觉不到他身体的重量。他用双手向四周摸索,这才知道自己是在空中飘浮,因为他的脚下既没有垫子,也没有坚实的土地。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的感受,一种彻底解脱和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以前曾经使他感到压抑和负担的那些东西,现在再也不来烦扰他了。难道他是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地方飘浮?但是,宇宙中是有星星的,而他则看不见类似的东西。四周只是一片柔软细腻的黑暗。他感到如此的幸福,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幸福之感。也许他已经死了?“月亮之子,你在哪里?”这时候,他听到有一个像鸟儿般柔和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这声音已经回答了好几次,而他却没有听到。他听到这声音就在近处,可是却无法辨别它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我在这儿,巴斯蒂安。”“月亮之子,是你吗?”那声音以一种特别的、歌唱般的嗓音笑着。“还会是谁呢?你刚才才给了我这个美丽的名字。我因此而感谢你。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的救星和英雄。”“我们在哪儿呢,月亮之子?”“我在你身旁,你在我身旁。”仿佛是一场梦中的对话。而巴斯蒂安完全可以肯定他是清醒的,没有在做梦。“月亮之子,”他耳语般地问道,“这是世界的末日吗?”“不,”那声音答道,“这是世界的开端。”“幻想国在哪儿?所有其他的生物在哪儿?阿特雷耀和福虎在哪儿?这一切难道都消失了吗?还有移动山上的老头和他的那本书呢?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吗?”“我的巴斯蒂安,幻想国将按照你的意愿而重新诞生。我将会使你的愿望成为现实。”“按照我的意愿?”巴斯蒂安惊奇地重复着。“你知道,”他听到那甜甜的声音说道,“人们管我叫作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有什么愿望?”巴斯蒂安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有多少愿望?”“你愿意有多少就可以有多少——越多越好,我的巴斯蒂安。你的愿望越多,幻想国就会变得愈加丰富多彩。”这使巴斯蒂安感到惊奇和感动。然而,正因为突然面对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反而连一个愿望也想不出来了。“我不知道。”他终于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那鸟儿般柔和的声音说:“这很糟糕。”“为什么?”“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幻想国。”巴斯蒂安困惑地沉默着。一切都将取决于他,这种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使他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这么暗,月亮之子?”他问道。“世界的开端总是暗的,我的巴斯蒂安。”“月亮之子,我好想再看你—眼,你知道吗,就像当初你望着我的那一刻那样。”他又听到了那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你为什么笑?”“因为我高兴。”“为什么高兴?”“刚才你已经说出了你的第一个愿望。”“你会使这一愿望实现吗?”“会,伸出你的双手!”他伸出手,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他那摊平的手掌上。这东西极其微小但却格外沉重。它给人的感觉是冰冷、坚硬、没有生命。“这是什么,月亮之子?”“一颗沙粒,”她答道,“这是我曾经拥有的那个无限的王国所遗留下来的一切。我把它送给你。”“谢谢!”巴斯蒂安惊异地说。他真的不知道这件礼物对他有什么用处,如果这是一个活的东西就好了。他正在考虑月亮之子对他的期望,突然感觉到手上有点痒痒的感觉。他仔细地查看着。“瞧,月亮之子!”他轻声说道,“它开始闪光发亮了!这儿……你瞧……燃起了一点火苗。不,这是一颗种子!月亮之子,这根本就不是一颗沙粒!这是一颗发光的种子。它开始发芽了!”“很好,我的巴斯蒂安!”他听到她说,“你看,这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现在,巴斯蒂安手掌上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发出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觉察的光。接着这丝光线越来越亮了,它照亮了处于丝绒般柔软的黑暗中两张迥然不同的孩子的脸。他们正俯身注视着这一奇迹。巴斯蒂安慢慢地抽回了他的手。那个闪光点就像一颗微小的星星在他们之间飘浮。那棵小芽飞快地长着,它成长的过程清晰可见。它长出了叶子和茎,结出了蓓蕾。蓓蕾开出了奇妙的、闪耀着各种各样颜色的花朵。很快,它就结出了小小的果实。果实一成熟就炸开,像发射小火箭那样地向四周喷射出新的种子,犹如下了一场闪光发亮的彩色雨。新的种子又长成了形状各异的植物,有的像蕨类植物,有的像小棕榈树,有的像仙人掌,有的像木兰树,还有的像弯曲的小树。每一种植物都闪烁着一种另外的颜色。不一会儿,在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的身旁,在他们的头顶、脚下和四周柔和而又细腻的黑暗中到处都有闪光的植物在萌芽,生长。一个色彩绚烂的圆球,一个崭新的、闪烁发光的世界正在飘浮,越变越大。在它的中央坐着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他们俩手拉手,瞪着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奇妙的景观。这些植物在其生长过程中在形状和色彩上翻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样。越来越大的花蕾开出花朵,它们吐出的伞形花序也越来越多。所有这些植物的成长都是在一片悄然寂静中发生的。没过多久,有些植物便已经长得像向日葵一般高了,有一些甚至已经长得像果树那么大了。有扇形的叶子,也有绿宝石颜色的、长得像长长的刷子般的叶子,有的花朵像孔雀尾巴那样布满了七彩的眼睛。还有一些植物长得犹如层层叠叠的宝塔,或犹如张开的用紫罗兰色绸子做的伞。有一些很粗的植物茎杆像辫子似地缠绕在一起。因为它们是透亮的,所以很像从里面被照亮的玫瑰红的玻璃。还有一些花簇犹如一串串蓝灯笼和黄灯笼。有些地方垂下成千上万朵小小的紫菀花,犹如一片闪着银光的瀑布,有些地方则由风铃草那长长的、绒球似的雄蕊构成了深金黄色的幕帘。这些闪光的夜生植物长得越来越茂密,逐渐地形成了非常壮观的一片,透着柔和的光。“你得给它起一个名字!”月亮之子轻声地说。巴斯蒂安点了点头。“夜森林蓓蕾林。”他说。他望着月亮之子的眼睛——于是,在他身上又有了当初他们俩第一次交换目光时曾经产生过的感受。他坐在那儿,像着了魔似地望着她,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显得病入膏肓,现在,她比那时候要漂亮得多。她那被撕破的衣裳又变得像新的一样。夜森林柔和的、五颜六色的光映射在她那洁白无暇的绸子衣裳和她的长头发上。他的愿望实现了。“月亮之子,”巴斯蒂安在恍惚中结结巴巴地问,“现在你又恢复健康了吗?”她微笑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的巴斯蒂安。”“我希望一切永远像现在这样。”他说。“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她答道。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没有听懂她的回答,可是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去苦思冥想。他唯一所希望的,便是坐在她面前望着她。在他们俩的周围闪光的植物长成了一片丛林,慢慢地形成了一张致密的网,一张用闪光的色彩织就的网,似乎把他们罩进了一个由魔毯围成的巨大的圆形帐篷中。巴斯蒂安并没有去注意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他既不知道蓓蕾林正在继续不断地扩展,也不知道一个个的植物长得越来越大。四处仍然在下着闪烁着亮光的种子雨。这些小小的种子不断萌发出新芽。他如痴如醉地望着月亮之子。他说不出到底过了多久,月亮之子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让我等了你那么久?”他听到她问,“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我呼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巴斯蒂安一时语塞。“这是,因为……”他狼狈地说,“……我想……什么都有可能,也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但是,事实是我觉得会在你面前感到羞愧,月亮之子。”她把她的手抽了回去,惊奇地望着他。“羞愧?出于什么原因?”“是这样,”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你肯定是在等一个与你相般配的人。”“那么你呢?”她问,“你与我不般配吗?”“这就是说,”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他感觉到他的脸红了。“我想说的是,你等的是一个勇敢的、强壮的、漂亮的……一个王子或者与之类似的什么人……不管怎么说,肯定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他垂下了眼帘。他听到,她又发出了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你瞧,”他说,“现在你也在笑话我了。”沉默了好久,当巴斯蒂安终于又鼓起勇气抬起目光时,他看到,她紧靠着他,向他俯下身来。她的脸很严肃。“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我的巴斯蒂安,”她说,“看着我的眼睛!”巴斯蒂安照着做了,尽管他心跳得很厉害并有一点头晕。现在,他从她眼睛里那一面金色的镜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显得很小,好像离得很远,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身材修长,长得帅极了。他的举止自尊而又正直,他的脸是狭长的,显得高贵而又刚强。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从东方国家里来的年轻的王子。他的缠头布是蓝色的丝绸;他穿的衣服也是蓝色的,长过膝盖,上面绣着银色的花。他脚上蹬着一双用精致柔软的皮制成的红色长统靴,靴子的头往上翘起。他身上披着一样闪烁着银光的披风,从肩上一直垂到地上。披风的领子高高地竖起。这个少年身上长得最美的要数他的手,苗条、雅致,同时也显得异常有力。巴斯蒂安被迷住了,他极其惊羡地注视着这幅画。他几乎看不够。他正想问这个漂亮的年轻王子是谁,突然他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地醒悟过来,这就是他本人。这是从月亮之子的金眼球中反射出来的他自己的形象。他在这一瞬间中所感受到的,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是一阵狂喜,就像是晕厥时那样他失去了任何感觉。当狂喜过后他又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在画中看到的那个美少年。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一切都像从月亮之子眼睛里所看到的那样;用红色的皮子制成的精致柔软的靴子,蓝色的、绣着银花的上衣,缠头布,闪光的蓝色长披风,他的身材——他能感觉到——还有他的脸庞。他惊奇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向月亮之子转过身去。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在被闪光植物林所围成的圆形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月亮之子!”他朝四处喊道,“月亮之子!”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手足无措地坐了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她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留下?他该到哪儿去——如果他真的能够到什么地方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关在一个鸟笼里的话。当他就这么坐着试图去理解月亮之子的安排,去理解她为什么不加任何解释就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玩弄着一根链条,链条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坠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他打量着这个护身符,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喊叫。这是奥琳,是珍宝,是光泽,这是童女皇的符号,它使佩戴它的人成为她的代表。月亮之子给他留下了支配幻想国所有生物和事物的权力。只要他戴着这个符号,她就像是在他的身边一样。巴斯蒂安长久地注视着那上面的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他把这个圆形饰物翻过来,惊奇地发现它的背面刻着字。这是用非常奇特的花体字刻成的四个短词:随心所欲迄今为止,在《讲不完的故事》中并没有提到过这些词。难道阿特雷耀没有看到过这些字?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文字表达了一种许可,不,应该说是一种要求,要他去做他所感兴趣的事。巴斯蒂安向那堵由闪光的、色彩绚烂的植物林所构成的墙走去。他想看看他是否能从那儿穿过去。他欣喜地发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们像帘幕一样推向一边。他走了出去。在这期间,夜森林并没有停止其柔和而又符合自然力的生长。蓓蕾林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除了巴斯蒂安之外还从未有人看到过的森林。现在,最大植物的茎秆已经长得像教堂的塔楼那么高、那么粗了——但是它们还在不停地继续生长。在某些地方,这些闪烁着乳白色光的巨大的柱子已经紧紧地靠在一起,谁也无法从它们中间穿过。新的种子仍然接连不断地像闪光的雨点似地往下掉。当巴斯蒂安在森林里光的穹隆中散步时,他尽量避免踩到地上闪光的幼芽,但是不久这便成了不可能的事。地上到处都在萌芽,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处。于是,他索性无忧无虑地走,巨大的茎秆为他让路。巴斯蒂安享受着自己的俊美。至于没有人来欣赏他,这对他来说毫无关系。恰恰相反,他很高兴独自一人来享受这一快乐。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迄今为止嘲笑过他的人的赞赏。现在他再也不会去在乎这些了。当他想到那些人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怜悯。在这个不分一年四季、没有昼夜交替的森林中,对于时间的感受也与巴斯蒂安至今所了解的不一样。他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渐渐地他对俊美的高兴变成了另一种心情:这种高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由此而感受到的幸福比先前少了,他只是感觉到好像他从来就是这样幸福的。其中的道理,巴斯蒂安要到很后面才会知道。现在,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由于被赠予俊美而逐渐忘记了他从前曾经很胖、长着罗圈腿的模样。即便是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也肯定不会特别在乎这段记忆的。忘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这一段记忆完全消失时,他的感觉是,他的长相从来就是现在这样的。正因为如此,他对美的愿望便窒息了。因为一个长得美的人是不会再对美有所期望的。当他刚想到这一点时,他甚至还感到某种美中不足,于是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只是长得俊美,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还希望健壮,希望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长得健壮。他要成为所有人中最健壮的一个。当他在夜森林蓓蕾林中继续散步时,他开始感到了饥饿。他随处摘下了一些形状奇特的闪光的果实,小心翼翼地品尝它们是否可以食用。他满意地发现,这些果实不仅可以食用,而且还特别美味可口。有的涩,有的甜,有的略微有一点地苦,所有的果实味道都很好。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他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感觉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肢体。这时,森林中闪光的低矮树丛长得相当茂密,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四周。此外,还有藤本植物和气生根从上往下长,与丛林交织在—起,成了茂密得无法穿行的灌木林。巴斯蒂安用手掌劈开一条小径,丛林被分开时,就像他所用的不是手掌而是大砍刀。当他走过之后,他身后的缺口又重新合上,完整得就像从未有过缺口似的。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堵由巨大的树木构成的树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些巨大的树干一棵棵紧紧地挨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缝隙。巴斯蒂安动用了双手——他把两棵树的树干扯开弄弯了。等他穿过之后,这条缝又在他身后悄然无声地合拢了。巴斯蒂安发出了疯狂的欢呼声。他征服了原始森林。有那么一阵工夫,他心满意足地在丛林中开路,就像一头大象听到了响亮的呼唤那样。他的力气用之不竭。他根本就不需要停下来喘息,也没有任何侧胸疼或心跳的现象,他连汗都没有出。他终于折腾够了,突然想要从高处鸟瞰他的蓓蕾林,他想要看看他的王国已经有多大。他用审视的目光朝上望去,朝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抓住一棵藤本植物开始往上爬,就这么一个手一个手轮换着往上攀,连脚都不用,就像他在马戏团中所看到的杂技演员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早已成为昔日往事的一段模糊的记忆中看到了自己体育课上,他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吊在攀登用的绳索末端摇来晃去,惹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如果他们现在能看到他的话,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定会为认识他而感到骄傲。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去注意他们。他终于爬上了那根藤本植物所附着的树枝,中间连一次也没有停顿过。他骑在树枝上。这根树枝有一只木桶那么粗,从里往外透着红色的磷光。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朝这棵树的树干走去。在这儿也有茂密的攀缘植物挡住他的路,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走了过去。即使是到了上面,树干仍然那么粗,要五个人才能围住。树干朝另一方向伸展的一根旁枝长得更高一点,但是,从巴斯蒂安所站的位置无法走到那儿。于是,他跃起抓住了一根气生根,来回荡了好久,直到他大胆地一跃而起抓住了那根更高的树枝。他又从那根树枝爬上了更高的树枝。这时候他已经攀上了很高的树枝,至少有一百米高,但是到处都是闪光的树叶和树枝,他还是看不到远处。直到他攀上了二百米的高度,才有一些稀疏的地方可以望远。然而,正因为树枝和树丫越来越少,事情才有了难度。等他终于爬到相当高的高度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除了光秃秃、滑溜溜的树干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手的地方。这时的树干仍然有电线杆那么粗。巴斯蒂安朝上望去,这根树干或者是茎干大约还有二十米高,顶上开着一朵巨大的、闪烁着深红色的光的花朵。他不知道该如何从下面爬到那里面去。但是,他必须要攀登上去他并不想停留在他现在的地方。他抱住了树干,像一个杂技演员似地爬上了这最后的二十米。树干像风中的一根草茎那样摇来晃去。他终于爬到了那朵花底下。这朵花像郁金香似地向上开放。他终于成功地把一只手插到了花瓣中。他有了支撑点,他把花瓣往两旁分开,攀登了上去。他在花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候他还是有点气喘吁吁的,是,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就像从一个吊在桅杆上的篮子里那样在巨大的、闪着红光的花朵的边缘往四周望去。所看到的景色比一切语言所能描绘的要更加壮观。这朵花所属的植物是这个丛林中最高的一棵,所以他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丝绒般柔软细腻的黑暗仍然像没有星星的夜空,笼罩在他的头上,在他的脚下是蓓蕾林一望无际的树梢。蓓蕾林绚烂的色彩使他惊叹不已。巴斯蒂安长久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这幅图景。这是他的王国。这王国是他所创建的!他是蓓蕾林的主人。他那疯狂的欢呼声又一次在闪光的丛林上空回荡。夜植物仍然在悄然无声地、柔和地、不可阻挡地生长着。14 戈阿普?彩色的沙漠巴斯蒂安在闪烁着红光的巨大花朵中睡得很香,很久。等他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笼罩在他头顶上的仍然是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他伸展着身子,满意地感觉到,在他的身体里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他并没有觉察到,在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一次变化。希望强壮的愿望消失了。现在,他站起身来,透过巨大花朵的边缘朝四周望去,他发现,蓓蕾林显然已经逐渐地停止了生长。在森林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巴斯蒂安并不知道,这也和他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有关。与此同时,有关他曾经很弱、很笨拙的记忆消失了。他英俊、健壮,但是他总觉得还不满足,现在他甚至觉得这有点儿女性化。只有当一个人经过磨炼,像斯巴达人似的坚韧不拔时,俊美和健壮才有价值。也就是说,得像阿特雷耀那样。但是,在这地闪光的花朵下,在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摘到果实的环境里,是没有机会磨炼自己的。在蓓蕾林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片柔和的、珍珠色的晨曦。天色越明,夜生植物所发出的光便越暗。“好,”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这儿大概根本就没有白天。”他坐在花中,考虑他现在该干什么。再爬下去漫游?当然,作为蓓蕾林的主人,他想在哪开路就能在哪儿开路。他可以在夜森林里漫游几天、几个月或者是几年。这个热带丛林实在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无法走出去。尽管夜生植物非常之美,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并不合适于巴斯蒂安。得干点别的什么,比如,在沙漠中漫游——幻想国最大的沙漠。是的,这才是一件值得为之感到骄傲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他所在的这株巨大的植物在剧烈地震撼。主干倾斜了,可以听到劈里啪啦和沙沙作响的声音。巴斯蒂安必须牢牢地抓住,才能使自己不至于从花中滚落下去。花朵越来越往下沉,现在已经弯到了水平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况下所看到的蓓蕾林是非常可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照耀着一副被毁坏了的图景。巨大的夜生植物几乎荡然无存。在耀眼的阳光下,夜生植物以比它们形成时更快的速度变成了粉末,变成了彩色的小沙粒。各处还矗立着一些由巨大树木所遗留下来的树桩。它们就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塔楼,一旦被风吹干便会化作碎末。还剩下最后一棵挺立着的植物,巴斯蒂安就坐在这株植物的花中。当他尝试着抓住花瓣时,花瓣在他手中变成了粉末,像沙粒似的被吹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往下俯视的视线了,他这才看到,他所在的高度令人晕眩。假如他不想摔下去的话,就必须尽快地设法爬下去。为了避免引起颤动,巴斯蒂安从花中爬到了这时已经变得像钓鱼竿一样弯曲的茎干上。他刚坐稳,那朵花便在他身后整个地掉了下去,并在下落的过程中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红色沙粒。巴斯蒂安极其谨慎地往下挪动。许多人无法承受悬在半空往下看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怖,他们会因为害怕而失手坠落。不过,巴斯蒂安毫无晕眩的感觉,他极其镇静。他知道,只要有一个动作考虑不周,整株植物便会折断。在危险之中他绝对不能鲁莽。他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终于下到了主干比较直的、然后是完全垂直的部位。他抱住主干,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有好几次,从上面纷纷扬扬掉下来的彩色粉末洒了他一身。这株植物的所有枝杈都已不复存在,即使还留下那么一节,只要巴斯蒂安尝试着把它作为支撑点,它便马上碎成粉末。越往下主干便越粗,用手再也抱不住了。巴斯蒂安离开地面还有塔楼那么高。他停了下来,考虑着如何继续往下爬。这株巨大植物的残余部分又一次发生了颤动,他根本就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主干一下坍塌了,变成了一座尖顶的山。巴斯蒂安从山上滚了下来,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躺倒在山脚下。随他滑下的彩色粉末把他埋了起来。他挣扎了出来,抖掉了耳朵里和衣服上的沙子并着实地吐了几次唾沫。接着,他向四处望去。他所见到这—景观闻所未闻:四面八方的沙子缓慢地流动着,以非常奇特的方式漩涡似地转到这儿,又流到那儿,形成了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山坡和沙丘。每座沙堆和沙丘都有一种特定的颜色。浅蓝色的沙粒涌向浅蓝色的沙堆,绿色的涌向绿色的沙堆,紫罗兰色的涌向紫罗兰色的沙地。蓓蕾林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沙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沙漠啊!巴斯蒂安登上了一个由紫红色沙粒形成的沙丘,他向四周极目远眺,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其色彩斑斓绚丽,应有尽有。每—座沙丘呈一种色彩,这种色彩绝不重复。离得最近的那一座是钴蓝色的,另一座是桔黄色的,桔黄色后面的那几座闪耀着火红、靛蓝、苹果绿、天蓝、桔红、桃红、淡紫、湖蓝、紫丁香色、苔绿、红宝石色、深棕色、印度黄、朱红、天青蓝等色彩。从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处都是这样,直到眼睛看不见为止。由金色的和银色的沙粒所构成的溪流在一座座的小沙丘中流过,并把各种颜色分割开来。巴斯蒂安大声说道:“这是戈阿普,彩色的沙漠!”太阳越升越高,炎热令人难以忍受。热气开始在彩色的沙丘上蒸腾。巴斯蒂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变得非常困难。他不能呆在这个沙漠里,这是肯定的。如果无法从这一沙漠中走出去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倍受煎熬。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挂在胸前的童女皇的符号,希望它能引导地。随后,他勇敢地上路了。他登上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又走下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他一小时,一小时地挣扎着往前走,一路上所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只有色彩在不断地变化。现在,用之不竭的体力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沙漠之大是无法以体力去征服的。空气变成了地狱里流动的炽热风,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巴斯蒂安的舌头与上下腭粘在一起,脸上汗如雨下。太阳成了挂在天空中的一团火。它一直悬挂在那儿,好像再也不动了。沙漠里的白天与蓓蕾林中的夜晚一样长。巴斯蒂安走啊走,他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的舌头干得像一块皮。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的身体被晒干了,血管里的血变稠了,几乎流不动了。但是,巴斯蒂安仍然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又一步,不着急,也不停顿,像所有有经验的沙漠漫游者那样。他并没有去注意他身体所承受的渴的折磨。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铁一样坚定的意志.任何辛劳和匮乏都不能使他屈服。他想起了他从前很快就会泄气。有上百件事情,他都只开了一个头就因为碰到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放弃了。他老是关心自己的营养,十分可笑地担心自己会生病并且害怕经受疼痛。现在,所有这一切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现在正在走的这一条穿越彩色沙漠戈阿普的路,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敢走过,在他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来尝试。很有可能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件事。这种想法使巴斯蒂安感到非常遗憾。但是,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有的迹象表明,戈阿普大得无边无际,他根本就走不到沙漠的边缘。尽管他很有毅力,但迟早终究要倒下的。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他将像阿特雷耀那个氏族的猎手那样,镇静、体面地去面对死亡。不过,因为没有人敢进这个沙漠,也就不会有人把有关巴斯蒂安丧身的消息传出去。这消息既不会传到幻想国,也不会传到家里去。他会被视为失踪,就像他从未到过幻想国,从未到过戈阿普一样。当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这些问题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对自己说,整个幻想国都被记在一本书中,记在移动山上的老头所写的那本书中。这本书就是《讲不完的故事》,他自己就在顶楼的储藏室里读过这本书。也许,他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就已经记载在这本书中。很有可能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会读到这本书——或者甚至恰好是现在,此时此刻在读这本书。也就是说,应该是有可能给这个某人留下一个记号的。巴斯蒂安现在所在的这个沙丘是蓝色的。离他这个沙丘只有一个小山谷之隔的是一个火红色的沙丘。巴斯蒂安走过去,用双手捧起红沙,走回蓝色沙丘,然后,他用红色的沙子在沙丘的坡上洒了一条长长的直线。他又走回去捧红沙,就这样,他重复了好几遍。过了一会儿,他在蓝色的沙面上洒出了几个巨大的红色字母:BBB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凡是读《讲不完的故事》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记号的。不管他以后怎么样,人们总会知道,他曾经到过这儿。他坐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小歇。在沙漠里耀眼的阳光下,这三个字母特别醒目。他对人类世界的巴斯蒂安的记忆又消失了一部分。他已经不知道,他从前曾经是很敏感的,有时候甚至有点易于悲伤。他为自己的坚韧和毅力而产生的愿望也已经消失了。“虽然我不再害怕,”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的习惯,“可是我所缺少的是真正的勇气。忍受匮乏和不畏艰辛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大胆和勇敢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能够遇到一次要求无畏勇敢的真正的冒险。固然,在这儿的沙漠里碰不到任何人。但是,如果能够遇到一个危险的生物的话——不一定要像伊格拉穆尔那么丑陋,但是却比它更加危险的生物,那一定很绝妙。这生物应该长得俊美,但同时也是幻想国中最危险的生物。假如我能遇到它……”巴斯蒂安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脚底下的沙漠在颤动。这是从沙漠深处传来的一阵隆隆声。这声音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巴斯蒂安转过身去,看见在远处沙漠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样东西,一开始他无法辨认。那是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在疾驰。那东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围着巴斯蒂安所坐的地方划了一个很大的圈,然后突然直冲他而来。在炽热蒸腾的空气中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像扭动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那生物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舞蹈着的火的恶魔。巴斯蒂安感到恐惧,他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便已经跑到下面红色和蓝色沙丘之间的山谷中去了,为的是躲避那正在靠近的火一样的生物。但是,刚到下面,他就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难为情,并把恐惧感压了下去。他用手抓住了胸前的奥琳,感觉到他刚才所希望的所有的勇气都涌入了他的胸中,他的心里充满了勇气。然后,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深沉的、沙漠为之而震颤的隆隆声。可这一次是从近处发出的。他举目向上望去。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站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狮子。他正好站在太阳前面,以致于狮子脸上的长鬃毛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环。狮子的鬓毛和他身上其余的皮毛并不像一般的狮子那样是黄色的,而是像他所在的沙丘那样呈火红色。狮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两个沙丘之间的谷底的那个小男孩——与狮子相比,小男孩小得可怜——而是注视着对面沙坡上的红色字母。狮子又一次发出了那种隆隆的巨响声:“这是谁干的?”“我。”巴斯蒂安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名字。”巴斯蒂安答道,“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直到这时候狮子才将他的目光转向他。巴斯蒂安的感觉是,仿佛被一件火的大衣裹住了,即刻就会被烧成灰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他经受住了狮子的目光。“我,”那只巨大的动物说,“是格拉奥格拉曼,彩色沙漠的主人,人们也管我叫做彩色死亡。”他们仍然对视着。巴斯蒂安从狮子的眼睛里感觉到了死亡的威力。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力量的较量。终于,狮子垂下了他的目光。他以缓慢而又威严的动作从沙丘上走下来。当他站在藏青色的沙丘上时,他的颜色变了,他的皮毛、鬃须都变成了藏青色。巨大的狮子在巴斯蒂安的眼前站了一会儿,巴斯蒂安不得不像一只老鼠看着猫那样地仰视他。然后,他突然在男孩的面前跪下来,把头一直低到地上。“主人,”他说,“我是你的仆人,我等候你的命令。”“我想要走出这个沙漠。”巴斯蒂安说,“你能否送我出去?”格拉奥格拉曼摇了摇他的鬃须。“主人,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我走到哪儿就会把沙漠带到哪儿。”巴斯蒂安听不懂狮子这句话的意思。因此他又问道:“有没有其他的生物能把我从这儿送出去呢?”“这怎么可能呢?主人,”格拉奥格拉曼答道,“在我所到之处的周围不可能有任何活的生物。光是我的存在便足以使方圆几千里内最强大、最可怕的生物烧成一堆灰烬。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人们才把我叫做彩色死亡或彩色沙漠的国王。”“你弄错了,”巴斯蒂安说,“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会在你的王国里被烧死的。正如你所看见的,比方说我便能与你对抗。”“这是因为你佩戴着光泽的缘故。奥琳保护着你——甚至保护你不受幻想国中所有生物中最致命的我的危害。”“你是想说,假如我没有戴着珍宝的话,我也会被烧成一堆灰烬?”“是这样的,主人,即使我为此不得不自责的话,这样的事情仍然会发生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与我说过话的人。”巴斯蒂安用手抓起童女皇的符号,轻声说:“谢谢,月亮之子!”格拉奥格拉曼站起身来,他又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他俯视着巴斯蒂安。“主人,我想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谈。也许我能帮你解开一些你不知晓的秘密。也许你也能为我解释我的存在之谜,这是我所不了解的。”巴斯蒂安点了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太想先喝点什么了。我太渴了。”“遵命,你的仆人听到了。”格拉奥格拉曼谷道,“主人,你能否屈尊骑上我的背?我将驮你到我的宫殿中去。在那儿你能够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巴斯蒂安跃上了狮子的背。他用双手抓紧狮子的鬃毛。鬃毛上的一个个卷就像燃烧着的火焰。格拉奥格拉曼把头转向他。“主人,请抓牢了,因为我跑得很快。还有一点是我要请求你的。主人,只要你在我的王国中或与我在一起——请答应我,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你一刻也不能解下保护你的珍宝!”“我答应你。”巴斯蒂安说。于是,狮子开始跑了起来,刚开始跑得还比较慢,威风凛凛的,然后越跑越快。巴斯蒂安惊奇地观察到,每跑过一个新的沙丘,狮子的皮毛和鬃须便会随着沙丘的颜色而变换。最后,格拉奥格拉曼开始腾跃起来,从一座沙丘的顶上跳到另一座的顶上。他飞驰着,他那巨大的前爪几乎不着地。狮子的皮越来越快地变化着颜色,巴斯蒂安的眼睛开始发花。他同时看到所有的颜色,以致于这只巨大的狮子就像是一整块七彩的猫眼石。他不得了闭上了眼睛。热得像从地狱里吹来的风在他的耳畔呼啸,扯着他的披风在他身后舞动。他感到了狮子身上肌肉的运动并闻到了从狮子乱蓬蓬的鬃毛中散发出来的野性的、激动人心的气味。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胜利的欢呼声,听起来酷似一只猛禽的呼啸声,格拉奥格拉曼用一声震撼沙漠的吼叫来回答他。无论在他们俩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别,在这一瞬间他们是一体的。巴斯蒂安沉浸在飘飘然的感觉之中,直到他听到格拉奥格拉曼的说话声时才清醒过来:“主人,我们已经到了。请下来吧!”巴斯蒂安一跃跳到了沙地上。他看到眼前是一座由黑色岩石构成的山,山上满是裂缝——或许这是一座矿山的废墟?他说不上来。石头被彩色的风沙吹得散乱在各处。倒塌的拱门、墙、柱子和台阶的石头上布满很深的裂口和裂缝,并且被掏空了,这些石头的棱角和不平之处都被磨平,好像从远古时期起就已经如此。“主人,”巴斯蒂安听见狮子说,“这是我的宫殿,也是我的坟墓。请进,欢迎格拉奥格拉曼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客人光临。”太阳已经失去了它那灼人的力量,落到了地平线上,显得很大,呈惨淡的黄色。显然,这一过程比巴斯蒂安感觉的要长得多。残留下来的柱子和尖而陡峭的岩石,或不管它们是什么,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马上就要入夜了。当巴斯蒂安跟在狮子的后面穿过一个通往格拉奥格拉曼宫殿的黑洞洞的拱门时,他感到,狮子的脚步不再像先前那么有力,而是显得疲惫、迟缓。他们穿过一条黑乎乎的走道,从各种各样的楼梯上走下走上,最后来到了一扇大门前。这扇大门的两个门扇也是用黑色的岩石做成的。当格拉奥格拉曼向大门走去时,大门自动开启,在巴斯蒂安进去之后,大门又在他的身后重新关闭。现在,他们站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说得更确切一些,是站在一个被几百盏挂灯照得通亮的山洞里。挂灯里的火就像格拉奥格拉曼皮毛上的闪动的彩色火焰。地上铺着彩色地砖。大厅中央一级级的阶梯通往一个圆墩,圆墩上面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格拉奥格拉曼迟缓地把他的眼神转向巴斯蒂安。现在它的目光显得呆滞。“主人,我的时辰马上就要到来。”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我们已经再也没有时间来作交谈了。但是,不必担心,请你等到天亮。至今一直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也会发生。也许你能告诉我其中的缘故。”